皇帝说到最后一句,开始剧烈的咳嗽。

七宝只当皇帝指的是先前张制锦去镇山关的事,便小声地辩解说:“皇上,夫君先前是奉旨去镇山关的,且正是因为他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关城覆灭,怎么说是独独为了我呢?”

皇帝抬眸看她。七宝又说道:“至于《千里江山图》,夫君自然是猜到石先生一定会及时赶到才想出这计策的,他是运筹帷幄绝无失算的人,所以后来才将那幅图好端端地进献朝廷了的。”

皇帝笑了起来:“你知道的倒是极清楚。”

“皇上,请容臣妾大胆,”七宝壮着胆子,颤声道:“我不是夫君的弱点,夫君只是很喜欢我,就如我也很喜欢他一样,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我为了他也一样……但是,但是皇上放心,夫君是很理智、很清醒的人,就像是他跟我成亲的那天,听闻宫内有事,立刻洞房也不顾就赶了去,夫君是国之重臣,我也清楚,夫君虽喜欢我,但在他心中,放在第一位的,始终都是朝廷……”

七宝起初还有点怕,可说着说着,心中张制锦的样子越发清晰,心头也不禁生出一股暖意,声音虽然低,却已经不再颤抖了:“所以,我从来都不是夫君的弱点,夫君也从来都没有弱点。”

皇帝默默地听着七宝说完:“但是朕觉着,如今放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你。”

七宝一震:“皇上为什么这么说?”

皇帝冷笑道:“朕当然不是随口说说,你可知道,之前他向朕请求,要离京远去大秦关。”

“什么?!”七宝简直不能相信,“这,这不可能……我从未听夫君说起过。”何况张府跟威国公府都在京内,张制锦若走,自然要带着自己跟儿子,如何了得,且他从来没有跟七宝商议过。

皇帝沉声道:“你不信是吗,朕起初也不信。但他就是这么跟朕求的。”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夫君没道理要求远调。”七宝大声说。

皇帝说道:“你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朕却知道,因为他担心留在京城的话,会对你……或者那孩子不利。”

七宝圆睁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襁褓中的婴儿突然低低喃喃了数声。

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皇帝转头看过去,望着那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眼神之中掠过一丝惘然。

顷刻,皇帝问道:“那小孩子,叫什么?”

七宝定了定神,回答道:“单名一个‘闲’字,闲云野鹤的闲,小名叫‘幼安’。”

“是张制锦给起的?”

“回皇上,是夫君起的。”

皇帝又笑了声:“好的很啊,这个名字,闲云野鹤固然好,只怕他未必就遂了心愿。”

七宝心头七上八下,虽知道皇帝不至于跟自己开玩笑,可是……张制锦为什么要离京?

皇帝将目光从幼安脸上移开,漠然说道:“朕不打算放他离京,除非……是让他变成死人。”

“皇上!”七宝不能置信,忍不住叫道,“皇上为什么这么说?夫君哪里对不住朝廷了?夫君……”

想到日日夜夜的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七宝心头乱跳,愤怒却几乎压过了恐惧:“皇上你若这样做,就是滥杀股肱之臣,你将会寒尽天下所有人的心,以后没有人愿意给皇家尽心竭力了!”

给七宝如此批驳,皇帝却并无怒容:“朕听说,张制锦原先不想要幼安,你可知道原因?”

七宝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转了话题。

皇帝道:“朕替他告诉你,因为这孩子不是张家的血脉。”

七宝以为皇帝是跟那些流言一般在质疑自己,红着眼睛说道:“不对,这是我跟夫君的孩子!夫君也没有怀疑过。”

她很想骂皇帝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敢。

皇帝知道她是误会了:“想想看,为什么靖安侯偏爱姬妾,并一心要扶姬妾为正,朕却破例准了。靖安侯从来不怎么喜欢张制锦,你是知道的。”

“那是在以前,现在公公不知多喜欢夫君呢。”七宝立刻回答,突然又怔住:皇帝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笑了笑:“你还是不懂啊。”

七宝皱眉,隐隐觉着哪里不对。

正在苦思冥想,皇帝说道:“因为先前的军中改制,张制锦跟那些武将们的关系越发好了,他若是离京,一旦有异心,岂非一呼百应,朕绝不会容许有这种可能出现。”

“皇上难道担心夫君……反叛?”七宝越发无法相信。

皇帝道:“换了别人朕不担心,可是他,你方才不是也说过吗,他是运筹帷幄绝无失算的。”

七宝抖了抖,后悔自己方才说的太尽情了,忙道:“其实,其实臣妾刚刚不过是、胡吹大气的,夫君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

“晚了,”皇帝淡淡道:“朕已经命人将他暂时扣押。”

七宝深深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底突然出现梦中所见,管凌北带人攻破城门,血火交加。

那时候张制锦在哪里?七宝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是不是也如现在一样,给皇帝扣押住,甚至……

不然的话,管凌北怎会那么容易得逞?

七宝抱住头:“怪不得管凌北会攻破城门,怪不得朝廷会覆灭,都是因为你,是你猜疑夫君,不听他的话,将士们给你刻薄,才懒怠抵抗……”

耳畔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她以为自己是在心中这样想的,可事实上她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出声。

皇帝的眼神惊疑交织,深看七宝:“你说……管凌北,朝廷覆灭?你可知如此妖言,朕可以立刻下旨将你处死。”

七宝醒悟过来,自己知道失言了,额头上隐隐有冷汗渗出。

“怎么,知道怕了?”皇帝冷笑了声:“你跟张制锦倒果然是天生一对,他看似温良谦恭,实则是最张狂不羁的,而你看着乖顺可人,骨子里也是一派的离经叛道,无法无天!朕如何能够容你!”

七宝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是臣妾一时胡言乱语,求皇上恕罪,可、可是我夫君是无罪的,皇上不该那样、那样对他。”

皇帝道:“你自身难保了,还给张制锦求情?”

生死莫测,七宝垂着头,泪簌簌落了下来,竟难以自禁地哽咽道:“只要皇上放了夫君,别为难他,臣妾怎么都成。”

皇帝的嘴角一动,哼道:“先前你说为了他什么都肯做,可是真的?”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就在七宝在宫内跟皇帝密谈的时候,吏部之中,张制锦正跟一人面面相觑。

靖安侯说罢,张制锦垂了眼皮:“父亲……”

“你还肯叫我父亲,”靖安侯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先前我去府里见了幼安,抱他入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当初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本以为会很讨厌你,可是看着襁褓中那孩子的眉眼,不知为何,竟只是满心的喜悦。”

张制锦微怔。

靖安侯微微而笑:“后来……你渐渐长大,可是你总跟我对着干,我真的十分失望,以为是天性所致所以你跟我自来生分,后来才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之前的我,却是太偏私狭隘了。”

若说靖安侯对张制锦的彻底改观,便是他在镇抚司门前看热闹,张制锦担心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地赶来。

那时候张制锦未说一句话,靖安侯却看出他的心意,那一刻才算是真正的父子“心有灵犀”。

“父亲!”张制锦打断他的话。

靖安侯深深呼吸:“我这次来,一时想跟你把此事说开,另外还有一件事,虽然你未必会原谅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

张制锦勉强问道:“是什么事?”

靖安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是我暗中叮嘱云容,让她给七宝的饮食之中用了些不易有孕的药。”

张制锦的脸色却仍是和淡平静,并不见惊愕或者恼怒。

靖安侯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意,此刻也是,竟不知他是早就知道了,还是如何。

忖度片刻,靖安侯道:“虽然我也并不是为了自己跟张家,也是想……为了你,因为我知道皇上也是心知肚明,也知道他狠绝的性子,我生恐他怕你危及皇位,会对你不利,所以才……”

“我明白。”张制锦淡淡地回答。

靖安侯停了下来。

把藏在心中这近三十年的话都说了,心头陡然空了下来。眼睛里却无端端跟进了沙子一样,有些潮润难受。

“好吧,”靖安侯一笑,转身道:“其他的都不说了,你……且去吧。”

靖安侯转身往回,才走了数步,便听到身后张制锦道:“父亲!”

“还有何事。”靖安侯未曾回头,垂着眼皮道:“这一声,如今我却受不起了。”

“我只是想告诉您,”身后张制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对我来说,这世间始终只有一个父亲。”

靖安侯猛然震动。

身后,张制锦盯着靖安侯的背影:他是天性聪颖过人的,从小敏感多察,自然瞧出靖安侯对待自己跟对待两位兄长不同。

他又牢牢地记着自己的生母之死,认定了母亲是因为靖安侯一心宠爱姬妾却怠慢正室的缘故才身亡,所以竟跟靖安侯心生隔阂。

但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切事出有因。

就在此刻,外间洛尘飞奔而至,告诉了张制锦七宝进宫之事。

第193章

养心殿。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七宝,周家的七姑娘素来最是胆小,动辄就会哭起来,完全禁不起吓唬,京城内人人皆知。

皇帝道:“你当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七宝回答:“是、是的皇上。”

皇帝道:“那……你可愿意跟他和离?”

七宝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和离?为什么?”

皇帝说道:“朕已经对你们网开一面了。你要是不肯和离,那朕便赐你一死,若没有你,张制锦的弱点自然不复存在,他也不会再执意离京了。你不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吗?要么和离,要么死,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七宝呆若木鸡,皱眉想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夫君留在京内,就让臣妾去劝他就是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还不至于非要我跟他和离……或者赐死之类的。”

皇帝似看破一切般冷笑:“花言巧语,还不是贪生怕死,不想为了他死?”

七宝咽了口唾沫,小声说:“皇上,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若泰山,何况,就、就算算我是夫君的弱点,那又怎么样呢……圣人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弱点才更像是人,不然的话,岂不是圣人了吗?”

而且她不是没为张制锦死过,只是面前这个糟老头子又知道什么。

皇帝唇角微动,却哼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跟他和离吧。”

七宝忙道:“皇上,我不想跟夫君和离。”

“那就选另一条路。”

皇帝一抬手,旁边小太监走上前,举着个托盘放在桌上。

“看到了么,”皇帝道:“这是鸩酒。喝下即死,你大概不知道……赐死淑妃的,就是这种。”

七宝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怕的话就和离,自然不必死了。”皇帝淡淡地说。

“我、我不要跟夫君分开。”七宝忍着眼中的泪,大声回答。

“那就喝了毒酒。”

七宝摇头,眼中的泪纷纷坠落。

皇帝仿佛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椅子扶手,阴测测说道:“你是在戏弄朕吗?哼,说来说去,不过是跟淑妃一样,贪生怕死的女人……”

皇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幼安“呀呀”地大叫了两声。

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格外的安静,很少大哭大嚷,突然叫嚷起来,却好像在跟皇帝争执一样。

七宝回头看向那襁褓中的小孩子,很想伸手去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皇帝也转头看向幼安,眼神闪烁不定。

顷刻,七宝说道:“我、当然愿意为夫君做任何事,但皇上不明白,正是因为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才知道现在的来之不易。”

不去看皇帝的脸色,七宝低声说道:“我当然可以为了夫君而死,但是现在……我更愿意为了夫君而活。”

她想要活下去,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跟张制锦、跟幼安一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这念头如此强烈,让七宝完全忘记了恐惧。

七宝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皇宫之中了。

睁开眼睛的瞬间,对上那双如同晓星的眸子,七宝来不及反应,唇角先本能地微扬。

张制锦抬手在她脸颊上抚落,目光闪烁,终于道:“觉着怎么样?”

七宝说道:“夫君,我没事。……幼安呢?”

“同春在看着他,他很好。”

张制锦说罢,七宝突然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闪烁,正要细看,张制锦却俯身过来,探臂将她抱入怀中。

七宝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夫君……”

张制锦不敢松手,一是想抱紧她,一刻也不放开,另外却是怕她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你……怎么敢,”他定了定神,“你怎么敢去喝那杯毒酒。”

“我不是没事吗,”七宝笑笑,抬手在张制锦背上轻轻抚过,“夫君为我担心呀?”

她的小手在背上轻轻抚过,就像是抚在他的心上。

“我当然……当然为你担心。”张制锦笑了笑,眼中一阵模糊,“你这个小傻瓜,你怎么敢……”

“我当然敢啦,”七宝将脸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我跟皇上说了,为了夫君,我什么都敢。”

“胡说!”他沉声喝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管如何,不管是怎么样,你最要紧的就是保住你自己!”

“我知道呀,”七宝笑笑,“夫君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记得你还敢喝毒酒!”

“因为……”七宝转头,在张制锦耳畔低低道:“因为我猜到,那也许不是毒酒。”

张制锦一愣:“你、是怎么猜到的?”

七宝叹了声:“因为皇上本来没有必要让我死的,他应该知道,我死了对他没什么好处,毕竟夫君喜欢我,夫君一定不会容忍皇上害我。”

张制锦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眼中顿时又有些模糊:“你这……”

七宝说道:“所以我想皇上不是要我死,是想要我选择,皇上也许、是想看看我能为夫君做到什么地步。”

张制锦不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七宝说:“大概是因为大姐姐的事,所以皇上不相信,我肯为了夫君死。”

当时皇帝一直提七宝愿意为张制锦做到何种地步,又说到了淑妃……这让七宝突然间醒悟。

七宝靠向张制锦怀中,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片刻后,七宝缓缓问道:“夫君,皇上、皇上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皇上说……幼安、不是张家的血脉。”

话音刚落,七宝觉着身边的人轻轻一抖。

七宝道:“起初我以为皇上是怀疑我,可是、可是在皇上打量幼安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

皇帝说的是幼安并非张家的血脉,却不是说幼安并非张制锦的孩子。

以及又特提到靖安侯等话。

张制锦在她的脸上爱惜地亲了亲:“你现在知道了,当初为什么我不想要男孩子。”

“真的……”七宝咽了口唾沫,“夫君真的不是侯爷亲生的?是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