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红了眼睛,迟疑着,终是答了。

“…是。”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眼下的情形特殊,还不知多久才能出去,食物是最紧要的东西,那是能支撑着走出皇陵的关键。所以他们都不舍得吃,想留给他们的主子。

时人最是在意一个“忠”字,对主子的忠心体现在何处,便是这样的时候了。但赵樽如今下了死命令,他们知他脾气,也都不好再抗命,纷纷蹲下身来,一人分食了一块干馍馍,又将剩下的装好,以备后用。

夏初七再次拿起了那一块馍馍,放入了嘴里,干巴巴的咀嚼着。老实说,味道真的不怎么样,陈景的手艺实在太臭。而且此处没有水源,生咽下去,真是挺费劲。但是,在这样的地方,还能有一块硬馍馍啃,她觉得也是幸福。

“呃。”

咽了两口,她打了一个嗝。

“要是有水就好了。”

她幻想着清泉的美好,笑吟吟的叹息了一声。

“要不要我喂你?”

听得赵樽这么问,她瞥过头去,狐疑地看他,“喂什么?”

“唾沫。”

“啊?”微微张开嘴,她惊愕了。可见他严肃的板着脸,样子极为正经,又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有多恶心?”

“嗯?”他沉声问。

夏初七怔住了。

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赵十九是在打趣玩笑,还是说真的,就像现在这般。眼看周围人都拿“不太正经”的眼神瞅她,好歹她也是一个姑娘,面上烧了烧,推他一把。

“去去去,嫌弃。”

他把脸凑过来,定定瞧她。

“不渴了?”

“不渴。”她原就半靠在他的身上,如今他离她更近,那呼出来的热气就喷在她的脸上,烫得她更是羞臊不已,偏过头去,在他的耳边低低骂了一句。

“流氓。”

赵樽蹙眉,像是不解会为何挨骂。

“爷是说正经的。”

正经么?看着他身上甲胄铮铮,面上冷气沉沉的样子,确实是蛮正经的。若不是有这么多人,两人来一个热吻滋润一下口舌到也没什么不好,可夏初七脸皮再厚,也没有当众表演的胆儿。瞪他一眼,她三两口把馍馍吞咽下去,使劲拍了拍胸口,长吐了一口气。

“噎死我了。”

赵樽淡淡看她一眼,掌心拍了拍她的脊背,拽着她的手腕,便将她拉起,然后转头看向众人。

“准备出发。”

“好。”

侍卫们齐声答应,开始收拾东西。

东方青玄浅浅眯着眼,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儿。

如风默默地走到他的身侧,递上一个干硬馍馍,压着嗓子,神色略有不安,“大都督,你没有吃东西,会撑不住的。再不好吃,也好歹吃一口。”

“无事。”

“大都督…”

“说了本座不饿。”东方青玄轻轻噙笑,打断了他,面色云淡风轻。可如风却分明看见他眼睛里的落寞。

“喂,你怎么不吃?”

如风的话,到底落入了夏初七的耳朵里。休室里二十一个人,她先前就只去注意看哪个侍卫会不会偷偷地省粮了,没有去看东方青玄吃没吃。如今闻言,她倏地回头,就瞪了过去。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随即眉眼生花的笑。

“你关心我?”

“去,我才懒得。”夏初七瞄了一眼赵樽漠然的脸色,又看了看东方青玄脸上分明写着“快来关心我”的样子,突然有些头痛。

怎么东方大都督也傲娇起来?还不吃东西?她没有说话,横眉绿眼地走了过去,将如风手上的馍馍硬塞给他,语气严肃地板着脸。

“我告诉你啊,在这个时候,吃东西,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的,也是为了别人吃的。对自己负责,就是对别人的生命负责。如今我们二十一个人,是队友,不抛弃不放弃,听过没有?想来你肯定也没有听过。意思就是,你若饿得没了力气,旁人就得照顾你,懂不懂?”

她语速极快,说罢又冲他莞尔。

“快,赶紧吃。”

火把氤氲的光线下,东方青玄一双狭长的凤眸浅眯着,像是染上了火光,多了一层莫名的暖色,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好。”

一个字说完,他真就把那馍馍塞向了嘴里,咬得极是优雅好看,不像是在吃馍馍,却像在吃宫廷盛宴。

“去,真是,破讲究!”

夏初七无所谓的奚落一嘴,瘪了瘪嘴巴,转头离开,走向了赵樽。东方青玄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眸子噙着笑。

赵樽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静默。

为了节省,火把只燃了一支,光线极是微弱。

在休室的门口,众人纷纷停下集合,听着赵樽的训示。接下来生死未知,还会面临什么,也是谁也不敢想。

每个人都很沉默。

空间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幽冷。

吩咐完,赵樽只冷冷一个字。

“走!”

燃烧的火把,“啪”的爆了一声。

夏初七心里一惊,紧紧攥着赵樽的手。他也回握紧了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只掌中的触感,是那般的温暖。

在生死面前,有情之人其实是不怕的,甚至他们会把共同赴死当成是一种最诚挚最神圣的生命祭奠。

而无情的人,每多走一步,便沉重一分。

入伤门,破伤室。

出伤门,入杜室。

破杜室,入景室。

等破了景室,众人已是累得不行。

经过了伤、杜、景三室后,夏初七想想,突地有些哭笑不得。赵十九真是一个说话保守的人,他嘴里所谓的对奇门遁甲略知“皮毛而已”,那真不是普通的皮毛至少是貂皮毛。其造诣之高深,她猜,占色他爹都未必能够与他相比。

“原地歇一会。”

听了赵樽的命令,夏初七吁一口气,就地坐了下来。环视众人,带着初下战场的激动,一时间,百感交集。

“赵十九,你可真会装啊。”

她感叹一声,想想先前伤、杜、景三室的波澜壮阔,不由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嗔他。

“骗子。”

赵樽却蹙紧了眉头,“爷没骗你。”

她轻哼一声,瘪了瘪嘴,斜着眼睛剜他,“得了吧,你这般厉害还算略懂皮毛,那我们这种,岂不是连毛都没有?”

赵樽唇角抽搐了一下,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说过,仅懂得奇门遁甲无用,要懂得陵墓设计者的布局思维才是重中之重。说来,与下棋之道,与排兵布阵一个道理。”

夏初七托着腮,眼睛冒着星星。

“赵十九,我觉得配不上你,怎么办?”

“…”

赵樽白了她一眼,不理会。夏初七吐了吐舌头,大剌剌一笑,吞咽了一下口水。过了这般久,她不饿,却是渴得狠了,嗓子直冒烟。

“七小姐。”

如风在唤她。

夏初七应声走了过去,只见他指着景室的出口。

“你看。”

和前面三个石室一样,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语句提示,这里也有一排,照常是用的拼音法写上的字。

“恭喜你能走到此处。如此一来,我家那死贼看来又要睡得不安生了。他睡得不安生,定要找我麻烦,我又怎能让你这般得意?”

这句话乍然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

可从一路过来留下的话里,夏初七已经可以断定几点。

一、李氏用拼音法留下碑文,是为了呼应这位前辈,这些字并不是她。二、陵墓设计者就是那位自称是盗墓贼的家伙。三、她是一个女人,来自后世。四、她是前朝太祖皇帝的女人,也就是这皇陵里葬着那家伙的女人。

看着这行字,夏初七想,一个女人为自己的男人亲自建造陵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与那个据说很牛的太祖皇帝,又有一段怎样撕心裂肺的情感?而一个女人,为了能保护她男人的陵墓不受盗墓贼的盗掘,自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她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八室的机关恐怕只会越来越狠。

“写什么了?”

赵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紧要的,看这个意思,接下来,估计会更加复杂。”夏初七把字面上的意思说给了赵樽,见他沉默的蹙眉思考,想到还要经历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危机,脚步不由迟疑。

“走了。”赵樽拉了她一把。

抬头看着他,夏初七突然红了眼眶。

“赵十九。”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前面经历了那样多的危险,她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这是从赵樽入陵见到她开始,她情绪最沉郁的一次。

他将她搂入怀里。

“怎了?”

夏初七低低说,“我怕。”

“怕什么?”

“怕我和你缘分短浅,真就死在这陵墓里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活够…我也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见不到你。”

“傻瓜!”

赵樽叹息一声,紧紧搂了搂她,“我一定能让你活着离开皇陵。”

夏初七鼻子一酸,揉了揉,又忍不住发笑,笑自己的矫情。可大抵是关在里面太久不见天光,她心情没有先前那么恬淡了,嗓子眼里说不上来的堵。

出了景室,前面又是一间石室。

不,或者说,是一个水室。

除了他们站立之处,整个石室内就像一个水池子,两侧的石壁均不可攀爬,池水的中间有十来个石墩,应是供人借力过去使用的。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池水,它不是清亮的,而是带着血一般浓重的黑红色,极为瘆人。

“这间是惊室。”

听了赵樽淡然的解释,夏初七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石壁上的一行凿字。

“风华笔墨,后丶庭尘埃。便天光云影,不予徘徊。纵三千里河山,忆四十年蓬莱。青丝染霜,镜鸾沉彩。此情长存,此景犹在!(注)”

这一行字大气磅礴,“情”字触动心弦。

更紧要的是,这些并非是拼音,而是文字。

夏初七眯了眯眼,有些奇怪设计陵墓那女人的思维。

“七小姐,快看。”

随着侍卫的声音,夏初七也看了过去。原来池水的边上有一个石案。石案上放着一个凿上去的石壶,还有一些石杯。

“水酒一杯,为君解渴。”

石案上,凿着八个大字。

下方,另有一行小字解释,“池水有毒,酒液无毒。待石壶中的酒液干涸时,惊室之门方可打开。”

夏初七瞪大眼睛,不由奇怪。

他们一行人走到如今,已是渴得不行,有水酒自然是好东西。可那人凭白无故的为什么这般好心?她慢慢地转过头,走到黑红色的池水的边上,蹲身嗅了嗅。

“有毒吗?”

听见有人发问,夏初七起身回头。

“确实有,还带有腐蚀性。”

“那酒呢?”

“你们别动,我来看看。”

这个行当,她最是专业,嗅觉灵敏也是她唯一的天赋异禀。

他们都没有动案几上的东西,夏初七也没有拿手去摸,只是微微躬身,凑上去闻了闻,又慢慢拧开石壶的壶口,倒出一杯酒来,闭上眼睛,仔细嗅了嗅,没察觉异样。不放心,又从赵樽的“锁爱”护锁里,取出一支银针试过毒,总算松了一口气。

“果然无毒。”

“真的只是酒?”有人惊喜地问。

“真的。”夏初七放下酒杯,点了点头,“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放酒,还给提示?而且,酒液见底,才能开启对面的室门,也就是说,不管喝与不喝,都必须要放光石壶里的酒,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除了那个陵墓设计者自己。

“殿下,可以喝吗?弟兄们都渴死了。”

这么久都没有喝水,又经过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如今听说酒中无毒,人人都有些迫不及待,眼睛发光的看着那个石壶。

赵樽蹙紧了眉头,终是点了头。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若是渴得狠了,想喝,便喝吧。若是能忍,就忍。”

“好嘞。”众人欢喜起来,就着案几上的石杯,在那石壶中贮满了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那个石壶颇大,底部是直接凿在案几上的,不可移动,但壶下方有一壶嘴,斟酒也极是方便。

“舒坦!好酒。”

酒是越陈越香,这酒也是美味。壶嘴一开,便满室清香,实在能勾起人的肚腹之欲。有人喝了,忍不住啧啧称赞。

“这设计陵墓之人,真是大才。”

“是啊,这般精巧的东西,也能想得到。”

很快,石壶中的酒液见底。

果然与那人说的一样,在一声“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里,池子对面的石门打开了。但是,这边的人想要过去,破解惊室,还是必须从那贮了一池鲜血般的毒水上过去。

“殿下,属下先行试探。”陈景突然出声。

见他满脸坚决,赵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小心些。”

陈景应了声是,并不多话,慢慢靠近池边。

在赵樽的侍卫里,陈景的功夫最是厉害,不然也不会成为武状元。但他为人刚硬,不懂得迂回。所以,前面几关,若须探险,赵樽并不指派他,但这一回,他却没反对。

从这边到石室的对面,距离很长,中间只有十二个极为窄小的石墩露出鲜红的水面。石墩与石墩之间的距离也较远,那画面看上去极是惊恐。

夏初七攥紧了心,也补充了一句。

“陈大哥,你千万当心着点儿。”

陈景闻言,突地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赵樽,“你们注意护好殿下和王妃。”

这句话听上去平淡无奇。

实则每个人都知道,若是他有危险,这将便成为临终遗言。每一次探险,都有可能会出现意外,每个人都是一样。

赵樽深深看他一眼,抿紧了嘴唇。

“顾好自己。”

“是。”

陈景试探性地踏上第一个石墩,夏初七眼睛一瞪,心眼子顿时提到了老高。

只见陈景的脚刚踩上去,那个石墩便开始往下沉。下沉的速度极快,转瞬便要贴近水面,幸好陈景的功夫不错,迅速迈开了第二步,踏上了第二个石墩。

与前面一样,第二个石墩同样往下沉。

只不过,下沉的速度更快。

陈景健步如飞,脚步越来越快,池边的人每个都提起了心弦,眼巴巴的看着他。

毒水的中间,他每多踩一个石墩,石墩下沉的速度便更快一分。到了最后一个,几乎是稍沾就沉。

这个相当考验人的本事,稍稍迟疑,或稍慢一秒,便会陷入带着腐蚀性的毒水中间,简直太凶残了,看得夏初七脊背上布满了一层冷汗。

好在陈景功夫实在了得,终是安然到达了对面。

如此一来。

这惊门的意思,大家都看懂了。

有功夫的人,纷纷庆幸。

算起来,这不算是最凶险的了。

可夏初七不一样,凭自己的本事她自忖没有办法踩过去,不要说踏过去,就算走两步都不成。瞥了赵樽一眼,她耷拉下眉头,像一只被霜打的茄子。

“我是过不去的。”

赵樽低头,看着她,突的挑眉。

“阿七怕不怕与我死在一处?”

是啊,只能是赵樽带她了,可若是收执不住,两人同时掉下去,可不就是死在一处吗?

心里沉甸甸的,夏初七与他深眸对视,突地翘起唇角,坏笑了一声,“我可以说,她有点迷茫么?”

“…”

见他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她撇了撇嘴。

“干嘛这般看我?”

“你应当说,与爷赴死,荣幸之至。”

“去,死有什么可荣幸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耳边一道风声掠过,一抹红影如破空飞翔之鸟,极快地踩入了池中,脚点石墩,蹿入了对面。

“哦哟,大都督好厉害!”

夏初七咋着嘴,由衷的赞美了一声。

“也很好看。”

瞄了赵樽一眼,她再次由衷的补充了一声。

耳边传来某人不满的低哼,她嘿嘿一笑,抬头看他。原本是想与他开玩笑,可结果真见他黑了脸,又不免好笑。

“小气鬼,我不过看一眼而已。”

赵樽黑着脸,不回答她的话,只拦腰将她一裹,不再多说什么,冷冷一句。

“抱紧我。”

“哦。”

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只觉得身子一轻,他的人已然踩上了石墩。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说不怕是假。

事到临头,人人都会恐惧。

她没有动弹,眼角余光瞟过脚下猩红的潭水,觉得这体验实在太恐怖了。尤其到了后面的几个石墩,她几乎快要惊呼出声。

剩最后一级时,根本无时间再踩。

“殿下小心。”

陈景惊呼一声,便要冲入池水。

可赵樽眉目一沉,却突地提起,纵身一跃,带着她飞身而过,堪堪落地。

夏初七浑身都是冷汗。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果然是惊室。”

恐惧之心在落地的一刹那散去,她不停拍着胸口,看着赵樽眯着眼直笑,又没有忍住赞美他。

“赵十九,你太厉害了。”

每一次,每闯过一间石室,她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那感觉极是快乐。因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她都不会忘记感谢和赞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