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别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陈景低下头,仔细瞅着她白净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仅没有放手,反倒将她往怀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让我抱抱。”

晴岚闻到他满嘴酒气,不知原委,咬着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还是在锦绣楼被哪个姑娘迷了魂,劲头没过?”

陈景轻笑一声,放开她,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脸,目光一沉。

“晴岚,我要南征了。”

晴岚的笑声戛然而止,停顿一瞬,方问,“何时出发?”

陈景摇头,严肃道,“明日陛下才会宣旨,加上备战…怎么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揽了揽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也会把咱囡囡接回京师,你在家等着闺女,再等我喜讯?如何?”

晴岚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陈景一愣,这时,里屋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咳嗽声,想来是不耐烦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牵怒晴岚,低头,在她唇角飞快一吻。

“好了,快去给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说罢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岚眼圈却红了,“陈大哥”

陈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默默不语。其实他知道晴岚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两个人从大婚开始,就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妇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贵荣华,也还没有过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归期也无定期,任是谁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晴岚,你与我的心,都是一样。陛下对我们,恩同再造。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战事一响,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冲在前面。”

牵了牵嘴角,晴岚笑了。

“你误会,我只是想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

陈景冲她一笑,“好,不分开。”

小雨沥沥时,最是伤情。

这天晚上,旧友欢聚,吃酒吃多的人,不仅有陈景,还有陈大牛。

别看他开了一间如花酒肆,但平常从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气,还是在锦绣楼里被元祐给激将的,这位盛传“惧内”的定安侯,胆儿突然肥了,不仅没有回他的偏房,还径直冲入了赵如娜的屋子,借着酒劲儿,朝她呵呵发笑。

“媳妇儿,俺,俺回来了…”

外面下了雨,风也大,有些冷,赵如娜生了火炉,正在一片温情暖意里静静看书。听到陈大牛大着嗓门儿的吼声,看一眼他红着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书本,唤了绿儿端汤备水,方才略带涩意地过去扶他。

“侯爷,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陈大牛声音闷闷的,打外面回来,受了些凉意,如今小媳妇儿在身侧,屋子里还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着酒劲儿,他嘿嘿笑着,搂住赵如娜便不放,“媳妇儿,这都小两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处都是冷的…浑身不舒坦,你就可怜可怜俺吧,让俺搬回来睡?”

赵如娜略略垂头,“侯爷,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雾的双瞳,也有淡淡的红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够好。

屋里只有一盏烛火,一个炭盆,光线极弱,衬得她的脸也尖,肌也白,样子好不可怜。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陈大牛也是知道的。对于赵绵泽之事,他对赵如娜有愧,却不好告诉他赵绵泽有可能还活着。

毕竟人死了,她只会难受一阵,也就接受了现实,若是她知道赵绵泽可能会流落在外,那她只会永远安不下心来了。考虑一下,他情绪复杂的拢住她的腰,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媳妇儿,是俺不好。俺那时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窍了,怕你担心,这才没有提早告诉你,俺该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赵如娜垂头不语。

陈大牛搂在她腰上的手,轻轻往上抚着。

“你看,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陈大牛是个大老爷们儿,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平日里连喷嚏都少打,哪里会生病?赵如娜又怎会不知他在装疯卖傻,借题发挥?可他真的想错了,她的心里,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头发,她摇头道,“候爷,你知道的,哥哥刚刚去了,我,我实在提不起心肠伺候你。”

“娜娜…”陈大牛唤她小名,目光发红,“你天天撵俺,你就提得起心肠么?”

赵如娜泪儿在眼里一滚,润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撵你,我只是不想饶过自己。”

或者说,她是在想,陈大牛对哥哥做的事,由她来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宽恕。从九月十六那日开始,她便一直吃斋念佛,为赵绵泽祈祷极乐往生。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赵绵泽之死与陈大牛有直接关系,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想让陈大牛在身边,要不然心里别扭。

陈大牛已经认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经书,叹了一口气。

“媳妇儿,其实,俺这般死皮赖脸缠着你,也不是单单想睡你。”

“…”他说得这么直接,赵如娜绷了许久的脸,有些俏红,“那你想做甚?”

陈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侧的发丝,声音很低,却也很真诚,“俺虽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赵绵泽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兄长。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若真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整日与俺寻欢作乐,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妇儿?”他又搂紧了她,轻轻吐气,“娜娜,你的有情有义,俺是极爱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责…若是害死你兄长,真有什么罪过,便让俺来背负,可好?”

谁说他真的是大老粗?

这货其实很会哄女人,而且越来越会哄。

听着听着,赵如娜眼眶更湿,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陈大牛面前,她始终装得很平淡,很无所谓,其实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个难受,不仅来自赵绵泽的死,曾氏时常的冷嘲热讽,以及她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

而是来自于,她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要知道,同类,才能相依。同义,方才相亲。

如今整个大晏朝都在庆贺赵樽的胜利,定安侯府也是赵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对于陈大牛的家人来说,意义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赵绵泽当政时期,定安侯府虽然一样显贵荣华,但是那“贵”,来自菁华长公主的身份,换到后世的说法,他们家多少有点吃软饭。而且,陈大牛被赵绵泽整整困于京师四年,有俸禄,却无职务。身为将军,却无兵权。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脚,有人跟踪,不得半分自由,与软禁无异。他虽然没有向她埋怨过,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大男人,其实心里始终是憋着劲儿的。而他为什么要憋着,为什么肯憋着,完全是为了她赵如娜。若非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陈景一样真刀真枪与赵绵泽干。

然而,陈大牛会理解她,陈家人却不会。

赵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样显贵荣华,陈家人一夕之间,扬眉吐气翻了身,那姿态自是不一样。虽然陈大牛早就嘱咐过不许嚼她舌根,可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家长里短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根本顾不过来。那些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的,酸她的,损她的,每日里总有那么几句。

但这些,都不算事。

她最难受的是,她没有同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与她一样为赵绵泽难过的人。

即便是绿儿也只会欢笑,开心于侯爷的扬眉吐气。

私心底,赵如娜也为陈大牛重获自由开心,但这并不妨碍她为赵绵泽难过。

也为她自己…赵绵泽唯一的妹妹难过。

“夫人,侯爷,水备好了。”

绿儿笑吟吟进来,看到两个人相拥沉默,愣了愣,赶紧低下头。

“奴婢先去外头候着…”说罢,蹬蹬跑远了。

人的心性都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绿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陈大牛,但那时的绿儿年纪小,仰慕里有许多是基于少女情怀,崇敬英雄。少女情怀总是诗,诗即梦幻,在实际面前,不堪一击。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满二十那年,终是与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对了眼。赵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为自己断了一指,便做主为他们主了婚,还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妆,风风光光让她出了阁。可这姑娘与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当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两年,她生了个胖小子,小夫妻俩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对陈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断了那种念想。

“侯爷。”看绿儿出去了,赵如娜回过神来,推了推陈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让绿儿把温好的鸡汤放到你房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妇儿…”陈大牛拉着她的手,不放。

赵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静静看他,目光柔和。

“侯爷还有吩咐?”

四目相对,凝视良久,陈大牛终于败下阵来。

他是个粗人,脾气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赵如娜跟前,他就是横不起来,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软成了绕指柔。重重一叹,他无奈问,“要多久,你才肯让俺回房?”

赵如娜性子温良,不常与他赌气,她也知道从礼教上来讲,这般逆着夫婿,还一直没有生养,陈大牛没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义。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为她顶了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骗他,是怎样想的,便怎样说。

提了提裙摆,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爷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陈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谁都清楚,赵如娜的骄傲。

这种骄傲,不仅仅是出身皇室,从小体面尊贵的长公主骄傲。而是她的个性,她的风华,她的诗书,她的才气,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这样子的她,配给他陈大牛,本就是下嫁,这些年为了他,便是受尽冷眼,她也不曾放弃过这种骄傲。

正是因为骄傲,她也从来没有跪过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赶紧俯身拽她。

“菁华,你起来,没事给俺下跪做啥?”

赵如娜固执得紧,就是不肯起来,“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该跪的。”

“菁华…”陈大牛眉头打着结,心疼不已,“你别这般,你说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让俺走俺就走,你说啥时候俺才能回来,俺就俺时候回来。你别这样…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气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赵如娜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坚毅。

“侯爷,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说啥?”陈大牛像听了天书,嘴角抽搐几下,满脸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疯了?俺怎会休弃了你?祖姑奶奶,别犯傻了,起来说话好不好?”

赵如娜柔着眸,语气却极是镇定,像是慎重考虑过,“侯爷,你听我说幸完。一来我心里这道坎,一时半会过不去。二来我与你成婚五载有余,却未有所出,实是对不住你们老陈家,我自请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滞着,陈大牛喉咙上下一阵滑动,情绪不稳。

“快别瞎说了,俺陈大牛娶媳妇儿,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俺早就说过了,有没有孩儿没甚关系。且不说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便是真的没有子嗣,回头在俺哥那里抱养个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赶紧给俺起来,莫要让人听了去,没得笑话。”

“侯爷,我是认真的。”赵如娜抬头,红着眼看他,“你不必担心太多,我离了家会去灵岩庵落发,常伴青灯,静过一生,必不会辱没了侯府门楣,让侯爷没了脸面…”

“你个犟婆娘,你说些啥呢?”陈大牛这回真气眼了,不与她文绉绉说道,一把将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撑手在她身侧,瞪着双铜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赵如娜,你给俺听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这辈子便算是与俺绑一块了。下回再敢说啥下堂落发的话,看俺不办了你。”

“…”他一旦发狠,赵如娜就没法子了。

这人有时候,也是横竖都不讲道理的人。

“还有!”陈大牛道,“你若敢趁着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离开,或是去出了劳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赵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陈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给你看。”

“…”

赵如娜是知书达理的女子,陈大牛却是粗犷实在的汉子。但平日里,这般撒泼耍赖的陈大牛却不常见,却实实在在地震住了赵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两个人在一块,偏生能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终是都软了下来。

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两个。

一是赵樽继位,为他们的家庭角色带来的颠倒性转换。

二便是赵如娜没有生养。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对的人也不是陈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个没有生养的妇人,还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说得狗血喷头,若不是赵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气死了。

“侯爷,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发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国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过她的休闲日子,倒也乐得自在。

“赵如娜,怎么没傻死你?不过你倒提醒俺了,赶明儿便向陛下请旨,把她扫出去。”压在她身上,陈大牛呼吸便有些重,两个月没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气方刚的男子,憋了这么久,哪里受得住?

赵如娜面赤如火,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在说认真的,为了孩子…”

听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大牛当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怀里一裹,便粗声粗气的吼,“你再给爷们儿说一个试试?”

“…”赵如娜只看他,不说。

“再说啊?!”他冷哼,样子很生气。

“说了,你待如何?”赵如娜看他孩子气的样子,情绪稍缓。

“试试你便晓得了。”陈大牛绷不住冷脸了,嘿嘿一笑,挠她腋下痒痒。

“呵…”赵如娜怕痒,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动,可她这副身娇体柔的模样儿,香喷喷的落入了陈大牛的怀,那简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没得救了。

陈大牛自个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的大脑,便搂住她的身子滚倒在了榻上,气喘吁吁间,二人衣裳也未褪尽,便直入正题,赵如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陈大牛!”她低低饮泣。

“俺在!媳妇儿,莫生气了。”

“你这不是欺负人么?呜…”

“…不敢,俺等下还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着,在她耳朵轻笑,“不过你晓得的,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这身子可就毁了。莫说今后还得造小子,还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无赖!”

“嘿嘿,媳妇儿,你莫置气,俺错了,是俺不好!”

一边认错一边做,这人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

赵如娜气咻咻一哼,到底没法子在这时撵他。可看她松口,那厮就更加不客气了,拉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裹,便滚出了一个被翻红浪,鸳鸯互戏。榻下的炭盆里,闪着温暖的火光,两个人的眼睛,在红艳艳的光线下互视着,格外柔和,情义饱满,那是一种鱼与水的相知与相融。

好一会儿,陈大牛终是跑完了人生独有的节奏,粗糙的手触到她的脸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泪,心疼地把她抱入怀里,轻轻吻了吻,道:“媳妇儿,没了兄长,你还有夫婿。俺先头说,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亏。俺不会离你而去,你这辈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红着脸儿饮泣,陈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叹,他又下了底线。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会再去说道。若是她们再惹俺媳妇儿不高兴,索性分家算了。”

“侯爷…”赵如娜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陈大牛是个孝子,孝顺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这样的话,他能说出来,便是考虑好的。

可他已经背上了“惧内”的笑名,她又怎能让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

赵如娜扑入他的怀里,鼻音极重,“我不值得的,侯爷。”

“谁说你不值得?”陈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紧着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妇儿。”胸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陈大牛没有去为她拭泪,也没有扳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只是轻声哄道,“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了,就舒坦了。”

“呜,侯爷…”

赵如娜终于失态地抱紧他,大哭出声。

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作为皇帝公主,不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伤心多难过,她也从不会歇斯底里痛哭。但这一刻,她情感的大坝崩溃了,泪水便如同滚滚的潮水,发泄般流淌了出来。人在难过的时候,兴许不会哭,但在亲人面前,却大多都会宣泄。

有时候,哭也是需要一种安全感作为依托的。

陈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垒,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陈大牛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让你哭,你还真哭?”他嘿嘿乐着,“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肿了,明儿俺娘看见了,嘿,那得一乐,准以为她儿子总算翻身,镇压了儿媳妇。”

“噗”一声,赵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陈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显得俺媳妇儿聪慧?”

赵如娜抹了抹眼泪,收起了情绪,“你倒是学贫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陈大牛低头,“俺洗好了,睡哪儿?”

赵如娜偏头,“看你表现…”

陈大牛一愣,哈哈大笑着,从她身上起来。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风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爱。有一些暖,也叫爱。

时光未老,事情便不会完。

被一场夺位之战改变了命运的人,又何止元祐与乌仁潇潇,陈大牛与赵如娜…每一件大事的发生,都会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他们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更会不时与别人的轨道重合,与命运的大齿轮紧紧咬合一起,走向时光的终端。

只不过,有些故事,在画上句号之前,总是残酷的。

陈景与晴岚在夫妻恩爱,陈大牛与赵如娜也琴琵和鸣,可登临了九五之位的赵樽,却孤家寡人一个,游荡在深夜的长街短巷。他是这个城池的王,是这个天下的王,可淋着小雨,牵着大鸟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上的蟠龙皂靴都湿透了,方才站在了晋王府的门口。

他许久不曾回来过了。

从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不敢面对。

皇城对她与阿七来说,其实是陌生的地方。

但这座晋王府邸,却有着太多与他们相关的旧物,旧事,旧梦。

“主子,要进去吗?”郑二宝看他不动,大着胆子问。

“嗯。”赵樽回答得简单,话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经四载风霜,晋王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些年来,在城南这个黄金地带,又新添了许多王侯新贵的大宅子,但这座府邸因为一个叫着赵樽的男子,依旧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贵气、霸气和王者之气。

赵樽抚了抚大鸟的头,把缰绳递给郑二宝,从侧门而入。

晋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 年乾清宫之变时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头,都是赵樽北上之前找来看守宅子的,与赵樽没有实际接触过。大晚上的,乍一看见当今天子回府,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噤声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阴风扫了命去。

下着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树,树荫繁茂,如同华盖之顶,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壮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线,把院子显得更加清寂且阴暗。赵樽在院门静立片刻,摆手让众人退下,一个人慢吞吞推开了那一扇久别的大门。

静谧的房间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只可惜,已没了当年的人。

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很干净,也很整洁,却无半分活人气。

赵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顾,只轻轻揉着额头发呆。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摆向和位置。

闭上眼,似有笑声在耳,似有人影在侧。

“赵十九,你个混蛋!”

“赵十九,我饿了…好饿。”

“赵十九…你快过来,快点呀!”

她的一颦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跷腿,她破口大骂,她哈哈大笑,她乖时像个孩子似的在他怀里撒娇,她皮时会吊着他的脖子耍无赖,她讨厌时会令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气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愤怒磨牙,她痛就龇牙…是的,她其实最怕痛。可是她却忍着生生撕裂的疼痛,为他诞下了一双麟儿。

赵樽望上抬头,让眼窝中不小心流下的温热液体回流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静悄悄的,他走到那张金丝檀木的小圆桌边上,翻找出当年的棋秤来。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说过,总有一日,你要胜了爷,还要在棋秤上摆出一个字儿来羞辱爷么?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他们下了无数次棋,可夏初七从未赢过一次。

每次输了,她就咬牙切齿,约他下次再战。

可下次,她还输,她每一次都在输,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她却不知,他就爱她看那样生气。

生气的她很真实。真实的性子,像个真实的人。对他这种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人人都懂得装点面孔,用微笑掩饰心机的人来说,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触碰到一种真正的纯粹与简单,才能感觉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你若回来,我便让你赢一次,可好?”

空气里是潮湿的气流,没有任何声音。

静谧与无声,是孤独对人最冷酷的嘲讽。

一瞬不眨地看着棋秤,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声音传入耳朵,他才惊得回过神,双手揉了揉额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见细雨中等候的郑二宝时,他的样子平静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见半点悲伤。

“回宫罢。”

郑二宝抹了抹脑门上的雨水,迎了上来,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说有急事…等许久了。”

“谁?”赵樽问。

“三公子,让您去见见他。”郑二宝把头垂到了极低。

重重一哼,赵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过去。”

晋王府的花厅里,几个小丫头候在门口。

赵樽进去时,并没有见到东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个头上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安静地虚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优雅。一双捧着茶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轻轻滑动间,那活色生香的姿态,配上那一身软缎包裹出来的玲珑身子,便是绝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头之好。

可赵樽一愣,铁青着脸,侧头瞪向了郑二宝。

“掌嘴五十,罚俸一年!”

郑二宝呜一声,苦着脸,“奴才晓得错了,但奴才忧心主子…”

“滚!”赵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这便滚,这便滚。”郑二宝缩了脖子,赶紧退了下去,自己去墙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声音很是响亮,可他是宫中老人了,最是懂得个中技巧,装腔作势的“哎哟”叫唤着,他其实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为了主子想要叹息。

“陛下!”

阿木尔看赵樽在门口不动,放下茶碗,屈膝行礼。

“妾身参见陛下。”

赵樽冷肃的脸上,没有表情,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调。

“皇嫂有事,找郑二宝去办便可。这般私下见朕,是想陷朕于不义?”

阿木尔微微一怔,尴尬片刻,紧张地捋捋头上的面纱,把一张瓷白的脸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翦水桃花似的眼睛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