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过去的事,是阿木尔的不对,望请原谅。”

她道了歉,可赵樽并不进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尔满满的情义在他冰冷的视线里,慢慢瓦解,脸上的笑容也终是冻住,变成了惆怅的一叹,“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仅我哥跟着忧心,我这颗心,也甚为不安…不管我与她过去有多少恩怨,都过去了。只如今…实不忍心看你为了她,这般慢待自己,我…”

一个人自说自语,也是需要勇气的。

没有得到赵樽的回应,阿木尔的情绪在紧张与激动之间反复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断,窘迫得俏脸通红,艰难地补充道,“我今日来,是想说,若你不嫌,我其实…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为后,不求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为奴为婢,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饮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脏狂烈地跳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吗?陛下,好吗?”

赵樽看她良久,突地牵了牵嘴角,冷笑,“滚!”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他转身便走。

阿木尔深情厚义的倾诉,换得这般结果,耳根一烫,脸儿臊到极点。要知道,为了见到他,她做了许久的准备。调养身体,护理容貌,寻找机会…为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至自己的尊严,踩在了脚下。可他却这般无情,不仅不给她机会,眼中除了嫌弃,便是厌恶。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个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认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尔向来自视甚高,脑子里刹那划过的几个标签给了她极大的信心。眼看赵樽袍角一摆,就要离开门槛,她孤注一掷般猛冲了过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赵樽何许人也?他不想让人近身,谁又能近得了?

他眉头一蹙,迅速侧身…

阿木尔伸在半空的手没了支撑点,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个收势不住,绣花鞋踢到高高的门槛,身子不稳便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栽了出去,下巴重重着地,全身俯扑在地,极是狼狈。

大抵这个动作太“勾人”,候在门口的丫头们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还令人好受一些,压抑的笑声才更像嘲笑,更会让人觉得羞辱。阿木尔又急又臊,抬头看一眼赵樽疏离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赵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东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会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执着,或者说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这种认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会盖天灭地,不论因由。但凡不喜欢她的人都是蠢货,都没有眼光。可是,当一个人伪装出来的华丽外表被赤裸的现实撕碎之后,人性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便会活生生浮现。阿木尔这个昔日人人称讼的名门淑媛,终于揭去了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优雅端庄,不管不顾地挡在了赵樽面前,带着哭腔的控诉,形同撒泼。

“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她哪里好?论容貌,论才情,论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呜,你们都瞎了眼了,为什么都要喜欢她,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为我早些年弃你另嫁,你一直怀恨在心?”

这般强词夺理的追问,只有被宠坏的阿木尔才能问出。

院里的丫头,都止住笑,低下了头。

她们不熟悉赵樽,却看见了他脸上的冷鸷。

即便在一丈开外,她们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尔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闹不休。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为了等着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水?…呜…我又没让你封我为妃为嫔,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为奴为婢?赵樽的脑子里,下意识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阴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没有温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给我一个理由?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可好?”阿木尔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那些尊贵的、清冷的,高傲的,对外人不屑一顾的情绪再没了半分。就像一只请求恩宠的小绵羊,别扭地抿着嘴巴,在静静等待他的答案。

赵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冻结成了一柄尖锐的冰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甩袖,大步离去。

人世间最无情的拒绝,便是沉默。

阿木尔脸色发白,咬着下唇,心脏像被钢针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总算悟了…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无机会。这个男人就像中邪一般,为了她不顾三纲五常,为了她废黜六宫,为了她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更悲哀的是,就是这个对别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给她半分温暖,不给她半张好脸,她仍然喜欢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东方青玄冷冷的声音。

阿木尔回头,看着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见了?”

东方青玄轻笑,“是,看见了,你摔得很狼狈。”

阿木尔眸子一红,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滑下,“你看见了,为何不肯出来为我说话,不肯扶我一把?凭你与他的交情,让我入宫做个奴婢…他会同意的。”

“他不会同意。”

“为什么?!”大吼着,阿木尔有点歇斯底里。

“因为我不是他爹。”东方青玄开了个玩笑,唇角的妖娆之气,更显俊美,“再说,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呜。你们…呜,你们…”

东方青玄微微抿唇,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步步走近,驻足在她面前,审视了好一会才递上一张洁净的帕子,缓缓道,“阿木尔,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过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听,怎能怪我?”

阿木尔满脸泪痕,“哥哥,连你也不能理解我?”

东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带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尔拼命摇头,泪水滚滚落下,“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从此,从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师…哪怕远远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东方青玄沉默,好一会儿,摆袖,优雅转身。

“随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着他的背影,阿木尔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一种无望的悲苦,冷得她渐身满是凉意。呜咽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东方青玄站住了,却没有转头。

阿木尔问他,“阿木古郎,还会不会帮我?”

东方青玄轻轻回答,“不会。这是最后一次。”

阿木尔身子猛地顿住,一颗心脏像是冻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气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没有了哥哥,该怎么办?若是失去哥哥的庇护,她还能如何活?她没有亲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亲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着东方青玄的背影,哑着嗓子发笑。

“你不把我当妹妹了么?”

东方青玄缓缓转身,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

“阿木尔,好自为之…”

他带着叹息的嘱咐散在了空气中,阿木尔却久久未动。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头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双手慢慢攥紧,在冬日的夜风中,脊背仿佛被冻僵成了冰柱。

“若是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何意义?纵有荣光万丈,其实也只是一个寡妇,寡妇…”

次日是小朝会,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时。赵樽早早起来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换往常没有大事时,常着朝会的规矩走个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没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开小差,和学生上课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时再起烽烟,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处置。赵樽稳坐龙椅上,看着殿里一群炸不软的老油条,面无表情地问,“北方闹匪,南方闹叛,百姓也在闹粮荒。不知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来说,臣子们总结了法子,窃窃私语的讨论一会儿,便综合上前奏报。或是有独倒见解的臣子,便自领功劳,向皇帝献计献策,以示对得起那份俸禄。可今儿讨论半晌,也无人出列,兵分两北,对如今的大晏来说,讨伐无力,顾了头,便顾不得尾,实在难办。

淡淡扫了一圈臣工,赵樽望向静默的夏廷赣。

“老国公,你怎么看?”

夏廷赣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北方闹匪之事,与北狄戾气有关,可想法子先行安抚,等缓过劲来,再回头收拾。而南患其实才是朝廷极不安定的因素。必须派兵讨伐之,方能固国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么流言,众人皆知。

朝廷虽然诏令说建章 帝死了,还为他大为了丧事,但民间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在早已离宫生还,还在南边组织了旧部,要打到京师来,与赵樽再起干戈。不仅外面,眼下,便是宫里也有人私传,说建章 帝其实是与顾贵人一起离开的。若不然,顾贵人哪里去了?

流言虽是流言,但总有人会信,便是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们信了,心便会浮躁,对赵樽的忠心,也就会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众臣,赵樽牵了牵唇角,“老国公所言有理。”说罢,他缓缓看向班列右侧的武将,如同点将似的那么一扫,不待开口,陈景便稳稳从中出来,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头,单膝磕地。

“陛下,末将愿领兵往南,讨伐匪逆。”

陈景说罢低下头,没有再动弹。

“陛下,末将也愿前往讨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来。

“陛下,末将等也愿前往讨逆。”

接着,又有几个武将纷纷出列,表示决心。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他从晋军中提拔上来的。

赵樽微微眯眸,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看着殿内的众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的,其实赵樽还未完全摸清。这些人都太圆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个刷功劳的大好事,做为武将,本就应当自告奋勇上前杀敌,那些不吭声儿装聋作哑的人,只有两类。一是贪生怕死,二是事不关己。第一类养不得,第二类容不得。

一念至此,赵樽抬了抬手。

“广武侯智勇双全,乃当朝虎将,前往平乱再是合适不过。如今,便由广武侯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挂帅中军。”

话罢,殿上赞声不绝,和气一团。

圣旨其实是早就拟好的,只要照着念上一番便成。可谁也没有想到,等郑二宝念完了南征的圣旨,赵樽却淡淡地看向武将的行列,不温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动请缨的人,官升一级,食禄涨三级。其余众者,官降一级,食禄降三级。”

赵樽为人素来酷烈,但这般凭着一个决定便定了这么多人的仕途,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简单思来,极是草率,可仔细一想,也是有理。身为武将,不愿为国出征,养来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静静的,领了赏的人与受了罚的人,谢恩的谢恩,告罪的告罪,却无人敢说三道四。

这便是铁血皇帝的好处,说一,就无二。

紧接着,为解北狄之危,赵樽颁布了第二道圣旨。

鉴于与北狄的睦邻关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许姻亲。将临安公主之长女,清惠郡主李邈许给北狄太子哈萨尔为妻。一个郡主便想嫁给人家的太子做正妃,这有些不合逻辑。朝臣们私里认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疯了,若不敢肯定不会应允,这分明就没有诚意,带着侮辱,还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无先前的“冷血镇压”,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对意见,但那么多武将都降了职,罚了俸,这会儿子臣工们对这个皇帝的脾性彻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着他去折腾,纷纷拍着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了事儿。

赵樽无疑是英明的。

他这个决定没有多久,就得到了应验。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骚扰南晏边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则也认为赵绵泽还会有翻身的余地,而且乌仁和乌兰两个女儿都嫁给赵绵泽了,作为“岳丈”,他若没点姿态,似乎也说不过去。二来,从他的角度考虑,就算他不与赵樽为敌,赵樽也得与他为敌。何不先下手为强?

一多个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书,北狄皇帝考虑了三日应允了。

手书里,赵樽极有诚意地告诉了他赵绵泽的死亡以及乌仁潇潇的现状。而且,南晏主动提出联姻,便是为了屏除旧怨,不会再与北狄算账。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谁又愿意劳民伤财?虽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点瞧不起人,但拒婚了无数次的哈萨尔,这回却坚持己见,非娶那个郡主不可。几重压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问题。不仅显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国姿态,还成全了哈萨尔与李邈这对苦命的鸳鸯,赵樽一箭三雕,干得极是漂亮。不,应说是一箭四雕,此举做为赵樽继位以来的头等“国家重事”,他处理得干净漂亮,也对他的执政力度有着充分的肯定。

两个月后,北狄递上国书,要与南晏永禄朝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时为了以示诚意,北狄哈萨尔太子将会亲临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桩姻缘,两处相思,三年等待,四载苦熬终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桩。

神仙眷恋的事儿,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且说陈景领旨之后,当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营点兵点将,筹备西南平乱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军启程。

赵樽身着乌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南郊祭天,为南征军送行。陈景在三军阵前起誓,“不平南患,绝不还朝。”南征大军远去了,此行声势浩大,实数三十万,号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对赵绵泽余党的清扫。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陈景还负有寻找赵绵泽的私密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陈景反对过,晴岚还是随同南去了。

他夫妻历尽四年风霜战事,已为一体,难以分离。

不过,晴岚的举动,倒是得到了陈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将军出征,那有带家眷的道理?为了免得军中将士议论,晴岚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陈景的参将,在军中行走,除了几个相熟的人,谁也不知她是广武侯夫人本尊。

约摸半个月的水陆行军,陈景一行人到达汉江,三日后,向朝廷发出第一封捷报,在这里,陈景所率兵马悄无声息地拿下驻扎的散乱南军,几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些南军在赵樽称帝后,原就无心战斗,如今朝廷之师到来,无须几个回合,便作鸟兽散。

捷报上短短几个字,看上去轻松。

可一路行军的苦和收复南军占区所付出的代价,却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为陈景会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驻扎的金沙江沿线,可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个月后,一道丧报却从南征军紧急传入了京师陈景所率南征军进入川谕,在南军守卫严密的顺庆府,连破多个城镇后,直至眉州、雅州,继续推入宁番卫。此时,南征军已与耿三友有过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领的全是赵绵泽最后的精锐之师,战斗力极强,加上他有着与晋军四年的战斗经验,早已是沙场战将,他组织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军与官员,以及从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肃,大举哀兵之旗,宣传晋王作乱,逆天篡位,进行大规模洗脑,甚至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同情与支持。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耿三友在这一带,如鱼得水,时战时退,时挠时袭,数个回合,与南征军各有胜负。如此兜兜转转,南征军一路追击入宁番,陈景布局于此,正准备与耿三友大决战之际,却突然发生了一阵意外。

有斥候来报,在通往乌那的长河西鱼通宁远发现了赵绵泽的贵人顾氏,她与一个丫头相伴,包着大头巾,行事遮遮掩掩,暂未发现与耿三友所率部接触,不过不排除赵绵泽就在通宁远的可能。陈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也凛了心肠。他让人拿着顾氏的画像去通宁远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结论,据当地百姓说,确实见过此女出现。

简单的战争局势,变得微妙而复杂了。

但能够发现顾阿娇的踪迹,那也是好事,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绵泽。

陈景大喜过望之下,嘱咐副将在宁番与耿三友周旋,当晚便率领五万人夜入通宁远。

却没有想到,这是耿三友为他摆的一个局。

等他察觉到不妙时,已误入耿三友大军的包围圈,再无退路。

陈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与耿三友大军激烈奋战了三天三夜,仍是没有等到援军的到来。陈景与部将战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从城楼摔下,当场阵亡。

一代名将,殒在川蜀,含恨而终。

接到奏报那一日,京师城的上空,乌云不散。

没有人会相信陈景真的死在了通宁远,死在了耿三友的诡计之下。他那样勇武的一员虎将,历经十来年的沙场考验,都没有出事,却在小小一个通宁远翻了船?不仅众人不信,便是赵樽也不敢相信。从陈景考上武状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随在赵樽身侧,数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战,一身风霜,如今他登基为帝,陈景正该享受富贵荣华的时候,却战死了,让他情何以堪?

随着丧报回来的,还有一封陈景大战之前写下的绝笔。

“刀未缺,弓未断,人未亡,吾必一战到底,以吾之血护大晏朗朗乾坤。通宁远事败,三万将士含恨成殇,吾乃大罪是也。臣陈景,遥跪陛下,恳请责罚…然,吾之妻晴岚受了重伤,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为护之。”

赵樽看完丧报,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走到了当初的演武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景的地方,当时的武状元,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立挫群雄,勇武无匹…而这些只是其次,陈景冷静的头脑,为人的忠厚,还有面对强敌时的镇定,才是赵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过,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武考之后,陈景会找上门来,主动要求跟他一块干。

他记得当时只问了一句,“理由?”

陈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顶天立地英雄。”

他还说,“殿下的事迹我听得很多,心里头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状元之前,我自知没有随你左右的资格…请殿下收下我吧。”

赵樽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时候,洪泰帝让他习武,却有意无意地抑止他学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养可上战场的将领,不要争王夺位的野心王。十几岁便上阵杀敌,他也没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让那个高居龙椅上的亲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够被陈景这样的人物奉为英雄,赵樽心下有的,是一种“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陈景随了他近十年。

他是赵樽的侍卫长,也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留给他的人。

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过,有过风雨,有过患难,有过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许他爵位,给他封妻荫子,他却没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个儿子承他功劳也好。

宽敞的演武场上,北风吹得赵樽衣袂飘飘,他紧扼的拳头上青筋突显。

面上冷硬如铁,心却如血在滴。

好一会儿,在冷风中,他问,“广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随同前来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脸,还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泪来。

“当日陈景前往通宁远,晴岚也一路跟去了。魏将军听闻消息,率兵赶去援助时,通宁远已是一片狼藉,他并未见到人。只是有侥幸逃脱的将士证言,他亲眼看见广武侯中箭之后…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随他跳下城楼。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义厚,将他们遗体从乱尸中找出,合葬在通宁远。”

陈景死了,晴岚也死了。

赵樽阖上眼,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没有动弹。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皇朝基业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价?

丙一没有听见他说话,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节哀…”

赵樽仍旧没有睁眼,冷寂如冰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轻轻抬了抬手,龙袍上的金龙爪子,张牙舞爪地在风中发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静一静。”

那一日,皇帝一个人在演武场待到落晚方回。

当日夜里,便有圣旨下来。旨意内容,总结就一个字杀。

陈景与晴岚之死,是继夏初七出事之后,对赵樽的又一大打击,也似乎踩塌了赵樽对赵绵泽余党的最后底线。次日,赵樽调集数十万京畿大军,由定安侯陈大牛亲自领兵,以报复似的军事行动越过山峦,踏过平原,到达金沙江一线,完全以灭绝似的杀戮方式,遇人便杀,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军任何形式的投降与告饶。整整三日,通宁远与宁番各地尸横遍野,哀鸿阵阵。这一仗,也成为了永禄朝最大的一次杀戮,造成了无数的无辜者死亡。由此,赵樽“酷烈、凶残,嗜杀”的恶名更是板上钉钉的写入了后世的历史,也成了时下的老百姓畏惧与诅咒他的缘由。

有野史云,当时陈大牛手下兵卒杀人杀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宁远之屠十日后,陈大牛终于遭遇了耿三友。

这是时隔数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见面。

他们相识于战场,却也结束在战场。

陈大牛是一个执行命令极为僵化的人,不会因为任何私心与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陈景,甚至不怕赵樽,但他偏偏怕陈大牛。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死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陈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难。从很多前年开始,他便是洪泰帝培养的哨子,他受命于赵绵泽,也忠于赵绵泽,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对陈大牛,这个曾经一心一意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脏炼成了石头一样的坚硬,也不得不软化。

此战,陈大牛单枪匹马,闯入耿三友大阵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无可避,战又战不过,不得不领着残部,节节败退。陈大牛边追边战,大军所到之处,一律夷为平地,“为陈景复仇”的怒火,不仅烧着他的心,也烧着南征军将士的心。鲜血蒙住了日月,杀戮淹没了都城,经过半个月的恐怖战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边,退无可退。

迎着冬日的寒风,他看着陈大牛,于江边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遗言。

“大牛,这一生为国尽忠,我死而无憾。来生,我还做你兄弟。”

耿三友尸身倒地,鲜血流入金沙江,染红了一片江水。

余下赵绵泽的精锐残部为免被屠杀,纷纷投江自尽。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续了许久。

自古成王败寇,于耿三友,于陈大牛而言,只是各为其主,并无私怨。

选择不同,立场不同,结果就不同,甚至于,也并无对错。

金沙江边上,陈大牛慢慢下马,托住了耿三友的尸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儿,他浑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没有哭过,却在耿三友的坟冢前放声大哭。

哀嚎声直入长空,那悲怆的呐喊,不知是为妄死在通宁远的陈景夫妇,还是给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残局时,陈大牛清点了耿三友的遗物。

没有想到,却发现了一封赵绵泽的手书。

大抵意思,是让耿三友整肃西南各部,准备反攻应天府。

为了以示对他的信任与恩宠,他许诺大战胜利之后,给耿三友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还专程赐给耿三友一个绝世佳人,让侍从从京师送来她便是顾阿娇。虽说顾氏确实长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赵绵泽也不会轻易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人。这中间确实有些缘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译楼见过做侑酒女的顾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顾阿娇便出事了。

后来,赵绵泽指使顾阿娇,通过乌仁潇潇之口,把京师城防空虚,晋军可直入应天府的消息,巧妙地传入柔仪殿,便故意放月毓出应天府,前往北边,想要引晋军入兰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杀。为了做得逼真,他还派人绞去了月毓的舌头。却不料,被赵樽将计就计,阵前与夏廷赣一起策反了兰子安,导致行动失败。

在晋军大举攻入京师之前,赵绵泽心知大势已去,但还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赵绵泽对顾氏本就无情,为了笼络耿三友,他一边封官许愿,一边又顺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头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顾阿娇,自是感恩戴德,觉得皇帝不拿他当外人,他守的不仅是赵绵泽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顾阿娇的出现,也导致了陈景折戟通宁远。

陈大牛唏嘘万分。

金沙江一战后,他私下派人寻找赵绵泽与顾氏,自己却领兵一路西进南下,马蹄踏遍了云、贵、川等地…这样一只杀人如麻的军队,是令人生畏的。尽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军便人性化了,不再随便杀人,但所到之处,南军仍是避让不已,无人敢与他正面过招。定安侯所率军队,由此成为了一支魔鬼军队,几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凯歌,杀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绝,马嘶万里。如此一来,这一片翻滚着血腥味的大地上,盘踞了数年的建章 朝政府与军队,终是退败,一个又一个城镇,被纳入赵樽麾下,由永禄朝廷管辖。

然而,陈大牛并未由此收手。

他率领的京军铁蹄,继续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据野史记载,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寻找了一路的建章 帝。然而,历时数月,除了在临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顾阿娇之外,赵绵泽始终踪迹全无。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为了大晏历史上最重要的谜团之一。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只说京师应天府。

陈景的报丧传入京师的第三日,甲一便从北平返京了。

这时,时令已近除夕,京师城华灯溢彩,炮仗不断,都在等着那一餐团圆饭。

甲一带回来的人,除了宝音公主之外,还有晴岚与陈景的女儿,小名儿囡囡,大名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陈景为她取。赵樽在华盖殿见到了甲一,也见了那个三岁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内向,腼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紧张,扯着宝音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两个小丫头在北平生活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信赖的小伙伴儿。

六岁的宝音是个懂事的丫头,尤其在囡囡面前,她俨然就是个大姐姐。一手牵着囡囡,一手拎了个绣着荷叶边的小包,屁股后头还跟了一只小狐狸,小模样儿俏皮好看,胆子不小,气势也不弱,在看见赵樽的第一眼,她并未认出他来,下意识便拦在囡囡跟前,想要保护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忆起来了。放开囡囡,丢了小包,蝴蝶似的飞扑到赵樽的怀里。

“阿爹,真的是宝音的阿爹,阿爹,宝音想死你了…”

“乖,回来就好。”赵樽抚着她的头,声音喑哑。

宝音咯咯笑着,抱住赵樽的腿蹭来蹭去,撒着娇。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着,小眉头紧紧蹙起,“阿娘呢?宝音来了,阿娘怎么不来接我?”

赵樽眉心一拧,没有回答。

却让奶娘把炔儿跑过来,弯腰递给宝音看。

“宝音,这是弟弟,他叫炔儿。”

几个月的炔儿,眉目已长得很是俊秀,那小眉头小眼睛小嘴巴,机灵得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看得六岁的宝音心性大起,马上便忘了刚才的问题,也忘记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着炔儿襁褓,便自得其乐的逗弄起来。

赵樽这才直起身,冲呆呆发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岁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着下唇,条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怀里。奶娘瞄一眼赵樽,紧张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声儿教道,“小姐,快给陛下请安。说,陛下万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时,没有那么多的礼数,平常很得自由,看着这肃穆的大殿,看着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几次嘴巴,还是没有出口。

看得出来她不如宝音顽劣,性子也淑静许多。

奶娘还要说什么,赵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过去,他蹲在囡囡身边,看着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来,喉咙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后跟着宝音,叫阿爹吧。”

一个时辰之后,永禄帝在华盖殿下旨,收广武侯陈景之女为义女,册封为通宁公主,赐名为岚。从即日起,通宁公主陈岚养在宫中,与宝音公主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让人带宝音与囡囡下去安置了,赵樽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