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这么说,”段深竹伸手顶在太阳穴上,几分苦恼,“我以前被人家舍身救了却不自知,已经是天大的错,现在又因我差点再度害了她,我简直……虽不是我故意的,却跟‘恩将仇报’没什么区别了,我绝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曲稳微微一笑:“其实也不算,今天是你救了她,或许……是你帮她化解了这个劫数,正是为了还以前的救命恩情呢?”

段深竹苦苦一笑:“这算什么?还是因我而起的,我救她才是应该的,哪里有脸说其他。”

两人开车出了医院,段深竹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现在离开,连她什么时候醒来都不知道……”

曲稳就贼眉鼠眼地笑,段深竹疑心他又要拿自己取笑,就说:“怎么了?我连关心一下人家都不行?你那是什么不纯的笑?”

曲稳大叫冤枉:“你还说赵总做贼心虚,你自己不也一样?我哪里是笑你,我是笑,我早就准备下招儿了,管保方知聆一醒,咱们就立马得到消息。”

段深竹一则脸红,一则惊讶:“你用什么法子?”

曲稳大言不惭地:“就凭大爷我这张脸,对那些小护士笑一笑,她们就得乖乖地听我摆布……方知聆一醒,就有人电话我。”

段深竹震惊之余十分怀疑这话的可信度:“说的你好像是外星人,有超能力……”

曲稳哈哈大笑:“是啊是啊,段总圣明,的确不是靠我这张脸,是靠你这张脸行了吧。”

段深竹越惊:“什么?”

曲稳笑而不答:他的卖相虽然不错,但真的要让那些女孩子神魂颠倒,还是要段总出马,段深竹那张脸一出,上到六十岁下到十岁,统统必杀。

曲稳虽不说,段深竹却也知道他又没干什么好事,损友是早交的,自然心知肚明。

车子往前,前头变作红灯,段深竹看着那红绿灯,不由地想起上回等绿灯的时候,知聆曾跟自己说过的话。

段深竹有些出神,曲稳自不知他想什么,看着车窗外红男绿女,人来人往,说:“说起来赵总有些贪心不足了,放着那样的美人在家里,他居然还有心去啃外头那些低级货色,像大爷我这样女人堆里游刃有余的,都觉方知聆是极品,可惜……男人啊,天生就是贱,吃着碗里得守着锅里的。”

段深竹听了,眼神一黯,哼道:“难得,你连你自己也骂进去了,你不也是这样吗?交往了一个又一个,乐此不疲。”

曲稳立刻严肃:“严正声明,我那不是交往,只是一夜情而已,而且我找的都是同道中人,大家心知肚明,各取所需,快乐过后一拍两散,干干净净不拖不欠,何况我也不是已婚男啊,也从不跟已婚女发生关系,总而言之,我也算是个很有原则和操守的人。”

段深竹叹了口气:“明明也挺滥交,偏说的你跟多圣洁似的,我怎么会跟你做朋友。”

曲稳笑:“是啊,我也奇了怪了,跟我这么多年朋友,你居然还能‘守身如玉’,没有被我拉下水……要不是我跟你熟,还真的要怀疑你的取向了。”

段深竹道:“难道不滥交就得是gay吗,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男性朋友,只有你还不错……我只想要跟我能共度一生的人享用所有最好的时光而已。”说着,眼底掠过一丝恍惚:会找到那属于自己的人吗?

曲稳一时哑然:这位爷,在某些方面固执而倔强,近乎偏执,令人咋舌。

段深竹却沉默着,忽然想到先前在聂文鸳身上错付心意,又想到聂某在自己身边种种演技,现在回忆,其实是有破绽的,只不过当时他沉浸其中,无法察觉,现在记起只觉毛骨悚然,像是有蜘蛛落在身上爬。

段深竹忽然出声:“你说,方……知聆以后会怎么面对赵宁哲?”

曲稳想了想:“这个还真的难说。”

“难说?”段深竹叫起来,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她难道会原谅赵宁哲?就当这种事没发生过?”

曲稳笑看自己朋友一眼:“你着什么急,倒像是巴不得他们离婚似的。”

“我只是替她不平而已,”段深竹抬手拢在嘴边,轻轻咳嗽了声,“要我是她,看了那些照片,一辈子都会有心理阴影,当然不会再原谅那男人。”

“幸好你不是她,而且,你忘了?是你没把照片给方知聆看的,所以她受得刺激或许会小点,阴影也不至于那么重。”

段深竹张口,却无言。

曲稳笑看他一眼,忽道:“后悔了?”

段深竹闷闷:“后悔什么?”

“后悔没把照片给方知聆看?看了的话,或许她真的会有忍不了的阴影。”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懂。”

段深竹瞪了曲稳一眼,哼道:“专心开你的车吧!”他扶着额转头看向车窗外,不再说话。

旁边曲稳打量着好友,只觉得眼皮跳跳。段深竹是感情上的小白,如果说段某人是幼稚园学生,那曲稳毫无疑问已经是博士生的水准,以他敏锐的嗅觉跟观察能力,似乎察觉到一点什么异样。

曲稳劝自己:“那是错觉,一定。”

知聆看着段娴,尽量让自己心绪宁静平和,她一静心,脑中果真浮现出若干零碎的片段来。

段娴见她仍不应声,就道:“你以前是个多心高气傲的人物,有人说一句话,你听着不顺耳,当场便能将人驳回去,必要那人无言以对,然而这会,就连猫狗都似能在你跟前出声……脾气竟变得这样……以前,那些人都说你难缠,却又碍于段大人之故不敢得罪,独我觉得你是个有性情的人,当你是个知己,不听其他的跟你交往,听说你要嫁到我们家的时候,也是真心欢喜,谁想到……”

知聆恍惚间想:段娴说的是这一世的方纯明,然而这话,放在现代的自己身上,似乎也合格。

知聆略打精神:“你是说我如今没了之前的锋芒,然而你也知道是‘以前’,怎么能跟现在一样?到我这地步,又怎么能拿先前的小姐脾气,就算如今只想忍气吞声,还有人看不过眼呢。如果哪里稍微逾矩,恐怕就有无数人踩过来。”

段娴听她开了口,又说了这几句,眉头蹙起:“这些畏怯懦弱的事故之言竟从你口中说出来,若非亲耳听,我绝不会信……”

她说着,便起身,转头看向别处,轻声念道:“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芳,犹得奉清觞……到这地步又如何?谁敢踩你,你拿出之前的脾气来,自跟他们翻脸闹开就是,横竖有哥哥爱你,也不至于就不管事,你怕他们干什么,痛快争一口气,总比如此憋屈窝囊着强上百倍!”

知聆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不由微笑。

段娴却又冷冷一笑,道:“何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哥哥要纳妾的时候,你就不该答应……若换作我,我宁死,一则保得一身清净,二则,好过来此受这份儿委屈!”

知聆淡淡说道:“姑娘,这个不好做比,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则非当局者而不能解其中意,人总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勿要把话说的太满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懂你之滋味?”段娴眨了眨眼,然后略傲然抬头:“我只跟你说,前些日子姐姐宫里得喜,众人都乐得什么似的,独我觉得这并非好事,高处不胜寒,越是攀高,一朝跌落就摔得越狠,你们家不正也是如此?可笑因我一句‘不过是潮起潮落’,母亲还把我骂了一顿。我自己也不在乎这些,你倒替我忌讳起来了,如今我放话在此,倘若有朝一日我落得如你般境地,便要让你看看,我是否应我方才说的那些……”

“呸!快停下,大吉大利!”知聆忙喝断她的话。

段娴惊诧回身看她,知聆下了床,走到段娴身旁,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段娴转头看她:“你要如何?”

知聆说道:“你特意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段娴一怔,脸上露出懊悔之色:“我、……自然不是,我是来探望你的,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了?”

知聆道:“你平日在佛道之上用心,怎么脾气这么火爆?你也该知道,佛家讲究不肯妄语,你倒在我面前狂言狂语起来,或者是因为你对我太过上心,心里为我不平,所以才肯对我多说这些?故意来激我的?”

段娴听了,眼睛微微发红,赌气转头:“你……你又知道?哼……我以为你什么也不知,只暗恨我也是段家的人、又对你的遭遇……袖手旁观……”

知聆见她似要落泪,又轻轻握一握她的手,拉她到床边重又坐下:“我不是昔日的千金小姐了,如今这个卑贱身份,你却仍肯来看顾我,话虽说的辛辣,我却明白你是为了我好的。但你虽然有心助我,你却也不过是个闺中小姐罢了,又能做些什么?这样来见我,怕也是担着干系。”

段娴垂头,眼中居然掉下泪来:“纯明……”

知聆沉默片刻:“你不必替我难过,如你所说‘不过潮起潮落’而已,我相信不会一直都如此的。”

段娴掏出帕子拭泪,又看知聆:“不会一直都如此?”

知聆自己心里明白,却不能跟段娴说,只道:“暂且不提这个,对了,你这样来看我,是不是会惹太太老太太们不喜?”

“顶多吃一顿骂,我也都习惯了,”段娴面不改色,“何况我也是个不讨喜的,也不必特意去做些讨他们欢心之事,我只做自己爱做之事。”

知聆倒的确喜欢上她这性子,又洒脱又自然,还带点直爽:“不管怎么,我都要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

“谢你肯雪中送炭,非锦上添花。”

“你、唉……这算什么雪中送炭,我要真有能耐,就救你出去,比在这受些气苦强,”段娴苦笑,却又极快转作忧愁之态,“你今日呕血,不是为了我昨日赌气的话?”

知聆摇头:“你太小看了我,你当我是知己,难道我反记恨你不成?自也当你是知己。”

段娴反握住知聆的手,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只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知聆垂了眸子:“我也不瞒你,是因为逸儿。”

段娴微微歪头看知聆,有些疑惑:“为了他?难道是他惹你生气了不成?”

知聆看着段娴,心想:“瞧这样子,她大概是不知内情的。”心中极快地掂量一番,才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听了一些流言,心里头担忧,加上身子本就虚着,急怒交加才呕了血。”

果真段娴问道:“什么流言?”

知聆顿了顿,才道:“你知道逸儿是跟着大奶奶的,我怕……会有人私底下对逸儿不好。”

“有这回事?”段娴动容,忽然皱眉,“若真这样,可是她的失察了。”

“她?”

“还会是谁,自是练素爱,如今的大奶奶,”段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当初我还不明发生了什么,家里头就跟你家解除了婚约,不多久就跟练家又订了亲,现在想想,怕是他们早就知道你家要落败了,生怕被牵连,所以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笑练素爱那时候跟你好的什么似的,明知道你跟哥哥两下情投意合,我开玩笑叫你‘嫂子’的时候,她也还跟着叫来着,后来竟一声不吭地取而代之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娴所说的这些,知聆却是不知道的,然而覆水难收,埋怨也无济于事,何况她也不了解事情究竟如何,倘若练素爱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无可厚非,虽然如此行径略似“有失厚道”……知聆心里无怨无憎,也并未随着段娴说下去,反而问:“练家在朝中如何?”

段娴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就道:“我对朝局不感兴趣,你若想知道,可以问哥哥,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知聆心想:“如果当时段家跟我家取消婚约是为自保,大可不必那么急就跟别家定亲,除非跟练家结亲是有好处的。”

回想练素爱,上回太太训话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生得温婉可人,看似寡言少语。知聆心想:“倘若她也只是‘身不由己’,却也没什么,如今我所愿,只要她对小逸儿是真的好就行了,就怕实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知聆便跟段娴说:“不提那些。我有件事,要求你相助。”

段娴道:“什么?你说,我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做。”

知聆附耳过来,低低说道:“你若得空,帮我瞧瞧逸儿,看他过得如何。”

“是这样,”段娴点头,“本来我不太乐意去那院里,你既然说了,我替你多留心便是。但有一件,我替你留心这个,你却要好好地养着身子,可千万别再呕血昏迷了,不止是哥哥不经吓,我也是。”

知聆在这个陌生“地方”,没感受到什么特别的亲爱之情,除去小逸儿。段重言因太过复杂,忽略不计,如今段娴肯对她说些知心的话,知聆略觉感动,握着段娴的手道:“你放心,我知道了。”

段娴辞了知聆出门,看看时候,想到知聆的叮嘱,心道:“我既然应了她,就要忠人之事,不如现在就去那院里看看……”打定主意,就顺道往前,拐过回廊,往大奶奶屋里去。

第27章

练大奶奶将茶盏轻轻放下,跪在膝下的丫鬟起身,捧着托盘退后。

大奶奶双手叠在腿上,瞥一眼门口站着的丫头,开口问道:“打探的可清楚?真的呕了血,昏过去了?”

丫头道:“回大奶奶,奴婢看的一清二楚,那院里的缨儿飞跑出来,脸色都变了,不顾体统地拉着爷,隔着老远就听她叫方姨娘不行了!奴婢看她那样,还以为真的不行了呢,瞅着爷回身进了院子,就也跟过去看,过了会儿,才知道是救回来了。”

大奶奶不言语,旁边一个阴沉脸的嬷嬷说道:“怕又是演戏罢,弄得爷们整天窝在她那里,这回竟把逸哥儿也带了去讨好,分明是又使了什么手段!”

大奶奶扫她一眼,又问那丫头:“后来如何?”

丫头说道:“后来太医去了,开了药,再后来爷就领着逸哥儿出来了……奴婢怕给爷发觉,就先跑回来……”

大奶奶点头:“行了,你去罢。”那丫鬟行了礼,退到紧门口,才掀起帘子出去了。

屋里只剩大奶奶跟贴身丫鬟佩玉,另就是那长脸略见阴沉的嬷嬷。大奶奶才道:“嬷嬷,你说她是装的?”

陈嬷嬷躬身:“多半是了,恐怕是现在又想开了,想要逸哥儿,故而昨儿才求奶奶让她见逸哥儿,如今又装病,好让爷们心疼她,照奴婢看,下一步怕就是要抢逸哥儿了。”

大奶奶冷冷一笑,她旁边丫鬟道:“怪道上回对我们奶奶低声下气,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我还奇怪着呢,原来竟是怀着这样的打算,只是逸哥儿是从小太太老太太叫奶奶养在身边的,哪能是她说要就要回去的,也不看看她如今的身份!”

陈嬷嬷说道:“她的身份自然是要不成逸哥儿的,故而她在跟爷下手,只怕爷真受用了她那些手段,帮着她说话,那就……”

大奶奶慢腾腾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一直当逸哥儿是我亲生的养着,怎么能是别人说要就要了去的。我已经没了个亲生的哥儿,难道连这个,也容不下我带?”

陈嬷嬷脸色一变,丫鬟道:“奶奶说的是!咱们的哥儿怕就是给她克死的,不然的话,怎么怀胎的日子都差不多?奶奶当时本好好地,就是听了爷在外头藏着她的事儿才犯了肚子疼……可怜好好的一个哥儿……就那么没了,都是她害得!”

大奶奶寒浸浸地说道:“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作甚?我都没哭,你嚎什么?出去!看看爷带了逸哥儿回来了不曾。”那丫鬟拭泪,应声出外。

丫鬟去后,陈嬷嬷望着练素爱的脸色:“奶奶想怎么做?”

练素爱道:“这两年她一直安分守己,少言寡语,竟跟活死人一般,本以为她是认命消停了……”顿了顿,又道,“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玩这一招,难道我会让她得逞不成?她一直都不死不活地,爷们还疼她疼在心尖儿上!劝着太太给他塞两个姨娘,本以为是祸水东引,分一些对她的宠,没想到竟变本加厉!”

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桌脚上紧紧一捏:“当初她家里势大,我处处都被压制,倒也罢了,阿弥陀佛,一朝他们倒台了,高高在上的方纯明成了官奴,我头先还没笑出声来呢,爷们后脚就把人藏了!真叫我一口血堵在心里头……竟把个好好地孩儿也都没了!不知我跟她是不是天生对头!”

陈嬷嬷叹息:“奶奶……别气坏了身子。”

练素爱嘴角的肉皮抽搐了两下,捏在桌角得手指缓缓放松,渐渐地,脸上又浮现那种淡淡然与世无争似的表情:“她想不开,自己干净痛快去了倒是好的,我也懒的理她,她若是敢来犯我,我就叫她知道‘死’字怎么写……难道我如今还像是先前一样,会被她压低下去?笑话。”

陈嬷嬷诺诺称是。

练素爱道:“佩玉怎还不回来!嬷嬷,你去看看逸哥儿回来了不曾,若回来了,就把人叫来!我要问问看,他爹带着他去见那个贱……不,应该说是他的亲娘,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声音听来淡定,内里却含着一股阴狠。

陈嬷嬷肩头微微一抖,默默低头:“是。”

陈嬷嬷出外瞧了瞧,正好见到先前出来的丫鬟佩玉回来,道:“嬷嬷,逸哥儿刚回来,我瞧着爷也走了。”

陈嬷嬷转头看旁边的另一个丫鬟,道:“你去,把逸哥儿带来。”

那丫鬟去后,佩玉问:“嬷嬷,是奶奶叫逸哥儿吗?有事?”

陈嬷嬷沉着脸色道:“这么多话做什么,奶奶在里头,你还不去伺候?方才还埋怨你手脚慢呢!”

佩玉一慌:“我这就去!”

两人入内,顷刻间丫鬟回来:“奶奶,逸哥儿带来了。”陈嬷嬷亲自出外,见她握着逸哥儿的手,小孩站在脚下,仰头看她。陈嬷嬷对上他的双眼,手握紧了些,示意那丫鬟退下,等丫鬟去后,陈嬷嬷拉住逸哥儿的手,刚要低声,却听里头道:“怎么还不进来啊?”

陈嬷嬷手一抖:“是,奶奶。”皱眉看了逸哥儿一眼,领着他入内。

逸哥儿素来跟从陈嬷嬷学礼数,虽然年小,一径周全,且因他从小被勒令跟着练素爱,只当她是亲娘般敬重,行的礼也是大礼,单膝跪在地上,垂头说:“逸儿给娘见礼。”

练素爱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孩,本就生得小,这样一跪,更缩的如个小豆丁似的:“起来吧,你过来。”

逸哥儿起身,走到她的跟前,练素爱抬起他的小脸,打量了一阵,只觉得这张脸的眉眼不似段重言,却多半像是方纯明,看多了,只讨人嫌,手指头捏着那小小下巴不知不觉用了力,小孩儿肉嫩,那片儿顿时就红了。

逸哥儿不吭声,只待她松手,就低了头,练素爱道:“听闻你父亲带你去见……方姨娘了?”

逸哥儿垂着头:“是,母亲。”

练素爱道:“那你怎么哭了似的,见了方姨娘,不高兴么?还是说她待你不好,让你受了委屈?”

逸哥儿慌忙摇头:“没有,娘……”及时一停,“回母亲,姨娘待我……很好……”

练素爱唇边冷笑:“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不然的话,你怎么脱口就叫她‘娘’呢?”

逸哥儿低着头,情知自己说错了话。

陈嬷嬷从旁道:“小孩子家口没遮拦,实在没有体统,以后奴婢会再好好地调训!”

练素爱哼了声:“以后再说以后的,你还不去旁边跪着?”

陈嬷嬷神色一黯,却仍疾言厉色道:“逸哥儿,奶奶发话了,你还不去?”

逸哥儿应道:“是。”走到墙角边上,双膝屈倒,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练素爱才问道:“你去见了方姨娘,说了些什么?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逸哥儿道:“并没就说什么,姨……娘病了,说不出话来,父亲怕我留在那里不好,就带了我回来。”

“嗯……”练素爱斜睨他一眼,却轻轻地舒了口气:“佩玉,去把参茶给我端来,另外,把我那‘太上感应经’也取来,我要好好念念,才好定我的心。”

佩玉应了声,正要去,就听到外头有人说道:“哟,嫂子好修养,竟然看‘太上感应经’……我来的唐突,可打断了你的修行?”

练素爱一听,脸色微变,向着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疾步到了墙边,硬把逸哥儿拉了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口上帘子一搭,有人道:“二姑娘来了!”

段娴唇角带笑,进了门来,起先只看见练素爱坐在炕边,目光一扫,忽地瞧见墙边上的逸哥儿跟陈嬷嬷,陈嬷嬷手还掐着他的肩膀,兀自未曾来得及放开。

段娴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那边练素爱道:“今儿是什么风,竟把二妹妹给吹来了?快请过来坐。”

段娴看着逸哥儿,却见他一直低着头,那边练素爱说完之后,见段娴一直都看着逸哥儿,就道:“逸儿真是毫无规矩,见了姑姑来,也不行礼?”

逸哥儿见状,才拱手行礼:“逸儿见过姑姑。”

段娴道:“免礼……”扫一眼练素爱,偏走到逸哥儿身边,俯身探手,握住逸哥儿的手,“我很久不曾见到逸儿了,让我瞧瞧,长得什么样儿了?”

逸哥儿迟迟不肯抬头,段娴道:“逸儿,你不认得我了?”

逸哥儿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段娴吃了一惊,却见小孩子眼睛极红,眼中包着泪,却没有落下来,虽看着她,却并不是委屈的神情,眉目唇角都带着倔强之意。

段娴站在逸儿身前,把孩子挡个正着,身后练素爱自然看不到这一幕。

那边上练素爱见状,就道:“妹妹,你好不容易来我这屋里一趟,莫非不是来看我,而是来看逸儿的?”

段娴盯着逸儿看了阵子,心中不知转过多少念头,最终却松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练素爱:“嫂子说哪里的话,逸儿如今记名在你膝下,是你的儿子,我看看他,也等同看看你,你着什么急呢?”

练素爱微笑:“妹妹这张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得理不饶人的。”

段娴道:“我也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错了的话嫂子可千万莫要见怪。”

练素爱往旁边一让,段娴也到炕边上坐了,外头佩玉跟另一个丫鬟奉了茶上来,练素爱就跟陈嬷嬷道:“嬷嬷,先把逸儿带下去吧,看时候,教导的先生也该来了。督促着他好好地学点儿诗文。”

段娴道:“哟,我这才来,就要把逸儿领走?”

练素爱道:“那你以后常来,就常有见的时候不就行了?”

段娴笑:“我偏要这时候多见见他,如何?”

练素爱不动声色:“你还是别耽搁他正经学习的功夫,若是没有出息,太太老太太那边,反要怪我把孩子养坏了。”

段娴对上她的眼睛:“嫂子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把孩子养坏了,我头一个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