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一周之后他重新回到剑桥,为了找寻导师兰斯洛特,在三一学院旁听了半堂课。

“在线性世界里,一加一就会等于二,但是如果是非线性的话,一加一就超越二的答案,譬如一只眼睛的视敏度如果是1,那两只眼睛加起来,答案却并不是2,而是6或者10。这就是非线性的不确定性。”

段深竹无意听这些物理学的阐述,只是放眼在听课的诸人之中找寻兰斯洛特。

“非线性的存在构成了复杂系统,交织在一起,可以用‘混沌’来描述,‘混沌’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一个小小地敏感触发,延伸出去,就会产生让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连环效应……”

段深竹眉头一蹙,这句话好像跟他心中的一个谜题遥相呼应,让他情不自禁转头看向讲台。

那位教授仍在洋洋其谈:“在气象学上,有一个着名理论:‘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

就好像那双熟悉的翅膀又开始扇动,段深竹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些片段,呼啸而至。

——他驾车超过方知聆的车,在那生死关头,他的人却处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对着一个想要寻死的女子,她叫“纯明”。

——她巧笑倩兮,就在他的对面,着一身花鸟画的白裙,说:是的,平行空间……你也在那,三妻四妾。

——关键时刻他扑上前去拥着她,她明明在怀中,他却感觉她已经离开了他,走出人群。

——他停车在路边警示牌下,那些场景重又闪现,他像是看电影一样看到了一个女子的遭遇,然后……却是真中之真,他似乎看到她近在咫尺唤着自己,睁开眼睛,却并无踪迹。

如同脑中有一场海啸迅速卷过,耳畔隐隐轰鸣,脑袋也忽然疼了起来,段深竹闭上眼睛,伸手揉揉额角。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按,修长白皙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银戒。

段深竹抬头,对上兰斯洛特一双蓝色的眼睛,正惊喜交加又带着关切地看着他:“段,真的是你。”

兰斯洛特穿着件白色衬衫,外头是黑色的小西服,有点像是修士的服装,手上还握着本书。

他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笑容温和,金边眼镜,衣冠楚楚,金发也纹丝不乱,看来就宛如一个不知不扣的修士。

跟段深竹出了教学厅到了外头,微笑着看他:“你在电邮里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当面跟我谈,究竟是什么事这么要紧?”

段深竹看着对方碧蓝色的眼珠,金发的男人笑容如暖阳,他忽然有些犹豫,之所以不在电邮里说,一来是这件事的确复杂,二来,他不确定要不要旧事重提,毕竟那件事对兰斯洛特来说,或许是不好的回忆,贸然触及……行为鲁莽无礼不说……

但就算是此刻面对面,段深竹一时还是有些开不了口,两人走出巨庭,段深竹回头看那巍峨的建筑,忽然说:“修恩,我还记得当初进学院,被要求在钟楼的钟声敲完之前,绕着巨庭跑上一圈,我还记得在正午的太阳下流汗的感觉……”

兰斯洛特笑,显然也记忆鲜明:“就算是田径出身的运动员也很难完成,但那天我却大开眼界。”

面对隐晦的赞扬,段深竹脸上露出略带羞涩的笑:“我也不过是想尽力试一试,大概是不知不觉中激发了一点潜能吧。”

兰斯洛特说道:“是啊,我们一干导师也都有些震惊,有人还说,大概是因为你的腿长吧……别说是东方人里,就算是模特儿也不过如此,更难得的是,你居然能来学习枯燥的物理。”兰斯洛特说着,眼底又透出嘉赏的笑。

耳畔听到水声,面前是哥特式的喷泉池,水珠好像是飞溅的水晶,蓝天白云青草地,衬着古老的巨庭,景色宛如油画一般。

两人站住脚,段深竹转头看向兰斯洛特:“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而且这里给我留下很多难忘的记忆,修恩,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让你忘不了的……事或者……人?”

兰斯洛特怔了怔,蓝眼睛里透出若有所思之色,本是略带笑意的脸,忽然之间笑容宛如阳光被阴霾遮住,他盯着段深竹:“段,你……想说什么?”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来不及后退,段深竹深吸一口气:“修恩,你还记不记得,‘方知聆’?”

就在报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段深竹就已经知道了兰斯洛特没有说出口的答案,从他乍然变色的脸上他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兰斯洛特而言,恐怕他并不是“记不记得”,而是“从未淡忘”。

兰斯洛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段深竹,目光相对,兰斯洛特道:“你说的那件重要的事,就跟ring有关?她……怎么了?”

段深竹看到,在刹那间兰斯洛特脸上出现了一种慌张的神色,这在从来都是淡淡然的男人身上是很少见的,而就在这一刻,段深竹忽然觉得,此刻的兰斯洛特,跟他所见过的方知聆是很相似的:都是这样淡定从容波澜不惊似的性子。

同时段深竹有些疑惑:他们是一直都如此的呢,还是说,他们各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譬如他所见的,藏在兰斯洛特皮夹里的相片,那一身红色礼服裙神采飞扬的人儿。

段深竹把自己从认识方知聆以来的种种都跟兰斯洛特讲了一遍,兰斯洛特从头到尾听着,脸色有些差,两个人沿着走廊从拱门出来,眼前风景开阔,前头就是康河,流水淙淙,河上有人泛舟,而身后不远处正是国王学院。

在绿荫旁边的长椅上坐了,兰斯洛特定了定神,才说:“她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段深竹点头:“我已经请了几个脑科的专家,可惜都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兰斯洛特转过头:“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段深竹迟疑了会儿:“修恩,我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剑桥的三一学院,历来出现过许多得过诺贝尔的大牛,学院的教堂前还有牛顿培根等的雕像,物理学方面的研究更是世界顶尖。

兰斯洛特把书放在身边椅上,歪头看他:“什么问题?”

段深竹问道:“你觉得平行空间、平行宇宙这个理论存不存在?人是不是真的可以进入另一个空间?”

兰斯洛特眼睛睁大了一下:“多重宇宙论?这个理论自1895年WilliamJames提出,一直争论不休:一件事不同的过程或者不同的决断……其后续是存在于不同的平行宇宙之中的,后来1957年HughEverett发表了一篇研习论文,在平行宇宙的论点上进一步提出人在各个宇宙之中是有自己的□的。2003年MaxTegmark更具体地把平行宇宙分成四类……所以说这个理论的确是存在,至于真实的是否存在,我个人觉得理论上是可以的。”

段深竹一阵激动,兰斯洛特在这方面是颇有研究的,他说存在,那便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可能性。

段深竹想了想,又说:“我刚才在学堂里听到‘蝴蝶效应’,那你觉得,假如此刻我们所做的一个决定,会不会影响到在平行宇宙之中另一个我们的命运?”

兰斯洛特见他竟深入提及,思索了一下,便道:“毕竟宇宙是无限性的……你的理论,也是可行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电影TheButterflyEffect?如果你看过,就知道这种可行性跟变化性都是存在的。对了,你为什么会说起这些,这些又跟ring有什么关系?”

电影“蝴蝶效应”中,一个小男孩在年幼时候的不同选择,延伸到成人后,会导致不同的生存状态,好的,或者最糟糕的的。

并且他如何选择,也会对周围其他人也产生巨大的影响,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命运有翻天覆地的不同。

段深竹晃了晃神,听了兰斯洛特问,才镇定下来,于是把自己跟知聆接触以来到现在的种种异样都跟他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出车祸时候的“感应”,以及后来又回到那个地点之后的种种“幻觉”,都说了一遍,还有他辛辛苦苦从赵宁哲那里获得的宝贵信息——比如知聆身上忽然会出现的伤。

兰斯洛特听完之后,蓝眼睛之中闪着惊悸担忧的光,忍不住抬手,微微拢住了唇角,段深竹看着男人修长的手指竟在细微地颤抖。

段深竹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只是觉得很奇怪,第一次我出车祸的生死关头,如果那一次我产生‘幻觉’,也是有的,但后来我又去那个地方,却是好好地,怎么又会见到那么多的场景?好像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兰斯洛特喃喃道:“这大概就是线性之中的非线性,在特定的环境下……声,光,电等都会引发混沌的突变,你当时大概就是在这种突变里,所以才会见到‘平行宇宙’。”

段深竹身子震了震:“那么,假如我再回到那个地方,或许我就有机会进入平行宇宙?”

“不一定……”兰斯洛特似在出神,随口说道,“这里面是有很多影响的因素的,一点最细微的因素都会影响到那个结果。”

段深竹深深锁眉,从平行宇宙想到蝴蝶效应,而两者互为作用,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个至关重要的东西,等待他发现……可惜他一时半会却又想不通。

微风吹拂,不远处康河里的水发出轻微的声响,游人乘坐平底船缓缓游览过,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有人抬手便拍岸上美景,更有游客不停地向着两人猛拍。

脚下的细草簌簌摆动,头顶的白云无声而过……两个男人坐在长椅上,背后不远是国王学院的大教堂,巍峨庄严,两个人却不再言语,各自出神,沉静地像是入了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兰斯洛特先开了口:“那么,ring可能是在平行宇宙里了?”

段深竹迟疑地一点头,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还怀疑,知聆在那里过的不好。但是此刻说出来,却只能让兰斯洛特越发担心。

兰斯洛特抬手,从胸前掏出钱夹,缓缓展开:“你问我记不记得她,其实……”

段深竹转头,看到那双醉人的蓝眼睛正深情地看着钱夹里的那红色裙子的女郎,他并没有说下去,但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段深竹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说:“修恩,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我认识的ring,是个很沉静的女人,跟照片上的完全不一样,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一句话段深竹没有问出口:——当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4章

段重言闯进柴房的时候,看见知聆跟一堆乱柴倒在一起,灯笼光下,她头发散乱气息奄奄。段重言忍着心慌将她抱出柴房,怀中的人轻的让他几乎以为没抱着什么,这一刻,就像是世上所有的光都背弃了他。

段重言又惊又怒,把知聆抱回房中,即刻叫人去把胭脂叫来,就问端详。胭脂忍不住落泪,断断续续把事情跟段重言讲了一遍,段重言浑身发抖,寒着脸问:“逸儿现在如何了?”

胭脂道:“先头是厥过去了,太医来开了些定神安眠的,才睡了过去,奴婢担心,逸哥儿本就病着,又遭这样的刺激,方才恐怕又跌着了,求爷给逸哥儿和奶奶做主……”

段重言深吸一口气:“这些事我自会一件一件地料理,你不用急,现在只要她好好地,我自有说法。”

胭脂擦了泪:“全仗爷,那我去照看奶奶了。”

段重言一点头,无心落座,在原地踯躅来去,想到方才知聆的惨状,双眸幽寒,心道:“若她好,我就慢慢地来料理,若她有个不好,谁也跑不了!”

段重言守在知聆房中,外头却有个丫头来,道:“大爷,老太太有请。”

段重言道:“说我正忙,待会再去。”

那丫头呆了呆:“可是,老太太说要大爷即刻过去,万一老太太生气了……”

段重言皱眉,心想:“纯明的情形如此凶险,竟在这时候召我过去,必然是要说今日之事,我原本以为收纯明在内宅是对她好,怕杂事多,她又多心,才特特安排去别院,没想我离开这几天,竟又天翻地覆,原来我仍是薄虑了,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最近才有些起色,能经得起几番折腾?三弟常说我害了她,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祖母跟母亲那边本就不怎地看中她,我若不去,倒又让她们格外不喜,何况有些话,也是时候该说了。”

段重言便道:“既然如此,你且在外面等候,我换一身衣裳便去。”那丫鬟松了口气,便退出去。

段重言回到里屋,传了几个自己素来信得过的家仆,又叫了几个看着好的丫鬟,让他们皆守在知聆院里外,除此之外,又另派了几个人去,看护段逸。

段重言做了此番交代,才又匆匆换了件衣裳,跟着那丫鬟往老太太房里头来,进了屋里,果真见自己父亲跟母亲也在,情形十分肃穆。

段重言早有准备,行礼过后,祖母说道:“你才回来?”

段重言答应了声:“是的,祖母,刚去监察院回了,才进家门。”

老太太就冷笑:“才进家门,你便忙得很,只去那个狐媚房里头,连长辈们都不来拜见了,可见我们在你心里,是不如那个的!”

段重言便跪地磕头:“祖母何出此言。”

老太太瞥他一眼,不再开口。

段夫人便道:“诺之,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说也要现在拜见老太太的。”

这话虽是责备,力度却不怎地够,老太太又扫她一眼,很是不满。

段重言听了母亲的话,便道:“母亲跟祖母训诫的是,我原本也是想如此,但是我一进门,就见底下人仰马翻,才知道是纯明出了事,事有轻重缓急,我便只好先去看她了,本以为是有人胡言乱语夸大其词,谁知道我亲眼所见,竟比听到的更不像话数倍,我不知道是谁把纯明关入柴房,且打得她浑身是血昏死过去,更不知道是谁把逸儿推在地上,可怜他小小年纪还病着,竟厥死过去了!纯明身子素来就弱,她有什么天大的错需要如此苛刻对待?更何况逸儿,他好歹也是段家的子嗣,怎么竟下如此狠手!我还未来得及细查,祖母就派人来传我,我这数日不在家中,祖母跟母亲必然是知道的,若是有那等不怀好意暗下黑手的恶人,还请祖母跟母亲严惩。”

段重言说着,便想到知聆的惨状,又想到逸儿小小年孩子……也跟着受些非人之苦,恨不得也当场放声大哭一阵。

老太太听着这些泣血的话,虽然皱眉,却也说道:“她关起来,是我的主意,可是却没有人叫人打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且先不用说这些话来逼我,我叫你娘关她,是有缘由的,她竟敢掌掴你媳妇,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如此胆大妄为,必然是因为你太宠着她,惯得她无法无天。”

段重言闻言,抬起袖子擦擦眼泪:“我虽有偏爱之心,但纯明向来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又怎么会主动招惹人,我见了她的惨状,就问缘由,隐约听丫鬟说:起因是练素爱薄待了逸儿,他病的那样厉害,他们竟不肯请个好点的太医,还嫌那熬药的气息难闻,要熏香,越发惹得逸儿咳嗽的狠了,纯明同逸儿母子连心,自然是不依的,必然是因此才起了争执,而且也不是纯明先动手,先动手的是练素爱。”

老太太一听,拿眼睛看段重言:“你倒是清楚的很,那先前还来问我们做什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连我们都不好了?”

段重言道:“祖母言重,我自然是不敢向长辈们问罪,但是这件事之中的主事者,却无论如何不能轻纵,不管在哪里,都脱不出一个是非曲直,何况纯明素来是我护着的,暗中不喜她也就罢了,如此狠手地相待他们母子,便如同是在掴我的脸,我无论如何不能将此节放过。”

老太太气得身后,点着段重言:“好好,你这不孝的……你们都来看看,咱们段家的子孙!竟为了个妾室当面质问起家长来了!”

段康在旁喝道:“重言,你是疯了不成,竟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这样嘴硬,谁会针对他们母子?这件事不过就是她自不量力,疑神疑鬼,你媳妇怎么就薄待了逸儿了,难道你当你母亲也是个死的,若是薄待了,你母亲会不知道?会放任她胡为?你偏爱护人,也是有的,但不用这样替她出头,合着只有她一个好,为了她,竟连母亲祖母都一概变得不是了!”

段重言道:“我也不是偏爱她,也不是要护着她,若真的是护着她,她又怎么能落得现在这样,生死不知?我只是在替她说几句公道话,只是要分清楚事情的黑白曲直,退一万步,倘若今日被欺负的不是纯明是别人,我看不过去,也是会出声的!请父亲明白。”

段康见他居然毫不退让,哪里会谅解,上前来一巴掌打下去:“你是要铁了心忤逆了不成?”

段重言被打的往旁边一歪,白皙的脸上浮现几道红印子,他停了停,脖子梗了梗,抬头对上段重言的双眼,缓缓地说道:“父亲若觉得这是忤逆,那么……就算是儿子忤逆了吧!”

老太太面色一变,段夫人忐忑难安。

段康一听,气的浑身如筛萝:“你、你这逆子!来人!拿家法!养这样的不孝子,我今天宁可生生地打死你……”

段夫人一听,忙起身拦住:“老爷息怒!”这一会儿,外面老二段嘉安,老三段兴玮,加上段娴等小辈,闻听动静都纷纷赶来,此刻听到要动家法,一个个按捺不住,便齐齐进来,也都跪在地上,段嘉安抬头道:“父亲息怒,请饶了哥哥这一遭吧。”

段康跳脚,段夫人阻止,几个小辈儿跪在地上相求,但段重言却依旧不做声,正不上不下的时候,老太太开口道:“够了,你们跟着闹腾什么,还嫌不够热闹不成?都出去!”说着,就看向段康,“你看他这模样,你打死了他他能改?你也出去。”

段康犹豫了一下,段夫人看一眼老太太,便同段康一起退了出来,几个小辈也跟着出来了,室内只剩下段重言跟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段重言,说道:“你先别忙着替她出头,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她叫老三去永安王爷那里求着给她脱去奴籍的事?”

段重言愣了愣,他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在外头奔波,忙的焦头烂额,哪里有功夫去探听这个,何况才回到京城。

老太太见他面色,就知道他是不知道的,不由地微微冷笑,又问:“那么,你可知道她跟宫里的娘娘有来往?娘娘赐了她些东西,又曾宣召她入宫?”

段重言大惊,双眸陡然之间都睁大了些,心中狐疑着,怦怦乱跳。

老太太越发冷笑:“看样子,你果真也是都不知道的。”

段重言沉默了会,才说道:“也可能,是因为我都不在家里,故而没有来得及跟我说。”

老太太道:“据我所知,赐东西的时候,你是在家里的,怎么也没有跟你说?”

段重言闭了闭眼,心有些乱,老太太道:“你对她可谓是一片的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似的,但你可知道人家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撺掇老三去求王爷,脱了奴籍是一方,跟娘娘牵连上是一方,且还瞒着你,她为何竟要这样?她那样的身份,竟想着跟皇家攀扯关系,万一她自不量力……”

段重言不言语,老太太说道:“她要跟你是一心的,倒好了,只怕你白用了心,她不领情不说,反会害了你,也害了段家,你别怪我们老人家多嘴多心,有些事,是不由你不多想的。”

段重言垂眸想了会儿:“纯明性子疏懒,脱籍的事,估计是三弟嘴快多事,至于娘娘那边,若不是娘娘的意思,纯明又如何能跟宫内的人有牵连?这件事虽然有异,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也自会跟她询问。但是今夜的事,请祖母务必还要给她一个交代,说句不好听的,她的遭遇本就可怜,也是我亏待了她,我当初本是想护她的,如今却仍叫她吃这些大委屈,竟还闹得生生死死,若没个交代,我也没脸面见她了。”

老太太皱眉,有几分不高兴,却仍忍着,说道:“你是个聪明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今晚上的事,我明白,你媳妇做的稍微过了些,但也不一定不是方家的女孩儿借题发挥,我只叫把她关起来,谁能去打她?好,……去欺负她的丫头婆子,连同小厮,你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但你媳妇毕竟是大家出身,你仍保全她几分颜面就罢了。”

段重言听到这里,才算有几分意平,便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请祖母示下,逸儿是万不能再跟着练素爱了,我心想就仍叫他跟着纯明……”

“这个不可!”老太太断然拒绝,又说,“不跟着练家的,也行,但是不能给她,若是教坏了可怎么好,依我看,不如就先交给你母亲看管吧,在你娘手里,你总该放心吧?”

段重言出来外头,见父亲跟母亲都在外间等着,段康狠狠地瞪他一眼,也不做声,段夫人问:“如何?”段重言草草应付两句:“祖母说让逸儿暂时跟着母亲,还请母亲好好照料他。”段夫人垂眸,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段重言牵挂知聆,别了父母之后便往回走,走到半路,就见到自己一个贴身小厮撵兔子似的急急而来,见了他便忙刹住了,道:“爷,快回去……”

段重言脸色雪白,只觉一口气吊在喉头上,若是不好,就必然一个厥倒了,那小厮才又大喘气地吐出下句:“二奶奶醒了!”

段重言眼前一阵金星乱闪,定了定神,也顾不上骂那小厮,提了袍摆急急往前。

段重言进了院里,入了里屋,果真见胭脂守在床前,知聆靠在床头,垂着眸子,脸上不知为何也伤着了,大概是被碎木头划破的,双手更是,左一道伤右一道血痕,手腕上更被戳破数处。

段重言抢到床边:“纯明!”不敢握她的手腕,便轻轻握住她的肩头。

知聆抬眸,看向段重言,段重言看到一双朦朦胧胧的眸子,似是而非,段重言咽了口唾沫,问:“你觉得如何?”

知聆竟微微一笑:“我还好,还在这里。”

段重言愣了愣,觉得这话几分古怪,却顾不上细究,顿了顿只说:“你放心,那些伤了你的,我会重罚他们。”

知聆看了他一会儿,便转开头去:“没有人伤我,这些伤是我自己弄得。”

段重言听着她淡淡的声音,一瞬之间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竟觉得方纯明又回到了昔日的那个方纯明,是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冷冷淡淡地那个冷清的人,他说不出具体如何,但只是有一种极为恐惧的感觉,忽然涌了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逝去后不复还了。

胭脂退后,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段重言坐在床边,看着知聆:“我本以为让你住在别院里,该少些是非,没想到……”

“是他们说逸儿病了,我才急急地回来的。”

段重言握了握拳,目光从知聆脸上的伤转到手腕上,张口说:“你别怪母亲跟祖母,她们……是多心了,她们……说你让三弟去永安王那里……又说你进了宫……”

知聆目光转动:“是三爷跟我无意中说起来,他说要去试试看的。先前娘娘赐了东西下来,我让胭脂好好放着,等你回来后便给你看,想听你的说法,谁知道那晚上你因三爷出事了并没有回去,后来回去,又急急要走去做正经事,我也把这件事给忘了。娘娘叫我进宫的时候,三爷也在,我问他的意思,三爷说横竖是好事,便去了,又如何?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但她说以后还会传我进去说话,当时我惊讶问了一句,娘娘还责问我难道不喜欢进宫跟她说话?若是长辈们觉得不妥,我正好不去也就是了。”

段重言听了,心头一宽,便道:“我也是这么跟祖母说的,娘娘的事,又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他们自想多了。”

“他们想多了没有办法,只要你别想多了就是了。”

“我有什么想多的?”段重言见她说了好些话,不像是有异样的了,心略微安定,刚要笑话一句,忽然之间心头一紧,便想到一个人。

知聆见他嘎然而止,面色也有些变,就问:“怎么了?”

段重言迟疑了会儿,说道:“你这遭进宫,只是……陪娘娘说话?”

“不然还要如何?”

“那,除了娘娘,可还见了什么其他人不曾?”

知聆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皱眉停了停,就说道:“是了,在娘娘宫里坐了会儿后,皇上忽然去了……”

段重言一听,脸色大变,知聆本来并不觉得如何,此刻心里却隐隐地也察觉什么,却仍面无表情,问道:“娘娘当时还说我有福气,正好遇上皇上去,怎么了?”

段重言只觉得像是含了一枚黄连,满口的苦涩:“没……没什么,只是,以后尽量的不要进宫去了。”

知聆微笑道:“那娘娘若是还要召我呢?”

“我……会派人跟娘娘说。”

知聆看着他,忽然说:“你说,娘娘召我入宫这件事,为什么没跟老太太和太太说起?看她们的反应,不像是早知道似的。”

段重言身子一抖:“或许,娘娘觉得只是小事,故而不想惊动他人。”他有些不愿意说这个话题了,便道,“是了,我跟祖母说,把逸儿先给母亲看管照料,你觉得如何?总比在别人手里好些吧?”

知聆点点头:“是的。”

段重言总觉得她太过平静淡然了些,便缓缓靠上前,将她肩头抱住:“纯明……”

知聆靠在他身上,并不做声,段重言也并没有开口,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很多,想到他跟“方纯明”初次相遇,想到他们惺惺相惜,想到一切地悲欢起落,想到上司的训诫,想到祖母的叮嘱……眼前一片模糊,却另有一股气冲上来,段重言忽然说道:“纯明,若是我抛下这一切,带着你跟逸儿离开京城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你说好不好?”

知聆呆了呆,而后却又低笑道:“别说孩子气的话了,我若说好,岂不是会让你当了个不忠不孝的人?你自己也是不会甘心的,你只是一时不忿,说说罢了。”

段重言张了张口,却无声,他闭了闭双眸,只轻轻把知聆拥得略紧了些。

平明时分,宫门初初开启的时候,有个小黄门匆匆出了西华门,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惊醒许多好梦沉酣的人,小黄门沿着宫门前十字大街拐了几拐,一路行到御街西,停在段府的门前。

段府里有人出来:“何事?”灯笼提高,见是宫里的人,顿时哈腰,“原来是公公,所来何事?”

小黄门道:“别忙,悄悄地带我进去,别惊动了别人,只要见老太太。”

第55章

这一夜,京城之中很多人都失眠了,段重言抱着知聆,人在怀中,却有种时时刻刻都会失去的感觉,他想用力些,却又怕弄疼了怀中的人,还怕惊醒了她,于是只好一夜都睁着眼睛,看着她,他所熟悉的这张容颜,他要怎么做,才可以天长地久时光静好?

知聆靠在段深竹怀中,却也同样无眠,只不过她并未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