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言之前的问话,让知聆如梦初醒,回想入宫的种种,段昭仪的亲密相待,以及赵哲的“突如其来”,现在想想,她忽略了太多。

譬如段昭仪亲切底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比如赵哲看向自己时候那种格外明亮的眼神。

起初知聆并无察觉异样,或许,那种眼神让她把赵宁哲跟这位皇帝先生混在了一起,当时不觉,现在回想:那怎么会是看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眼神,那种眼神跟赵宁哲当初看她,如出一辙。

想来也是,她一直都想不透段昭仪为什么会对如斯身份的她伸出橄榄枝,现在看来,恐怕是别有所图。

可笑她居然一直都不知情。若非方才段重言问话时候流露出紧张神色,她也不会想到。

若是在今夜之前,知聆恐怕会觉得震惊跟呕心,但是现在,她只想冷笑。

而与此同时,练府里无眠的还有练大奶奶练素爱。

练素爱靠在床头,静静出神很久,她从开始想,想了很久,她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然而峰回路转,却发现那不过只是她自己催眠了自己,或许她一辈子都走不出以“方纯明”为名的阴影了,除非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死。

房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有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来,练素爱看他一眼,冷笑:“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那人张手将她拥入怀中:“我前些日子在外头奔波,这不是才回来?家里头那个又是个眼尖不好糊弄的,今晚上她折腾的乏了,喝了药睡了,我才得空。”

练素爱冷笑:“折腾的乏了?怕是高兴坏了吧,今晚上总算得了她的意,看到我被人打了,就如她直接来打我似的。”

那人在她脸上亲了口:“打得哪里,让二爷疼惜疼惜,哥哥也真是的,既然娶了你,就该对你好,当初若不是你们家紧着要你嫁了他,我们也不至于就这样。”

借着淡淡烛光,照出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竟是段重言的二弟段嘉安,搂着练素爱,轻声叹息。

练素爱眉毛一挑,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什么我们家紧着要我嫁给他?怎么不说你们家急着巴结?看得我爹是相国器重的人,又忙着要跟方家撇清关系,你少在这里感慨,若是你能耐,你便直接站出来,说你要娶我呀!你做什么又闷声不吭地?恐怕你心里也是惦记着姓秦的泼辣贱人。”

段嘉安正色道:“你可冤枉死我了,我能看上她?我就算看上府里的丫鬟,也没半点心思在她身上,她一味地好面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当初不做声,只是怕给长辈们看了,说我跟哥哥争抢女人……如今我却有点后悔了……”

练素爱道:“你后悔什么?”

段嘉安道:“我后悔我当时没有出声,若是我出声,跟哥哥商量,哥哥未尝不会不愿意,哥哥当时倾心方纯明,恐怕正也恨不得把你给我呢……唉,却落得现在这阴差阳错。”

练素爱皱眉,却不大愿意听这话:“你的意思,是我怎么也比不过方纯明?”

段嘉安自觉失言,忙笑:“你这是哪里话,就算是一万个男人都喜欢方纯明,在我心里,却仍只是喜欢你的。”

“只怕你也是口不对心。”练素爱咬了咬唇,“人人都说方纯明不管才貌家室都要比我强,又或者她有什么过人的手段,不然为何你哥哥对她那样?不管我用什么法子,他竟只一心一意,简直像是鬼迷心窍。”

段嘉安正抱着她,在她颈间细细亲吻,听了这话,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隔了会儿就说道:“我只说我当时没有开口求哥哥把你让给我,我却忘了问你的心意,当时给你选,你会选我,还是哥哥?”

练素爱一时语塞,不答反问:“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段嘉安皱眉道:“你说方纯明处处都比你强,但哥哥却处处也比我强……”他忽然一声冷笑,黑暗之中双眼闪闪看着练素爱,“只怕我方才所说,也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你心里怕也是惦记着哥哥,当时给你选,你应该也只是选哥哥不要我吧。”

练素爱一听,变了脸色:“你够了,现在你也是在挤兑我?”

段嘉安转头:“我只是说实话罢了。你敢说不是这样的?”

练素爱抬手,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我算是白跟你一场,当时我只以为是嫁定了你,加上你那样厮缠,才都跟你作出无德丧行的事来……你若是开口求长辈许我嫁你,难道我就会再厚颜执意地要跟你哥哥?何况嫁谁这种事,难道让我来说?连你一个男人都没有胆张口,如今你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滚!”她低声喝骂,一边用力推段嘉安。

段嘉安见她发怒,不由后悔,急忙张手又将她抱了,不叫她挣扎:“我错我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好人儿,你就别生气了,今晚上你受得委屈够多了,我若再让你生气,可就不是人了,你只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动真火。”说着,便握着练素爱的手,让她打自己的脸。

练素爱见他可怜兮兮,心头一软:“你够了,不用打我一巴掌又来讨好……我这一辈子,也便这样了……先前你干下那样的好事,害得我……我现在时而会想,后来那个孩子没了,究竟是因为听了你哥哥的事动了胎气,还是因为先前做了那等恶事,故而老天罚我……”说着,就低头擦泪。

段嘉安轻轻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徒增伤心……”

练素爱擦干了泪,又冷笑:“过去的不想,那以后又如何?难道以后会有什么好,他一心都在方纯明的身上,我跟你又长久不了,这样偷偷摸摸地,索性罢了。”

段嘉安慌忙抱紧了她:“别说这些狠心绝情的话,你听我说,事情未必没有转机的……哥哥仗着自己能干,什么不能碰的事也想动,迟早晚会有一场祸事,我这趟出去,在别郡置办了一套产业,若是将来当真……我便带你远走高飞,你觉得如何?”

练素爱抬头看他:“你说真的?不、不成,那我家里呢,你这里呢。”

段嘉安道:“为了你,我可都舍得,莫非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练素爱心头一动,段嘉安见她不言语了,便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下去:“这几日在外头,没有一天不想你……就成全我吧……”把人压在床上,便自动手。

练素爱略挣了一下,那手却又勾住了段嘉安的脖子,只颤声道:“动静小些,别叫外头听见。”段嘉安暧昧低笑:“外头的人你不是都打发了?我的动静是无碍,只怕你忍不住叫。”

此夜,在京城的皇宫里头,素荷宫的寝殿内,段昭仪小心翼翼靠在赵哲怀中,脸上带一丝满足,一丝忐忑,这一遭简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让她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手搭在赵哲的腰间,有些胆怯,但摸着那健硕结实的腰身,想到方才这人在自己身上纵横驰骋,唇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身边的人从方才开始就没有说话,段昭仪也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开口,隔了会儿,才听到赵哲说道:“还没睡?”

段昭仪抖了一下:“是……皇上怎么也没睡?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好?”

赵哲笑了笑:“这里很好,你也很好。”

段昭仪忍不住又露出笑容:“谢皇上称赞……”

赵哲垂眸看了一眼段昭仪,才又说道:“这几日太后跟朕说,朕的后宫里,妃位的人少了点,且朕正当盛年,却没皇嗣,太后有些不高兴。”

段昭仪心怦怦乱跳:“皇上……”却不敢妄自揣测,更不敢说出口来。

赵哲微笑道:“你如此善解朕意,朕心里有数。”

段昭仪一瞬灵魂出窍,只觉得眼前无限光明,却太光明了些,有些晃眼,又有些失神。

赵哲看着她懵懂之态,脑中却又晃过那一张脸,自别院见了一面,像是被定在他心中一样,浮浮沉沉地无法忘记。

赵哲喉头一动,缓缓地吸一口气压住心中那突然而至的冲动之欲,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赵哲天不亮就离开了素荷宫,去准备上朝事宜,而段昭仪自然也已毫无睡意,事实上自从赵哲跟她提及妃位的事,她就再也无眠,只是碍于皇帝在身旁,故而一动也不敢动。

次日段重言退朝之后,便想回府,刚上了马,刚要策马而行,却见前头来了一骑,段重言认得,正是自己的一员随从,那随从翻身下马,见左右无人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人,方才在城外拦下一队北疆来的商旅,听他们说起话来,里面一人似乎很有些像是大人要找的……”

段重言一听,来不及多说,忙道:“现在人还在城外?”随从道:“正是。”段重言道:“快带我去。”又回头吩咐贴身的小厮:“你们先回去,我去办件事,稍后便回府。”

段重言往城门外而去的时候,段府里头,段夫人垂着头:“老太太,当真要这样吗,倘若诺之回来,恐怕……”

老太太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不惜忤逆长辈,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只恨当初没有狠心阻止他,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他要闹,且由得他去,只要让那祸胎离了段家,究竟是好事一件。”

段夫人想到昨晚上老太太那一句话,沉默片刻,道:“既然是您的意思,那我就去照办了。”

老太太道:“嗯,不用迟疑,速去!趁着他还没有回来。”

段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一路往知聆房里来,正好胭脂扶着她起身,见状,胭脂便有些慌张。

知聆起身,站立等候,段夫人坐了,道:“你有什么东西想带的,自己收拾收拾吧。”

胭脂不明白,却知道不会有好事,正要问,却听知聆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可带之物,想带的,恐怕太太也不愿我带走。”

段夫人有些意外,就看知聆:“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你想带的是什么?”

知聆半垂着眼睛:“太太怕是来发付我的,我想带的,太太自然也知道,就是逸儿。”

段夫人手用力握紧,胭脂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敢信:“什么?是什么意思?”

太太呼吸几口,不去理会胭脂:“你果然是个聪明的。”说到这里,就看了看身边众人,“你们都出去外面等,你也是。”后面一句却是对胭脂说的,胭脂木着双脚,不能动,却被两个婆子拉了出去。

人都去了,段夫人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生错了人家,也跟错了人。”知聆听她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却并不似带什么恶意,就只静静地听,段夫人看向她:“你在段家这些日子,我对你也不好,你心里大概是恨着我的。”

知聆见她忽然说起这个来,便道:“夫人大概有自己的筹谋。”

段夫人道:“我没有什么筹谋,我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隐痛。

知聆不语,段夫人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我头一遭见你,你还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我就很喜欢你,后来你跟诺之定亲,我也是欢喜的,谁知道你家生了那样的事,诺之偷偷藏你的事,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但是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我以为这样是对你好,现在看来,倒不如当初不私下纵容诺之了,竟像是害了你。”

知聆轻声说:“太太,不是素来不喜欢我的吗。”

段夫人道:“我若不喜欢你,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了诺之带你进府,我若不对你苛刻些,自有别人千百倍地对你苛刻,这些,你自不用明白。”

知聆抬眸看她:“但是,为什么?”

段夫人淡淡说道:“你娘亲跟我小时候是极好的玩伴,我们一直相伴到各自定亲,后来彼此的夫君各有仕途,才渐渐地疏远了,但虽然面上疏远,心里还是惦念彼此的,你家遭难的事,我是后宅的人,爱莫能助,所以诺之能把你买出来,不管现在如何,我是欣慰的。”

段夫人说到这里,略转开头,目光之中有一丝鲜见的怅惘,同隐痛缠在一起:“不提也罢,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发付你的?”

知聆说道:“我是猜测的,经过昨晚上的事,段府怕是容不下我。”

段夫人轻轻一笑:“你真是聪明孩子,我本是要劝解你几句的,现在看来,倒是不用。”

两两相对,瞬间无言。隔了会,段夫人又道:“其实你离开了这里也好,诺之护不了你,我也护不了你,走了反比留下好。”

“谢谢太太。”

段夫人合眸片刻,才道:“我会嘱咐人,把你送个好人家。”

“我什么也不怕,”知聆对上段夫人的双眼,“我只求太太一件事。”

段夫人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你想让我照顾逸儿?”

知聆并不否认:“是,请太太照顾逸儿,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会把逸儿要回来带在身边的。”

段夫人沉默片刻:“好,我答应你,逸儿如今在我屋里,我一定会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知聆出了院子,府里上下早有人听闻,便有许多人过来看热闹,连最近少露面的宋姨娘也出来,看到这一幕,虽不敢多嘴,却暗觉解气。

知聆走到她跟前,对上她得意的眼神,便停下步子。宋姨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由地后退一步,扶着肚子道:“你……想干什么?”

知聆看看她的肚子:“快要生了?”

宋姨娘咽了口唾沫,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知聆说道:“兔死狗烹的意思你懂吗?”

宋姨娘怔怔:“兔死狗烹?”

知聆淡淡说:“大奶奶曾跟我说,因我是她的眼中钉,所以才让爷纳了你,谁知你不够分爷的宠,于是才又让彩鸳上位,如今彩鸳没了,我也要走了,只剩下了你,你猜大奶奶会跟你和睦相处吗?”

宋姨娘蓦地瞪大眼睛,手在肚子上一摸,手竟然有些发抖。

知聆扫了扫她鼓起的肚皮:“希望你不会跟我一样。”

知聆说完后,迈步往外就走。宋姨娘神情略慌乱,眼神变幻不定,见知聆已经走开两步,忍不住失声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知聆并不回头,眼尾往身侧一扫:“孩子是无辜的,为了他着想,好好保重吧。”

第56章

二门上站着个官府派来的牙婆,面无表情地领着知聆出门,上了马车之后,那牙婆却又不见了,另有个沉默的妇人上了车来,气质跟那牙婆大为不同,上车之后,只是看了知聆一眼,便垂眸不言。

知聆扫了一眼,见她大概四十开外,衣着虽然看似简朴,却并不简单,整个人收拾的干净利落,虽是仆人打扮,面上却透出几分不容人小觑来。

妇人见知聆看自己,便道:“奴婢姓唐,乃是主子派我来接您的。”

知聆便问:“主子?你家主子是谁?”

唐嬷嬷便道:“请恕我无法告知,等您见了主子,自然知晓。”

知聆不是百分之百的知晓,却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猜到,见唐嬷嬷不肯透露,当下不再追问,只道:“这么说,是你家主子买了我了?”

唐嬷嬷便道:“正是。”

知聆微笑:“先前夫人还说替我找个好人家,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唐嬷嬷见她笑微微地,但话语之中却极有玄机,当下只做没听到的,垂眸端坐。

过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停下,唐嬷嬷下车,自有奴婢捧了凳子过来,唐嬷嬷扶着知聆下来,知聆抬头,见眼前好大的一座宅邸,门口有人把守,虽看不到里头光景,只看外面,就知道比先前她住过的那个别院要更富规模。

知聆波澜不惊,只看了一眼,便往里头去,里面果真别有洞天,段重言的那个别院比之此处,简直就是一个简陋精致的小院罢了。

知聆当然不知道这一处院落,正是京城之内四大皇家别院之一的东苑,而且此刻知聆心中平静之极,因此就算是万种风情千娇百媚在眼前,也只当是黑白两色,毫无玩赏心思,只对唐嬷嬷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手笔。”

马车上两人简单几句,加上唐嬷嬷此人也甚懂察言观色,自然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个愚蠢好糊弄的,恐怕多说多错,于是只是微笑低头:“这院子是有些大,我引娘子入内。”

徐徐地沿着院中甬道,穿过回廊,入了厅堂,看不尽的风景如画,只可惜入画者并无心赏玩,一路到了内室。知聆见此处的布置,华丽之中又极雅致,墙壁上挂着好些书画,她也累了,便只坐在榻上。

两人刚入内,便有小丫鬟伶俐地奉上茶点,知聆看了看,段家的食物上已算精致,但此处的去更胜一筹。

唐嬷嬷亲自捧了一盏茶送上,道:“一路颠簸,娘子恐怕也累了,下人们已经在准备饭菜,很快就会奉上,娘子先喝口茶解解渴。”

知聆道:“我觉得热,可否沐浴?”

唐嬷嬷道:“无妨,只是我看娘子身子弱似的,娘子不如还是先吃饭,吃过了饭也好有些力气。”

知聆从善如流答应,也觉口渴,便端过茶来,却见杯子之中茶叶根根竖起,不由多看两眼,唐嬷嬷自然留心,立刻说道:“这是君山银针,娘子若不爱喝,我叫人另行准备。”

知聆微笑道:“这是好茶,我怎敢挑?不必麻烦。”吃了茶后,又吃了几口饭,饭菜之精致,也自不必提。

知聆吃过后沐浴一番,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唐嬷嬷早领几个丫鬟准备了换洗衣物,衣料极为轻薄,都是绢丝之类,裁剪手工十分见功夫,穿上也觉十分凉爽。

知聆回到内室,便看周遭:“这里可有书?”唐嬷嬷忙道:“此处有个藏书阁……”知聆笑笑:“可否带我过去?”唐嬷嬷道:“娘子不休息片刻?”知聆说道:“无碍。”

当下唐嬷嬷便又带知聆前去藏书阁,果真是不折不扣的嵯峨阁子,有三层高,气派庄严。

踏了台阶刚进到里面,就嗅到一股浓浓纸张气息,并樟脑的味道,唐嬷嬷早命人将窗户打开,墙角焚香,风穿堂而过,十分凉爽肃然。

知聆往里走了几步,见书架林立,书柜挨着书柜,果真满目都是书,她便随意看着,觉得感兴趣的,便抽出来握在手中翻看,看了会儿忽然想到唐嬷嬷也在,回头时候,果然看她正站在书架旁边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等候。

知聆便道:“我只在这里,哪也不去,想清静地看会书,嬷嬷你先退下吧,不必站着等候。”

唐嬷嬷见她开口,才应承一声,果真倒退数步,走到阁子门口,就叫了几个人来,手指头在阁子周围一指,底下人便四散开来,不露痕迹地把阁子四周都围住了。

唐嬷嬷自己却不出阁子,只在阁子门口处,坐在凳子上,丫鬟捧了茶来,她便端着喝,又有丫鬟拿了扇子过来替她扇风,唐嬷嬷微微闭着眼,且受了。

知聆在里面,捧着书看了会儿,却是一本朝代记录册子,知聆看了会儿,又在书架上逡巡片刻,抽了数本,一起捧着,只觉得书架之下就极好,当下也不另找地方,只缓缓坐在木地板上,靠着书架开始翻书。

此刻已经中午,阁子东南有一棵大树,自然招了许多鸣蝉,长长短短地叫,催眠似的。

知聆听着鸣蝉的声音,把几本书差不多都翻个了大概,渐渐地眼前的字都飘起来,知聆便有些犯困,她捏着书,靠在书架上想休息会儿,谁知道眼睛才闭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大概是昨晚上一夜未眠又加劳心劳力之故。

知聆这边睡得无知无觉,书架前头,却有一人脚下无声地靠近过来,厚底官靴之上,是浅蓝色的锦纹袍子,随着动作,如海水般起伏,那人如一只静猫,或者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靠近,却在隔着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从书架缝隙间,凝眸看向那人。

微风从窗户外徐徐吹入,知聆背靠着古老的书架跟些藏书、蜷着腿微微低着头睡,风把她腿边跟膝上的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连带撩动她鬓边的缕缕发丝,衬着背后的层层叠叠地书,越发显得美人胜玉,活色浮香。

那人着迷似地看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幕好光景揽入怀中握在手里,却又有些不敢上前,生怕稍微一动,就把这一幕的完美给破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终于,像是一只蝴蝶挡不住花的香气,被吸引着身不由己地靠近过来。

他站在知聆身前,怔怔地望着她闭眸甜睡的模样,缓缓地俯身下来,然后单膝一屈,竟缓缓地单膝点地。

他的脸几乎要靠上知聆的脸颊,两人之间大概只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他的呼吸若是重一点,便会喷在她的脸上。

他用目光暧昧无声地描绘着知聆的容颜,然后像是蜻蜓立在荷尖上似的,停在她的唇上,他头一侧,想要上前一步,却又有理智作祟,不敢妄自唐突,正在水火两重,煎熬之间,却见眼前人的睫毛轻轻抖动,像是个要醒来的模样。

他竟然无端端的吓了一跳!一颗心急促地跳了起来,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而他只是个做错了事觉得很心虚的孩子,有些无所适从。

知聆轻轻蹙眉,嘴唇边溢出一声叹息,果真是要醒来。

而他居然极快地起身,后退一步,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知聆头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居然会睡着,然后目光从面前的书本上扫开,落在这突如其来的人身上。

两个人在最初都没有开口说话,片刻,知聆歪头:“你是谁?”

背对着她的男人并没有就立刻回答,停了一停,声音沉沉地说道:“好大的心,来到这陌生地方,竟然酣睡至此,就不怕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何凶险吗?”

知聆怔了怔,然后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这一声略带柔媚慵懒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像是蛛丝落在心上,丝丝地痒痒起来。

知聆打过了哈欠,才不答反问,淡淡道:“阁下是在把自己说声是龙是虎,欲对我不利吗?”

“你不怕我?”他仍旧背对着她,声音里有点好奇,“还是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认得的人有限,何况也没有看到阁下尊容,自然不知道你是谁……若说怕,何至于。”

“真的不怕?你也不怕我是恶人,会对你不利?”

“段夫人说会把我卖给一个好人,虽然我不是十足地信她,但人总要给自己一点希望……”知聆不再去看那男人的背影,只是翻看那没翻完的一本书,“我先前过的已经够难堪了,家破人亡,自己也沦落成奴,骨肉分离……此刻于我来说,还有什么可怕?”

“你口吻之中,好像颇为怨艾。”他心头一动,随口说着,忽然跟她说了这么多话,他的心里有种意外的欢喜,但是耳边听到她翻书的声音,却不由地又是好奇,又有点懊恼:她竟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竟敢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去做别的。

“抱歉,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你不愿听就当作没听到罢了。”知聆把那本书翻完,又把散落在身边的书收拾起来,旁若无人地起身,把书一一放回书架上,一边沿着书架往跟男人所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男人听到她的脚步声,轻微地踩着,本以为她会过来,正在暗中得意窃喜,却没想到她竟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原来人家根本不屑靠过来。

他一恼之下几乎要转过身去,忍了忍,赌气或者威胁似的说道:“你……很是无礼。”

知聆抽了一本书出来,看了两眼,却不回答,男人等了半晌,得不到回应,暗中有点跺脚,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你刚才的语气,难道是段重言……段大人对你不好?”

知聆手势一顿,然后说道:“他对我很好。”

“是吗?”醋意加一,他又哼道,“如果很好,就换来你这一句?”

知聆笑了笑,道:“不然如何?我不过是个妾,如今他们家更把我卖了,且如今听你的语气,你便是我的新主人了,……莫非你喜欢我对他感恩戴德夸赞有加?你的嗜好还真特别。”

男人按捺不住,又笑又恼:“你这……”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挺腰昂首,脸上带着几分自得的笑意,“你再看看……”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怔住,眼前竟不见了知聆的影子。

第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