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这里啊?”

第40章

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绯心的夫君裴子扬。

绯心见了裴子扬,自是面露喜色。她稳住身形,没多会儿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朝他走去,“前头都忙完了?这么早?”

裴子扬握住她的手,淡淡答道:“还没有,方才喝得太急,父皇让我出来吹吹风,醒醒酒。”

相比于满面春风的绯心,一旁的裴子琅就显得尴尬许多。他立在那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微微低着头,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最近他对裴子扬避而不见的事情,淑妃和兰贵妃都有所耳闻,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将他叫过去骂了一番。

淑妃是恨他不争气,自己不出息也就算了,以前好歹还能和大皇子交好。谁知现在,他竟主动得罪大皇子,简直没把淑妃给气死,直说再也不管他了。

而兰贵妃那边,她甚至比淑妃还生气。她一改平日里的柔婉模样,劈头盖脸地将二皇子骂了一顿。

不怪她这样激动,毕竟当初在江浙的时候,兰妃主动放弃楚不樊这个亲戚,除了弃车保帅的想法之外,就是想让二皇子等人赢得裴子扬的信任。她却不想二皇子竟蠢笨至此,当时没被发现,回京后反倒自行暴露了!

面对各方面的质疑,二皇子一直顶着压力,我行我素。

他不是真的蠢,而是在他心中,有着自己的计较。

这些年来,他依附于淑妃,暗投兰贵妃,看似有大树可依,可事实上,他们不过是将他视做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在利用他罢了。

他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只能先忍辱负重,装出顺从的样子,然后再反过来利用他们。

至于现在,二皇子认为,他反击的时候到了。

现如今,他的手上已经握有兰贵妃、五皇子等人贪赃枉法的铁证。与裴子扬找到的那本指向不明的账本不同,他手上的东西一旦捅露出去,就是皇帝也保不住兰妃。

所以兰妃现在也就只敢在他面前逞一逞口上威风,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若是把他惹急了,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二皇子收回思绪,看向面前从小到大一直照顾他的裴子扬,强笑着唤了一声,“大哥。”

裴子扬点点头,云淡风轻的样子,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空来大哥府上喝酒。”

二皇子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明显是在敷衍。

裴子扬在心中轻叹,想要好好和这个弟弟聊聊,奈何二皇子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只得沉重地抬起手,在二皇子肩上拍了一拍,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绯心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有异,在往琉璃殿走的路上,她轻声问道:“你们兄弟两个到底怎么了?”

裴子扬摇摇头,“不好说。”

“要不,我找二姐帮忙问问?”绯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二皇子和她说话的时候还一切如常,偏生一遇到裴子扬,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陌生得她都快不认识了。

“不必了。”裴子扬淡淡道:“二姐年后就要出嫁,何须再让这些事费她心神。”

绯心瞥他一眼,“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别扭?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不一样。”裴子扬握住她的手,有几分怅然地说:“我们皇家的兄弟姐妹,与你们左家不同。就算是一同长大,毕竟都是异母所出。”

绯心倒吸了一口凉气,吃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变得可怕起来,仿佛都戴着一张人-皮-面-具,让她看不清明。

裴子扬道:“行军高丽途中,我曾遇到一位高人。临别之际,他送我八字箴言——‘人心难测,命理难说’。”

绯心口中反复默念着那八个字,心中似有所悟。

裴子扬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低声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二弟这样反常,应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不是吧?”绯心不赞同地说:“我没有瞧不起子琅的意思,只是他在朝中并无实权,也没有爵位在身,他一人的变化就能引起时局的变动?”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裴子扬笃定地说:“二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绯心默了一会儿,面色发白地道:“你说得我心中发慌,都不敢和这些亲戚接触了…”

“别怕,有我在。”他摸摸她的头发,出口道:“这天若塌下来,还有我替你顶着。”

绯心点点头,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外人都只道她这个贤亲王妃风光无限,不仅娘家家世显赫,夫妻恩爱甜蜜,还顺利地诞下了皇长孙,坐稳王妃之位。将来若无意外,就是皇太子妃,皇后,太后…

可是她的生活看似圆满,这内里的惊心动魄,又有几人知晓呢?

裴子扬所说不错,在小世子满月后没有几天,朝中就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靖武帝突然下旨,立后了。

皇帝不按常理出牌,既没有立劳苦功高的恪皇贵妃,也没有立出身显赫的淑妃,更没有立他之前亲口提起过的,资历最长、生下皇长子的宣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竟然下旨,册封他的宠妃兰贵妃为皇后。

毫无疑问,这道圣旨一出,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仅仅是后宫和朝堂,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所有听闻此讯之人,皆议论纷纷。

除了一个娘家没什么背景的叶太后之外,没有一个人认同这道立后的旨意。

靖武帝执政手段向来温和,善于采取怀柔政策。自他登基十几年以来,这还他头一次做出此等离经叛道的决定,也是头一次面临这样多的质疑和挑战。

可他没有感到丝毫畏惧,没有一丝退缩。面对朝臣的质问,他十分坦然地回应道:“朕这不正是顺应了众卿的意思吗?”

大臣们一听就急了,纷纷表示自己支持的是皇贵妃、淑妃,或者有些看重裴子扬的,支持的是宣妃。

皇帝听了就笑道:“可是你们争执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得出一致的结果。朕以为中宫之位至关重要,不可悬置过久。为了不让众卿为难,朕只好不立她们几个,改立楚氏了。”

他说着还做出一副自己很为难的样子,险些没把许多老臣气得吐血。

有刚正不阿者,干脆冒死站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道:“可后宫除了兰贵妃之外,还有景妃苏氏等人,若论出身人品,哪一样都不逊于楚氏!陛下的后宫又不是没有出身清白之人了,何至于偏偏立了一个楚氏!”

皇帝的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之人乃是礼部侍郎彭曲,他出身于贵族世家,向来最讲究礼义廉耻。

当初兰妃是怎么进宫的,众人心知肚明。就算是让他死,彭曲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楚氏出身如何,又是凭借什么入宫封妃的!”彭曲被愤怒冲昏了头,说话也尖锐起来,“楚氏不仅出身贱民,还未婚先孕,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怎么能做我大齐朝的皇后?!”

“放肆!”靖武帝闻言大怒,一拍御案,竟然站了起来,指着彭曲的鼻子骂道:“你竟然敢公然诋毁皇后!朕看你是活腻了!”

面对天子之怒,彭曲不但毫不畏惧,还冷笑一声,刚毅道:“大齐若有皇后若此,臣,不如一死!”

说着他突然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冲着大殿中朱红色的宫柱就撞了上去。

所有人都呆住了,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好在裴子扬位列亲王,站在最前面。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彭曲,好歹没有让彭曲血溅当场。

但彭曲似乎有意以死明志,冲撞的力气极大。即使是裴子扬,也没能完全拉住他。

两人一同狠狠地撞到了柱子上。裴子扬撞到的是右背,伤势并不太重,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彭曲则是撞到了头,但没有危及性命。只不过他的额头破了皮,汩汩的往下流血,瞧着也很是骇人。

靖武帝余怒未消,气恨道:“子扬,你拦着他做什么,让他去死啊!”

皇帝不知道,他这一句话,寒了多少忠臣的心。

裴子扬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彭曲一眼。在此之前,裴子扬和彭曲并无任何交集。可就是这么一眼,突然让彭曲冷静下来,不再寻死了。

他低声谢过裴子扬后,缓缓站了起来,不顾脸上鲜血淋漓,再次向皇帝进言。

皇帝寒声道:“彭曲,不是朕心狠,而是你说这话根本没有丝毫道理。皇后乃是朕亲自下旨,迎进后宫的正经妃嫔。她所出的六皇子,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在了皇家玉牒之上。朕实在不明白,你现在质疑皇后和六皇子的身份,居心何在!”

彭曲气得险些咬碎了牙齿,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无耻,利用他们当初的妥协步步紧逼。

可是当初兰妃进宫之时,又有谁能想到,皇帝竟然有心立这个毫无背景的女子为后呢?

所有人都以为兰妃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却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有心,立她为皇后。

如果他们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当初反对兰妃入宫之时,就应该更加决绝一些,连宫门都不让那个女子踏入一步。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彭曲缓缓跪下,义愤填膺地说:“恕微臣不能苟同。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冥顽不灵!”靖武帝还要再骂,忽见刑部尚书左晖将袍子一撩,跪在了彭曲身侧。

左晖面容冷峻,沉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靖武帝看着他,心中突然一刺。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在他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

那时他们几个兄弟为了太子之位,你争我夺,厮杀的红了眼睛。当他被大哥暗害,险些入狱之时,就是彼时尚且官位不高的左晖站了出来,跪在所有人的面前冒死说了一句——“请陛下收回成命!”

当时啊,靖武帝就发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让左晖位极人臣,让左家永享尊荣。

可时至今日,左晖跪的人,左晖要反对的人,却是他了。

第41章

其实若不是逼不得已,左晖身为恪皇贵妃的嫡亲哥哥,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与皇帝正面对抗。

大齐皇朝除了开国的动荡时期,大多数的政治斗争都是在暗中进行。各方势力运筹帷幄,长袖善舞,各显神通,在不动声色中杀人于无形。

但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摆到明面上来说,那就是要撕破脸皮,再也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了。

左晖不想轻易与皇帝正面对抗。

可是左家现在,就处于无路可走的境地。

就算皇帝为了前朝与后宫势力的平衡,不立皇贵妃为后,而是立了淑妃、宣妃或者景妃,左晖都不至于抛下最后这一点情面,站到皇帝的对立面来。

可靖武帝偏偏立了兰妃。

立楚氏为后是个什么概念呢?楚氏还极其年轻,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寿命会比靖武帝长。皇帝死后,无论谁做皇帝,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后。

以楚氏的野心,绝不会像当年的傅太后一样,容忍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

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年幼的六皇子取代裴子扬。毕竟大齐的规矩是“无嫡立长”,若有了嫡出的皇子,裴子扬这个皇长子就要退居其后了。

左家怕的不是丢掉一个皇后之位,而是担心下一任的皇帝,会是兰妃的儿子。

废长立幼,乃是国家大忌。如今北有蒙古蠢蠢欲动,西有吐蕃虎视眈眈,大齐看似富强,但一直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靖武帝虽多年未曾御驾亲征,但他毕竟年富力强,蒙古和吐蕃投鼠忌器,近些年暂时不敢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可若大齐的皇帝是个来路不正的毛头小子呢?

答案昭然若揭。

至于楚氏,她只会耍些争权夺利的小心机,面对战争她根本一无所知,柔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就凭她这样的实际统治者,根本抵抗不住蒙古铁骑和吐蕃的千军万马。

到时候完蛋的不仅仅是左家,还有整个大齐。

于公于私,左晖都不得不站出来了。

跟在左晖身边的,还有傅家的族长,九门提督傅铎。

不久之前,绯心的妹妹左念刚刚与傅铎的长子成亲。傅铎如结盟时所说,无条件地站在了左家这一边。

紧接着,兵部尚书苏振国,吏部尚书石傲柏,户部尚书南郭双,护军参领穆聆风…数不清的朝中重臣呼啦啦地跪下来一片。

这个时候,仍旧站着的大臣就显得十分醒目了。

六部尚书之中,唯有礼部尚书韩信芳与工部尚书容章没有出言反对。

立后之事原本就是礼部尚书最先挑出来的,他与皇帝一唱一和,显然是早就做好了暗扣,不可能反对靖武帝的决定。

至于工部尚书容章,他是淑妃的哥哥,皇贵妃的姐夫。按理说他也应该出言反对,可容家人行事一向保守,容章认为圣旨已下,皇帝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可能收回成命。所以稳妥起见,他并不打算冒这个险触怒皇帝。反正无论皇后是谁,继承皇位的又是谁,容家三大家族的地位不倒就可以了。

让穆聆风感到十分失望的是,一向与他们交好的二皇子,还有安家的现任族长安仁,他们两个竟然都站在礼部尚书那边。虽然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显然是已经默认了立兰妃为后的事实。

皇帝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臣子,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铁青着脸道:“看来朕这个皇帝,平日里对你们太宽厚了!以至事到如今,你们连圣旨都敢违抗!”

众臣肃容下拜,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怒极反笑,冷笑道:“你们这是要逼宫不成?!”

众人闻言大惊,连忙撇清自己,“微臣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接旨吧!”靖武帝气势汹汹地说完后扭头就走,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这…皇帝已经走了,他们是各回各家呢,还是继续跪在这里呢?

皇帝身边的越公公跺跺脚,焦急地说:“各位大人,今儿的早朝散啦,大人们赶紧起身回府罢!”

人群之中略有几分松动,大臣们议论纷纷起来,可并没有人敢第一个站起来离开,因为那样好像就会成为大家的叛徒一样。

这其中要数礼部侍郎彭曲最为坚定。彭曲虽然撞得头破血流,但他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笔直地跪在最前面。

户部尚书南郭双略有几分犹豫地问身旁的左晖,“左大人,咱们是要在这儿长跪不起,等皇上回心转意吗?”

左晖心知南郭双混到如今这个位置,把官位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刚才也只是审时度势,才会随大流跪了下来,此时心中应是已经有几分后悔了。

左晖淡淡一笑,道:“他人我不知,我却不能走。”

南郭双理解地点了点头,犹豫半晌后,终究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这之后,陆续又有几人离开。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穆聆风膝行来到裴子扬身侧,压低声音道:“子扬,子琅他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站到兰妃那边?”

裴子扬看他一眼,道:“容家向来保守,子琅受淑妃娘娘影响,不足为奇。”

穆聆风憋闷道:“淑妃娘娘也怪,她就不想做皇后吗?为什么不能像皇贵妃娘娘一样,拼死一搏…”

裴子扬:“我听你嫂子说起过,当年楚氏刚进宫时曾经投靠过淑妃娘娘,甚至还当众给淑妃下跪,伏低做小以求自保。她二人不说交好,但保不齐达成过什么协议。”

穆聆风意外地皱眉道:“原来是这样…可,安家也不应该啊!枉我还以为安仁是武将,会比安二那个奸商好上几分,没想到都是一路货色!”

裴子扬摇摇头说:“不能这么讲。如今三大家族之中,安家式微,日子最是难过。安仁肩上的担子很重,他又马上要迎娶二姐了,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也是在情理之中。”

“子扬,你怎么总是这样心善,为他人着想?!”穆聆风气恨道:“说到底,不过是关系不够铁罢了!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我就是豁出去身家性命,也是要站在你这边的!”

裴子扬笑了笑,心中虽感动,但却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跪在前面的左晖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没想到左晖这么快就要退缩了。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左晖起身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裴子扬身侧跪了下来。

有人松了口气,收回视线。有人大胆,仍旧将视线集中在二人身上。

只见左晖轻声对贤亲王说了些什么,裴子扬听了后却是剑眉紧皱,摇了摇头。

“子扬,你必须走。”左晖认真劝道:“你与我们不同,得罪陛下,对你没有一丝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