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心分娩之前,裴子扬曾亲自来此巡视。那个时候只觉得这个地方空空的,没有什么人气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的心却被狠狠的揪了起来,好像在这个大棺材一样的房间里有着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难以呼吸。

绯心的阵痛还在持续,可她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产婆先前好说歹说,才劝住她不要再喊叫,省些力气才好生。绯心一边听一边点头,可当疼痛来临之时,她又顾不上那些了,还是想喊疼。直到最后实在痛得叫不出来,她才咬住一团白布,默默地流泪。

她双眸紧闭,脸上泪痕交错,瞧着十分可怜。裴子扬站在不远不近地地方看着她,好像走近她握一握她的手,可他却不敢上前。只因他的心太疼了,好怕自己再靠近她一步,就会痛彻心扉,爆体而亡。

这时,绯心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忽然之间,逆着朦胧的光影,她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高大男子。那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枕边人,是她愿意心甘情愿地付出,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身上的疼痛仿佛骤然减轻了不少,绯心用尽全力,松开布巾,轻轻地对他笑了一下。裴子扬看到她干涩的唇轻轻蠕动着,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产婆和婢女没有看懂,裴子扬却是明白了。他知道她在撒娇,让他过去。

裴子扬依言上前,一只手握住她汗湿的柔荑,另一只手拿着方温暖的布巾,温柔而笨拙地替她擦去脸上的薄汗。

疼痛还在继续,她的汗自然要流个不停。裴子扬一个从没服侍过人的粗人,却是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为她擦脸、润唇。

终于到了生的时候,产婆大喊一声“看见头了!”顿时给了所有人希望。

裴子扬紧紧地抓着绯心的手,恨不得将全部的力量都传送给她。

绯心痛得糊涂了,突然骂起他来,边哭边说:“混蛋!为什么…你不来生!”

他跪在床前,轻轻吻着她的指尖,“如果我可以,我愿意替你。”看她哭得那样惨,裴子扬都想哭了。额头的汗珠大滴大滴的滚落,他也顾不上擦,只期盼着她能赶紧挺过去这一关。

“啊…!”绯心突然尖叫一声,裴子扬正是紧张之时,忽听“哇”的一声,房内响起了新生儿的啼哭。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绯心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像是条脱离湖水的鱼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裴子扬心疼地搂住她,只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这份苦,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

就在这时,忽听那产婆欢喜道:“恭喜王爷王妃,是位小少爷呢!”

绯心听她说完,似是长长地松了口气,突然间晕死过去,害得裴子扬紧张不已。

产婆忙安慰道:“殿下放心,王妃娘娘这是累了,要歇歇呢。头一胎总是这样,艰难一些,等下一胎就好了。”

裴子扬听了总算放下心来,可他却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产婆尴尬地笑了笑,将洗干净的孩子递了上来,谄媚地问:“殿下要不要抱一抱小少爷?”

裴子扬犹豫了一下,说:“本王不会。”

产婆笑了,大着胆子教起了裴子扬抱孩子的姿势。他照葫芦画瓢,学是学会了,可是姿势僵硬,抱得他儿子十分不舒服。

小婴儿可不知道现在抱着他的是他的亲爹,只要觉得哪里不舒服,就不留情面地哇哇大哭起来。裴子扬没有办法,只好把孩子交给了奶娘。

奶娘是早先便预备好的,一个宫里送来的,一个钟家送的,一个左家送的,都是身家清白,养大了好几个健康孩子的妇人。三人轮番伺候这么一个小婴儿,指定够用了。

一般人家的哥儿和姐儿都只有一个奶娘,皇家却是不同,为了避免小主子将来和奶娘过分亲近,疏远了生母,所以大多是用两到三个奶娘,同时喂养一个孩子。不过几人之中,还是难免要分出个主次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裴子扬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出去后,产婆还是没有走。她满口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头说,一个劲儿地夸奖着这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毛孩儿生得多么好看,一看就是人中之龙。

裴子扬知道她说得都是假话,可他的嘴角还是禁不住轻轻上扬。

“行了,贤王府不会短了你的赏赐。”

产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连忙跪下谢恩。

“还有,别叫什么少爷,哥儿的了。”裴子扬看向奶娘怀中像个小毛猴一样的儿子,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本王的世子。”

虽说嫡长子袭爵乃是理所应当,但贤王府的小世子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得了这样贵重的身份,本朝以来还是头一回。

众人纷纷下跪,恭喜这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奶、睡觉,还有哭的小世子。

打发走了产婆之后,裴子扬屏退下人,守在绯心床边。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很安稳,甚至打起了轻微的小呼噜,俏皮可爱,听得他不禁痴痴地笑了起来。

直到天色擦黑,绯心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身边人一眼。

裴子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像已经入定。

绯心伸出手,慢慢地在他眼前摇了摇。

他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绯心被抓个正着,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干嘛呀你,吓了我一跳。”

裴子扬难得没有和她顶嘴,关切地问:“还疼吗?”

绯心拧起眉来,“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突然觉得好疼…要死了…”

裴子扬板起脸道:“不许你说那个字!”

“哪个字?”

“我也不说。”

绯心故意气他,“你不说我哪知道是哪个字?”

裴子扬被她气笑了,无奈地说:“你装糊涂不要紧,别再乱说吓我就好。”

绯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头甜丝丝的。

两人深深地望着彼此,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绯心突然想起什么,忙问:“对了,我生完了?”

“嗯。”

“我生了个什么?”

裴子扬听人说过“一孕傻三年”这个道理,所以他决定不和绯心计较她荒诞的用词,“儿子。”

她笑了一下,“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看不出来。”裴子扬实话实话。“我觉得都不像。”

“啊?抱错了吗??”

“怎么可能。这产房里就那么一个孩子。”他将黏在她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漫不经心地说:“可能长大了就像了吧。”

绯心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子扬,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开心呢?”

裴子扬轻叹一声,黯然道:“你是忘了自己分娩时的模样有多吓人了吗?反正我决定了,咱们再不生了,就这一个挺好。”

“那怎么行,一个怎么够啊!”绯心不依。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淡淡地说:“你再生一个,我就要死了。你找找看,我的心跳在哪儿?”

“你可别吓我。”绯心瞪着眼睛看他,摸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薄弱的心跳。

“行了,别摸了。”他尴尬地拉出她的手,生怕她再挑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来。

绯心也没力气再抬着手了,她乖乖地缩回被子里,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任他拿捏。

“子扬,虽然很痛,但有你陪着我,我真的没有那么害怕。”绯心认真地告诉他,“所以等过两年,还是可以再来一个的。”

“再说吧。”裴子扬明显是打算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反正世子已经有了,咱们也算可以交差了。”

绯心意外地道:“世子?!”

第39章

“嗯。”裴子扬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不对吗?”

“这倒不是…”绯心的声音逐渐虚软下来,温柔地看着他说:“只是看你这么早决定世子,有几分意外罢了。”

裴子扬怕惹她生气,没说他是当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只道:“你和我的儿子,自然就是我裴子扬的继承人,这又有什么稀奇。”

绯心轻轻笑了一下,带动了浑身的痛觉神经,可她却并不觉得难受,反倒感到了从所谓有的圆满。

幸福的家庭,尊贵的身份,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她还这样年轻,世人想要的一切她就应有尽有,绯心实在是没有什么再奢求的了。她只想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就好。

有了孩子之后,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绯心眼看着小儿子逐渐长大,一日一个模样,十分可爱。原本煎熬的月子,好像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不知不觉间,冬日降临,贤王府的小世子也已经满月了。立后的事情却还是一直拖着,朝臣争执数日,也没决定是立皇贵妃,淑妃,还是宣妃。

率先挑起此事的皇帝反倒持着一种作壁上观的态度。靖武帝看着他们争辩,却迟迟不下决定。每到关键时刻,他便搅一搅浑水,扰乱众人的视线,让人实在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暂且不提立后一事,皇长孙满月,这可是皇家的大喜事。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都从立后转移到这上头来。

看到健康的小皇孙后,皇帝大喜之下下旨在琉璃殿设宴,邀众臣同乐。宴席之上,他还亲自为皇长孙赐名为“澈”。

众人看向裴子扬的视线,都愈发复杂起来。

宮宴结束之后,绯心抱着孩子去给宣妃请安。宣妃这几日又不大好,太医说她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个冬天了。绯心原本还不大肯相信,等见到宣妃本人才知道,她的婆婆现在有多么虚弱。

但一看到孩子,宣妃整个人都亮丽起来。她强撑病体坐了起来,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一个劲地说好:“澈儿真乖,真是阿婆的乖孙哟…”

绯心勉强地笑道:“母妃,您抱抱他吧?”

宣妃下意识地就想点头,可她才刚刚伸出手,就收了回去,黯然道:“还是算了,本宫福薄,别把病气过给了澈儿。”

“母妃,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绯心抱着儿子靠近她,真诚地道:“如果没有您,就没有子扬,更没有这个孩子。朝臣们都说,母妃诞下皇长子,是为皇家立了大功呢。”

宣妃没有禁得住诱惑,轻轻地摸了摸裴澈的脸蛋,笑了,“本宫这辈子,也就这么一点作为了。”她收回手,看向绯心,“可你不一样,好孩子,你有了澈儿,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啦!”

绯心想得却不是这些,她初为人母,只是凭借本能深深地爱着自己得孩子,根本就没有想过通过儿子得到什么荣华富贵。但她秉性柔婉,无意与长辈争执,也就只是笑了笑,没有辩驳。

宣妃还在说:“皇上这名字起的也好,澈…倒是与某位明君谐音呢。”

绯心心中一跳,慌忙笑道:“澈儿还小,一个世子的位子已经压得他够重了。以后的事情,还远着呢。”

宣妃颔首道:“没错,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确保扬儿能够坐上太子之位。立后的事情闹腾了这么久,本宫总觉得…心里不安。”

绯心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其实每一个涉身其中的人一样,都想知道后位究竟会花落谁家。

“本宫如今这个样子,就算能托扬儿的福入主中宫,只怕皇后的位子还没坐热,人就去了。”宣妃虚弱地笑道:“你现在出了月子,有了精力,能想办法,还是多想办法帮帮你姑姑。”

绯心急道:“母妃,您快别这么说,太医都说了,您的身子只要精心调养,就不会有事的…”

宣妃笑了笑,却是一副早已看透一切的样子,“母妃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生死有命,强求不来。如今看到澈儿出生,母妃也能够放心地去了。”

绯心正要说话,就听宣妃道:“绯心,你要答应母妃,一定要与扬儿互相扶持,登上帝后之位,将这天下握在手中。”

若是搁在以往,绯心或许还有可能迟疑,不敢答应宣妃。可是事到如今,他们的处境是不进则退,根本没有后路可走。所以她只能迎难而上,点头答应下来,“母妃放心,绯心一定竭尽所能!”

宣妃如释重负地笑了。

宣妃虽然对这个小孙儿喜爱到极点,但她精力有限,逗了孩子一会儿便乏了。

绯心适时地告退,让奶娘抱着孩子,出了宣妃的寝宫。

如兰在旁问道:“小姐,咱们这是要去皇贵妃那里吗?”

“不了。”绯心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万里云彤,如同玉屑银砂一般胡乱洒在空中。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这才做出决定,“去前面走走罢。我记得不远处有一个秋千。”

如兰笑道:“原来小姐还记得那个秋千呀?您小时候最喜欢去那里玩儿了。”

绯心莞尔道:“我现在也喜欢,只是身份变了,不大方便过来。正好今日顺路又得闲,就带澈儿去认一认他娘亲儿时的乐园。”

如兰凑近绯心耳边,低声笑道:“等搬进东宫,您和小世子就方便过来了。”

绯心嗔怪地瞪她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不过让她们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冰天雪地里,秋千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看着那人的背影,绯心不大确定地唤道:“子…琅?”

二皇子闻言急忙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嫂!”他回过神来,急忙站起来向她见礼。

绯心和煦一笑,温言道:“二弟不必多礼。”

既然有旁人在此,绯心便歇了玩乐的心思,准备打道回府了。谁知二皇子见她要走,竟主动出言挽留,“大嫂,你是路过还是想来玩秋千戏的?我记得以前你最喜欢在这里荡秋千了,不如玩一会儿再走吧。”

听他说起以前,绯心忽然记起当年他们几人的确一起在这里玩耍过,当时裴子扬倦懒,不爱推她,还是二皇子一直不厌其烦地陪她玩儿呢。

想到那些美好的少年时光,绯心不禁唇角上扬,答应下来,就要坐上一旁的秋千。

不想裴子琅突然站了起来,慌忙道:“大嫂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坐我这一座吧。天凉了,这个…我刚才坐过,比较暖和。”

绯心感动于他的细心,含笑道了声“好。”

她在他让出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正想示意婢子帮忙,就见裴子琅已经伸出了手,像小时候那样帮她荡起了秋千。

绯心略觉不妥,但她此时双脚离地,人都在空中,只好随他去了。

她握紧彩绳,明明荡的不高,却觉得身心都变得轻松起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飞上云端一样。

二皇子看她脸上绽开笑容,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但余光瞥到乳母怀中的裴澈时,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不冷不热地说:“还没恭喜大哥大嫂,喜得贵子。”

绯心一愣,想起在她分娩之前,二皇子就不大对头。她一直有心劝劝他,只是苦于产期将至,一直都没有机会,此时可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吗?

“哪里的话,你的贺礼不是早早就送去了贤王府吗?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何须这样客气。”

裴子琅听了,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是啊,都是一家人…”

绯心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眉头轻皱,低声道:“子琅,你最近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大哥说他找了你好几次,你都避而不见,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二皇子根本没办法装傻。他的喉咙动了动,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好半天才说:“这桩婚事,我不喜欢。”

他的回答,其实在绯心的意料之中。她回过头,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难为你了。只是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们都无可奈何,你还是看开一点吧。”

裴子琅强笑道:“我明白的。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怨不得旁人。”

说到这里,绯心突然想起她表妹的婚事。她舅妈有意把表妹许配给二皇子的事情,也不知裴子琅他怎么想。要是二皇子也不愿意娶钟离忧进门的话,只怕她表妹将来的日子有的难过了。

她咬了牙,冒着得罪裴子琅的危险,勇敢地问道:“子琅,我无意干涉你的婚事,只是…前些日子我听舅妈说起,淑妃娘娘好像有意把我的表妹许配于你?”

裴子琅愣了一下,不由道:“哪个表妹?”

绯心暗暗咂舌,糟糕,裴子琅竟然不知道?她提前给说漏嘴了?

二皇子见她反应,忙道:“大嫂放心,但说无妨。”

“就是钟家的大姑娘。”绯心道:“你忘了吗?我母亲姓钟。”

“啊…原来是他。”裴子琅恍然道:“我还真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一层!”

绯心忐忑地问:“那这门婚事…你又怎么想啊?”

二皇子低眸看她,神情复杂地说:“大嫂希望我娶她吗?”

“我不知道。”看他现在的状态,绯心并不确定他和钟离忧是否适合。她实话实说:“但如果你真的娶了我的表妹,子琅,我希望你能善待于她。”

裴子琅似是松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大嫂你放心,我早就听说钟家的姑娘温文尔雅,与那个刁蛮任性的高丽公主全然不同的。”

绯心听他语气,对表妹的印象好像还不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算来她也是不辱使命,没有辜负舅妈的托付了。

她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说,等过了年,高丽公主就是你的妻子了。我还是希望你们都好,这样我和子扬才能放心。”

二皇子麻木地点点头,没有接话。

绯心又道:“你头回出宫建府,准备大婚,这里头想来有不少麻烦。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到贤王府找我。你大哥忙,我却是闲人一个,帮你筹备婚礼不成问题的。”

裴子琅听了,又是感动又是酸涩,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大嫂,你有这份心意,子琅就已经很感激了…”

二人说到这里,正是和谐之时,背后突然插进来一个在裴子琅耳中并不和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