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二年,春。

  昭仁殿。

  一婢女跪在绯心身侧,笑盈盈道:“皇上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体贴,知道您不愿住楚氏那女人住过的宫殿,专门为您修建了昭仁殿,这份心思可真是难得。”

  绯心没说话,淡淡地笑了一下。一旁的亭亭看到,二话不说,起身将那没眼色的宫女赶了出去。

  亭亭道:“娘娘放心,以后她不会再出现在昭仁殿了。”

  绯心颔首:“本想领内务司一个人情,谁知他们送来的人都这样聒噪。”

  这时景芝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娘娘,皇上来了。”

  “嗯。”绯心没有动,仍旧坐在原处,捡新贡上的绿葡萄吃。往年裴子扬还是最受宠的皇子时,贤王府里总能分上许多这种晶莹剔透,带着淡淡酒香的葡萄。

  “绯心!”裴子琅堆了满脸的笑,“听说你派人打听朕何时下朝?”

  “嗯。”绯心抬眼看他,正色道:“我是想问问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裴子琅的脸色立即就变了,“绯心,你让我为左家平反,这不是难为我吗?左家的案子当初也算是我主审的,现在要我推翻,岂不是让我否定自己?”他倒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难道我力排众议,立你为皇后,还不够显示我的诚意?”

  绯心轻嗤一声:“当然不够。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办到,还好意思喊冤?”

  裴子琅也是无奈:“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所以你怎么对朕,朕都不怪你。”

  如果不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能够顺理成章的进行,绯心也不稀罕做他的皇后。当初裴子琅求娶之前,绯心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半年之内,必须帮左家平反。

  当然,绯心也知道,裴子琅当时不过是为了糊弄她才答应下来,他是不会自打脸面的。

  “我想了想,也不想逼你太紧。”绯心看了眼亭亭,后者会意,忙呈上笔墨纸砚。

  裴子琅:“这是…?”

  “请皇上,写一封罪己诏,证明我左家清白。”绯心道:“放心,我会保管好它的。毕竟有你在,这道诏书我也发不出去。”

  裴子琅盯着绯心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妥协地长叹一声:“绯心呀…以前你谁人都信,如今你谁都不信。”

  绯心听了,不禁轻轻笑了起来:“是谁把我变成今日这个模样,再怪我不复当初?”

  裴子琅一听,立即哑口无言,只得听她的话,乖乖地写。

  当天,他便赖着留在了昭仁殿,不肯走了。这副无赖做派,也是可笑。

  绯心早知道他会这样,也不恼怒。她只是和亭亭交换了一个眼神,悄声确认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都安排好了?”

  亭亭颔首:“穆大人已经把羽林卫都控制住了。”

  “好。”绯心抿唇一笑,眼中终于露出些许光彩。

  自从裴子琅停了安仁安信两兄弟的职,盐运使这个肥差倒好说,由谁来接替御林军统领一职,着实难了裴子琅好久。绯心利用他对裴子琅的羡慕,提起了穆聆风,果然引得裴子琅上钩。

  当时他虽心动,但还有些犹豫,担心穆聆风不肯为自己做事。但等绯心修书一封,引穆聆风进宫之后,裴子琅便再无半点顾虑了。

  毕竟,世上已无裴子扬,安仁也好,裴清也罢,不都舍弃裴子扬,投到了他裴子琅麾下?任命穆聆风为禁军统领之后,裴子琅还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认为自己胸襟宽广,能容人。

  当然,他毕竟是靖武帝的儿子,骨子里的多疑不会消失。这小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让人留心穆聆风,但日子久了,见穆聆风那边一切如常,也就不再注意了。

  但是,他错估了穆聆风。他以为这世上皆是贪名逐利之辈,却也未曾想过,也有人侠胆义胆,穷极一生追求自己的理想。

  安仁安信之辈是前者,而穆聆风便是后者。

  “绯心。”裴子琅凑了过来,笑着说:“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且慢。”绯心慢条斯理地说:“你我虽已大婚,但毕竟未曾真正做过夫妻。今日不同平日,岂能无酒?”

  裴子琅见她松口,笑的更加开怀:“正是,正是!来人,上酒!”

  亭亭早已叫人准备妥当,呈上两只酒盅。

  裴子琅不假思索地拿起酒盅,可是就在即将入口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看住正在凝望着他的绯心。

  “怎么了?”绯心莞尔道:“皇上怕我下毒?”

  “当然不是!”裴子琅矢口否认,“只是朕突发奇想,想要喂皇后饮酒,不知皇后可否…”

  绯心微微笑了一下:“随你。”

  裴子琅仿佛轻轻松了口气,将酒盅递到绯心唇边。她便就着他的手饮了下去。

  绯心轻轻舔了舔唇角,低声道:“那这一杯酒,皇上就不必要我来喂了吧?”

  “自然,自然。”裴子琅也不敢得寸进尺,连忙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烈酒刚刚下腹,裴子琅便将酒杯一摔,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就要将绯心抱起。谁知就在他即将碰到绯心之时,裴子琅忽然如遭雷击一般,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他瞪大双眼,惊恐地看向绯心,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绯心做出吃惊的样子来,赶忙叫人把裴子琅的身子压了下去。

  亭亭在旁道:“看样子,好像是中风了呢!”

  “那,快请太医。”绯心看了地上的碎片一眼,亭亭会意,连忙叫人护住现场,不让任何人靠近。

  与此同时,裴子琅还在一旁发出嗡嗡的声音,却是道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绯心凑近他耳边,凉凉地笑:“是啊,没错,我就是下毒害你。你既然如此多疑,自然是更喜欢别人的东西了,不是吗?”

  裴子琅死死地瞪着她,凸出的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怖。可绯心却毫不畏惧,她心中正是畅快之时,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以往这种手段我可是学不会的,还要多亏了你教我呢。放心吧,你不会死的。只不是全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罢了。我怎么会让你死呢?现在你死了,便是二皇子继位了,你说我会让安惠妃的儿子登上皇位吗?”

  裴子琅瞬时间面如死灰。

  绯心不再看他,起身向外走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皎洁,映在重重宫墙之上,恍若白昼。

  “聆风。”绯心方才还表现得镇定自若,看到穆聆风时,却不禁有几分后怕得声音发颤。

  穆聆风朝她施了一礼,方道:“都还顺利吧?”

  “嗯。太医是我们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安家已倒,只余一个本来就不受宠的惠妃。我既然是皇后,将来想个法子把她发落了,并不算难。”

  穆聆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那二皇子…”

  绯心眼中一闪,叹息道:“我虽然狠话说尽,但到底没办法对孩子下手,就算那是裴子琅的儿子。稚子无辜,我的澈儿当年又何尝不是明道皇权的牺牲品。将心比心,我也不能…”

  “我明白。”穆聆风道:“一切都听您的。”当初是他一路带着绯心逃难,那段日子她有多么难熬,没有人比穆聆风更清楚。

  绯心点点头:“何况有个皇子在,也能暂时堵住朝臣悠悠之口。省得他们企图从皇帝的兄弟或者旁的宗室中再立新君。”

  穆聆风欣慰道:“您不打算放权,臣便放心了。”

  “怎么能放?”绯心苦笑了一下,“先帝的几个儿子里,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一个远在吐蕃的老三和无心朝政的老四。大臣们或许愿意扶容太后的儿子登基,但容家的性子你也知道,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帮子扬和左家平反的。”

  穆聆风点头:“您说的没错。只是…您就打算让二皇子当上太子,将来再当上皇帝,垂帘听政一辈子?”

  “自然不会。”绯心道:“有些事要一步步来,一步步做。你先带人围了惠妃的寝宫,先把今夜之事解决。”

  “是。”

  按说天家向来神秘,皇室尤其是皇帝出了什么大事,必定是能保密则保密的。可安惠妃毒害皇后不成,反倒误伤皇帝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一大早,此事在京城中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有点品阶的大臣们纷纷进宫查探消息,本以为将会一无所获的他们,却接到昭仁殿的旨意,让他们像平时一样,上大朝会议事。

  这却叫人有些摸不清头脑了。皇上中了毒,又如何早朝?又为何是皇后下旨?

  可他们既然进了宫,也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纷纷按照旨意,如常上朝。

  时辰一到,绯心穿戴整齐,出现在大朝会上。若在平日,即使是贵为皇后,也毕竟是个女人,不可能上得前朝的。但今日情况特殊,对于绯心的出现,倒也没人提出异议。

  如果可以,绯心自然是想立即把裴子琅的罪己诏大白于天下,可是她知道现在还不能心急。她必须按照计划,一步步来。

  “惠妃安氏,生性善妒,为害皇后,伤及圣上,罪不可赦…今奉皇太后懿旨,赐其白绫一条。二皇子年幼丧母,迁至慈宁宫,养于太后膝下。”

  裴子琅身边最得力的公公宣完懿旨后,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好不热闹。

  “诸位。”等他们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后,绯心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不爱出这个头,故叫本宫替她宣旨,同时也有一件事情,要同诸卿商议。”

  有当年便仰慕裴子扬风采的大臣捧场道:“皇后娘娘请讲。”

  “安惠妃大逆不道,买通宫女,在本宫的昭仁殿中下毒。昨夜将她捉拿之后,人证物证俱全,她自然是招了,只是将此事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撑与安家无一丝半点的关系。不知诸卿如何看待此事?”86

第87章 大结局(中)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有人极会见风使舵,见皇帝中毒,皇后主事,立马顺着绯心的意思说:“这么大的事情,岂是安惠妃一人能够做到的?”

“就是!宫禁森严,安惠妃想要从宫外弄到毒药,必然有人配合,岂是她一人能为?”

“无论是谋害皇后娘娘,还是圣上,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断不能心慈手软!”

“安家当诛!”

“臣附议。 ”

“臣附议!”

绯心不动声色地看着众大臣,她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因为这两朝风气不正的缘故,朝中的确有很多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但反对她的也大有人在。

果然,便有与安家亲近的大臣出来替他们说话:“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有异议。安家乃是百年世家,岂能因安惠妃一人之故,株连九族?况且长公主下嫁安家之后,安家便是皇亲国戚了,若要株连,岂不是连皇家也…”

“放肆!”不等绯心出言,已有人“伸张正义”,“小小安家,岂能与皇室相提并论?!李大人,你这莫不是要和安家一起谋反不成?!”

谋反的大帽子这么一扣,那李大人立马吓得噤了声。原本他也只不过是看不过绯心得势,想要杀一杀她的威风罢了。为了一个已经是昨日黄花的安家陪葬,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

绯心见无人再说话,这才淡淡笑道:“若说皇亲国戚,我左家当年一门不仅有一位皇贵妃,两位亲王妃,还有两位驸马,可这些有用吗?”

她这么一说,更是无人再言了。当年左家的案子疑点重重,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只是都被靖武帝和裴子琅,还有楚氏等人压下去了。左家灭门,贤王府被烧,可比今日安家之变要惨烈许多。

“二长公主乃是皇亲,自是不必株连。”绯心下了决定,“至于其他人的生死,也不是本宫一句话便能决定的事情。既然诸卿皆以为此事与安家逃脱不了干系,便将此案提交大理寺审察罢。”

“皇后娘娘英明!”

绯心轻轻舒了口气,起身退朝。

才回后宫没多久,她便见到了穆聆风。后者笑道:“恭喜娘娘。”

“事情刚刚成了一半,这声恭喜是不是有些早?”绯心笑道。

穆聆风收起笑容,低声道:“您把此案从后宫移交到前朝,虽说是为了避嫌,但何尝不是为了把安家的底都掀出来。安仁安信两兄弟作恶多端,此次自然是在劫难逃。”

“哦?你的意思是,安家只有他两人作恶咯?”

穆聆风知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来意,立即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汐早已另嫁他人,你还是没有忘记她么?”绯心低眸看向这个一直对他们夫妻忠心耿耿的男子,幽幽一叹,“罢了,你也不必紧张。既然安汐已是他人妇,自然不会株连到她身上。只是你也知道,像我们这般经历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女子,都注定不会幸福的。”

“娘娘…”穆聆风嘴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一时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行了,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要去见四弟了。二公主如果求见,直接把她拦在宫外。”

“是。”

初春的天气,还是有几分凉。绯心从暖轿上下来,情不自禁地微微裹紧了披风。记得小时候她总是穿得比别人少,裴子扬还笑着叫她小火炉。现在呀,到底是年龄渐长,也畏惧起了寒凉。

她和四皇子约见在后花园的秋千索。那里不仅仅是她和裴子扬、裴子琅玩耍过的地方,她也曾推过三皇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只是这些年大家都长大了,渐渐的都生分了。

“大嫂。”四皇子早已到了,见到她,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还像以前一样称呼她。

“四弟。”绯心微微笑了笑,难得的温和,“让你久等了。”

四皇子笑道:“没什么,我不比旁人。闲人一个,自然是应当随叫随到。”

“可太后娘娘,并不想你一辈子只做个闲人呢。”绯心看着他,试探地说:“现在皇上病重,二皇子年幼,四弟就没想过…”

她话未说完,四皇子就斩钉截铁地道:“没想过。”

绯心有几分错愕,一时不能确定,这四皇子是真的半点野心也无,还是太擅长伪装。

“大嫂,咱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四皇子无奈地笑了笑。

“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看清楚二姐,看清楚裴子琅是什么样的人。”绯心抱歉地说:“对不起,四弟,我不想怀疑你,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成了我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楚兰妃吗?”四皇子摇摇头,“大嫂,你不该妄自菲薄,你和她根本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都很崇敬您。”

“我们?”

“嗯!”四皇子点头,“我,还有之凰。”

“之凰…”那是三皇子妃的闺名,一个埋藏在藏地雪山中的女子,一个遥远的记忆。“四弟,你还没有忘了她?”

四皇子笑道:“我与她已有了来世之约,又如何轻易忘怀?大嫂,你放心便是,我是个出了名的没出息的皇子。我这心里除了一个之凰,早已容不下其他的东西。母后想让我做皇帝,那是她的想法,我是不会答应的。比起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人更合适这个位子。”

“谁?”

四皇子看着她,坚定地说:“就是您啊。”

“我?”虽然想过要把持朝政一段时间,但绯心从未想过登上皇位。在她看来,这个皇位就该是裴子扬的,她只是替他守护。

“虽说您是女子,但历史上并非没有女帝的先例。我虽然无心于皇位,但我也是皇子,是大齐的子民,我希望大齐的江山永固,天下海晏河清。而大哥已经…这份心愿,也就只有您能实现了!”

绯心有些意外,“我又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寄予厚望?”

“我相信大哥的眼光,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大嫂,您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母后那里您不用担心,有我在,慈宁宫和容家定然不会成为您的阻碍,反倒是您的后盾。眼下时机或许还不够成熟,但最多三年,您一定可以…”

绯心笑了,温柔地说:“四弟啊,是谁说你是先帝皇子里头最不争气的呢?依我看,除了子扬,就只有你最有裴家先人的风采。”

四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七日之后,安家谋反一案尘埃落定。除安惠妃自缢之外,安仁、安信、秋氏等人皆被判以极刑。二公主因其皇室身份,没有受到株连。但她因为连续不断地入宫为安仁求情,被绯心一道懿旨,贬为庶人。

裴清倒也硬气,被褫夺公主服饰之后,竟在宫门口闹自杀。事情报到绯心这里来的时候,她轻轻一笑,对穆聆风道:“安排一下,我要出宫去,为二姐送别。”

“二公主要离京吗?”穆聆风问。

“不,她要离世。”绯心冷笑道:“安仁若死,她必然不会独活。”

“我不明白…当初把您的身份揭露出去,不就是为了报复安仁,她为何还会…”

“就算她不选择殉情,你觉得我会留她性命吗?”绯心提醒道:“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左思了。”

穆聆风一愣,随后回过神来,领命而去。

绯心将二公主约到了当年的贤亲王府,如今江白落脚的地方。

江白得知她来,好笑又无奈地出来迎接:“皇后娘娘要见客,为何选在旁人家中?”

绯心浅笑道:“你这儿清净又安全,我为何不来?”

江白苦笑道:“地方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里面请吧。”

绯心微微颔首,抬步入内,熟门熟路。谁知突然间,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江白。

他正专心致志,一瘸一拐地跟在她的身后,并没有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