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正了脸色,声音里一丝情绪也无:“不是。”

“当真不是?”

“不是。”鹤唳重复了一遍,又道:“如果是殿下安排的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你还以为自己是怎么重要的人不成。”

谢樱樱苦笑一声,心中却是释然了,因为安琼的腿并不是她害的。

却说秉州这边发生的事情两日之后便传到了百里乐正的耳中,彼时他正坐在东阳宫中,手中执着一枚棋子和葛东门对弈,他看了那消息之后微微皱了眉。

“殿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不放心谢樱樱?”

“我只担心她临阵倒戈。”

“原来殿下不信任她?”

男子琉璃色的眸子盯着葛东门,问:“先生为何跟随我?”

葛东门正色道:“殿下胸怀大志,世之明主,乃是我等一生所求。”

男子一笑,宛若尊贵无比的神:“可是谢樱樱却因为我可以庇佑她才为我做事,这本就一桩买卖,一宗生意,她更无先生所谓的忠心。”

葛东门笑道:“殿下多虑了,谢樱樱本是天资聪颖之人,必不会做出有损殿下大业的事来。”

“我只愿她不要犯傻。”

八月,黎夏太子亲率五万大军围剿秉州,只半月,孟阎已失二郡。安琼劝说放弃雍密郡,重兵退守地势险要的鞍崇郡,孟阎犹豫。

正是这时,却有人向孟阎告密,说是安琼已暗中投靠百里乐正,孟阎于是派人搜查证据,在安琼的被褥之下找到一封密信,遂将安琼严加看管起来,再也不信其言。

而这一日之后,安琼也再不见谢樱樱。

孟阎不听安琼之言,让杜默带兵驻守雍密郡。雍密郡地势平坦,很快便被攻破。杜默不敌,带军突围,突围成功之后却被孟阎治罪,五日之后斩于城门之下。

安琼求情无用,气而骂之。

然而五日之后,百里乐正却已经兵临城下秉州十九郡已失十七,孟阎见到城下甲兵无数,森然杀气逼人,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不多时,城门打开,孟阎乞降。

太子殿下身穿紫金盔甲驾马而来,俯视孟阎,轻声而问:“即便你乞降,我黎夏也是不能容你这等不忠不义的降俘。”

“殿…”孟阎的话并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的头颅已经高高飞上了为杜默所搭建的断头台。

百里乐正的军队很快便占领了城中各处要道,孟阎皇宫之中的宫女太监们也四散逃窜。

谢樱樱知道此时的形势杀安琼已经没有必要,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她与安琼之间却总要说明白才好。

安琼的寝殿依旧如同她第一次来时一样干净朴素,原来守着的侍卫早已经逃跑了,谢樱樱敲敲门听见回应便进了门。

安琼坐在平日常坐的榻上,面前的矮桌上还摆着棋盘。他抬头见进来的人是谢樱樱,微微一笑,道:“我也在想这时候来的人只能是你了。”

谢樱樱在安琼对面坐下,道:“先生料事如神。”

“这么说你真是百里乐正的人?”他这样问,却是一点怒气责怪也没有。

“我是,我有愧于先生。”

“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投缘,觉得你和我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是百里乐正派来的,直到孟阎在我房中发现了信,我才知道。”

“可是先生为何不向孟阎高发我呢,若是如此他也不会错怪你了。”

安琼的笑容有些苍白,可是他双眼明亮,有一点狡黠地笑了:“我都说了与你投缘,若是我告发了你,你怎么还有活路。”

谢樱樱又惭愧又感激,但现在两人都已经没有危险了,她便也没有了苦恼的事情:“那我就多谢安先生活命之恩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报答先生。”

安琼眼若星子,却是不说话。

谢樱樱并未察觉出古怪,问:“孟阎如今已经投降了,不知先生以后有何打算?”

“且不说这件事,你陪我下盘棋吧。”

42不是莺莺燕燕的莺

谢樱樱并不怎么会下棋,但是来了秉州之后因为时常和安琼对弈,所以如今倒也能抵挡上一阵子。

这里很安静,仿佛殿外面的纷扰慌乱离得很远很远,这么长的一段日子里,谢樱樱终于感受到了平和安定。

她玩笑道:“既然现在孟阎已经投降了,那安先生也不用再效忠他了,不知道安先生会不会投靠太子呢?”

安琼专心地打量着棋盘,回道:“我闻百里乐正已经得了葛东门这个名士,我怕是也没有什么用的。”

“那先生就谁都不要效忠了,只去周游列国如何?”

安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好,我大仇未报,总要报了仇才有心情玩耍。”

既然安琼不会投靠百里乐正,又不愿意寄情山水,那谢樱樱便当真不知道安琼究竟要做什么了。

安琼落下一子,大局已定,谢樱樱输。安琼这才抬头看向谢樱樱,道:“这世间能给我解脱的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

“死。”

“先生!”谢樱樱一惊,却已经看见从安琼嘴角流出的血来。谢樱樱忙握住安琼的脉,又拿出银针想要施针,却反被安琼握住了手。

安琼面色发白,手指冰凉,双唇却被血染得艳红无比:“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还来得及的!”

“我这一生本是不愿意入世俗的,可是命运捉弄,如今总算是能得解脱了,你不必自责,更无须为安琼觉得可惜。”安琼瘦弱的身体靠在谢樱樱的肩膀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你不叫赵莹吧。”

谢樱樱使劲儿点点头,眼中已经流出了泪水:“我不叫赵莹,我叫谢樱樱,不是莺莺燕燕的莺,是樱树的樱,樱桃的樱!”

“啊,原来你叫谢樱樱,谢樱樱…”

孟阎的政权本来就不稳固,他一死手下便如同一盘散沙般逃命去了,常青领人截杀了杨峰,肃清了城中的孟阎余孽。

百里乐正并未杀杜默,而是将他带到了孟阎的宫中去见安琼。此时宫人都已经逃走了,沿途只有百里乐正的将士守着,而安琼的寝殿内却格外安静。

百里乐正在殿外住了脚步,然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对杜默道:“你且进去罢。”

杜默先前心思纷乱,所以并未察觉出殿内的情况,只一心想要劝安琼投靠百里乐正,可是他进了门却见谢樱樱也在屋里,只是她背对着门。

杜默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询问谢樱樱安琼的下落,便看见了靠在谢樱樱肩膀上的安琼。安琼此时闭着眼睛,面上一丝生气也无。

杜默一怔,惊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谢樱樱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人也是一动不动的。杜默此时已经得知谢樱樱是百里乐正的细作,又见安琼此时状况,又惊又气之下提起谢樱樱的后颈便摔了出去。

只见谢樱樱的身体直直地撞向门柱,可是马上就要撞到时却被闻声入内的百里乐正接了下来。谢樱樱脱险,却依旧和刚才一般呆滞,百里乐正转头看了安琼的方向一眼,叹了口气将谢樱樱拉了出去。

可是他们出了门杜默却追将出来,连日的牢狱之苦让昔日白衣银甲的小将也生出了颓废落魄之感,他双目血红宛如地狱厉鬼,杀意凛然的剑尖直指谢樱樱:“都是你害了安先生!都是你!”

谢樱樱愣愣看着他的剑尖,却是不说话,更是无从辩解,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嘈杂不堪,只想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杜默能有今日都是拜安琼所赐,他视安琼为兄长,为恩师,为挚友,可是如今安琼死了,这死又和谢樱樱脱不了干系,杜默怎么能饶过谢樱樱。

“安先生为了救你而反抗孟阎,最终被逼得自废双腿,而你不但不感激还暗中陷害他,以致他今日死不瞑目!”

谢樱樱抬眼看杜默,眼神带着冷漠疏离和讥讽轻蔑,并不是平日里的谢樱樱,她说:“各为其主罢了,是我害了他又如何,这世道不就是这样的么?不是只有凶狠诡谲的人才能活下去么?不是强者才能活下去么?这世道不是本就如此么!”

杜默被谢樱樱的话激得失了平日的理智,手中剑向前猛地一送,竟然是直取谢樱樱的咽喉,可是谢樱樱脸上一丝表情惊吓也没有,因为她知道百里乐正是不会让她死的,她的用处还有很多,死在杜默手中实在是不值得的。

果然杜默的剑停在了谢樱樱的面前,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牢牢钳住了剑尖。

“杜默,你既然也知孟阎昏庸无道,那么安琼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他非死于谢樱樱之手,他死于自己的至真至诚,死于自己的重诺,你难道不明白么。”

安琼死了,杜默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来怪罪,只有这样才好过一些,可是此时他再看谢樱樱时却见女子纤细脆弱,这战争本不是她发起的,更不是她能决定的,而安琼的结局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不能责备她的。

杜默冷静下来,收回佩剑转身进了安琼的寝殿,再也未看谢樱樱一眼。

而谢樱樱也转身便走,她走得慢却很坚定,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葬送了安琼一生的宫殿。

“鹤唳。”

一直隐没在暗处的鹤唳单膝跪地:“见过主上。”

“你去跟着她吧,不要让她做出了什么傻事。”

“鹤唳明白。”

谢樱樱并没有做什么傻事,她只是出了宫找了一座山,然后用尽了力气爬到山顶看日落。整整一天她都保持着相同的动作,她也并没有哭,她只是觉得累。

月之中天之时,百里乐正踏风而来,他坐在了谢樱樱旁边,开口问:“樱樱在这里坐了一天,不知在想什么。”

谢樱樱的眼珠动了动,却是依旧盯着山下的灯火,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我白天离开安琼宫殿的时候是有些怨恨殿下的,怨恨殿下为什么一定要取秉州,又怨恨殿下要派我来做这件事。”

“喔,原来是这样,那樱樱现在还怨恨我么。”

“不了,樱樱只是觉得人存活于世太艰难了,想做的事情又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又一定要去做,实在辛苦。”她顿了顿,幽幽道:“长恨此身非我有,非我有。”

百里乐正叹了口气,道:“樱樱竟然也生出了厌世之情了么。”

“昔日我想要劝安琼弃了孟阎怎么样?去游遍天下山水怎么样?可是知道他会拒绝,也怕会坏了殿下的大计,所以并没有问出口,现在想来十分后悔。”

“那若你回到那时,你就会问出口么?”

谢樱樱苦笑一声,这一笑实在夹杂了太过的无奈和痛楚:“樱樱胆小,恐怕还是不敢问的,因为樱樱实在是怕死,我泄露了殿下的计划殿下要我死,而安琼也不会让我有机会挑拨他与孟阎。”

“所以你看,你已经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了,即便再来一次,这也依旧是最好的结局了。安琼不是死于野心,不是死于权谋,他死于自己的忠诚。”

“是,他死于自己的忠诚,若是他最先遇见的是殿下多好。”

百里乐正看着已经快要落下的皓月,道:“这世上机缘奇妙,并非人力所能及,所以不可强求。”

秉州刚刚收复,很多事情都等待解决,百里乐正便比平日忙了许多。因为谢樱樱如今已经不需要隐瞒身份了,所以鹤唳又回到了百里乐正的身边,谢樱樱的安全依旧由常青负责。

谢樱樱去找了杜默,也不知与杜默说了些什么,杜默竟然把安琼的尸身交给了她。

谢樱樱将安琼的尸身带回了他原先住的寝宫之中,安琼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双腿瘦弱,看了便让人觉得有些苦楚。

谢樱樱依旧关上了门,她在殿中呆了许久,等她出来的时候竟然将寝殿连同安琼的尸身一同烧了。

一个月后众人启程回容城,谢樱樱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白瓷坛。

回容城势必会经过四平山,如今秉州孟阎之患已除,四平山上的众多山贼自然不能留了。于是百里乐正让常青带了五千人去剿匪,若是土匪投降最好,若是不降便诛。

可是常青到四平山之时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这四平山上空空如也,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常青把整个四平山都翻了个个也没找见一个人,于是只能回报百里乐正了。

百里乐正听了常青所言之后,转头看了看正垂头发呆的谢樱樱,问:“樱樱曾经可是这金蟒寨的寨主,不知樱樱觉得他们是去哪里了呢?”

43又闻琵琶声

“樱樱曾经可是这金蟒寨的寨主,不知樱樱觉得他们是去哪里了呢?”

谢樱樱呆滞地抬头看向百里乐正,木讷问:“殿下叫我?”

百里乐正叹口气,道:“没事,你忙你的吧。”

谢樱樱于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往外走,等她走到自己的院子里时忽然飞来了一只鸽子,谢樱樱眼中迸发出了一丝的慌乱,她赶紧解下鸽子腿上的纸条,然后将那鸽子扔回了天上。

等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时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已安置好,一切顺利,兄。

谢樱樱赶紧把那纸条烧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当初谢樱樱离开四平山时便与薛用说过,只要秉州被收回,四平山便待不得了,薛用听了谢樱樱的话,在百里乐正还在秉州之时便领着四平山众兄弟往边界去了,只是如今他们在哪里谢樱樱却是不知道的。

“劳烦这位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吧,妾身真的是与太子殿下相识的。”

谢樱樱刚出门便听一女子的哀求声,她抬头一看,却见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身月色罗裙,怀中抱着一把琵琶,面貌也十分眼熟,谢樱樱一愣,这女子不正是琭州的歌姬白风丽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风丽此时也见到了谢樱樱,弃了那官兵便向谢樱樱走来,十分惊喜道:“原来樱夫人在这里啊,真是太好了!”

“白姑娘如何会到了这里?”

“我听闻太子殿下剿灭了孟阎就要回容城了,而要回容城便要经过此处,所以便早早再此等候了。”

“白姑娘你怎么离开了琭州…”

白风丽倒是一点也不扭捏,十分大方道:“你们离开琭州之后,我便用自己的私房钱赎了身,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了。”

谢樱樱脑中嗡嗡作响,她听白风丽的意思似乎是特意赎了身好留在百里乐正身边的,只是百里乐正身边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白风丽怕是不知这一点的吧…

谢樱樱见白风丽满脸的期盼之情,心中不知怎么便生出一丝气恼来,她想:罢了罢了,她自己愿意当百里乐正的棋子,自己愿意上这条贼船的,和自己没有关系。

白风丽却不知谢樱樱心中所想,问:“不知殿下可是在这行馆内?”

谢樱樱本也是闲着没事出去走走,如今便只能领着白风丽去见百里乐正。

百里乐正见了白风丽倒是十分自然,他听了一首先前白风丽时常弹奏的曲子,又和白风丽闲聊了两句,然后便让人带着她休息去了。

待白风丽离开之后,他见谢樱樱还在屋内,微微笑道:“樱樱现在一定在心里咒骂我了,说我害人不浅。”

“樱樱不敢,樱樱只是觉得白风丽是倒了大霉才会遇上殿下。”

“这么说来樱樱也觉得自己遇上我是倒了大霉?”

“我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百里乐正沉默了片刻,面上再也没有笑意:“从秉州离开之后你便心事重重,若是只因安琼之死似乎不太可能。”

谢樱樱抬起眼看百里乐正,问:“若是有一天樱樱对殿下没有用处了,殿下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樱樱。”

百里乐正反问:“那樱樱觉得自己会变得无用么?”

谢樱樱垂了眼睛:“樱樱说过自己胆小了,樱樱自然会怕殿下会抛弃樱樱,所以会一直努力做一个对殿下有用的人的。”

百里乐正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她,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一行人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快到容城的时候遇上了出来相迎的葛东门。葛东门并未见过白风丽,一时便有些好奇,悄悄凑到谢樱樱身边问道:“这位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谢樱樱如实把琭州之事说了一遍,葛东门叹道:“没想到这倒是一个痴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