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是见识过李氏训夫之盛况的,禁不住一笑,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厅门前的帘子被掀开,贺济义身穿一件簇新的葵花色绸直裰,头戴一顶瓦楞帽,半卷着袖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婆子,一个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一个担着两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生菜、芦笋等菜蔬;一个双手各拎一只大铁桶;还有一个扛着一腔剥了皮的整羊。

这是作甚么?孟瑶带着疑惑,指了张二妮斜对面的椅子给贺济义,道:“二弟怎么有空来坐坐,快上茶。”

贺济义却没马上坐下,而是命婆子们把东西放到孟瑶跟前,先开了那只口袋,再开了那两只铁桶。孟瑶抬眼一看,原来口袋里装的是粳米,铁桶里装的是菜油,她隐约猜到了贺济义的意思,不禁有些惊讶。

贺济义似是对她脸上的诧异表情很满意,一撩直裰,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道:“我听说大哥大嫂穷得吃不上饭,急得赌场也没去,忙忙地到菜场买了米油,又买了菜蔬和肉,给你们送过来。”

他这是真心实意的相帮,还是趁机来炫耀一番?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东西都已送到了,孟瑶总要表示感激,便向他道了谢,命人将米油等抬到后罩房去。

贺济义一抬头,见斜对面坐着的是二妮,再看她身旁没有口袋也没有桶,就笑道:“你也是听说表哥表嫂穷了,特特来探望的?只是哪有你这样的探望法,两手空空的来,也不知将家养的鸡捎带一只。”

二妮给的那两锭元宝,不知要买多少米油菜肉,但她懒得搭理贺济义,只将脸掉向了一旁。贺济义还以为她是怯了,竟起身坐到了她旁边,探着身子道:“哎呀,是不是我猜错了,你不是来接济表哥表嫂,是打秋风来了罢?瞧我,瞧我,这二表哥做得不称职。”他拍了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约摸五两重的银子,丢到二妮怀里,道:“有事就同二表哥讲,客气甚么。”

二妮一口气,已是憋得很难受,见了这银子,胸中更是燃起了一把火,想当初她还是贺济义娘子时,找他要一文钱养家,难上加难,如今他发达了,倒埋汰起人来了。她正想把银子劈头砸到他脸上去,却听见门口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吼:“贺济义,你这王八蛋”接着一阵火红的风刮进来,绕着贺济义转了一圈,就见贺济义的脸扭曲地变了形,再看他的耳朵,已被拧到脑后头去了。

贺济义倒抽着凉气,告饶道:“娘子饶命,娘子请饶命。”

二妮这才知道,面前这位一身红绸装,戴全副金头面的女子,就是贺济义如今的娘子李氏。旧娘子见新娘子,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走该留,正犹豫,李氏开腔了,说的正是她:“甚么叫有事就同二表哥讲?嗯?这小媳妇是谁?你同她拉拉扯扯作甚么?”

孟瑶见闹得不像样子,生怕二妮为难,忙起身道:“这是济礼同济义的表妹,老太太嫡亲的内侄女,弟妹你也该叫她一声妹妹的。”

她一面介绍,一面给二妮使眼色,示意她以表妹的身份,上前与李氏行个礼,堵住她的嘴。但二妮一向是看不懂眼色的,今儿也没例外,只瞪着眼睛看李氏,没有动身。

倒是贺济义连声应和孟瑶的话,道:“是,是,是表妹,表妹,娘子误会了。”

“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表妹…”李氏扬高了声调。

孟瑶生怕她要讲出甚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忙厉声道:“弟妹,你要管教夫君,自回你家管去,这里是我家,轮不到你撒野。”

李氏哪里肯听,仍要张嘴,孟瑶只好吩咐知梅:“去把魏姑娘请来,评评这个理。”

李氏这才罢了休,拧着贺济义的耳朵道:“走,咱们回家再算账。”

贺济义被她拖着朝前走,突然二妮叫了一声:“等等。”

李氏同贺济义一起回头看她,二妮走到他们跟前,先拿出贺济义给的那五两银子,接着又掏出一块十两的,五两的砸到贺济义脸上,道:“谁稀罕你的臭钱。”十两的砸到李氏脸上,道:“多谢你填了贺济义身边的空,不然我怎能脱身,过快活日子。”

十两银子砸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李氏勃然大怒,她松开贺济义,撸起袖子就朝二妮身上扑,但二妮做农活的出身,力气不比她小,抬起胳膊轻松一架,就将她拦开了。

二妮带着怜悯的眼神看她,道:“每日里对夫君非打即骂,也挺非力气的罢?其实心里还是埋怨自己遇人不淑,没有一刻过得不辛苦罢?”

“哎呀,我怎么忘了,你本只是个粗使丫鬟,能脱籍嫁人,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怎还会计较自家男人争气不争气。”二妮说着说着,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学着贺济义的样儿,拍了拍脑袋。

第一百七十九章两房不和

“甚么?粗使丫头?她本来只是个粗使丫头??”贺济义还是头一回听说李氏的真实身份竟是个粗使丫头,不禁又惊又怒,当初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又回来了。

李氏脸上倒是波澜不惊,一副“我是光脚,不怕你们穿鞋人”的模样,满不在乎道:“我就是粗使丫头出身,怎地?丫头就不是人?再说做丫头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我有正式的户籍文书,嫁人又是明媒正娶,并不比你们谁差。”

贺济义此时怒火中烧,才不管她如今是甚么身份,使劲一挣,就摆脱了她拧耳朵的手,转向她扑去。

贺济义已许久未曾反抗过,李氏始料未及,竟被他扑中,一起倒在了青砖地上。贺济义死命压住她,手脚并用,狠揍起来,但李氏岂会甘愿被打,奋力反抗,两人登时在地上扭作一团。

二妮在旁看得哈哈大笑,傻姑娘一副担心殃及池鱼的模样,离得远远的,孟瑶则皱了皱眉头,唤过知梅道:“太不成体统。”

知梅会意,忙到后罩房唤了几个劈柴的大力婆子进来,强行将贺济义和李氏分开,抬了出去,一直抬到大门外还拐了个弯,到无人处才扔下。

二妮没了戏看,满脸失望,傻姑娘则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两块银子,一块五两,一块十两,递给二妮道:“陆娘子,你还是收着罢,他们没拿也好,拿去也是糟蹋了。”

二妮想了想,接过来收起,道:“这两块银子我要时时放在身上,看见他们一回就砸一回。”

她同傻姑娘又坐了一时,起身告辞,回店里去了。

孟瑶看着丫头们收拾茶盏,厨房有人来问:“天气热,魏姑娘和二少爷送来的菜又不少,放着怕是要坏,不知大少夫人有何打算?”

孟瑶想了想,道:“先都放着别动,等大少爷回来再作决定罢。”

厨房的人应着去了,按照孟瑶的吩咐,将菜蔬和肉都原封原搁起,只拿些家中原有的酱菜咸菜等出来收拾。等到晚上贺济礼自州学里回来,饭桌上就只有一碟子酱萝卜,一碟子咸菜,一碟子腐乳,外加两碗糙米饭,小囡囡面前倒是有鱼有肉有青菜,不过一样只有一点点,仅够她一人吃。

贺济礼虽然小气,但自从进城立府,还没吃过这样糟糕的饭菜,不禁傻了眼,问道:“这是早饭还是晚饭,怎么连一样新鲜菜都没得?”

孟瑶还真望了望门外的日头,老老实实答道:“太阳已经下山了,自然是晚饭。”

贺济礼哭笑不得:“咱们家真穷到如此地步了?”

孟瑶端起碗来,夹了一筷子咸菜,道:“不是商量好了么,我都能忍着,你不能忍?”

贺济礼想起昨晚两口子商议的结果,道:“我只是怕怠慢了岳母。”

孟瑶道:“我娘去老姐妹家串门子了,这两天都不在咱们家住,这个不消你操心。”

想吃肉的贺济礼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端起碗来准备吃饭。

小囡囡突然道:“肉,鱼,后头。”

“后头有肉和鱼?哪里?”贺济礼抬头,问的是孟瑶。

孟瑶拿筷头点了点小囡囡的鼻头,笑道:“偏你记得清,我都差点忘了,今日魏姑娘、二妮和傻姑娘,还有贺济义,轮番朝咱们家送米送粮送菜送钱呢。”说着,将上午他们送东西来的情形,讲给贺济礼听,还没忘了把二妮怒砸贺济义两口子、惹来他们两口子打架的场景描述了一遍。

“在厅里就打起来了?实在太没规矩。下回若再这样,你别只使人轰,直接唤人来打。”贺济礼沉着脸道。

孟瑶道:“罢了,人家两口子打架,咱们掺和甚么。”

贺济礼没作声,过了一时,道:“既是家里有菜,为何不做来吃?”

孟瑶抿了抿嘴,道:“你好意思吃?”

贺济礼明白她是甚么意思,但却道:“不吃白放着也是坏了,岂不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快些叫厨房把鱼肉收拾两盘子上来,我可吃不惯这咸菜。”

“你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孟瑶嘀咕了一句,遣了个小丫头到厨房去传话。

“且慢。”小丫头刚走到门口,贺济礼却将她叫住,道:“二少爷送来的那些东西,不要动,等到明儿天大亮了,多派几个人送回他家里去,当着邻居们的面砸到他家门板上,多叫骂一时再回来。”

小丫头愣住了:“叫,叫骂甚么?”

贺济礼敲了敲筷子,道:“傻丫头,骂人也不会么?就道我们贺家大房同他二房势同水火,哪怕穷到睡大街,也不喜欢他的施舍。”

“婢子明白了。”贺家两房人交恶,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小丫头马上明白了,应了一声,转身到厨房传话去了。

孟瑶含笑问贺济礼:“有必要做得这样绝?虽说贺济义送东西来时,确有炫耀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在旁人看来,还是一番好心。”

贺济礼长叹一声,道:“你道我是真嫌了他?我这是为了躲避祸事,我看他这差事…唉,他若惹了祸,就算下大狱也是该的,我只怕他会连累娘…”

听贺济礼这意思,是想把贺老太太接到大房来同他们一起过,好同贺济义划清界限?孟瑶马上就恼了,但突然一想,只怕贺济礼有这孝心,贺老太太却不领情呢,于是索性大方主动道:“那不如把老太太接来同咱们一起过罢,不然那样大的年纪还遭这份罪,实在是难为她了。”

贺济礼闻言大喜,暗道自家媳妇真是贤惠又贴心,笑道:“娘子,你真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附到孟瑶耳边,悄声道:“你不晓得,我这样担心,是有原因的,你以为济义今日来送粮米,只是为了兄弟情谊?他昨日就来悄悄找过我,说是要…”

孟瑶听完,震惊非常,连声道:“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如今圣上最恨贪污行贿,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你千万不能答应他。”

虽说是在自家饭厅里,贺济礼还是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莫慌,这样的蠢事,我才不会答应他,我只愁他被黄白之物迷了心窍,怎么也不肯听我的劝,将来大祸临头时,该怎么办?”

孟瑶才不会去操心贺济义该怎么办,在她看来,他就算坐大牢,也同她没得干系,她只担心他们虽然分了家,但到底还是同一族的近亲,要是二房惹祸,他们大房一多半也讨不了好去。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未雨绸缪,也不可能让贺济义与宗族脱离关系,只望他们演戏演得逼真,到时再求乔三老爷暗中帮一帮忙了。

说话间,厨房将刚做好的鱼肉各端了一盘子上来,贺济礼端起碗,狠狠扒了两大口饭。孟瑶笑着摇头,吩咐厨房将剩下的鱼肉放到冰窖里去。

贺济礼吃完饭,等不得明天,当即站起身来,称要到贺济义家去,把贺老太太接过来。孟瑶没有言语,递给他一盏气死风灯笼,叫林森陪他去了。

深夜,贺济礼方才回转,满脸怒气,满身酒气,进屋一言不发,倒头就睡。孟瑶悄悄地起床,穿好衣裳,唤了林森来问。林森道:“大少爷去接老太太来家,却被老太太骂了个狗血淋头,二少夫人还在一旁讲风凉话。二少爷倒是热情得很,末了请大少爷上酒楼吃酒,但大少爷却不领情,自进了别的包间,独自吃了个大醉,小人好容易才将他扶回来。”

事情同孟瑶所料相差无几,她无声地笑了,命知梅递了块碎银子给林森,让他下去了。

第二日起床,贺济礼仍是甚么也没说,孟瑶也就当不知道,甚么也没问。倒是午饭时贺老太太跑了来,手里拿了根牙签,边剔牙边朝孟瑶的饭桌上瞄,口中啧啧出声:“瞧你们这饭菜,哪能下咽,我们今儿中午吃的可是油焖整鸡,红烧猪头肉,一大条有头有尾的鲤鱼。你们穷成这样,还要讲骨气,把昨日济义好心送来的菜米全还了回去,真真是…”

知梅正在帮着上菜,手里端着一碗昨日魏姑娘送来的肉,闻言马上将碗递到了外间去,只拣了盘青菜端进来。

贺老太太见了她手里端的菜,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搜罗了许多凉话来讲。

孟瑶当作没听见,只端了碗喂小囡囡吃饭,但暗地里却唤来两名最擅吵架的婆子,一面把贺老太太朝外推,一面同她争吵起来。俩婆子不管不顾,一路将贺老太太推攘着到了大门口,就站在门外吵闹起来,引得街坊四邻无数人围观。

这一天下来,贺家大房与二房不和、相互上门吵架的消息,在城里传了个遍。

又过了一天,温夫人访完了昔日姐妹,又张罗着让孟里到魏姑娘家提了亲,重回贺府来了,同孟瑶笑道:“事情我都听说了,且让我来与你添把火。”

第一百八十章温夫人VS贺老太(一)

孟瑶精神为之一振,问道:“娘准备出发了?我陪你去罢。”

温夫人先点头,答了个“是”字,后又摇头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罢,你若跟了去,我就要顾及着你这做儿媳的面子,反而放不开手脚。”

孟瑶想了想也是,便没坚持,亲自送温夫人到大门口回转。

温夫人坐了轿子,朝城郊而去,后面还跟了一众奴仆,担着大盒小盒的礼物。

贺济义的家,还是当初魏姑娘赁下的那座两进小院子,白墙灰瓦,门外有大树遮掩,不过门前没了小厮看守,只有贺老太太坐在台阶上嗑瓜子,旁边趴着个小娃娃,脸上糊着鼻涕,里面还隐隐传来女子的呵斥声、叫骂声。

温夫人的轿子在离大门口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贺老太太投来诧异的目光,吆喝着喊道:“是济礼媳妇来了么?你家不是穷了,怎么还有钱坐轿子?”

温夫人看起来心情很好,还未下轿,就先回答了贺老太太的话:“轿子就是家里的,不消另外花银子。”

贺老太太听出这不是孟瑶的声音,愣在了那里。

一婆子掀起轿帘,扶了温夫人下来。温夫人笑吟吟地走向贺老太太,道:“多日不见,老太太如今还好?”

贺老太太的确是好长时间没见过温夫人了,细细朝她身上一瞧,只见她遍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虽然这些贺老太太都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值钱货。她暗自忖着,看来街上都传说温夫人到了乔家过得甚是得意,所言不虚了。

贺老太太看着面前春风得意的温夫人,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如今自己有钱了,需要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亲戚拿出去说嘴;另一方面,她却又还记恨着孟里敲诈贺济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事,至今耿耿于怀。

温夫人身旁的婆子见贺老太太盯住温夫人不放,却不出声招呼,不禁皱了皱眉,心想到底是村妇,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她正要出声相斥,却被温夫人一个眼神止住了。

温夫人很是有耐心,一边面带笑容任由贺老太太想心事,一边朝她身上打量,只见贺老太太单穿了一件浅红色的罗衫,里头没有衬任何抹胸小衣之类,隐约能瞧见胸脯上的肉;下面系着一条浅灰色的绸裙,长长地覆盖在脚面上,将一双黑色凉鞋遮住了一半。

看来贺家二房是真赚了几个钱了,连贺老太太都打扮得不文不类起来,温夫人忍不住掩嘴偷笑。

经她这一笑,贺老太太回过神来,语气不善道:“你如今已算不得我亲家了,还来作甚么?”

婆子又要斥她,仍被温夫人一个眼色止住了。

温夫人并未接贺老太太的话,只朝后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三名婆子各抱一只红漆木盒子走上前来,到贺老太太面前掀开。那三只盒子里,都是各种延年益寿的补品,贺老太太认不得,只晓得其中一支是人参。她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有三名婆子抱着东西走上前来,这回她认得了,那是三匹布料,看样子不是绸子就是缎子。

幸亏温夫人没生气掉头就走,贺老太太懊恼地一掐大腿,笑呵呵地到温夫人面前行礼,殷勤地让她进屋,道:“甚么风把亲家给吹来了,我x盼夜盼你来家里顽呢…”

温夫人勾起唇角,微笑着享受她前倨后恭的态度,随她走进院门去。这前面一进院子不大,中间铺了一条崭新的石板路,两旁还是泥土,没有铺砖,石板路的右边的有株小树,树旁搁了一只扁筐,晒着萝卜干;左边则有两名匠人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又雕又琢,贺老太太自豪地介绍道:“这是头石狮子,济义说要搁到门口去,显气派。”

石狮子可不是甚么人都能用的,但温夫人并未出言提醒,只是微笑,跟着兴致勃勃的贺老太太,自左边的角门,走到后面院子里去。

后院比前院略显宽敞,靠墙架着的竹竿上,晾晒着衣裳,看得出来都是崭新的绸子,墙角有石磨,一名穿着半新不旧半臂的女子,正在奋力推磨,她虽然面黄肌瘦,但仍旧能看出容貌姣好,很有几分颜色。另一名红衣红裙的妇人,高高梳着发髻,插满金簪牙梳,正举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捶衣棒,恐吓那推磨女子道:“晚饭前这些豆子若还没磨出来,就不许吃晚饭。”

这一幕,贺老太太似是看惯了的,眼皮都没动一下,径直只把温夫人朝堂屋里引,嘴里说着:“亲家,快请屋里坐。”

举着捶衣棒的妇人闻声扭过头来,扬着眉问道:“这是谁?”

而那推磨的女子则惊喜交加地唤道:“舅母”

温夫人一愣,定睛朝推磨女子望去,细细打量了一番,犹豫道:“你是…齐家的二姑娘?”

推磨女子正是齐佩之,她连连点着头,直起身来,道:“是我,是我,我是齐佩之,舅母,你是来救我了吗?”

齐佩之的嫡母齐夫人,乃是乔三老爷的庶妹,因此齐佩之称温夫人一声舅母,确是没错。但有一位与人做妾,看起来还不怎么招夫家待见的外甥女,实在不是甚么荣耀的事,温夫人不想认她,面子上又拂却不了,一时踌躇起来。

贺老太太此时却十分地善解人意,呵斥齐佩之道:“这是我亲家,济礼的岳母,几时成了你舅母了,休要诨说,乱认亲戚。”

温夫人很高兴贺老太太此时出言相救,冲她笑了一笑,贺老太太乐得喜上眉梢。

齐佩之怔怔地,双眼落下泪来,旁边的红衣妇人见状,马上一棒子敲到她背上,马上:“好端端的,嚎甚么嚎,赶紧干活。”

温夫人瞧着不忍,欲出声相劝,但一想齐家都不管这位姑娘了,她这个不怎么亲的舅母,操的是哪门子心,于是便扭转了头,继续跟着贺老太太朝堂屋里走。

她们身后的红衣妇人又问了一声,这回声调升高了,透着一股子不耐烦:“这到底是谁?”

贺老太太正欲作答,温夫人却抬手止住了她,笑着回头道:“我是魏姑娘的朋友,刚从她那里来,瞧瞧老太太。”

红衣妇人马上收起了不耐烦,丢开捶衣棒,冲她福了一福,道:“我与夫人煮茶去。”

待红衣妇人消失在厢房,贺老太太撇嘴道:“这是我家的母夜叉,济义的媳妇,李氏。”

温夫人自然猜到了她就是李氏,不然方才也不会拿魏姑娘出来压她。

贺老太太引了温夫人进屋,请她坐下,絮絮叨叨道:“我前几日才晓得,我家这个媳妇李氏,居然只是魏姑娘家的粗使丫头,是魏姑娘当初使了伎俩,才使得她嫁到了我家来。我这回本来想休了李氏,为济义改娶魏姑娘,却不想被人抢了先…”

温夫人微微笑道:“我昨儿刚让孟里去向魏姑娘提亲,魏姑娘已是答应了。”

贺老太太的后半截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脸上讪讪的。

温夫人所来另有正事,不欲在此事上与她多作纠缠,便就此打住了话题,命婆子们把她给贺老太太带来的礼物搬上来。

婆子们鱼贯而出,将盒子布匹摆到贺老太太面前,堆作了一堆。贺老太太一看,除了方才已见过的三只红漆木盒子和三匹布料,还多出三只圆匣子,光看那盒子的用料做工,都能卖个好价钱。她脸上的皱纹,就笑成了一朵花。

温夫人口中犹道太简薄等语,满面真诚地道谢:“我家箱笼一直寄放在老太太这里,实在是让你费心了。”

贺老太太笑着摆手:“不费心,不费心。”

温夫人自袖子里取出寄存文书,道:“我嫁去西京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同夫家人相处得不错,就想把箱笼运回去。我看老太太今日恰巧有空,不如就趁现在把东西交割了罢。”

贺老太太看也没看那份文书,就笑道:“亲家,看来孟少爷还不曾向你讲过,那些箱笼,我们已是折成现钱还给他了。”

温夫人不问箱笼为甚么变成了现钱,只道:“寄存箱笼的人是我,老太太却为何要同孟里交割?”

贺老太太没听明白,愣道:“他是你亲儿子,箱笼又是孟家的,这有甚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