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变了就是变了,就如铭烟她再不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又如心丢了一块是怎么也补不回的了。一路上不断听闻各类消息。——听说楚家果然狼子野心,竟私下藏匿数万兵马其势汹汹。栖雁抿了口茶,唉,兄台,若不如此他如何谋反?——听说周亲王宝刀未老,大挫其锐气,不久应能与钨启国君亲率之军会师。

栖雁手上的茶碗顿了顿,唔,父王有十数年未见钨启韶了吧?不过何必忧心,当年他们都能合作愉快,更妄论如今了。——听说秦亲王竟忽染疾病抱恙,秦世子为父祈福,施粥赠药,真是忠孝仁义啊。

栖雁放下茶碗,唇际勾起含义莫名的弧度,眸中却掠过抹无奈忧伤。起身,搁下茶钱,茶铺外阳光明媚。浅浅一笑,栖雁慢慢踱着步,踏着璀璨日华,看来又是个不错的日子。忽而放慢了步子,唇边笑意加深,无聊了许久终于有乐子上门了。栖雁先在城里逛了三圈,再选了附近最高的一座山‘游玩’。

晌午,山中凉亭,风徐徐,云飘飘,两个轻装汉子气喘吁吁的左顾右盼,神情焦急。

“噗嗤。”一声轻笑,清悦绕耳,寻声奔向亭外,却仍是不见人影。

“你们跟着我?”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确定无疑,两人转头望向凉亭顶上一派悠闲的人,不由相对苦笑。

一人拱手道:“我等并无恶意,得罪之处还望神医见谅。”

栖雁支着头瞄着被她整得累得够呛的两人,摆摆手,心胸宽广道:“既无恶意,也就罢了。”若非确实感觉出二人身上并无嚣杀之气,也不会只小惩大戒,“让你们跟着我的乃是何人?”

“…”两人对看一眼,一起保持沉默。栖雁边摆弄着头发,边猜度着,他们要跟的是‘燕昔神医’,那该是江湖中人?无恶意,莫非有事相求?时如白驹过隙一点点在寂静中流逝,直到一人姗姗来迟,两人大舒口气,栖雁却是挑高了眉毛,疑惑道:“离源?”

“离源。”皱了皱眉头,栖雁轻盈落到他面前,“你找我?”

离源点了点头,打发另两人离去,恭敬道:“我已奉令四处寻郡主许久了。”

奉令?栖雁勾起抹笑:“宣偌公子因何寻我?”

离源一阵恍惚,似乎眼前的便是怀日楼中初初相见的素衣神医,出尘绝世,但凡世一场颠簸,岂能当真不染上尘埃?

咬了咬牙,离源慎重道:“陛下病重,恐怕…”

“离源。”栖雁睁大眼,不可思议道:“你不会要我去为皇上诊治吧?”

离源见她亮得逼人的眼隐藏点点嘲讽,无奈拿出封信来奉上,叹道:“这是殿下亲笔。”

栖雁拆信扫了扫,言辞恳切,不掩忧心忡忡,尊贵如他竟也会在字里行间透出恳求之意么?

“当真这般严重了?”看着栖雁怀疑依然,离源苦笑道:“郡主当知过去一年来陛下病重谣言不断,近日却反倒少人提及却是为何?”

“为防此刻动摇军心。”栖雁沉声道:“此时上位者若有万一定然影响战事。”秦昕等得怕就是这渔翁之利。

离源颔首:“不愧是郡主,故而此次寻访神医也是隐秘行事。”抱拳恳切道:“望郡主就算为着十数万正交战的将士随在下赴帝都一行。”

栖雁微笑道:“离源,你很聪明。”

为着正交战的将士么?

“但是,我也同样看重自己的安危。”一阵刺痛,除了自己这世上又还有谁会全心为我?

“郡主!”离源单膝跪下,“殿下让属下转告,即是他亲自相邀,郡主若要离去他必也亲自护送。”

祁洛暄么?栖雁闭了闭眼,仿若又能见真挚的黑眸定定望着自己,那人从未有为难自己之处。当日主动退还玉湖冰琴,这份用心,她算是辜负了他吧?也罢,就此还了这情也好,何况…那战火中煎熬的还有…再则,哼!孑然一身,来去又岂受他人束缚?

连日兼程赶路,从离源口中栖雁得知为防局势有变他奉命暗中监视各地官员,或有势力者的动向,便于祁洛暄掌控,故而在得令后,能这么快找到自己。栖雁颔首,心中不由想到那人,夕影门的作用除了铲除异己也不外如是吧。

离源曾支支吾吾地问她近来可有铃儿的消息,栖雁不解,勘查各地情况难道竟会遗漏秋枫堡?

是故意忽略的吧?也许此刻彼此一无所知反倒好,免得被那许许多多的不得已逼断了情缘。

曾以为离源不是铃儿良人,到现在才发现,谁是谁的缘分,谁是谁的良人,又有谁说得清呢?

淡淡告知曾在近日收到铃儿传信报平安,一切就这么顺其自然吧。

待到了皇城大门,见到一脸焦急等候在那里的华贵皇子在见到自己时眼中闪出的光芒,栖雁不禁心一紧,压下无奈的深深叹息。祁洛暄,能帮得我便帮了,只是这世上有些人,有些情却注定要被辜负。

祁洛暄走向栖雁,她今日换上郡主装束,淡蓝的绢裙金丝浅浅绣上,粉色珍珠点缀,只是纵然穿着绸衣华衫,却依旧清雅神采中甚至淡泊疏离更胜以往。无言半晌,两人竟是同时开了口。

“我会尽力而为。”

“我定护你无事。”两人皆微微一愣,继而相视而笑,似甜却苦。“这位是统领禁军的季统领。”轻轻一咳,祁洛暄替身后的季赫介绍道。

哦?季氏一族世代效忠祁氏,季赫之名也曾耳闻,爹娘都该与他相识吧?栖雁有些好奇地望向季赫,却发现对方眸中正充满着好奇,疑虑等等复杂情绪紧盯着自己,见她望去才移了目。

栖雁转了转眼微笑道:“早闻季统领之名,今日得见实乃栖雁之幸。”

见了那抹清浅的笑,季赫脸色却有些发白。好像,真得好像!不单是相貌相仿,那眉宇,气韵,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清的相似,使自己惶恐。

“季统领?”祁洛暄不解皱眉。季赫方才醒过神来,侧身恭敬道:“陛下已等候多时,郡主请。”将那片刻失态收入眼底,栖雁慢步跟随其后。

从未见过曦帝这天下霸主,自己父王曾经的结义兄弟。说是曾经,因为她绝不信有人在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后仍会惦记昔日的金兰结义,何况这十数年来他都不曾想起,除了有利用价值时,譬如…如今。可穿过九重宫阙,行过无数回廊,栖雁依旧不由暗自唏嘘,半生拼搏,时时算计,步步相逼,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困在尺寸之地,金砌玉雕的牢笼,失者固可悲可叹,得者又有何幸?

“栖雁郡主?”半卧在病榻上的帝王眯着的眼在看到翩然入内行礼的少女时,微微怔愣了片刻。

栖雁抬首在长长眼睫下的遮掩下,打量着面前的帝王,明黄耀眼龙袍,坐拥天下,贵不可及,本该意气风发的壮年,这位人间至尊却缘何比自己的父亲更显沧桑?若父王是被那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愧疚折磨,他可是时时刻刻消磨于权谋与病痛?

相同的是眼底周身抹不去的孤寂苍凉。“父皇。”祁洛暄出声,曦帝方敛神道:“免礼。”

侧向栖雁微微一笑,“上次朕见你时你话还说不清呢,时间真快啊。”栖雁回他一笑。曦帝盯着毫无半点惧意的眸叹道:“你真得很像你娘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无耻小人竟对自己结义兄弟的妻子动心…”秦亲王的话轰然响在耳际,是真?是假?栖雁看向卧榻上的帝王,那仿若长者的慈善温和后,帝心之深岂止九重

“咳咳…咳…”一阵急剧的咳嗽打断忆樱宫中了各人暗自转动的心思。

“父皇。”祁洛暄焦急上前服侍曦帝喝下药茶,转首看向栖雁。栖雁不好再继续作壁上观,俯首道:“请容臣女诊脉。”

曦帝颔首,见栖雁倒当真端得一派大家风范,进退得体间不失风骨,幸是女子否则…

握紧了拳却又松开,撩起衣袖,让其诊脉,微笑道:“周亲王有女如此想必欣慰。”

欣慰?栖雁不置一词,用心诊脉,果然是陈年旧疾,伤至经脉,能到今日还得清明也算不易,不过借来寿数终究不长,若能心绪平稳倒…忽而手不经意的一颤,平了平心绪,再试着把了一次,轻轻按下手腕正中的几个穴位,只见其手心微微泛红,心不可抑制的抖了抖,收回手,垂下眸作出深思的模样,不能在此时泄漏了思绪。

“陛下乃陈疴素疾,只得小心调理。”栖雁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是异常平静,“切忌大喜大悲,忧思劳虑。”

曦帝点点头轻叹道:“朕明白,可惜有些时候却是由不得人自行决定。”

栖雁道:“这世上本无那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画了圈子,作茧自缚罢了。”顿了顿,觉得言语过激,深吸口气,温婉浅笑,“陛下且宽心才好。”

曦帝一阵恍惚,是谁曾说过相同的话?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呵,此乃大势所趋,寒月,如此伤感不似你啊,你因知这全是不得已。”

“祁烈,这世上本无那许多不得已,有的只是违心而为,但其实那些也只是因为更看重的东西违了本心而寻的借口罢了,只是…借口。”

“杀伐动乱祸起无由,说到底,亦不过是人本性中的欲望、贪婪胜了而已啊。”

心蓦然绞痛,气似有不怠,耳边是谁在焦急声声呼唤?栖雁看着突然病发的帝王,太出乎所料,只怕他自己也未想到吧?再工于谋人争利,奈何拙于谋天。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纵使机关算尽,终究算不过天命一定。

手上的银针泛着点点利芒,此刻,只要穴位稍有偏差,那么…“为何不说清楚?为何不再见娘?为什么?”

“因为军心生乱乃是大忌。”军心么…可笑还是可悲?怎的,这选择自己竟也要做一次么?

“栖雁。”转过头对上深黑的双眸,“拜托你了,你且大胆下针医治,我的承诺过的定然做到。”祁洛暄,你竟以为我在紧张么?你到这时竟还对我这般信任?承诺?谁的承诺?

“我会尽力而为。”

“我定护你无事。”一刹那犹疑,曦帝却自己缓了过来,只睁了缝的眼扫向栖雁。定了定神,落下银针,紊乱的脉象复又平和。

面对祁洛暄的感激,曦帝莫名的神光,栖雁只勾唇一笑:“陛下暂且无事了。”

“喂,你怎么来了?”栖雁回首,如此没涵养的话在这深宫中除了五皇子祁洛彬实不做第二人想。

瞟了跟在其身后的离木眼,栖雁随口道:“你说呢?”夸张地长长叹气,祁洛彬摇头道:“本以为你够聪明,谁知…”

“…”

“喂。”斜睇她眼祁洛彬轻轻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言罢,也不看她,带着离木往忆樱宫去了。缓缓扬起唇角勾勒苦涩的弧度,栖雁环顾了下四周,樱花早谢,徒留空枝何益,不过愈显凄凉萧瑟。

“栖雁郡主。”当栖雁满腹心事漫步于殿外,思虑这是否要‘不告而别’,却突然被声音较细的内侍唤住,待得透过朦胧月色看清那人低着的容颜,不知是庆幸这深宫内廷戒备不若所想的森严,抑或感慨自己识人不明。

“咳咳。”此地不错一目了然,无需担心隔墙有耳,栖雁边做出赏花观景的模样,边道:“楚郡主,你怎会在此?”楚暮荷细声低语道:“栖雁郡主一会儿出去时,能否…”

“我只怕自身难保,唉,又如何助你?”她明白楚家美人的意思,以其身份自是想离了这牢笼,只是此刻自己能否顺利出去都是未知,实在没什么心思带不相干的人。

“无需栖雁郡主援手,只消郡主休要揭穿于我便可。”栖雁来不及答言,便见祁洛暄匆匆而出,直走向她,“多谢你适才救治我父皇。”

未等栖雁说些冠冕堂皇的谦虚之语,英俊的脸焕发异彩若下了决心般道:“如今我亦该实现自己的诺言,送你平安离去。”

落花空寄流水情

望着一路向前不回头的背影,栖雁心中一叹,睿智如他,慌乱过后终是发现了什么吧

纱袖中修长的指捏紧,紧得那算不得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曦帝之疾源起昔年所受旧伤,气血不顺,经脉尽损,最奇的乃是忽寒忽烈流传于体内的真气,正是这股真气使其伤势反复,纵然当时保下命来,亦逃不了心神耗竭而亡。这种骇人武功自己原来也是不知的,直到…直到看了‘兰家遗书’!上头简略所提,若是不曾猜错着这正是‘噬魂掌’造成的!这么说来…冬雪阁主曾言昔日陷害舅舅之人曾受他一掌,那人可就是曦帝?!

只是…

“对了,昕儿,你难道不好奇,我秦家当年分明受重创却为何还有今日的实力?”

“我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樱瑶,你以为兰寒月为何会突然携女出关,为父也不瞒你,她出关前两日曾与我见面,至于她和那丫头为何会被一路追杀呢…”秦亲王他难道…娘出关前两日确曾与之见过,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头隐隐作痛!十五年前真相究竟为何?谁知隐中情,可解心中惑?

“栖雁。”栖雁蓦然回首,才觉出祁洛暄显是已换了自己许久了,黑眸漾着浓浓的担忧,甚至遮掩了原本的焦虑黯然。扯动唇角,挤出抹微笑,却只换来一声幽幽长叹。

下一瞬,人被拥入温暖的胸膛,栖雁不曾料到素来温文有礼的祁洛暄会作此举动,一时怔愣连推拒亦忘了。不同于秦昕烫到灼人的温度,祁洛暄的胸膛温暖柔和似能包容万物,却…唯独无法温热冰冷已久的心。

栖雁恍惚中无意识地低低叹息出声,只觉那怀抱一僵,那双臂似是要愈发收紧却在下一刻松了开来。抬眸,四目相对,他依旧是尊贵不凡的皇子,挂着温和的微笑,栖雁却因那一笑心中莫名一酸。

“前面乃是南门,我已交待过了。”不知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外露的情绪,抑或不愿见她悲悯的神情,祁洛暄转身只留下最后一句,“包袱若是太重,背不动就休要背了,飒然脱俗才是我认识的神医燕昔啊。”

“栖雁,你自己…且好好珍重吧。”低语在风中几度流转,渐渐染上了冷冬的伤怀之色…

祁洛暄头也不回的离去,几个宫女内侍急忙跟上,始终低着头的楚暮荷却磨磨蹭蹭乘机留了下来,自然无人留意。直到出了南门,栖雁才回身看向这个本像花一般娇弱的女子,短短时日竟磨练至此,这般从容镇定。楚暮荷降压的极低的内侍帽取下,见栖雁盯着自己,微微笑道:“多谢郡主相助。”

回头望眼紧闭的宫门,栖雁笑道:“楚郡主唤我燕昔即可。”

楚暮荷会意道:“那燕昔也叫我暮荷便是。”涩涩抿唇,“郡主这身份亦不合我也。”

不合适么?何时?在被楚家起兵谋反之时,还是更早?早在被亲人做棋子放弃时?栖雁摇了摇头,喃喃道:“莫非女子生来皆是如此呢?”似问似叹,低若游丝。

楚暮荷却是一震,目光不禁也柔了下来,却犹带着一种莫名情绪道:“燕昔也有此感么?”

在她看来,栖雁文采武功皆为人上,岂会如自己一般彷徨无依?

栖雁知其所想也不多辩,她素来不喜以软弱更遑论为此争执辩解,只随意一笑道了句:“自然。”想了想问道:“暮荷此次孤注一掷,难道不担心被二殿下察觉?”楚暮荷翘睫微颤:“若在往日我未必如此大胆,但…”飞快睇了她眼,垂眸道:“因为是你,只要你在二殿下的眼里就再看不见他人。”

她乃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此话说得甚轻,说完又是阵静默。栖雁想起适才祁洛暄之举皆落尽其眼中,她又曾与祁洛暄有过婚约,虽然早就不再作数亦难免有些尴尬。

半晌,终是栖雁打破了沉默,“暮荷接着欲往何处去?”

“我…”楚暮荷突然定定望向栖雁,秀丽美眸凝聚着点点炫芒,“燕昔,又打算去何处呢?”

“我?”栖雁有些诧异。

“你…可是要去见秦世子?”她如何知晓自己与秦昕的关系?栖雁眸瞳一瞬收缩,忆起了曾作玩笑听的诸多流言,那里面曾有过眼前佳人与他的交集…

只是,从前秦昕不曾入自己的心故而不在意,之后两人定执手之约又自诩真情相交亦不留心,如今…如今决心要断此情缘时反去纠缠这些又有何益?不错,纵然十五年前之事别有蹊跷,但与他路不同却是一定的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栖雁深吸口气,淡淡道:“岂会?燕昔是江湖中人与王孙公子等何来着许多交集?”

“哦?”楚暮荷秀眉微颦,郑重看了她眼点头道:“暮荷明白了,那就此拜别,今日之情暮荷牢记。”

栖雁摇首道:“不必了,我本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战火起,世道乱,暮荷你一人上路却要小心了。”

楚暮荷浅笑道:“多谢燕昔关怀,我会的。”言罢,楚暮荷急匆匆离去,近似在逃避些什么,在官道附近顾了辆车。

这儿离皇宫近有时内侍受差遣,或有急事也常来此雇车,因而车夫见一身内侍服的楚暮荷模样仓促,并无半点觉得不妥,收了银子,就驾车上了官道,笑呵呵回首道:“公公要去哪儿啊?”

压低了嗓子,楚暮荷哑声道:“瑾峙城,秦亲王府。”握紧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香囊,心中默念,栖雁郡主,不,燕昔,对不起了,你很好,真得很好。

不是觉不到她的善意,那善意甚至远胜过亲手足对自己的亲情。不是未曾看到如月般皎洁的人竟会在提起那人时露出藏也藏不住的黯然神伤。

可是…真的对不起了,这或许是我唯一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抓住那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的幸福的机会,所以…对不起了…

“世…子?”小瞳对着似乎在出神的秦昕轻声唤道。不知为何,这次世子回来后与以往有些不同,唔,并不是为人更冷,亦不逊以往干练,只是…只是那眉眼中偶尔似闪过抹若有若无的黯然,极淡极浅,转瞬而过,就如一点浅浅的水印在宣纸上斑驳开,最终不留痕迹,以至自己至今都不敢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眼花。唉,世子不言,随影亦不语,自己一个贴身侍从纵使想替主子分忧亦是无力。

“小瞳?”秦昕回眸睨视自己的贴身侍从,不知其为何分神。

小瞳忙收敛心思道:“世子,有名宫中内侍求见世子。”秦昕挑眉。

小瞳知其意摇首道:“非我门中暗钉,亦…不似奉旨前来。”

秦昕露出几分兴致,轻笑:“这倒有趣。”手随意一挥道:“你且让他进内来。”

小瞳领命,吩咐下去,片刻后牢牢低着头的瘦小身影慢慢入内。秦昕不言,静静打量有些无措的内侍,原以为不是有心攀附的就必是有心人所遣,可这般反应却不像胆略过人的了,那又因何而来,倒是颇费思量。

压低了帽沿,纤巧玲珑的秀气鼻梁微微露出,楚暮荷偷偷瞥着那人,一身华贵,慵懒地坐着,白净无瑕的手支着俊美无双的脸在琉璃灯下散着别样风华。心跳声鼓鼓作响,即使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暗自将要说的话练了千万遍,这一刻也全乱了章法。

勉强压下将跳跃而出的心,楚暮荷闭了闭眼,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抬头轻轻道:“秦世子。”

纵使秦昕也不由暗里惊讶,给小瞳睇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退至门外,秦昕才微笑中略带几分疑虑道:“暮荷郡主怎会来此?”楚暮荷本是聪慧之人自然听得出这话中无半点感情,脸色不由微微发白。

当日诗会初见,他风度翩翩,微微一笑便如日华灼人双目,非乃瞧不出他弯弯眼眸中少了温度却依然不由自主地陷落。福城再会,方知那样似乎高高立于众人之上的人也会有执着的神情,也会认真地看着另一个人,心中本就无望的情愫更是暗淡了下去。只是…

握紧了那看似柔弱不堪一折的手,虽料到大哥他们会放弃自己,但当真被孤立无援弃于敌人手掌,为那俎下鱼肉,一日日幽居深宫等那一纸诏书时方才知晓自己并未若所想得那么勇敢,害怕,真的满满的惧意如满缸的水不断溢出。想呼救,谁来,谁来帮帮我?但…没有人…连曾唯一贴心的小峨也不在了。直到那温婉如玉尊贵不凡的皇子走到自己面前,以施恩的口气表示自己可以平安的生活在那个院子里,那一刻,自己亦是真的感恩戴德的,比起所谓的家人,已然是敌人的天皇贵胄确要仁慈多了。

然,终究不能安心自己的命就这般全凭人喜怒。亦不甘心,不甘心如沙尘一般毫无价值,甚至连祈望平静这微薄的愿望也在被送入滔天巨浪前而不得苟存。燕昔,你让我这般唤你。你轻易抛弃了郡主身份依然潇洒来去,我被剥夺了唯一依凭,天下之大,已无处容身。

你浅浅忧愁,淡淡黯然,幽幽无奈,做出了抉择,而我…我早已无路…

所以…

“世子乃有大志者,如今这情势。”楚暮荷掩下所有澎湃的情绪,那话音竟格外镇定,“正乃世子可翼展抱负之时。”秦昕惊疑不定,在他心中楚暮荷是知进退,懂礼数颇有文气的女子,但…也就止于此。

从小耳目染,在他心中女子的计量谋划不过闺阁后院玩权弄术,其实不足一提。直到栖雁突然出现,可对他而言栖雁本是极特别的,清灵的仿若透彻,却又隔雾蒙纱。如今这素来娇弱的楚三郡主不仅离开了她本不可能离开的地方又意外出现此地,更适于出惊人倒不由有几分刮目相看。但秦昕毕竟是秦昕,只一瞬,便浅笑道:“郡主此言何意,秦昕因何不解?”

楚暮荷看着那人浅浅笑意,一派风雅,几分无心之态,那神情却是不久前在另一人身上见到过的,虽然似有不同,但那种相通的气息使她突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他与另一个将所有心绪皆掩于一笑之人间没有自己立锥之地。尽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而那个人却远在千里之外。若在以前,只怕暮荷早已知难而退,下面的话自然亦无须再提,但经浮沉,历生死,今日的楚暮荷已非昔日全然小女儿之态。

“杀伐战乱祸起无由,世本待豪杰出平天下乱世。”绢丽秀容现出从未有的刚毅,柔美的唇扬起本不属于她的弧度,“世子当仁不让。”

秦昕瞧见她眼底的认真,亦收敛了漫不经心之态,淡淡笑道:“郡主抬爱。”

楚暮荷心道:他依旧不愿对我露实。顾不得心中酸涩,楚暮荷直言道:“世子如今已然万事俱备,但民心所向绝非战乱,然,若上位者失道则不然。”

秦昕何等敏锐之人,这话已听出几分真意问道:“郡主言之灼灼,想来绝非空口无凭。”

楚暮荷微笑道:“暮荷得先父遗书,指当今九五至尊曾于昔日战乱之时勾结外敌陷害忠良,逼使家父暗里助之,家父无奈违心而为,后反遭其下慢性毒物,暗地留书以告后人。”

秦昕听其言,心一动,为的却非此物若用之得当能,使之适时,起兵将师出有名,亦非此物能给敌手致命一击。对此意外之意外,他只有一念,被害的昔日忠良乃何人,是否…是否便为…

楚暮荷观其神色,不明其所思却知其心有所动,启唇道:“世子可于周亲王退那钨启与…与叛军之将后将此书昭告天下。”顿了顿,一字一句续道:“周亲王爱妻之名天下皆知,加之其威望经此一役必又大增,届时非但周亲王府再不会与世子为难,凡天下有识之士皆愿为世子所用,天下民心所向者亦非世子莫数。”

果然!秦昕省得她言下之意,那遗书所书定与昔日周家之事脱不了关系,那么…那么自己与她是否就无仇怨?再抬眸看向温婉立于前的窈窕淑女,灰褐眼眸微眯,自己以前还真是看走眼了。

“郡主手握此物若此时拿出可助楚家摆脱污名,扭转情势,却为何…不为,反来寻昕?”

楚暮荷一愣,对上那疑虑不降反升的两汪深潭,隐逸许久的情愫夹着辛酸委屈一起涌出,凄然一笑道:“我自是为了自己。”秦昕挑眉不解。

暮荷径自道:“世子暮荷非女中翘楚,这一生却只动一次心,只因一人一笑,虽知那一笑参杂诸多算计,甚至毫无温度却依旧动了心,飞蛾扑火,作茧自缚,愚昧否?”

秦昕纵然铁石心肠,但他自己动情动心后深知其中苦涩面对柔情款款,深情眷眷不由微动。

“是故我为自己而来,为那一生一次傻至极的动心而来,世子,暮荷别无所求,唯愿此身相托,可否?”秦昕皱了皱眉。一时无言,半晌沉默,针落可闻。

许久,秦昕似是下了决心,望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娇弱少女微微笑道:“郡主冒其险而来,这份心意秦昕感怀,郡主不弃且留下避避风雨吧。”楚暮荷似惊喜抬头,却闻秦昕道:“待等天下安定,郡主…可再觅良婿。”

狠狠咬着唇,一起一落,楚暮荷只觉一阵凄苦,心坠至谷底。闭了闭眼,楚暮荷直视秦昕,却眸光涣散,失了神采,“我来此前刚见过燕昔,她…亲口说无意来此…”

“楚郡主。”秦昕依然微笑着,只是眼神徒见两分凌厉,“郡主的好意,秦昕心领,只是…”眉眼弯弯绽出炫华,收尽适才那一分柔和,敛去曾有的怜惜,便是那抹绕身数日的黯然亦不留踪迹,“只是要得这天下民心,秦昕何需他人相帮?”

那一瞬逼人气势竟使楚暮荷为之一窒,自己…是否真地了解眼前这人?

“燕昔她…”不知是心又不甘,抑或思绪纷乱,楚暮荷无意识地开口,话至一半却又噤了声,心底隐隐清晰,这人惹不得,而燕昔…燕昔怕便为其逆鳞!秦昕却笑了,笑得那般傲然,却偏偏夹杂了一分令人刺眼的柔情,“有些事不是她一人能定的。”拂袖转而淡漠,“就更不劳郡主操心了。”吩咐小瞳先且安顿远道来客,秦昕亦不再多瞥失魂落魄的楚暮荷一眼,但觉心神却舒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