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凌——”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对上面具后那熟悉的目光,我的话又哽在了喉咙里,顿了一下:“鬼面。”

“是。”

“……”又觉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回了延福殿。

明明说了早点休息,可这一夜回去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到大半夜,听着沙漏里细碎的声音,李延还是跟在我的身边,听着那孩子在内室里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烦意乱的起了身,披着衣服慢慢的走出了大殿。

夜静如水。

可我的心境,或许是永远也无法这样的平静了。

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鼻尖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幽香,带着熟悉的清凉的感觉,我心里一动——桂花?

这个时节,正是桂花香的时节。

我裹紧了身上的风氅朝着另一边走去,玉穗儿立刻带着两个小宫女跟了上来,我摆摆手:“不用跟着,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玉穗儿一听,也只得作罢,目送我慢慢的离开延福殿。

出了延福殿往右,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的尽头是内湖的一处弯道,过了小桥,便是一片浓密的桂花林。

宫中我最熟悉的是萧墙后的那一片梅林,却没想到还有这么茂盛的桂花林,刚刚过桥,就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浓郁的芳香当中,清甜里带着一丝微醺的感觉,好像淡淡的酒香,中人欲醉。

我慢慢的在林中走着,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另一个熟悉的场景里。

也是这样的幽香,这样的夜色……

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的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个很轻的声音——

“她,怀疑我会背叛她吗?”

我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这个声音当然不会陌生,也曾经在这样的夜色中听见过,低沉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倨傲和淡漠。

余鹤。

自从平定了青龙之乱,他便一直留在了召业,但因为没有正式册封,他还没有自己的宅邸,所以一直住在掖庭,他会出现在这里我并不奇怪,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人。

“她不是怀疑你背叛她。”那个暗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慢慢道:“我知道,她只是不会再轻易的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句话,好像就是从我心底里说出来一样。

我站在一棵桂树后面往前一看,远处宫殿外垂挂的灯笼发出殷红的光,两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站在前方不远的桂树林里,余鹤负手而立,显得有几分倨傲,而站在一旁的鬼面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但你若真的在殿为臣,在鬼谷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

“这个江山是我父皇留给她,她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接过来,绝不会容许自己再有半点闪失。余鹤,你——”

他的话没说完,余鹤突然转过身,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啊?”

不仅是鬼面,连我也怔住了。

余鹤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看着他发愣的样子,余鹤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点无奈和讥讽,似乎也并不想要答案,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夜色下,我看着他木然的站在那里,似乎和周围那些桂树都融为了一体。

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

他的底线在哪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第二天我没有早朝,这是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靠坐在窗边的卧榻上,看着外面已经渐渐萧瑟的秋景,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

李延还是一只闲不下来的小猴子,我让宫女带他出去玩,这孩子倒也心细,给我捧了一碗热茶来,才蹦蹦跳跳的出去,看着他天真的样子,我的心里倒有几分羡慕。

才刚刚喝了一口茶,就看见玉穗儿神色有些紧张的走进来:“皇上。”

“何事?”

“季——余鹤先生求见。”

“哦?”有些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我挑挑眉尖:“让他进来吧。”

“可是,余鹤先生他,”玉穗儿有些欲言又止的,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他带剑入宫,直到现在还不肯卸甲。”

“……”

外男入宫居住已经不合祖制,余鹤自己也知道,居然带剑入宫还不肯卸甲?我隐隐感到他这一次来是为了那件事,想了想,说道:“不必卸甲,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玉穗儿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答应着下去了。

不一会儿,延福殿的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守在大殿门口的侍卫又慢慢的将大门关上,但我知道,他们一定紧张的在外面候着,听这里的一举一动。

我坐在榻上,看着余鹤手中握着那把清渊剑,一步一步的走到我面前,一撩长袍跪下:“余鹤拜见皇上。”

“卿家为何觐见?”

余鹤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握住清渊剑的剑柄猛的一拔,只听苍的一声龙吟,眼前寒光一闪,清渊剑赫然出鞘,一股慑人的寒气迎面扑来!

这时,大门砰地一声立刻被人撞开,只见外面的侍卫已经拔刀冲了进来——

“行刺!有人要行刺皇上!”

“保护皇上!”

我微微蹙眉,看着余鹤依旧静默的跪在那里,一挥袖:“都给我退下!”

那些侍卫一看到余鹤手中灵剑出鞘,就像看到洪水猛兽一样,可我现在居然让他们出去,各个面露难色,跪下道:“皇上,可是,他手中有利刃——”

我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冷意:“如果他要行刺,你们几个人能拦得住他?”

侍卫们全都愣住了。

余鹤的武功,至少在现在看来,当世罕有敌手,连赫连城这样不可一世的高手他都不放在眼里,这些侍卫对他而言,更如蝼蚁一般,他们自己似乎也知道,虽然心有不甘,也不放心,但我的命令一下,也只能默默地退下了。

大门又一次禁闭起来,延福殿陷入了一片宁静当中。

我默默的看着他:“余鹤先生,你持械入宫,免圣而不卸甲,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出这道门,朕不会再像那天那样。”

余鹤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又一次握住剑柄,猛的一用力——

又是一声龙吟,寒芒突显,影剑出鞘。

我的眼瞳微微的缩拢,看着他将影剑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捧起清渊剑送到我的面前:“请皇上纳剑。”

“嗯?”

他双手举剑,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清渊的寒芒当中,丝毫不逊,刚毅如刀,说出的每一个字也像是刀锋刻在石头上一样,掷地有声:“清渊乃影剑之鞘,清渊如圣,影剑如臣。清渊一日在楚氏手中,余鹤,乃至余鹤的子孙,便一日不会背叛楚氏。”

……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他也静静的看着我,目光丝毫不惧。

不知过了多久,我伸手,接过了清渊剑。

他这才慢慢的俯首一拜:“谢皇上。”

我看了看手中这把剑,又抬头看着他,突然道:“余鹤先生,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余鹤一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人要你背叛楚氏,余鹤先生,你会如何?”

延福殿一时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寂当中。

余鹤静静的跪在那里,眼睑低垂,纤长的睫羽带着微微的颤意,好像是他现在的心绪,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开口,用一种近乎空灵的声音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哦?”

“余鹤今日来献剑,还要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余鹤愿为皇上的利刃,为皇上开疆扩土,平定天下,但余鹤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余鹤此生,绝不剑指南疆。”

南疆?!

这两个字倒真的像是利刃,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里。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在我的眼前晃过——弥生、小满、行且思,还有……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站起身来:“南宫煜,他们去了朱雀?!”

222.第222章 南下朱雀·官赐岭南

余鹤沉默不语,而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南宫煜,他们竟然去了南疆!

这一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延绵不绝的山脉,青葱翠绿的竹林,还有竹林间翻飞的鸟雀,那也许是世上最宁静祥和的地方,芷兰香草,蛱蝶流莺。

在那样的风景中,还有一个人淡漠冷傲的脸——弥生。

他守着南疆的行且思这么多年,一直躲避着家族的责任和使命,如果南宫世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会如何?挺身而出,还是继续躲避?

他的清净无争,也会被权势的烈焰焚毁吗?

但这些,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最担心的一件事是——沐流沙。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称霸之心,所以才会偏安南隅,守着南疆的秀美山水与世无争,可是余鹤南下竟然没有能追回南宫煜,虽然他没有遭到抵抗,但至少证明了一件事。

沐流沙,没有拒绝南宫煜进入朱雀国!

她明明知道南宫煜的身份,也知道我对南宫世家的人应该是志在必得,为什么她还要这样做?

是故意为之,要与我为敌,还是有别的原因?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就再也坐不下去了,立刻起身朝外走去,一把推开大门,大门外那些侍卫全都神色紧张的站在两旁,一看见我开门,暗暗的松了口气。

而不远处,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正负手而立,安静的等待着什么似的,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才慢慢的转过身来看着我,阳光下,那张面具依旧冰冷。

我想了想,立刻对那些侍卫道:“你们全都退下。”

“是。”

他们慢慢的退出了延福殿的周围,而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站定,似乎想要说什么,而我已经先开口:“我要去南疆。”

“什么?”

他大吃一惊的看着我,又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余鹤,立刻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说道:“他们,他们去了朱雀国?”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面具下那张脸是什么表情,我依旧看不清,可我感觉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暗哑的开口了:“你,决定要对南疆用兵了?”

……

我没有回答他,但眸色已经变得凝重了。

朱雀,南疆,山奇水险,易守难攻,历朝历代的中原霸主无不想将这片土地划归自己的麾下,几乎没有成功过,每一个人也都知道,真正的统一中原,南疆是一道不能不面对的难题。

只是,如果按照我的计划,南疆与玄武,我一定会北上先取玄武,再战南疆,倾全国之力,未必不能与之为敌,但现在的状况,却让我不得不把对朱雀的用兵提前到日程上来。

沐流沙容许了南宫煜,不论她是什么意图,这对我而言都是无穷后患。

鬼面也沉默了很久,再开口,却说道:“你不能去。”

“什么?”

我微微吃了一惊,只见他沉沉的道:“南疆,太险了,你不能以身试险!”

“胜向险中求。”我说道:“朱雀国的情况,你们都不知道,如果不能一击即中,只怕就会被拖住,再要抓住南宫煜,就难了,况且——”

况且——我还想再会会沐流沙。

上次行且思匆匆一唔,我感觉她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至少有一些话她没有说出口,有一些事在她心里隐藏着,而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些事都和我有关,并且有很深的渊源!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必须去!”

看着我如此坚持,他的眼神渐渐的暗了下来,我想了想,又说道:“就算这场仗难打,我也不会真的就舞刀弄剑的去做马前卒,怎么会有危险的?”

鬼面慢慢的抬头看着我,沉默了很久,说道:“我说的危险,不仅仅是来自战场上的。”

我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

“刺客。”

心里微微一动,我的目光慢慢的移到了大殿外,李延还在和几个小宫女疯来疯去,像是闲不下来的小猴子,我轻轻道:“李家,已经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鬼面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想杀你的,不只是李家。”

我一愣,转头看着他:“你是说——”

“白虎灭国,奚氏灭族,这个国破家亡的账有人要算在你的头上;轩辕国内也出现了一些声音,说你迟早会一统中原,以青龙白虎夹击轩辕,吞并故国;赫连城虽然恪守承诺没有再南下,但他的部下没这么听话,边城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有大批玄武国的高手南下入境;就连朱雀国,你对他们用兵是迟早的事,他们也希望能刺杀你,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