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完之后声音更哑了,咳嗽了两声,这才有些艰难的看着我,道:“中原的很多人,都想要你死!”

一阵风吹来,我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冰凉。

我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一统中原,的确是我目前势在必行之路,却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还有那么多的阻碍。

这时,一直沉默的余鹤也开口:“我也听说,南宫煜此次南下,一路上撒了银子。江湖中几乎所有的暗杀组织,都接到了他们的赤花。”

赤花,标的杀人的价码。

敢公然用江湖的组织来刺杀皇室,看起来,南宫煜是铁了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了。

我沉默了下来。

延福殿内很安静,只剩下远处隐隐传来的李延嬉笑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开口了,平静的说道:“传令下去,十天之后,启程南下。”

“行思!”

看得出他急了,这些日子来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很温和的微笑着,也很温和的说:“你知道,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拦我。”

“……”

他沉默了下来。

我继续说道:“召业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我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但南疆我必须去,所以这一次南下,我要微服出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有外来的使节,一律以召业肃清的借口,拒在附城之外。”

我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包括轩辕国。”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了点点头。

他很清楚,我不轻易的相信任何人,即使在最危难的关头始终陪着我的余鹤,而轩辕国,我已经数年未曾入境,那里的人不会每一个都是李俊,具体是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都不清楚。在和南宫煜对峙之时他们大军压境,却始终没有传来一个口信,更没有一个响亮的口号,我猜测轩辕康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我方势盛,则为我压境助威;若南宫煜势盛,我保证他会毫不犹豫的出兵。

这就是邦交,与人不同,人与人之间有感情,可国家和国家之间,却只有利益做驱使。

“我会吩咐下去的。不过,”他看着我:“若你真的离开召业,朝中的大事——”

我转头看向他:“你留下,为我监国。”

“什么?”

他的眼睛骤然瞪圆了,似乎要发怒,但又强忍了下来:“你要我留下监国?”

“嗯。别的人,我不放心。”

不仅是不放心,这些日子来,我下的每一道圣旨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眼,虽然站在我身后的那个身影他从来不开口,但我和他之间许多话是不用说的,所以,我的新政,其实是他和我一起制定的。

也只有他,能在我不在的时候,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我身后,我希望这一次也是。”

他沉默了一下,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口气道:“既然我在你身后,那为什么你南下,却要我留在召业?”

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恍惚间想起,似乎就是当年在南阳城,他率兵北上追击赫连城与桑格,而要我留在那里等他的时候,我似乎也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命运,何其相似。

我微微一笑,看着他:“对啊,我是这样安排的。”

“安排”两个字,我格外加重了一些口气,即使隔着那面具,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表情一僵,转身冷冷的走了。

我默默的站在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面,这时余鹤慢慢走到我身边:“皇上,如果连他都不在你身边——,南下很危险的。”

“先生,你随朕一同前去。”

余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皇上,在下刚刚——”

“朕知道,先生说过,你这一生都不剑指南疆,”我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他:“所以这一次先生南下,并非我朝的骠骑大将军,而是朕身边的护军师,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余鹤的眼神显得很矛盾,很复杂,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抱拳,长身一揖:“在下领旨。”

说完,余鹤也转身离开了,这时李延蹦蹦跳跳的跑到我身边,问道:“皇帝姐姐,你是要出远门吗?”

“嗯。”

“那,可以带我去吗?”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也想出去玩啦。”

我看了看他,点点头:“好啊。”

“哇,可以出去玩啦!”

这孩子高兴得立刻蹦了起来,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也是满面笑容,可心底里的一块地方,却不知不觉的沉重了起来。

十月初八,我离开召业,沿晋城南下,到达大渡口,走水路一路往朱雀南行,一个月后,已经进入了岭南。

初秋的天气,在召业早已经是叶黄草枯,一片金色的秋景,可在岭南沿途看到的却是满眼的绿色,凉风习习,带来阵阵草木的清芳,我坐在宽大的船舱里,耳边出了水声潺潺,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原本这个时间,是我之前想要回孟京,接回慕风的,现在也只能作罢,为了朝内的安定,也暂时不能和轩辕国的人来往,我的孩子,就一个人留在了那个陌生的环境,不知我从南疆回来会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会不会他已经可以认人,开口说话了。

别家的孩子总是有母亲陪伴,牙牙学语说的第一个字,也总是娘,但他出生到现在,在我身边的时间那么少,只怕再见面的时候,会陌生得紧吧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难受的心悸,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我的孩子太多了。

就在这时,珠帘轻响,两个人影一下子跑了进来。

“哎哟,小公子哎,皇上说了要休息了,你就别进来打扰皇上啦!”

“哼,我才没有呢,我是来给皇帝姐姐送好吃的!”

抬头一看,却是玉穗儿跟着李延跑了进来,他一抬头看我坐在窗边,便立刻拜倒:“皇上恕罪,小公子他,他一定要往里闯,奴才也没办法。”

我淡淡一笑,就看见李延跑到我面前:“皇帝姐姐,他们给了我好吃的果子,我带来给你一起吃的。”

低头一看,只见他拿着一只白玉碟,里面放着一堆红艳艳的荔枝,看起来格外的明悦可喜,送到我的眼前:“你尝一尝,可好吃啦。”

我微笑着摸摸他的额头:“延儿真乖。”

“你吃吃看嘛。”

李延说着,便剥了一颗送到我嘴里,的确是鲜美多汁,甘甜可口,我笑道:“嗯,好吃。”

“皇帝姐姐,这是什么果子?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吃到过?”

“这叫荔枝,”我捻起一颗,说道:“只有岭南才长这样的果子,而且极易腐坏,咱们现在吃到的,都是他们用冰块镇藏过的,要吃起新鲜的来,更美味呢。”

“真哒?”他睁大眼睛:“那该有多好吃啊?”

我笑着,说道:“曾经有人留下这样的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你说,会有多好吃。”

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就看见外间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却是余鹤,他站在门外,似乎有些踌躇,但当他听到我念这首诗的时候,目光明显有些闪烁。

李延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认真的想了想这首诗,说道:“唔,如果真的每天都能有这么好吃的果子,我也要留在岭南啦。”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头顶:“如果延儿真的这么喜欢荔枝,今后你长大了,朕就让你到岭南,给你封个大官做,让你天天吃这么好吃的果子。”

“真的吗?”

“嗯,不过,你得有本事才行。”我看着他:“今天的书,念了吗?”

“我现在就去念!”

这孩子立刻转身就往自己的舱房跑去,玉穗儿也急忙跟上去,嘴里念叨着“小祖宗别跑,当心跌着”,看着他们的样子,我笑了起来。

等到他们都走了,余鹤还站在外面,我轻轻道:“先生有事?”

“是。”

“进来说吧。”

余鹤撩开帘子,慢慢的走进来,我一挥袖让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坐下后说道:“皇上,咱们已经进入岭南道境内,再有两天,就会到南疆的胡化口了。”

“朕知道。”

“咱们这一次南下,虽说行踪隐蔽,但——但她毕竟会有所察觉,只怕胡化口那一带早就重兵把守,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如果走水路过去,可不是这么容易。”

我淡淡道:“我们不走胡化口。”

余鹤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道:“朕已经让人在宾化准备了船,明天我们在岭南靠岸,沿江而上去宾化,那里的守卫朕派人探听过,要容易得多。”

“宾化?”余鹤脸色微变:“那里——那里每年秋天都会起观音暴,万一——”

“观音暴……”

我喃喃的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不由的看向了窗外,投向那宽阔无边的江面。

曾经的那一夜,虽然经历了那么多事,但我还是清楚的记得,那一夜的山摇地动,波涛汹涌,直到现在也没忘记那只手在那一夜一直用力抓着我的感觉,虽然有点痛,但却那么让人安心。

只是这一次,他不在我身边……

我沉默了好一会让,直到余鹤又一次叫我,我转头看向他,道:“闯过去。”

“闯?”

余鹤微蹙眉尖,看着我。

我们都知道观音暴的厉害,每一年要吞噬多少人命,再勇敢的渔夫艄公都只能躲避,没有人敢说那个“闯”字,我知道他的犹豫,带着这么多人,况且我在船上,万一有什么闪失,只怕又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大乱。

我慢慢说道:“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就算天要收他,他也会跟天斗,所以他带着我闯过去了,这一次,我想要试试!”

看着我眼中坚毅的目光,余鹤没有再劝阻,只轻轻道:“在下知道了。”

说完,他便起身,我知道他是要下去吩咐下面的人,可刚刚走到珠帘前,他却又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我:“皇上。”

“嗯?”

“在下听说,你在青龙大殿前曾经恢复了记忆,但醒来之后,又把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突然一笑:“没什么,在下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十一年前皇上在鬼谷,曾经读过慕容夫人留下来的许多好诗,就这么忘记了,实在遗憾。”

说完,他便撩帘子走了出去。

人一走,又留下了我一个人,一室静谧,只剩下那珠帘还在不停的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此刻我跳动不停的心。

223.第223章 调虎离山·夜袭

一夜无话,当我听着潺潺的水声,看着窗户缝隙里慢慢从灰暗变光亮,船已经夜行千里,不多时便到达了我之前定下的口岸。

走出船舱,一阵清凉的江风迎面吹来,带着阵阵潮湿的水气,还有岸上芦苇丛被风吹起的飞絮,漫天遍野的萦绕在人的身边,好像冬天的飘雪一般,给人一种纷乱的错觉。

到了。

我只穿着长衫,披着一件绛红色的风氅站在船头,李延站在我的身边,小手牵着我,好奇的看着前方,船正慢慢的靠向码头。

被冷风一吹,就感觉胸口一股郁结之气涌上来,之前在召业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登基之后稍微恢复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离开皇宫,也没有带御医随行,身体又有些异常了,我将手握成拳头堵着嘴,轻咳了两声。

这时,余鹤慢慢的走到我的身边。

“皇上。”

我回头,只见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和风微拂撩起他的衣襟猎猎作响,乍一看仿佛仙人临世一般,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我的护军师,倒更像一个纵情山水间的世外高人。

不过,这位世外高人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点并不清闲的光芒。

“何事?”

“有异状。”

“哦?”我一愣,看着他:“怎么了?”

“在下昨晚彻夜未眠,观察两岸,发现至少有三队人马,一路跟着我们的船,其行不明,其意难测。”

我微微蹙眉,又看向岸边,在我眼中只有一片陌生的景致,看不出丝毫的杀机,但我知道,能让余鹤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就证明事态比较严重了。

“是南宫煜的人吗?”

“难说。”

我沉默了一下,船已经靠上了码头,船身微微一阵,大家都有些趔趄,余鹤伸手扶住了我,我在他耳畔轻声道:“见机行事。”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一闪,便点点头,若无其事的退开了。

下了船,岸上也有一些人接应,但毕竟是微服南下,况且岭南的环境比起京师要恶劣得多,我也没办法那么讲究,连马车也懒得准备,骑着马一路沿江而上,一刻也没有停留。

到了傍晚,我们才在一处河滩上停下扎营。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怎么吃东西,但精神却比在船上好一些,大概是骑马的时候风驰电掣让人有一种可以放开的感觉,没想到的是李延小小年纪,马术竟也不差,骑了大半天都没有喊一声苦,还很兴奋的样子。

当我坐在河滩上,看着手下的人开始扎营生活忙碌的时候,李延跑到了我身边,捧着果子给我吃,我微笑着问他:“延儿,你马术不错啊。”

“呵呵,爹爹教我的。”

一提到他爹爹,我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立刻又微笑着道:“你也长大了,今后除了每天念书,也该学习一下骑马射猎,这样才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嗯!”他用力的点头。

他转头便缠着玉穗儿和他玩骑马打猎的游戏,折腾得玉穗儿直叫娘,我微笑着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吵吵嚷嚷的样子,身边是一堆温暖的篝火,虽然是荒郊野外,却让人有一种格外的温馨的感觉。

等到了晚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偌大的天地间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似乎只剩下了这里的几堆火还在燃烧着,我喝了一点他们送来的汤,只觉得寡淡无味,举目四望,却发现没有在人群中看到余鹤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

我疑惑的站起身来,就看见前方人影一闪,余鹤又神出鬼没的出现了。

火光不断的跳跃,照在他脸上显出了一种阴晴不定的表情,只见他径直走过来:“皇上。”

“先生有何事?”

“在下刚刚打探了一下,前方的林地中,隐隐能看到许多人影在晃动,只怕都是——”

我心中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