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

她离开了燕京城,在这庄子上住下,谁又知道,不是上苍对她的补偿呢?

既来之,则安之,叶子衿静静的眺望远方,心里充满了祥和和宁静。

这种感觉,在从前,从未拥有过。

或许她该重新审视自己现在的生活。

在这庄子上,她不用小心看人的脸色,也不用晨昏定省,更不用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夫人小姐们寒暄。这座庄子,她便是正正经经的主人。几乎可以说,在这里,她是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犹自记得,在陈家的一天晚上,紫苑含泪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什么时候,我们能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就好了。”那时候只觉得是在痴人说梦,可现在看来,那便是预言了。

仿佛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是她一直暗暗希冀着却不敢深想着的。如今她和陈文和离,反倒是促成了此事。

这样一来,叶子衿甚至对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不同的风景,自然而然,每一季,都有不同的心情。只是一想到陈文,心里有一处,还是涌动着一股怒火和不甘。

她对于此人虽没有半点留恋之意,可他几乎是误了她的终身,叫她想起,心里便十分的不痛快。只不过,眼下先要适应在庄子上的生活,才是当务之急。叶子衿正胡思乱想着,就见不远处,一行人朝着她,缓缓行来。

倒是紫苏眼尖,一眼便瞧出了端倪,笑道:“那可不是和妈妈带着庄子上的人来了?”叶子衿忙快步下了土坡,急得紫苑在一旁跺脚,“小姐,您倒是当心些!”叶子衿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入乡随俗,我们既然到了这地方,也该照着这地方的氛围来行事才对。”

身后的木莲扑哧一声笑,“小姐这才来了多久,便学会了入乡随俗。”叶子衿淡淡笑着,就见和妈妈领着四五个人过来了,见了她,似乎有些紧张,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正立在麦田里,脚下是刚刚才收割过的麦茬,眼看着便有些尖利。刺在人身上,自然有些疼痛。这几个人身上也不过薄薄的一层布,叶子衿初来乍到的,也不欲难为他们,忙命他们起身。

和妈妈就笑着一一介绍:“这是冯显,是我们庄子上种地的好手,无论是旱地还是水田,他都是一等一的能干。这是冯显的媳妇儿,种树养花,也是有能为的。这是万林,是看守庄子的,这是他弟弟万忠…”

在和妈妈介绍的当口,叶子衿趁机打量了那几人几眼。

冯显生得满脸风霜,一双手上生满了老茧,手心还有不少皲裂之处,指甲缝里,还是黑乎乎的一团,看起来似乎是泥土。一身黄褐色的衣裳,并不显得如何出众,倒是脚上的鞋分外显眼。似乎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一双鞋,最引人注目。

虽说沾上了不少泥土,可看得出来,这是一双新鞋。鞋底的侧边,还是雪白的布料。而他身边一位看起来十分憨厚的妇人,自然就是她的夫人了。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皮肤白白净净的,也如冯显一般,穿上了一双新鞋。

再就是和妈妈所说的万林和万忠二人,两兄弟生得十分相似,都是虎背熊腰的,看着模样便是老实之人。只是万林旁边的那妇人,眼珠子不住转头,显得十分活络。而万忠身边却没有妇人相陪,也不知是尚未娶妻,还是娶妻已故。

叶子衿也不好过问,只留神又看了冯显几眼。问道:“我们庄子上也是种的小麦?”冯显似乎有些木讷,说话生硬而迟缓:“种了有一百亩地的小麦,还有一百亩花生,然后就是稻田和山林…”

只当是叶子衿在问收成,又急急说道:“今年比去年好些,只是还是比不上前几年。小麦和稻米,送了有五十石到燕京,余下的留作种子,还有些就卖了两百两银子。花生收了不少,但是今年跌了不少价钱,也只卖了五百来两银子…”

虽说不善言辞,可帐算得十分清楚。

叶子衿微微颔首。

就见到冯显大松了一口气,随手挥着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道:“马上就要种玉米了,这林子也该有人来收了…”对于这些事情,叶子衿一概不知,索性便沉默着听冯显说下去。

哪知冯显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一句了。

身旁的万林媳妇便趁机接过了话头:“这庄子不远处,就有市集,每逢初一十五,就有不少人赶集,有卖各色吃食的,也有卖一些小玩意的…”尽挑着小姑娘们感兴趣的话题来说。

叶子衿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万林媳妇见了她的神色,微微透出些失望之色来。说了一阵子话,便让他们告辞了。

叶子衿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光微闪。再一眨眼,却见冯显夫妻俩,纷纷脱下了脚上的新鞋,赤着脚,一点点远去。似乎浑然不在意这田垄上锋利的麦茬,他们的脚步轻快而沉稳。

叶子衿心里微颤。

她自小就是生在国公府的小姐,从来不曾体会过劳苦人的艰辛。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为了爱惜鞋子,会赤着脚走在麦茬上。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脸问和妈妈:“冯显家道很艰难?”

和妈妈点点头,叹道:“他虽是种地的好手,可是这几年到了播种时节,总是不下雨,收成也不大好,他家又有三个儿子…”“多子多福。”叶子衿随口应道:“家里人口多,也能多种几亩地了。”

“您说笑了。”和妈妈苦笑,“冯家三个儿子,老大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还是没有姑娘愿意进门,更不用说这两个小的了。说来说去,就是嫌弃冯家家贫,出不起彩礼钱。儿子多了虽然好,可这婚姻大事,却也让冯显那两口子,愁白了头。”

叶子衿转头,又朝着几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十三章 田园(五)

一行人的背影,已经化作了小黑点。

叶子衿将和妈妈一席话,深深记在了心中。淡然而笑,“事事都有例外,我看着冯家两口子都是勤劳之人,说不定也有否极泰来的一日。”

“但愿如此了。”和妈妈勉强笑了笑,“我也不当真您说虚话了,看守庄子的这几房家人,冯显家最为兢兢业业,也从不沾手别的事情,只知道一心一意的种庄稼,只有冯显媳妇种些花草补贴家计,那也是无奈之举。”

叶子衿听着话里有话,不由问道:“冯显家,每年是拿多少银钱?”“冯显是一年八两,大儿子是五两,二儿子今年才开始接手,每年才二两,小儿子和冯显媳妇,却都是没有银钱可拿的。”

紫苏几个听得目瞪口呆。

叶子衿也是第一次听说。

在她身边的八个丫鬟,其中四个大丫鬟,每个月是二两银子,二等丫鬟是一两银子,小丫鬟是五百文。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每逢节庆,乖巧些的丫鬟也都能得到不少打赏,就连跑腿,做针线一事,也都能挣一些银子。

叶子衿对于自己的丫鬟,从来不苛刻。

想不到冯显辛辛苦苦一年,竟只得八两银子。而他家里却有五口人,难怪看起来那般艰难。就连来见她,也是勉强换上了新鞋,却仍旧是舍不得,回去的路上又脱下了。叶子衿暗暗叹了口气,这静谧的田庄上,人人有人人的艰辛。

叶子衿又和和妈妈说了一阵子话,便见了一身着藏蓝色衣袍的人匆匆而至,见了她,慌忙行礼:“小姐,该用饭了。”叶子衿瞟了她一眼,正不知如何称呼,和妈妈已笑着介绍:“这是打理厨房的秋菊。”

叶子衿微微点点头,随口问:“这里最时兴吃什么?”秋菊涨得满脸通红,“也不知小姐是什么口味,早起时就托人买了两尾大鲤鱼,还下鱼塘挖了些嫩藕,都是十分新鲜的菜肴…”这些菜对于叶子衿来说,是最为普通的菜色。

可是见着眼前紧张不已的秋菊,叶子衿难得的打趣道:“想不到还能吃上最新鲜的菜。”秋菊黝黑的面色透出了些许红晕,呐呐无语。倒是和妈妈在一旁说道:“小姐您别见怪,秋菊就是沉默寡言,可做菜却是毫不含糊的。”

叶子衿笑着点头,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宅院。进了厅堂,粗粗扫了一眼。也不过二十步开外的大小,正中央摆着一张梨花木方桌子,四周摆着几把长椅。东方的角落里摆着香炉,其中燃着几柱香,冒着红光,还未熄灭。香烟袅袅,不绝于缕。窗台上摆着两盆仙人掌,开着黄色的花,其中一朵花谢了,露出紫红色的果实来。

厅堂正中的墙壁上,挂着八仙过海的年画,左右分别是送子观音和善财童子。不多时,就见秋菊端着荷花式的盘子上来了,随着她将一碗碗白瓷碗放在桌上,叶子衿看了看,奇道:“为何要用一个瓷碗盖住另一个瓷碗?”

秋菊拘谨的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双手,才憨厚的笑道:“这是怕沾灰,也担心菜冷了,吃了坏肚子。”话音刚落,紫苑就伸手,欲揭开瓷碗。只听得她惊呼一声,嗖的一下就收回了双手。

叶子衿看着她通红的指尖,不由失笑,“很烫?”紫苑尴尬的点了点头。秋菊不好意思的笑道:“怪我没有和姑娘说,今儿做的是蒸鱼,才从蒸笼里出来的,滚烫滚烫的,得过一阵才能揭开呢。”

“蒸笼?”叶子衿来了兴致,“什么是蒸笼?”秋菊似乎未料到叶子衿有此一问,愣了一愣,才答道:“就是用竹片编织的用来盛东西的器具。要用起时,先在蒸笼底上垫上洁净的布片,免得饭菜粘在了竹片上,然后架在大锅上,下面放上几瓢水…”

叶子衿实在无法理解,可也不好意思再深问下去。似乎打她进了这庄子,便有许许多多不明白的事情,前面十三年,竟像是白活了一般。这时才知道,在这世间,有许许多多,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也不曾了解过的东西。

原本这些对于她而言是无足轻重的,她只需安安分分的,做一个温顺的大家闺秀,便罢了。可是现在,竟觉得有些羞惭,这里不知,那里不解,让她隐隐有些挫败之意。

等了一阵,紫苑这才战战兢兢的,伸指触了触瓷碗,见它似乎没有之前滚烫了,才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瓷碗。随着一缕白烟冒起,叶子衿嗅见了食物浓郁的香味。第一盘是蒸鱼,本是白白的一盘,配着些红色的辣椒,对比鲜明,看起来颇有些晚秋红叶的味道。

再就是蒸藕,白嫩的藕柱被切成了一截一截,摆满了整整一盘,上面撒了些碧绿的葱花。

虽说是极简单的家常小菜,也未见什么特殊之处,可叶子衿还是忍不住多尝了几口。或许是心里暗示,也或许是饿意太深,吃了几口,竟觉得似人间美味一般。一顿饭毕,叶子衿惬意的眯着眼,漱了漱口,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歇歇脚。

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十分悠闲。

叶子衿微微笑了起来,“横竖无事,不如你们也织几匹布,拿到市集上去卖?”叶子衿是闺阁里的小姐,她经手的东西虽不能流传出去,可紫苏几个,却是无妨。她话音刚落,紫苑已是跃跃欲试,“小姐说得不错,这天黑得晚白得早,白日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我们也好寻些事情来做。”

紫苑家里姐妹众多,十分贫寒,叶子衿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织布对于自己或许是消遣,对于她们,可能就是改善家里生计的法子了。这几个丫头,白白从燕京跟着自己到了这里,也就少了许多营生,叶子衿也不忍叫她们跟着自己吃苦。

更何况紫苑几个绣工一直很好,就连当日来教授自己女红的师傅对她也是赞不绝口。

第十四章 田园(六)

叶子衿笑了笑,“正是如此说,每日就这样下去,浑身都不自在,现在白日里光景长,正好做些活计。

紫苑忙不迭点头,“我听说手艺好的绣娘,一个月的绣活,能卖上十两银子。”只怕是还不止,叶子衿曾见过有一叶屏风,上面绣着几行诗,足足卖了一千两银子。虽说耗费了不少时间,可价钱出得如此高,也算是值当了。

紫苏沉吟了半晌,犹自有些犹豫,“话虽如此说,只是服侍小姐才是我们的正事儿,怎么本末倒置,误了正事?”叶子衿暗自叹息,倒不是贪图这点小钱,只是这庄子里的生活,实在太过悠闲,若是不寻些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只会让自己胡思乱想,到时候才真真是得不偿失。

“你服侍我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我?”叶子衿笑了起来,“我只要一盏热茶,便能耗上半日的功夫,几时劳动过你们?”这话倒是不假,紫苏就垂下头,想了想,说道:“既如此,我们就一面做绣活,一面陪着小姐说说话儿。”

叶子衿心里一暖。

她从未说过日子寂寥,而紫苏却总能最先窥得她的心思。

她还这样年轻,实在无法过那种茫茫然不知所谓的生活。

叶子衿微微的笑,“我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帮你们画些花样。”在一旁静静听着的木莲也露出了几分踊跃之意,“小姐自来精通书画,若是能画上几幅图案,只怕是十分抢手。”“不错。”紫苑连连颔首,“小姐蕙质兰心,若是肯动手,不知比那些绣娘强多少!”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的,彼此心中都有了主意。

一旁的和妈妈再也按捺不住,笑着插嘴:“既然小姐姑娘们有这个意思,不如让我帮忙拿着出去卖?”叶子衿微微一怔,她一时也没有想过卖出去的问题。只是也不知和妈妈是拿到何方,也就委婉的拒绝了:“我们本来是玩笑话,还不知几时才做得,妈妈也不必太过在意。”

和妈妈也是个灵活的,听叶子衿如此说,她也暗暗揣摩出了几分意思,就笑道:“只等小姐做好了,我就亲自送到菱烟阁去。”菱烟阁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绣坊,举世闻名的双面绣,暗线绣,就出自去菱烟阁。

叶子衿在燕京生活得久了,对于这些绣坊,也有不少耳闻。

只是没想到菱烟阁还收外人绣的东西,“出自菱烟阁的东西,难道不是菱烟阁的绣娘亲手所绣?”和妈妈满脸是笑,“大宗儿的巧事,自然是菱烟阁自己出力,只是也有不少人家仰慕菱烟阁之名,却出不起那个价钱,就只得买菱烟阁自己收来的绣活了。”

这样说来,就是专门为一般人家准备的了。

叶子衿就望了紫苑几人一眼,笑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才是。”和妈妈也不多说,笑着颔首,“小姐若是有意,不妨和我说说,菱烟阁的好几个师傅,都时常来我们庄子上收绣活,倒也是有些门路。”

叶子衿笑着点头,“现如今八字还没有一撇,若是有了音信儿,一定和妈妈说。”

待和妈妈走后,紫苏就叹了口气:“我们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就能入得了菱烟阁的眼。”“这可不一定。”木莲难得的驳了紫苏的话,“谁人不知道紫苑的双面绣,整个燕京城都寻不出比她更好的,你又极善暗绣,难不成还比不上庄子上那些妇人?”

叶子衿一抬头,见着她眼里的光彩,忍不住抿着嘴笑,“看起来我们木莲倒是胸有成竹了。”木莲不好意思的垂下头,紫苏就正色说道:“不管手艺如何,只是不好堕了小姐的名声,便罢了。”

紫苑郑重的点头,“你放心,我省得。也不过是闲暇时做一点女红,绝不会连累了小姐。”紫苑明显误解了她的意思。叶子衿暗自想,倒不是她中意女红,只是寻求打发时间的法子罢了,也不点破,笑道:“我横竖是有心替你们画花样,若是你们嫌弃,我也就闭口不提了。”

“小姐可真真是折杀奴婢了。”三人着了慌,忙说道:“您肯帮忙,正该感激不尽,哪里敢嫌弃?”叶子衿轻声笑了起来,“到时候我们可得一起忙活了。”紫苑眼中一亮,“不如我们用些这里没有的布料试试?”

叶子衿淡淡的笑,“苏州自古以来盛产丝绸,什么布料没有?”紫苑兴头减了三分,却也不失望,“那就用些这里没有的花样,指不定就时兴了。”“或许呢。”紫苏也没有折了她的兴致,只是终究不如她热忱,只静静的看着叶子衿,“要不今晚就整一整箱笼,看有没有哪些闲置的布匹?”

叶子衿离开燕京时,叶夫人给她装了满满十来箱物事,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不过不用想也该知道,其间必有不少布料和衣裳。

木莲就接口道:“正好借着机会整理整理,将那些用得着的东西,也都拿出来用上,免得白白霉坏了。”“正该如此。”叶子衿十分赞同,“是母亲带着人收拾的,我还未曾见过,也瞧瞧是些什么东西。”

主仆四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热烈。

日影渐移。

转眼就到了晚间,叶子衿坐在桌前,看着一大碗绿油油的菜肴,始终没有下筷,忍不住低声问:“这是什么?”秋菊在她迟迟不肯动筷时已经察觉了不对劲,此时立刻解释道:“这是蒸菜,将油菜叶子剁碎了做成的。

“什么是油菜?”叶子衿勉为其难的用筷子蘸了蘸,浅浅尝了一口。

秋菊却不知该从何解释了,想了想,为难的笑道:“就是一种庄稼,还未成熟时是绿油油的,叶子很肥大,能用来做蒸菜。到了开花时节,田野上一眼望去,满是金黄的一片。还有蜜蜂和蝴蝶在其中飞舞,不知道多热闹…”

一旁木莲忍不住,呐呐的问:“这油菜,是不是还能用来喂猪?”

满屋子人都沉默了下去。

第十五章 惊闻

叶子衿正咽下一口蒸菜,此时筷子僵在了半空中。

秋菊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不迭:“奴婢该死,一时忘了体统…”叶子衿微垂着眼,望着脸色发白的秋菊,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菜肴味道倒是不错,只是以后留神些,便罢了。”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模样。

这份耐性,也是从陈家磨练出来的。经历了那些人和事,她的忍耐力已经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使她在面对一些小事时,可以波澜不惊。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进步。

秋菊如蒙了大赦令般,又咳了几个头,才慌忙从地上爬起,膝盖上个额头上都留下了几道灰印,也不敢弹灰,只垂着头,低声说道:“也不知道小姐的口味,可还有什么喜欢吃的?”木莲在一旁神色微赧,到底是自己一时口快,几乎酿成祸患。

可乍一眼看着那绿油油的蒸菜,实在是太过吃惊…

此时立刻回道:“小姐喜欢微辣的菜色,日后你在菜肴里放一些胡椒,小姐便欢喜了。”说着,飞快的睃了叶子衿一眼。叶子衿笑着颔首:“的确如此,若是有那些野味儿,我也是喜欢的。”

秋菊松了一口气,忙说道:“这里别的没有,野味儿要多少有多少,小姐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叶子衿笑了笑,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人齐齐愣住,紫苑率先迎了出去,就见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守在门外。

叶子衿定睛一看,却发觉是国公府的小厮,正诧异间,就见前面一辆马车上,她的乳娘,宋妈妈下车来了。叶子衿心中一喜,脱口而出:“妈妈,您怎么来了?”宋妈妈自叶子衿出嫁后,便告老还乡,含饴弄孙,想不到却出现在了这里。

宋妈妈快步走进门来,上下打量了叶子衿一眼,眼里泛起了水光,“小姐,您受苦了。”叶子衿并不觉得如何辛苦,然而听了这句话,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微热,含泪笑道:“也无甚大碍…”

宋妈妈见她强颜欢笑,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忍不住掏出帕子,哽咽道:“我才得了您的消息,就立刻进府求着夫人来服侍您。”一面说,一面抽泣了起来,“您是我奶大的孩子,如今在这种地方熬着,我如何能看着您受苦…”

话音刚落,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了七八个丫鬟,都是昔日服侍叶子衿的小丫鬟。只是叶子衿离开燕京的时候有些急切,只带了不少行李,便坐上了离开的马车。大概是叶夫人担心她身边无人服侍,所以特地叫宋妈妈带着这些丫鬟过来了。

丫鬟们上上下下的开始搬着东西下车,叶子衿几个杵在院子里,渐渐有些不便。忙和宋妈妈进了内室,坐在了窗前,絮絮叨叨的说着些别后话。宋妈妈来时只听说了些只言片语,只可从叶子衿口中得知陈文是那副德行,气得浑身发抖,“小姐,您做得对,陈文那厮,品行不端,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他是否会遭报应叶子衿并不关心,只知道和离一事,她绝不后悔。

虽说才跳离了陈府那火坑,又被送到了这庄子上,可是她心里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宋妈妈哽咽了一阵,紫苏几个好说歹说的,好容易才劝住了。

“小姐,您可知道嫁妆的事情?”宋妈妈拭了拭眼角,压低了声音问。叶子衿微微一怔,“怎么,难道陈家不肯放手,嫁妆没有要回来?”宋妈妈隐隐有了几分怒色,“要倒是要回来了,只是被国公爷扣下了。”

“什么?”叶子衿大吃一惊,“他为何扣下来?”宋妈妈苦笑道:“是世子爷去要的嫁妆,结果回府的时候,遇见了国公爷,被国公爷训斥了一番,嫁妆就被国公爷让人扣下了,也不说几时归还。夫人得知此事,气得了不得,和世子爷私下里说了多少话,只是世子爷也不敢去要…”

叶子衿深知父亲一向软弱,对于国公爷更是惟命是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实在想不通,国公爷到底有什么理由,扣下她的嫁妆。

虽说她的嫁妆价值不菲,可国公爷难道还能短了钱财不成?

紫苑气得脸色发白,偏偏不敢发作,身子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忿忿然和紫苏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二人就悄悄退了出去。紫苑眼看着私下里无人,便怒道:“国公爷为何偏偏就喜欢寻我们小姐的不是?一家之主,私自扣下了孙女的嫁妆,更何况那原本还是夫人进门时候的嫁妆,送给我们小姐的,他这样做,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听到,可就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之言了,说出去,又是一场风波。可紫苑心里怒火已成燎原之势,哪里忍得住!

紫苏脸色也十分不好看,难得的抱怨道:“不过是小姐出生时,恰巧老夫人去世罢了。谁不知老夫人卧病多年,小姐出生前几个月,就晕厥了好几次,大夫都说撑不住了,也不过是凑巧罢了!偏偏国公爷心里不痛快,见了小姐便面色不虞,只知道不自在,又有那起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在背后乱嚼舌根,若不是夫人还有几番威严,指不定会怎样呢!”

叶子衿静静的坐在窗前,心里泛开了一阵阵苦涩。

国公爷扣下她的嫁妆,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就是国公府的一家之主,又有谁能说些什么!

阳光斜扑扑的洒了她满身,可是她骨子里只有一阵阵寒意涌上心头,浑身上下,如坠冰窖。一般而言,嫁妆越丰厚,在夫家就越有底气。嫁妆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是以叶夫人在她出嫁前,将历年所积,拿出了不少,只为了让她能风风光光的出嫁,在夫家也能挺直了腰杆做人。

第十六章 领悟

到如今,她和陈文和离,也不知日后的生活会如何。

若是再嫁,那这些嫁妆就会再次成为她的嫁妆,进入婆家。若是她不嫁,那这笔嫁妆,就会成为她下半辈子的依托。

虽说或许是因为没有了嫁妆,她日后可能过得极为艰难,叶夫人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叶子衿也知道,叶夫人可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上头还有哥嫂虎视眈眈,还有做了王妃的大姐,这些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叶夫人拿出自己的体己来接济她。

到时候闹将起来,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事到如今,她就是两厢里都没有了着落。全身上下所剩的,也不过是从国公府带来这些行礼,还有叶夫人私自给的一些傍身的银子,也就再也没有其他了。

若说从前她的人生就是那锦袍上的锦上花,姹紫嫣红遍,此时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锦上花,那些姹紫嫣红,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黯淡了痕迹,露出魑魅魍魉的一面。

可是叶子衿不是轻易气馁之人,她失落,她伤心,可是却并不会一蹶不振。

因为此刻,她已经清楚的明白,若是她就此放逐自己,随波逐流,这世间,除了自己的母亲叶夫人会为自己流泪,其他人,也不过是冷眼瞧着笑话罢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更要好好活下去,不为了别人,只为了自己。

也叫那些作壁上观,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瞧瞧,到最后,谁会成为笑话!

叶子衿霍霍然站起身来,眼里再也没有一丝决绝,望着宋妈妈,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他扣下了我的嫁妆,那我便要自己凭着这双手,挣出自己的锦绣前程!”声音掷地有声,让人听了便心里生出一股振奋之意来。

在场的木莲和正进门的紫苏紫苑,都愣在了当场。

宋妈妈还是第一次见到叶子衿如斯模样。

刹那间,心里思绪纷飞,幼年时攥着她的衣角软软撒娇的小女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出落成了的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明媚少女。宋妈妈眼眶微湿,含泪笑道:“我的小姐,如今也长大了。”

叶子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一颤。

有哪一个人的成长,不是浸染了血和泪?

若是有可能,又有谁不愿意在父母的庇护下,安安稳稳的生活一辈子。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她选择。到现在,不是她主动选择,而是形势逼着她,不得不认认真真的审视自己。

方才的话,不过是一时忿然,脱口而出。到如今,要如何挣出自己的锦绣前程,才是值得人思量的。叶子衿脑子飞快转了转,到现在,她手中拥有的最大财富,就是这六百亩的田庄。

然而想单单靠着这田庄从荆棘里走出一条道来,可谓是艰难重重。算一算,这田庄,一年上下,能收上一千两银子,已经十分不易了。这还要看是年成好的时候,若是年景不好,能保住种子钱和这些人养家糊口的基本需求,就已经皆大欢喜了。

这些事情,叶子衿从前并不知情,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事实上她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田庄这类事情,对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只是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穿着精致的绣花鞋,站在田垄上,任由微风拂面。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

更何况叶子衿心里打定了主意,以后会在这田庄上,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路来。

对于她而言,这是陌生而又冒险的抉择。

紫苏率先打破了沉默,振振有词的附和道:“小姐说的不错,嫁妆虽然被扣下了,可是我们有手有脚,难不成还怕养不活自己?”话音刚落,紫苑立刻接口:“不错,我们这么多人,光是做绣工,就能度过些时候了,大不了多熬上些时候,多绣些花样!”

木莲也在一旁应和:“正是如此,哪怕是绣工挣的不够,还有这些人能下地,我们也养养花,喂喂鱼,只要人还在,总会有法子的。”叶子衿眼眶微湿。

人人都说,危难关头见真情。若不是出了这事,她可能要等很久才会发现,原来她的丫鬟,和她一样,都十分硬气。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是有着她这样不服输的主人,所以她的丫鬟,个个都有着一番傲骨。

身后站着这些人,叶子衿终于发现,她不是孑然一身,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事实上,她已经一无所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重新开始罢了,那又有什么可犹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