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衿想了想,一刹那间想起冯显媳妇曾经种花的事情,心念微动。“你可有种过芍药?”“没有。”冯显媳妇笑了笑,“乡下人家,种的也不过就是菊花,凤仙花这些。”叶子衿又思忖着问:“那药草之类的,可多见?”

“不多见。”冯显媳妇回答的很爽快,“只有那些野草见得最多。”

叶子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五日后。

“什么?”得到消息的叶子衿错愕不已,“让我回府?”

“世子爷四十二岁的千秋,夫人特地让我来接您回去贺寿。”来接回叶子衿的齐妈妈满脸是笑,“还有几日的功夫,时间有些紧凑。若想赶在世子爷的寿辰前回去,只怕明儿个一大早就得动身了。”叶子衿沉吟了片刻,才问:“也不知我要收拾些什么东西才好…”

齐妈妈就笑道:“夫人说,让小姐收拾几件秋衣便罢了,旁的东西也不用多带…”也就是说,仅仅只是去贺寿,在国公府待上几日罢了。明明是生在国公府,长在国公府,到头来,却弄的如同做客一般。

这个结果,让叶子衿在觉得失落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然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微妙的情绪,从何提起。

第五十六章 世态(二)

紫苏几个听说这就要回去了,神色都显得有些复杂。

叶子衿很能明白她们的心思。

自与陈文和离以后,她在叶家不过待了一两天,就匆匆忙忙到了苏州。这之前,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这一次回去,势必会见到国公府上上下下不少人。和离之事,对于叶子衿本人而言,是一件不幸之事。可在他人眼中,却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堂堂国公府嫡次女,嫁入陈家不过一年,就和离归家。难免有些人拿起来当做笑话,张家长李家短的胡扯一番。总归是国公爷的寿辰,叶子衿做女儿的,也不能足不出户的窝在闺房里。况且就有那起好事之人,即使你百般不愿,却仍要在你面前嚼上几句。

叶子衿只盼着母亲不要大摆宴席,广宴宾朋才好。否则,到那时候,自己就是那戏台子上的小丑,任人品头论足。

说起来,自己当初到了这庄子上,何尝不是掩耳盗铃,也有着回避那些三姑六婆的意思。

大抵,人言可畏,就是这般了。

只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不管叶子衿如何不愿意,总要硬着头皮去承受。

更何况,叶子衿这次回府,也有一件搁置许久的事情,要处置处置。

想到此处,不由露出了几分笑容,然而也不过在面上一闪而过,“我们不过在燕京住上几日,到了时候,还是要回来的,所以——”话锋一转,若有所指的看向众人,“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其实都不用在意。”

“小姐。”紫苏率先说道:“我们倒是不用在意,只怕流言蜚语,到时候您心里不痛快。”叶子衿轻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在意,自然不可能。不过,在庄子里待了这几个月,又经历了瘟疫,总让她比从前坚强了许多,对于那些闲言碎语,或许也可以处变不惊了。

紫苏见着她神色笃定,就松了一口气。

宋妈妈带着几个小丫鬟,开始收拾包袱。叶子衿坐在一旁看了片刻,轻声道:“不用收拾那些杂七杂八的劳什子了,也不过是待几日,只带两套衣裳就好。”宋妈妈正收拾着亵衣,听见她如此一说,神色一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认认真真将亵衣叠好,放入了包袱里。

叶子衿的视线,却落在了冯显媳妇挑来的半桶泉水上。

紫苏知道她心中所想,趁着众人忙忙碌碌的时候,低声问:“小姐,您是否打算将这水,撒到种着黄芪的那片地里去?”叶子衿点点头,“我听说好的黄芪,要种上两三年。”叹了一口气,说道:“世事易变,两三年的时间,可能发生许多事情。我想着,既然泉水有这等功效,能早些成熟,自然是早些成熟的好。”

“可是,就怕庄子上的人觉得奇怪。”紫苏露出了几分忧色,“到时候难免指指点点,这事情传出去了,也不大好。”“我也是如此想。”叶子衿嘴角微勾,“只是前几日我也问过冯显媳妇了。她说这村子里,从来没有人种过药草,哪怕是请医问药,见过的也只是弄好的药,哪里见过这活生生的药草!依我看,只要不是太过离奇,都不大会引起怀疑。”

紫苏思忖着点头,“也是,那么大一块地,泉水通共也就那么一点,少不得得兑上河水,到时候功效也不如黑护子那般了。”叶子衿轻声笑了起来,“黑护子却又不同了。黑护子本来一年就可以长成的,我们用的泉水,可是不少。本来要两三年长成的黄芪,我们让它一年长成,村子里的人横竖不懂,又能说些什么?”

“这事情只消和陈鹏媳妇通气就行了。”紫苏眼中一亮,“到时候有个好收成,比种庄稼来得强。”叶子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道:“不仅仅如此,我看着母亲的意思,只怕我会在庄子上待上好一阵子。既然如此,我不妨再种些花果,恰好冯显媳妇是种花的好手,譬如那芍药,既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赏玩,何乐而不为?”

前几日叶子衿问的冯显媳妇那些问题,总算是明白缘故了。

“早该如此呢!”紫苏满脸的跃跃之色,“不仅可以种花,还可以种树。那些大户人家盖别院,也要用不少花木。”想了想,越想越觉得高兴,“还可以种桑树,养蚕,织布,绣花…”宛若一幅锦绣山河图摆在眼前一般的成就感。

叶子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忒心急了些,我的确是想过养蚕,不过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你也是听说的,那么多蚕茧,也就能织成一匹布,小户人家糊口还行,我们想要用来做买卖,也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紫苏抿着嘴直笑,方才想到回到国公府的那点忧愁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说什么呢?”紫苑捧着几套鲜亮的衣裳,凑了上来,“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在偷嘴?”紫苏正是心情大好时,闻此言也不过白了她一眼,“还不快去收拾!明日可都要出发了。”紫苑这才急急忙忙奔到了宋妈妈身边,将那些衣裳都放了进去。

叶子衿惦记着那片地,特地叫过陈鹏媳妇,好好叮嘱了一番。又吩咐冯显媳妇多存一些泉水,等到她回来时泡茶吃。冯显媳妇不明所以,只当是小姐姑娘们吃茶用水多,也不大在意,每日比兢兢业业的候在山上挑水。

这是后话。

因着明日一早要上路,叶子衿早早的便歇下了。等到鸡鸣时,立刻起身梳洗。

坐在马车里,整个人摇来晃去的,耳边都是单调的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叶子衿才眨了眨眼,正欲小憩一会,就被宋妈妈拦住了:“这一路上都是向北走,比庄子上又冷了几分,您若是睡着了,只怕是要着凉的。”

叶子衿想了想,也觉得在理,强自睁大了眼睛,仍旧是抵不过睡意来袭。

正巧在此时,传来一阵箫声。

第五十七章 世态(三)

箫声悠远婉转,很快就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睡意。

叶子衿静静的听了一小会,只觉那箫声越来越高扬,曲调越来越险。让人不禁捏了一把汗,生怕那吹箫之人,松了一口气,这调子,便再也上不去了。然而到底是峰回路转,在声音似裂帛的一瞬,音调又缓缓低沉了下来。

如同春日的艳阳,让人通体暖洋洋的。也不过片刻功夫,却又叫人浑身如坠冰窖,寒浸浸的。不得不感叹此人吹箫之术的高明。马车里众人,都各自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的聆听着,若有所思。

只不过,也不知为何,叶子衿觉得那箫声,无论如何婉转,总透着一股悲凉之意。

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就听得那箫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悠长。到得最后,让人禁不住,想落下泪来。正是秋风萧瑟时,这箫声,更让人觉得心间无限的悲凉。紫苑已忍不住,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

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声传来,箫声戛然而止。

叶子衿暗暗想,由音识人,吹出这般箫声的人,心里多半不大痛快。

耳边传来车轮碾过大路的声音,叶子衿心念一动,飞快撩开了车帘。一阵风拂过,只见对面一辆马车,上面挂着两个金铃,随风摇动,却并不见声音。一层薄薄的纱帘被风撩起,那一瞬间,叶子衿惊鸿一瞥。

对面的马车里,坐着一位青年男子,葱管一般的手指正拈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箫。

想必方才的箫声,就出自他之手。叶子衿暗暗叹了一声,微微一抬眼,见那人斜飞的双眉,黑玉似的眼睛。肤色白晰,更衬得一张薄唇艳若涂朱。黑墨一般的长发随意的用月白色的丝绦系着,整个人显得闲散而不羁。

似乎觉察到叶子衿的目光,那人抬头,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散漫的笑意,然而眼底却不见半点暖意。叶子衿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慌忙放下了车帘。“小姐看什么呢?”紫苏似乎仍然沉浸在方才的箫声中,无法自拔。

叶子衿强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想看看别处的秋色罢了。”顿了顿,随口问:“到了哪里了?”宋妈妈也撩开帘子瞅了瞅,只见长长的驿道上,不见人烟,唯有枯木静静的,萧瑟的立在道路两旁。又看了好一阵,才得出了结论:“只怕是到了山西的地界了。”

叶子衿对于地形地名,一窍不通,也就不再多问。

“方才的箫声真是悲凉啊。”紫苑打破了车内的宁静,由衷感叹:“只是不知道,吹箫的人,生得什么皮相。”“谁知道呢。”木莲也是心有戚戚焉,“听见了这般悠扬的箫声,又何必管是谁吹的?”

紫苏抿着嘴,轻声笑了起来,“不管怎样,小姐方才还睡眼朦胧的,这时候,可有精神头了!”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叶子衿淡淡笑了笑,心中却仍旧在想方才遇见的那个人。

照着马车和衣饰来看,那人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天高地广,所谓萍水相逢,也就是如此了。

“叶小姐回去了?”楚大夫静静的望着小童,轻声问。

“的确是这样不假。”小童也不知为何楚大夫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答道:“我问了庄子上的人,听说叶小姐家在燕京,两日前来了一位妈妈来接,今儿个一大早的,叶小姐便随着她走了。”

楚大夫手中握着一页雪浪纸,紧了松,松了紧,那雪浪纸也就被他攥得皱皱巴巴了。

“要不要我再去打听打听?”小童试探的问。

楚大夫蓦地站了起来,慢悠悠走到了院子中,视线投向庄子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小童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见着他负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攥着的雪浪纸上,似乎画着一个人。然而到底如何,也不敢确定,只能垂首待立,听从吩咐。

“不必打听了。”楚大夫的声音带着些许倦意,微仰着头,清风拂面,吹动他如墨的发丝,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这样也好,也好…”小童听得不甚真切,偏过头,问:“公子,您说什么?”

楚大夫并未答话,只是一扬手,洁白的雪浪纸,便碎成了一片片梨花。在风中纷纷扬扬,似雪花一般,落在了花径上。“公子…”小童心中有些不安,望着楚大夫的背影,嘴张了张。

楚大夫却置若罔闻,只反反复复呢喃着一句话:“这样也好,也好,从此便可不想见了…”小童一低头,看着兰花上,沾着一片雪浪纸。细看下,却是女子的玉簪模样。想一想,似乎在哪里见过…

然而,那个结论太过惊心动魄,惹得他,不敢再想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大夫才回过神来,“药煎好了?”“好了…”小童也有些走神,听见问,才慌慌张张的回答。楚大夫脸色与唇色无异,都显得有些苍白,想来是大病初愈的缘故。

楚大夫一言不发的回了屋子,小童心领神会的端上了药,服侍他喝下了一碗。放下碗出来时,却见楚大夫的身影,已出了院子,不知是去何处。今儿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小童不敢问,也不敢想,只立在原地,看着楚大夫,一步步走远。

一阵秋风拂过,院子旁的梧桐叶被风卷起,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终于落在了地下。楚大夫单薄的衣裳,也随风飘扬。小童这才想起望了提醒他加衣,急急忙忙又追了上去。只听得落叶踩在脚下窸窣的声音,却失去了楚大夫的踪影。

叶子衿掏出帕子,捂住了唇,道:“这才一会的功夫,咳嗽了好几声,莫不是着凉了吧?”紫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丝毫不见病色,促狭的笑道:“说不准不是着凉了,是有人惦记着,才会咳嗽的!”

叶子衿一眼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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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世态(四)

紫苑忙住了嘴不说话了。

叶子衿却犯了嘀咕,撩开帘子,望了望遥远的天际。

难不成,当真有人在惦记自己?

若真有人惦记,那该是母亲吧…

叶子衿暗暗叹了口气。

一路上主仆几个说说笑笑的,不时看看窗外的风景,倒也不觉得闷得慌。只是随着离燕京城越来越近,叶子衿心里渐渐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情愫。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若是衣锦还乡,倒还好说,可自己现在…

想到回去后,可能面临的那些闲言碎语,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到达燕京城,已经是好几日以后的事情了。

特地等到进城的那一刻,叶子衿撩开了帘子。想起当初自己离开燕京时,也是这般,然而那时的心境,却又与现在不同了。掐指一算,她离开国公府,已经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除开其他不讲,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她最为自由闲散的几个月了。想睡到何时便睡到何时,更不用看人脸色,每天都可以外出散心,见到不同的风景。

马车慢慢驶进了城,这里的景象,一如她走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草木荣衰,气节变化,几乎令叶子衿产生一种错觉,她从未离开过燕京城…

马车在国公府垂花门前停了下来。早有几位妈妈在那里眼巴巴的候着,见了马车,都围了上来。叶夫人的大丫鬟荆芥也守在那里,见了她,一溜烟的跑去通知叶夫人了。一时间,阖府上下,都有了动静。

还未到叶夫人的院子里,就听见了响动。

“子衿——”叶夫人双目含泪,由莫妈妈扶着,亲自迎了出来。

叶子衿在马车上原本想得好好的,到了国公府以后,不管如何都要心平气和,然而见着叶夫人如此,心中还是一酸,忍不住伏在叶夫人怀中,低低哭了一场,“娘,我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叶夫人声音哽咽,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这几个月,你吃苦了。”

“也没有吃苦。”叶夫人忙掏出帕子擦干了眼泪,扶着叶夫人坐在了榻上,笑道:“那些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不知道多快活呢。”“傻孩子,瘦了一大圈了,还知道报喜不报忧!”叶夫人心中更是酸楚不已,眼眶里泛起了水光,“前一阵子听说你感染了瘟疫,现在可好了?”

“已经病愈了。”生怕叶夫人不信似的,站起身来,前前后后转了个圈,让叶夫人瞧了个仔细,“现在不知道多精神,就是一路上奔波,尚有些乏力罢了。”“快去给小姐准备温汤沐浴。”叶夫人一听说她乏了,立刻吩咐小丫鬟去忙活。

叶子衿心中一暖。

不管国公爷如何待她,这地方又如何的令她伤心,母亲到底还是对她一片真心,做不得假的。“娘,天色好早,我陪您说说话儿再说。”叶子衿依偎在叶夫人怀中,倍感安心。叶夫人也满脸是笑,“好好好,你说怎么就怎么。”显得格外的纵容。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晃了进来,“二妹!”叶子衿定睛一看,却是他许久未见的大哥。那日她同陈文和离时,叶子辰正携着夫人黄氏下了江南,若不然,以他的性子,和离之事,没这么容易消停。

紧随其后的便是身着湖光色比甲的黄氏了,叶子衿同这大嫂关系最为密切,见了她,慌忙站了起来,“嫂嫂。”黄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掏出了帕子,捂住了唇,“我的天,子衿,你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似乎怕叶夫人听着心里不好受,忙打住了话头。

“想是几个月未见,你们看差离了呢!”叶子衿笑道:“我在庄子上,倒觉得十分悠闲,只怕是更丰腴了呢!”黄氏强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听说你在庄子上种药,可是真的?”

“这话不假。”对于这事叶子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含含糊糊的说道:“自那日感染瘟疫后,就觉心里不踏实,种些药草,也方便些。”“你何不早说!”黄氏嗔道:“我在西大街那边就有一家药店,你要什么药,只管同我说。”

叶子衿这位大嫂是伯昌侯的嫡长女,嫁妆十分丰厚,手上的铺子也有好几间。

叶子衿知道她不拘这些,也不推辞,笑道:“到时候我细细点点,看缺些什么,必定告诉嫂嫂。”黄氏就高兴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和我不用客气。”一抬头,见着叶子辰欲说还休的模样,心中会意,随意寻了个由头:“娘,我坐马车闷久了,憋得慌,想去走走。”

叶夫人忙吩咐丫鬟们好生跟着,“略走走就回来,我等你们一道用晚膳,今晚上就歇在我房里,我们娘儿俩说说话。”叶子衿笑着应了。叶子辰和黄氏对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叶子衿一齐出了门。

到得无人处,叶子辰才一脸铁青的问她:“是不是陈文那畜生欺负你了?”很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叶子衿有意无意的,总是将这事埋在了心中。见自己大哥问起,也不隐瞒,细细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说。说到玲珑去,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叶子辰气得青筋暴起,只差被卷起袖子上陈家讨公道,“那混球,我没这么容易饶了他!”

黄氏就转过头,苦笑道:“我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此事。娘那边,我们也不敢细问,怕惹她老人家伤心,你大哥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见你回来,才敢问起…”“大哥,嫂嫂,你们放心。”叶子衿眨了眨眼,“我这次回来,正有一事,要你们帮帮忙呢。”

二人微微一愣,叶子衿就抿着嘴笑了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明日我们寻了时候,好好说说。”叶子辰忙应了,黄氏望着她,叹了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二夫人的声音隔着假山传来:“子辰,婉茹,你们在那边做什么呢?”

三人眉头齐齐蹙了蹙,显见得都不大高兴。

第五十八章 报复(一)

黄氏努了努嘴,安慰似的拍了拍叶子衿的手,低声耳语:“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看来黄氏也明白二夫人牙尖嘴利,说话一向刻薄。叶子衿淡淡笑了笑,示意她放心,“这点小事,我不会在意的。”

黄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扬声说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罢了!”二夫人已扶着小丫鬟,绕过假山,施施然出现在三人面前,见了叶子衿,微微有些错愕,随即笑道:“回来贺寿?”叶子衿漫不经心的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二夫人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也该回来住些日子了。大嫂想你得紧,正巧,我们一道去坐坐。”在长辈面前,叶子衿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侧过身,让二夫人先行。

一路上,说这些寒暄的话,让叶子衿觉得这段路,格外的漫长。

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正房,叶夫人正含笑看着丫鬟们摆上各色菜肴,一回头见了二夫人,脸上笑意就淡了些,“可用晚膳了?”二夫人含笑点头,大刺刺走进了屋子,嗔道:“子衿回来了,大嫂你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呢?”

“事情太多,一时忘了。”叶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你,这时候,来做什么?”看得出来,并不十分欢迎。二夫人暗中撇了撇嘴,笑道:“也就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叶夫人并不答话,目光落在了门前的兄妹二人身上,脸色缓和了下来,“快过来吃饭。”

叶子衿也着实饿了,待叶夫人和叶子辰坐下,便也跟着坐了下来。因着有二夫人在跟前的关系,这顿饭显得不十分热络。几个人都是静静的,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顿饭毕,二夫人扫视了屋子一番,“子衿这次回来,怕是带了不少东西吧?”

叶子衿一愣,随即笑道:“不过是带了几件换洗衣裳…’

二夫人见着叶子衿两手空空,并未有送礼的意思,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碍于叶夫人在跟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的说道:“听闻苏州那地方人杰地灵,物产丰盛…”

叶子衿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装作没有听见,同黄氏说着闲话。

叶夫人眉间有一闪而过的恼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茶。二夫人见着无人说话,自己也觉没多少兴味,寻了由头告辞了。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叶夫人的眉头才蹙了蹙。

“娘,二婶从来就是这性子。”叶子衿坐近了一步,宽慰道:“您不用在意。”“我当然不会在意。”叶夫人眉梢微挑,分明是话里有话,“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日子她还能不时来我坐坐,再过些时候…”话未说完,便已停下。

叶子衿心里犯了嘀咕,到了晚间歇息时,趁着无人,问:“娘,是不是要分家了?”“那倒不是。”叶夫人轻笑,“不过也快了。”叶子衿心念微动,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乖孩子。”叶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这些日子,太医来来往往的,你祖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熬不过冬日了。你父亲私下里已经开始打听有没有好棺木了…”

国公爷在世,谁也不敢提分家一事,可一旦他死了,这国公府,可就是大房的天下了…

二夫人充其量,也不过逞口舌之快。

这个消息,让叶子衿心中,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自她出世起,国公爷待她就没有什么好脸色,是以对于这位祖父,叶子衿着实没有什么好感可言。叶子衿之所以嫁给陈文,到得后来被逼无奈去了苏州,可都是迫于他的威严。只要这府上的权力落到父母手上,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可叶子衿并没有觉得多少欢喜,镇定自若的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情我不会乱说的。”“你暂且再忍些日子,娘很快就能让你回来了。”叶夫人摩挲着她的后背,“明天你还得去瞧瞧你祖父,他是老糊涂的人了,指不定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你也不要难过。”

叶子衿默默点头,“娘放心。”过了片刻,又问:“玲珑如何了?”

提起她,叶夫人的脸很快就沉了下去,“那个小蹄子,母以子为贵,虽说还未生下来,不过现在在陈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沉默了片刻,又问:“好好的,你提起她做什么?”叶子衿垂下头,双手绞着帕子,“娘,我有个主意…”

叶夫人侧过头去,听她在自己耳边说完,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自得,“原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再说。不过你既然有了更好的主意,那我自然要试试了。”说着,摸了摸她的头,“我的子衿长大了…”近乎于叹息的声音。

叶子衿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嘴角微嗡。

天明以后,梳洗妥当,趁着等早膳的功夫,叶子衿慢悠悠走到了院子中央,立在梧桐树下,想着自己的心事。紫苏眼尖,看见她晃了出去,忙跟了上来,也不作声,顺着她的目光,望着这株一人合抱也抱不住的老梧桐树。

叶子衿仰头望天,一片梧桐叶静静的飘落下来,一如她此刻萧瑟的心情,“紫苏,好像,我还没有学会宽恕呢。屡屡想起陈文的负心,还是忍不住着恼。”紫苏默默立在她身后,轻声说道:“无论小姐做什么,都是没有错的。”叶子衿弯下腰,从青石地板上,捡拾起那片枯叶,垂下头,摩挲着页面上清晰可见的纹络,声音低不可闻:“哪怕是,我想要报复?”

“那也没错。”紫苏神色一凛,“是陈家误了小姐在先,不管日后如何,这个仇,总是要报的。”叶子衿唇角微勾,“不错,这个仇,或早或晚,总是要报的。”叶子衿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已没有了半点暖意,“我去大哥那里坐坐。”

第五十九章 报复(二)

哪知走到半路上,就遇见了叶子辰和黄氏二人,见了她,都微微一愣,“怎么?”叶子衿这才想到这个时辰正是他们去向母亲请安的时辰,笑了笑,说道:“有些事情想找你们商量商量呢。”一面说,一面吩咐紫苏:“你去同母亲说一声,我有事寻大哥大嫂说说…”

紫苏应了一声,忙去了。

叶子衿就挽住了黄氏的胳膊,“嫂嫂,我们说说话。”黄氏会意,忙与她一齐回到了西院,屏退了众人,问:“我昨儿个见着你欲言又止,想来也是有话同我们说的。”叶子衿的目光缓缓从夫妇二人身上扫过,“嫂嫂,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向来不喜欢惹事。可陈家实在欺人太甚,就连那丫鬟玲珑都敢踩在我头上,气焰嚣张,我屡屡想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当时和离的情形,那些屈辱,犹历历在目。

叶子辰和黄氏对看了一眼,大步的走到她跟前来,怒道:“二妹,你要做什么,只管说,我早憋了一肚子气了,那陈家算是个什么东西。早先陈文来拜见母亲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放荡不羁,品德败坏,实在并非佳婿…”

他的话,掷地有声,义愤填膺的模样,叫叶子衿心中一暖。

黄氏坐了下来,携了她的手,温声问:“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叶子衿微微颔首,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正是想让大哥替我讨回嫁妆。”“嫁妆?”叶子辰有些错愕,“你还有什么嫁妆,落在了陈家?”

“自然是有的。”叶子衿神色一凛,冷声道:“那便是我的陪嫁丫鬟玲珑。”黄氏很快会意过来,露出了些许笑容,“你的意思是,要同陈家打擂台?”“不错。”叶子衿冷笑了一声,“玲珑的父母都是我母亲的陪嫁,她签下的,可是死契。陈文娶她做妾,那可就是良贱通婚,勾引我们家丫鬟,又是一条罪。”

她话尚未说完,叶子辰已跳了起来,“你说的不错,要不等明日,我写一纸状纸,去告官?”叶子衿连连摇头,“昔日我不带玲珑走,一面是因为气恼,一面也是留了这一手。我同陈文和离尚不满半年,嫁妆还可以追讨。不过若是当真去告官,世人难免想着,为甚我家的丫鬟,能被陈文勾上,到时候我的名声也就完了。”

“不如这样。”黄氏略略一思忖,笑道:“玲珑是你的陪嫁,不如去告官,就说陈家扣住了我们的嫁妆不还,如何?”“我正有此意。”叶子衿微微笑了起来,“不过不是以玲珑的名字。从前陈文从我手里拿了一千两银子,当时我想着是夫妻,没有多计较,现在大可以去告官要回来。”

黄氏沉吟道:“当时你们还是夫妻,自然不会填借据了,不如这样,我去找我妹妹,看能不能想个主意。”黄氏的妹妹,嫁给了吏部尚书薛凝的长子。而陈文的父亲,正好是吏部侍郎,算得上是薛凝的下属。

“这点小事,不用劳动了。”叶子衿胸有成竹的笑道:“我出嫁之时,十里红妆,礼单上面都有记载的。至于和离,财物也是经过清点的,我短了一千两银子,算一算就出来了。纵使陈家不承认,那大可以说陈家挪用媳妇的嫁妆,到时候我看他们还要脸不成?”

黄氏笑着直摇头,“你啊,你啊,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几岁时候,我就见着你长大,可不曾见过你这样。”叶子衿眼眶微红,强笑道:“世事易变,人也总是在变的。”黄氏叹息了一声,摩挲着她的后背,“这事就交给你大哥来做,我们妇道人家,只管看着就好了。”一面说,一面望向叶子辰,“你看如何?”

叶子辰只要能打压陈家,如何都好,哪里有拒绝的理,“这事我明日就去捅破,叫陈家不得安生。”顿了顿,又问:“那玲珑,你打算如何处置?”黄氏眨了眨眼睛,暧昧的笑了笑,“我可听说,玲珑身怀六甲,已经五六个月了。”

叶子衿揉着黄氏的衣服,娇嗔道:“嫂嫂——”黄氏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道:“看看看看,在娘面前不知道多乖巧,到了我跟前,就是那缠死人的。”

话虽是如此说,眼里却满是笑意,“我知道你的想头了,陈文那样的人,若我们家真为了玲珑和他闹将起来,说不准他就过河拆桥,不承认玲珑的身份了。到时候我们便让玲珑好好生下孩子,那孩子为奴做婢,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情?若是他承认玲珑,那可就是罪过一条,理应送到官府杖责,就算玲珑,也逃不了皮肉之苦。总而言之,不管承不承认,对于我们都没有什么损失。我们只要一口咬定他霸占我们家嫁妆,就可以隔岸观火了。”男方占着女方的嫁妆,可以算得上是下三滥的行径。

这番话,正是叶子衿和离后,冷静之时,所想的法子。

不错,自她离开陈家的那一日,她便说过,误了她的人,她绝对不会叫他们好过的!

却说在陈家,自叶子衿离开以后,玲珑一朝之间母以子贵,被抬做了姨娘,算得上是终于熬出头了。然而很快就得意忘形,在后宅作威作福,将那些妈妈们,悉数不放在眼里。昔日她在叶子衿手下做丫鬟,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不知憋了多少气性,现在大有横行陈家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