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婉便笑道:“你从前来的时候没许过愿望吗?”

时凤举顿时有点心虚。灵心寺落成之后,每次经过邯郸他都会来一趟,一来贪看山中景致;二来灵净大师言谈不俗值得结交,听他一番点化往往令他有心胸豁然开朗之感,仿佛尘世间一切烦恼皆去;三来嘛,寺中的素斋乃灵净大师的师弟灵清大师亲手所制,美味无双,如今在整个邯郸城都有名的,他当然要来一饱口福。这位灵清大师有个规矩,那就是每个月只做三次,每十天一次,雷打不动,千金不改,只有他是个特例,每次他来,灵清大师总会痛快下厨。

时凤举心虚是因为他听人传说这儿的灵验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那桩情非得已的婚约,最大的愿望当然就是取消婚约。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权且死马当活马医,那日走到了这跟前,差一点儿就伸出了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愿望似乎有点儿不怎么地道,犹豫之间,那手就再也伸不出来了。此刻听桑婉问起,她虽毫不知情,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没有,我以前来了只和灵净大师聊聊天,用了素斋就走了,哪儿有空来做这个。”时凤举咳了一下连忙说道。

桑婉自不疑有他,便笑道:“既这么灵验,咱们也试一试!不知大少爷有什么心愿呢?”

时凤举微微一笑,反问道:“婉娘你呢?”

桑婉一怔,不禁扪心自问,什么心愿?仿佛有许多又仿佛没有,一下子竟似懵了。

时凤举微微一笑,携着她来到案前,从身边摸出备好的几个光亮铜钱投进一旁的朱漆木箱中,从水盂中用小木勺舀了一勺水在砚台上轻轻滴了几滴,研了研墨,拿过飘带执笔在上头写道:时凤举、桑婉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他一笔一划写得十分仔细,飘逸轻灵的字迹一个个清清楚楚的呈现在鲜红的红飘带上,清清楚楚的映入桑婉的眼中。红底黑字,一个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通过眼中几乎直达桑婉的心底!

桑婉心中一震,突然觉得眼中涌上一股潮意,慢慢的在眼眶中弥漫开来,眼前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这一刻,她的心沉甸甸的,脑子里怔怔的一片空白。他说,要与她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是真真的有她!

“好了!”时凤举终于舒了口气搁下笔,端详端详自己写的这几个字,携着她手笑问道:“婉娘,你看我写的好不好?”

他只是问她字写得好不好,在他看来,她心里自然同他是一般无二的。

“好。”桑婉机械的僵硬点头,她知道自己说“好”的时候应该露出几许略带娇羞的笑容才合适,可双颊上僵硬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反倒是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腔。

时凤举也觉着了,面对着她,轻轻握起她的手微笑道:“婉娘,此生惟愿与你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你心里可与我无二?”

桑婉点头,低哑着嗓音轻轻道:“你是我夫君……”

时凤举笑起来,笑容如初春拂过山坡的东风,所过之处百花绽放,“婉娘,俩来,你来!”

时凤举笑着将那飘带塞入桑婉的手中,拉着她站到大树旁。

“我——”桑婉一怔,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紧张,似乎,成败真能决定着她与他的未来一般。

“婉娘,快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时凤举却是兴致勃勃的笑道,仰头眯着眼看那满树飘飘的红飘带。

“那,我试一试。”桑婉后退两步,仰头端详端详,用尽全身力气朝上挥臂一扔。两人的目光都朝着那向上抛起的红飘带望去,就连时凤举也不由带了两分紧张,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哎呀!”桑婉失望的低呼一声,只见那红飘带根本没沾到树枝树冠的边儿,她的力道太小,后退的距离又有点远,那红飘带还没碰到树枝树叶就开始朝下坠落。

虽然坠得很慢,但就是在坠落,注定连一片树叶的边都沾不到。

桑婉暗暗失望,同时也有些愧疚的瞥了时凤举一眼。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也许,是她心思不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吧。

“婉娘,你看!”忽然一阵大风吹过,见那红飘带猛然朝前方吹了过去,恰好挂在了一条树枝上,稳稳当当,随风飘摇。时凤举喜得忙叫桑婉。

桑婉忙抬头看去,一时大为欢喜,拉着时凤举的胳膊欢然笑道:“挂上了,挂在上边了!凤举!”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这就是天意,婉娘!”时凤举一高兴将她抱了起来转了两圈。

桑婉咯咯的笑着,圈着他的脖子。

这一刻,她的心里是真正的充满了无以伦比的欢喜,内心深处隐隐的期盼,一生一世若能如此,那便什么也不奢求了!

“婉娘!”时凤举极少见她笑得如此明媚而灿烂,这般发自内心、毫不遮掩的笑容比头顶那炫目的阳光还要夺目,看惯了她矜持温柔的笑,这样的笑容令他更觉喜欢。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便欲吻上。

“大少爷、大奶奶——”柳芽是声先到人后至,嚷嚷了出来才急刹车戛然而止,慌忙转身心中一跳。

柳芽哭丧着脸咬唇,她好像,又“不识趣”了!大少爷对她已经很有意见了,她真的不想再惹他讨厌啊!可是,这真的不能怪她好不好!她哪儿知道大少爷这么荤素不忌,佛门清净之地也不晓忌讳,平日里还没腻歪够么!

柳芽虽转过身去,却也是欲盖弥彰罢了,桑婉臊得脸上通红,早一把推开了时凤举。时凤举更是所有旖旎之情皆被打破,蹙了蹙眉,心里将柳芽“臭丫头、死丫头”不知骂了多少句。

“柳芽何事?”桑婉问道。

“奴婢来是——”

“你这丫头,怎么跟主子回话的?还不给我转过身来!”时凤举见她依然背对着自己两人在那自顾自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是,大少爷!”柳芽忙转了过来,陪笑道:“素宴已经备好,奴婢来请大少爷和大奶奶过去用的!”

“倒是差点忘了,婉娘你也饿了吧?咱们这就过去!”时凤举笑笑,三人一道朝大雄宝殿那边回去。

灵净、灵清两位大师在大殿门口候着,彼此相见说了几句话,时凤举又道了谢,两位大师便告退自去,命寺僧领他二人往饭厅中去。

厅中摆着一大桌十七八道菜肴,用普通的清白碗盘装着,精心摆成各种造型,看着与鸡鸭鱼肉等荤菜几乎乱真,却皆由面筋、豆腐、淀粉、腐竹、山药、竹笋、蘑菇、山菌、香菇、木耳、豆芽、莲子、栗子、百合以及各种蔬菜制作而成。

第238章 素宴

一道翡翠虾仁,以嫩胡豆和用干糯米粉、鸡蛋加调料制成的素虾仁为主料,嫩胡豆去皮,用油划熟,色泽碧绿如翡翠;锅中加油烧热后,以姜片、黄酒炝锅,下胡豆、糖、盐等调料同炒加汤,入味后下素虾仁,炒熟勾芡,淋入香油即可出锅。红绿相间,色泽艳丽,胡豆清香,虾仁软嫩,虽非真正虾仁,食用起来亦别有一番风味。

一道罗江豆鸡,以黄豆为主料,将黄豆磨成豆浆滤去渣滓,倒入锅中烧沸后改用小火烧,待浆面起油皮时用粗竹筷将油皮挑起,放置一旁摊开晾干备用,直至挑完为止。将芝麻粉、酱油、菜油、花椒粉均匀涂抹在油皮上,裹成长方形块,入蒸笼蒸熟,使各种调料浸透油皮。蒸熟取出晾凉后,横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均匀的菱形块即可装盘成菜,食用起来绵软干香,咸香鲜麻,嚼劲十足。

一道象牙雪笋,以嫩竹笋、雪菜为主料,将嫩竹笋修剪为象牙形四根,沸水焯熟;雪菜去帮叶洗净,切成段备用。锅中下花生油,先加入葱段、姜片煸炒出香味之后捞出,再下雪菜爆炒,之后下素汤及各种调料,最后将嫩竹笋亦放下锅,烧沸后转为小火细烹,以淀粉勾芡淋入即成。摆盘时将四根象牙笋摆在四角,笋尖朝外,中央码放雪菜。象牙洁白如玉,雪菜碧绿无暇,素净淡雅,鲜嫩清香。

除此还有响铃肉片、荷叶肉、攒丝杂烩、三鲜鱼肚、桂花干贝、鸡豆花、水晶鸭方、一品鸽蛋、鲜菇鸡片、荷花出水、糟醉冬笋、茼蒿伴春头、炒金针、熏松子豆腐衣等名目各异,却都是素菜素材所做。

时凤举显然对此颇为了解,每一道皆能给桑婉讲出个所以然来,桑婉从前虽亦去过几趟寺庙,所用斋菜不过清炒白菜、青菜、豆腐而已,见之大为赞叹不已,二人一顿素宴用得甚欢。连带柳芽等皆享了一回难得的口福。

用完素宴,太阳已经斜斜往西了,二人便告辞下山。

客栈一宿无事,次日一早用过早点,便乘车往码头上船往青州赶。

“即便慢一些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咱们也不用太赶,每日晚上靠了码头还是上岸住宿吧!留两三个人看着船便是。”时凤举道。

桑婉听了正合心意,虽说不太可能那么倒霉短短时间内遭遇两次那等多少年不见得发生一次的事儿,但小心些总不会错,便笑着答应。

到了晚间,二人带着柳芽等果然上岸住宿。

白日行船无事,时凤举精力很好,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消磨的,晚间自然搂着求欢好消磨精力。桑婉见他丝毫不知节制便不太情愿,他刚养好伤的一个病人,再这么着万一回去身子虚了,她岂不要羞愧死。时凤举却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婉娘,我想好了,咱们应该赶紧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娘就有事做了,省得整天胡思乱想的生事!”又笑问她李嬷嬷帮她调养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其实时凤举是事后想起自己那一场意外越想越不是滋味,想到要是万一将来再有什么别的事,连个子嗣也不曾留下,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娘和媳妇?这忧患意识一起,加上娇妻本就是他心爱之人,在这事儿上自然更缠得紧了。

桑婉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任由他伸手过来宽衣解带,抱着自己滚入床榻之中。

小半个月后,船终于在青州码头靠岸,因前两日便派人骑快马走陆路报信,金管家早已带人在码头上候着,时凤举和桑婉一下船,金管家忙率着众人迎上前来。

“大少爷、大奶奶,您们可回来了!大夫人和奴才们天天都盼着呐!”金管家一见时凤举,眼眶顿时就湿润了,不由得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时凤举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听说他遭逢大难,心里岂能不挂念?这会儿见了,顿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叫你们都挂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走罢,咱们回府!”时凤举也有些感慨,轻叹着笑道。

“对、对,大少爷、大奶奶快请上车,行李什么的交给奴才来处置便是,大夫人只怕要等急了!”金管家忙笑道,引着时凤举和桑婉上车。

二人上车,车声辘辘朝着时府驶去,两人都没有说话,金管家那阵势,令两人心里都有些沉重。金管家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王氏不知担忧成什么样了。

时凤举和桑婉没想到,王氏和时二老爷夫妇、时三老爷夫妇、顾芳姿、李嬷嬷等竟在时家大门口等候着,两人远远见了忙命停车。

“我的儿子呀!你可算是回来了!”时凤举疾步上前,一撩袍子正欲跪下给母亲问安,才刚弯下腰就被王氏一把抓住,抱着他痛哭起来,众人一旁连忙相劝。

好一阵王氏方缓过劲来,上下打量时凤举,时凤举忙做出轻松自在笑脸任由她看,“娘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什么呀!脸色有点儿不好,也瘦了!”王氏吸吸鼻子说道。

时凤举笑道:“想必是路上舟车劳顿,在家好好歇息几日,娘您叫厨房多给我做好吃的就补回来了!”

众人听大少爷这么跟大夫人说话心中暗笑,王氏却一本正经的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你得好好的在家多歇几日,什么也别操心。我天天叫厨房给你炖人参乌鸡汤!加点桂圆、莲子和银耳,最滋补不过。还有早晚各喝一盅血燕,得补补气血!”

时凤举听着便头皮发麻,脸上少不得陪着笑嘴上一味敷衍答应。时二老爷等众人忙劝进府,于是一行人簇拥着朝王氏的正院走去。

一时落座,时二老爷兄弟夫妇众人知道大嫂定有许多话要同时凤举说,只简单问候说了几句话便一同告辞而去,留下他们母子清净说话。

“大表哥,您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姨妈不知多担心您,任凭人怎么开解都不肯听,天天都吃斋念佛呢!”顾芳姿一旁轻叹道。

“对、对,来,我儿赶紧洗手净面更衣,给菩萨上一炷香,然后再去祠堂给祖宗也上一炷香!多亏了菩萨和祖宗保佑,我儿才能遇难成祥!”王氏忙道。

时凤举点头,便道:“娘,那我和婉娘先回宁园更衣。”

王氏这才想起陪着儿子一道回来的儿媳妇,便向桑婉点头笑道:“婉娘,亏得你照顾凤举,你很好,娘心里都明白呢!快去更衣,等会儿一块拜拜菩萨和祖宗!”

桑婉忙道了两句“本分”之类的话,答应一声,同时凤举一道去了。

回到宁园,主仆相见另有一番话说,李嬷嬷难免亦多有相问,少不得随口简单答了,李嬷嬷也知王氏等着他们,便叫人伺候了更衣,听得一切无恙便先将想问的话放下。

拜好了菩萨和祖宗,王氏便遣桑婉先行回去,拉着时凤举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挽起他的袖子检查胳膊,又要看他腿上的伤。

时凤举大窘,忙闪避着笑道:“娘,人家大夫都说了,我真没事了!你看,我走路跟从前是不是一样?没什么不同吧?您就别看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时凤举立刻就在王氏面前来来回回的走了两趟。

王氏看得很仔细,觉得倒真没什么不同,这才放了心,却又道:“那你腿上可留了疤?当时伤得严不严重?还是让我看看,不然我心里不安!”

时凤举哭笑不得,心道我都好好的站在您面前了,您怎么就心里不安了?见她坚持,时凤举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认命的坐在榻上,脱下鞋子,将衣袍掀起,挽起中裤裤腿,将受伤的那一处老老实实呈现给亲娘看。

先前用了一个多月的药,腿上一大片皮肤呈着药水未消退的黄褐色,映衬着狰狞的一道疤痕,看上去惨不忍睹。

王氏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来,“这,这当时得多痛呀!我的儿,你怎的这么不小心!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你娘可怎么活呀!”王氏又心疼又恼火,将时凤举好一顿数落。

时凤举连忙相劝,说这伤口看着难看,大夫极高明,用的药很有效,而且真的不疼。又说如今还在抹着药膏,过一阵子疤痕也会消失云云。

王氏心疼之情略减,便又窜起火来,将长欢、张管事等骂了个狗血喷头,当时便要叫进他们来教训一顿。时凤举好不容易才劝住。

“大表哥!你的腿怎么伤成了这样!”顾芳姿突然尖叫一声从外边奔进来,俯身伸手便要去摸时凤举的腿。

“表妹!”时凤举一声厉喝,连忙将脚避开,几乎是狼狈的迅速放下了裤腿,扯下袍子,皱了皱眉显然十分不快。

顾芳姿尴尬不已,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片刻方慢慢收回,垂着头轻声说道:“对不起大表哥,对不起!我,我刚才失态了!看到你伤成这样,我,我——”

半是尴尬恼羞,半是伤心难过,顾芳姿语带呜咽,掩面扭头奔了出去。

第239章 家中变化

“芳儿!”王氏急忙叫唤顾芳姿早已夺门去了。

“你呀!看看你把人给吓坏了!”王氏嗔了儿子一眼,说道:“这些日子多亏有芳儿陪我、劝解我,你倒好,不说谢谢人家,反倒一回来就给人脸子瞧,你叫她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

时凤举道:“娘,她陪你劝你我自然感激她,可一码事是一码事,她一个姑娘家这么上来——我可接受不了!”

王氏闻言将眼风一扫,姜嬷嬷等一并退下,王氏便道:“原本这事儿过几天再说也使得,不过今日既然提起这个话头来,说了也无妨!凤举啊,芳儿真的是个好姑娘,对这个家好,对娘好,对你更好!这些日子你出了事,她不知多伤心难过,唉,当着我的面儿却还要强颜欢笑劝解我,背地里一个人偷偷的哭,我吃斋,她也跟着吃斋,每日早晚必向菩萨上香祈祷,求菩萨保佑你平安归来!凤举,娘决定了,过些日子你们就圆房吧!她心里只有你,又不计较名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我想婉娘也不会有意见的。”

时凤举顿时满心的不快,不答这腔却似笑非笑的笑问道:“娘啊,她既然背地里一个人偷偷的哭,娘您是怎么知道的?”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王氏一怔,不觉笑骂,“这么大个人了,说话这么不着调!唉,娘有时候觉得,越来越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了!从前你千般万般不肯迎娶婉娘进门,一拖拖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法了才勉强将她抬进门。现在好了,你什么都护着她——娘没有别的意思,看到你们夫妻和睦,娘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可是,芳儿她有什么错?你不能有了婉娘就将她甩到脖子后头啊!莫非——”

王氏有些怀疑的说道:“真是婉娘在背后同你说了什么?”

“娘,”时凤举苦笑道:“婉娘怎么是那种人?况且您的儿子就这么没主见吗?娘,我不纳表妹自有我的理由,娘,您就别问了!这事儿您别管——”

“不行!”王氏突然沉下脸色,说道:“凤举,人都说患难见真情,你那样对芳儿,可你生死未卜的时候,她却一心一意的牵挂着你、关心着你,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儿,她对你的心连娘都感动了!你怎么能这样呢?究竟她做过什么令你这么反感?可娘想,就算她做了什么,那定也是因为心里有你、怕失去你!你不能因此便轻贱她。”

王氏见儿子一语不发,显然仍旧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心中又气又无奈,便将这些日子以来顾芳姿为这个府上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别的事情尚且罢了,唯有两件事,令时凤举震惊不已。

“娘您说什么?时记船运的生意表妹插手了?”时凤举大惊。

时家虽然良田林地无数,酒楼商铺也数不胜数,但货运却是大头。时家有属于自己的数支船队大大小小的船只将近两百条,每年往来于运河南北两端及沿岸城市,与多位海商亦有生意往来,进货出货赚取差价,每年在这上头赚取的利润能占到时家全部利润的一半。

时凤举一向来对船运管得甚严,每年都有一到两次亲自跟船往来南北,亲自考查以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青州因为是时家的大本营,又几乎处于运河的最南端,时家船运的总部就设在青州。青州码头上,一半的地盘都为时家所占据。

从前两人相处得好的时候,她也随他去过码头,知道不少船运的事儿,甚至许多管事跟她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时凤举此时心中却是卷起惊涛般的愤怒,她好大的胆子!竟然趁着他无暇分身的时候趁虚而入!

“什么插手说的这么难听!”王氏蹙蹙眉,说道:“你出门搭乘的是咱们自家的船,那船会出事,无论是船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都跟船运里头那帮人脱不了干系!芳儿帮忙盘理盘理这是好事啊,难为她有这份心,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时凤举忍着恼火道:“这番话也是她跟你说的?”

“我看她说的没错!”王氏没有否认,见儿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两分,便道:“这事儿你别怨她,你要怨呢就怨我,是我叫了船运的几位掌柜来亲自交代下去的!你要是以为芳儿是个贪权弄势的你就错了!她当初也迟疑着不肯,就是怕你回来会误会她,我可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的,她这才没了后顾之忧!隔几日便会将船运的事情告诉我。”

时凤举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急忙问道:“娘,她有没有向您讨什么主意?生意上的事情您不懂,该没说什么吧?”

“看你说的!”王氏道:“你娘连这点儿自知之明也没有啊?生意上的事情我当然不懂,又怎么会胡乱出主意呢?咱们时家的规矩可摆在那里,祖宗都盯着看呐!我也不过交代芳儿时时提点他们用心办事、所有船只定时检查以防止出什么纰漏、下头的工人要训练好关键时刻慌神不顶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时凤举顿觉无力望天,娘知不知道,她这几句“仅此而已”的话可以衍伸出无数句话来!顾芳姿凭着这几句话,不知可以做多少事情。船运行的大小掌柜管事们虽然不由王氏亲自管,但王氏的意思,他们又岂敢不从?

时凤举无言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愤怒,顾芳姿,她果然越来越能耐了!

王氏还在絮絮叨叨,时凤举却已经听不下去了,推说累了寻了个借口出了正院。

如果说这件事令他恼火异常,那么另一件事,他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

五月上旬,赴京赶考的桑于飞已经回来,殿试中了第三名探花,回乡祭祖之后便上京入翰林院入职。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桑家自不用说,便是时家也面上增光。

可是,没想到桑家有意亲上结亲,派了媒人上门求娶时家的三小姐时莲为妻。

王氏听媒人一说自然是欢喜之极,桑家不嫌弃时莲是庶女,招个探花郎女婿也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

高兴之余王氏又想起时莲曾遭遇大火,亲自看了她腿上并无疤痕留下,这才放心,又隐晦的跟桑家提了知州公子一事。谁知那媒人仿佛早已知晓此事似的,一概说无妨。王氏这才真正的欢喜起来。

因桑于飞赶着要进京,这门亲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于是阖府便为此忙碌开来。

时莲的夫婿是探花郎,又是时家的姻亲,王氏自然不肯怠慢,吩咐一切皆按照嫡女的规格来置办这门亲事。

除了过门迎娶的日子待时凤举夫妇回来之后再定,其他的一切都已准备好。而这一切,实际上也都是由顾芳姿一手操办的。

按说本来这事儿轮不到顾芳姿插手,她一个“姨娘”操办府上小姐的婚事,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但是,这事儿明面上主持的是王氏,她只不过是个办事的人,这就令人无话可说了。

要说顾芳姿心里,对这门亲事自然是又妒又恨的,时莲一个庶出的丫头,凭什么嫁给探花郎做正室妻子?而她这个从小与大表哥青梅竹马的却落到了做妾的地步!那探花郎还是桑婉的哥哥!顾芳姿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不痛快归不痛快,顾芳姿面上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对时莲更是亲热亲近的不得了,事事用心的操办起来。

她深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偏偏这当口有了这样一件事,可见老天爷都待她不薄!

她就不信,她这厢倾心尽力的为桑婉的亲哥哥操办亲事,桑婉后脚一回来便要赶她走!只要她不要自个的名声和桑家的名声做得出来,她便服了她!

她相信,桑婉不会这么做。碍于面子,桑家也不会让她这么做。

只怕大表哥想送自己离开,她都不得不劝着。

因此顾芳姿这些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坦安心,根本不担心归宿问题。

她想到的,正是时凤举所顾虑的,他知道暂时他是动不了她了。

此时,桑婉在宁园也听李嬷嬷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府中发生的变化,也知道了这事儿。

桑婉又惊又怒,半响回不过神来。

她暗暗纳闷,二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求娶时莲?更惊恼这亲事怎能是顾芳姿亲手操持。

“大夫人满心记挂着大少爷,这门亲事她虽也满心欢喜可哪儿有心思在这上头?府上虽有二夫人、三夫人,但三小姐是大夫人的女儿,有大夫人在,且大夫人又没说什么,她们也不好插手。这事儿这不就,表小姐干上了!”李嬷嬷叹着气说道。

桑婉半响没言语,这么算来,自己倒是欠了顾芳姿一个人情了?

她这儿心里正乱着,偏偏顾芳姿又笑吟吟的上门来“关心”,顺便“恭喜”她娘家哥哥高中,自然也说到这门亲事。

直到时凤举回来,顾芳姿这才极有眼力劲的笑着起身告辞。

第240章 她没有谋利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和低沉,桑婉心中乱极,她不禁暗暗自嘲自己的贪心。是的,自己的确是贪心了!想想上一世,顾芳姿不也做了名符其实的“顾姨娘”吗?这一世自己依旧嫁入了时家、嫁给了时凤举,她也成了“顾姨娘”,自己痴心妄想想要摆脱她,又怎么可能!

时凤举看她沉默,心里也很不好受,拉着她进了暖阁,握着她手道:“婉娘,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桑婉听了这话鼻子一酸,眼眶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潮润。她慢慢忍住了自己的情绪,抬眸向时凤举轻轻笑道:“凤举,这事儿咱们先别说了!这时候说这事儿,阖府怎么看你我呢?况且,便是娘那里,也过不去的!”

时凤举不由有些烦躁,抱怨道:“早知回来这么心烦,咱们不回来算了!”

桑婉叫他这话倒逗得“嗤”的一笑,说道:“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在外头还能一辈子不回来不成?再说就算不回来,这事儿也不会消失不见!”

一年来一年去,顾芳姿的年纪越大,就越不可能让她离开。

桑婉一直知道顾芳姿很难缠,前世受够了今生不想再受,所以她才会跟时凤举提出那样的要求。但是现在看来,真的是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顾芳姿手段层出不穷,根本超出了她的想象。

时凤举何尝不知自己说的是负气话,笑着将她拥入怀中,低头轻轻吻了吻,“婉娘,你只乖乖把身体养好,给我生个儿子,别的都不必操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不喜欢的人,谁也别想往我身边塞!”

再多的情分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挥霍折腾,时凤举明白,即使桑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也绝不能容忍这么一个将满肚子心机用在算计自己的女人留下。

晚饭后,时凤举踏进了许久未来的牡丹苑。

顾芳姿和兰香见了俱十分欢喜,忙笑着将他迎了进去。

兰香是真的欢喜,认为大少爷肯定是看到了小姐为他做的一切、感动于小姐的良苦用心,这不刚从外边回来便来看望小姐,若在往常,这样的事儿哪儿敢想?

顾芳姿却是笑在脸上警惕在心中,事出反常必有妖,大表哥定然来者不善。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姨妈不懂,却瞒不过大表哥去。

不等时凤举出声,顾芳姿主动屏退了兰香,笑着上前屈膝福身:“恭喜大表哥!大表哥遇难成祥、平安归来,实在可喜可贺,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福气!”

“咱们不是外人,表妹不必如此多礼!”时凤举淡淡一笑,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笑道:“我难得借病偷了回闲,表妹倒是辛苦了!从前倒是我小看了表妹,从不知表妹原来这么有本事!短短不到两个月,府内府外,竟周旋的滴水不漏,实在叫我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顾芳姿脸上的笑容顿僵,勉强笑道:“大表哥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多事吗?我其实也不想的,只是姨妈——”

“别拿我娘说事!”时凤举依然口气淡淡的笑道:“我娘那人,耳根子软,又没什么心思,跟一碗清水似的,一眼便可令人看得通通透透。表妹心思伶俐,从小跟在我娘身边养大,别跟我说会不知道我娘的脾性。”

“大表哥以为,这一切都是我有所预谋?”顾芳姿眼中渐渐涌上一层泪水,渐渐迷蒙了双眼。眼眸轻眨,两滴清泪从眼中涌出,顺着白皙的脸颊顺流而下。

够过朦胧的水雾,眼前的一切显得模糊而支离破碎,一如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