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说:“虽然是梦,但你是从火里看到的呢。”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个人,五种秉性,总好像有什么寓意。

罗韧没吭声,一万三眉头紧皱,显然跟她有一样的困惑,至于曹严华,几步跑回自己的铺盖边,把塑料兜里的那摊泥沙颠颠抖抖,看得目不转睛。

他有一种没道理的紧迫感,觉得连炎红砂这种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资历这么老,居然什么都没看到,真是……

岂有此理!

第二天一早,大家传看一万三的画,这一幅是他在已经画出水影的情况下根据画面里的位置、远近、笔画等重新调整了再画的,经过修饰,一目了然。

画面上是个院子,房间都已经吞噬于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脸隐隐自火中显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丛长势恰好的芭蕉叶,旁边蹲了只狗。

当然,或许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只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为什么,看得人后背发凉,总觉得那狗坐的气定神闲,像是安然欣赏那女人被烧时的惨状。

炎红砂抖抖索索地说:“这不是家养的狗吧?我家里要是养这样一条狗,还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护主的故事,觉得主人家遭遇大难,豢养的狗不说拼死上前营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实在天理难容。

又忽然突发奇想:“罗韧,那个梦会不会是个预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个火葬场把叔叔先火葬了的,会不会是,火葬场里,会发生什么事?”

罗韧摇头,指着画示意他们看。

那个女人,虽然几乎被湮没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还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样了吧,右衽,这至少得是民国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样了,还有这里……”

他又指了指画面的边角,火焰中显露出的一截弧形门洞:“如果把这个门洞复原,应该类似我们看到的园林里的边门。还有院子里种植这样的芭蕉,都不像现在的住宅风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说,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这么久吗?那想查也无从查起了吧。

木代问一万三:“只有一幅水影吗?我记得上次,应该是两幅啊。”

上次,一万三画出了两幅,隐瞒了其中一幅,但后来大家分别、各自都接收到了讯息。

一万三赶紧撇清自己,他这次可没什么隐瞒的,水影里,他的确只画出这一幅。

罗韧没说话,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图下那只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记得,在小商河画出的水影,上头也有一只类似的畜生。

当时,曹胖胖的理解里,看图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那个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种邪恶势力。

果然,曹严华又急吼吼地发言了:“我觉得吧,这只狗,其实不是狗,是一种艺术的夸张。我红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个长着狗头的人吗?这就说明了,这是一个狼心狗肺的衣冠禽兽!”

“看见这女的眼神没?那种憎恨,火八成就是这个禽兽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严华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激动的双眼放光:“这两幅图可能得连在一起看,记不记得第一幅图是这只狗蹲在凶简边上,八成是被凶简附身了,然后就来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后害人一样!”

虽然道理听起来够歪,但是似乎又确实是那么回事。

暂时似乎只有这些讯息了,罗韧把画纸卷好了收起,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关于注血帮聘婷逼出凶简的想法提了一下。

没人反对,毕竟只是抽一点血,又不是要命,曹严华还撸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针。

罗韧说:“那五珠村这里,暂时就告一段落了。你们看看这头还有什么事要做的,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了。”

有短暂的沉默。

顿了顿,一万三说了句:“我想回村里一趟,这趟回来,都没能在村里好好走走。”

炎红砂也小声说了句:“我要帮我叔叔遗体火化,火化的话,是不是手续还挺复杂,不是有钱就行吧?”

炎红砂要留,木代就得留,毕竟她是“保镖”,而既然木代要留,曹严华也就顺理成章的留,因为他是徒弟。

无论从哪方面看,罗韧都没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两天。

退了船结清租金之后,一万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寻了旅馆,要了个里外多人的套间住下,料理炎九霄后事的同时等一万三过来回合。

罗韧极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跟从前又没什么两样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红砂,跑进跑出,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火葬场,也亏得她的确是炎九霄的亲属,很多事情只要瞒过炎老头还是可以代为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尸体再拖延着放下去确实也不合适。

火化的当天,她坚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说不定关于火葬场那个梦,真的是个预兆呢?

于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万三,所有人都去了,为了避免让凶简离开视线——曹严华找了个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着去,又抱着回。

火葬场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员各司其职,过程很顺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红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间那看个究竟,被人礼貌地请出来了。

那个人身材单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梦里焚化工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还特意去瞧他的裤子,那是条裁剪得当的裤子,前后都贴身,也不像藏了条尾巴。

当天晚上,一万三从五珠村回来,懒懒散散的样子,拎了个布包,里头东西不大,但看着沉甸甸的。

曹严华问他都干嘛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没干嘛,给我妈烧了纸钱,守了坟。每家每户都去走了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呗。”

整个村子只他一个人,想干嘛干嘛,是,村里人都走了,房子都还留着呢。

他走一家祸害一家,踹门,砸窗户,搬起石头把笨重的不及带走的灶锅砸穿,心里无比畅快。

小时候,母亲教他村里的忌讳,去人家家里玩儿,别动人家的锅,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锅磕着碰着,灶神一生气,那家人就得饿肚子呢。

现在好了,通通砸了,饿就饿呗,反正饿不到老子。

那一口恶气,积攒了许多年的恶气,就这样朝着没知没觉堪称无辜的门窗物件上发泄过去,自己都觉得自已欺软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随便,无所谓!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阳光晒的他眼花,眼前却晃动着许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薄雾蒙蒙的早上,身后一只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他挑衅似的看着这破落的没有人声的村子,对着阳光下的空气叫嚣:“我就是又踏进来了,还砸了你家了,来啊,对我不客气啊,来啊!”

没有应答,有尘埃在阳光下跳舞,远处,海浪声很轻很轻,像是在问:“你是谁啊……”

内心深处,他想着,有个人出来揍他也好啊,那样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纳他,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

过了很久,一万三站起身来往外走,路过祠堂的时候,他偶然抬头,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翘起的檐角上,那个骑凤的仙人,峨冠博带,大袖那么敞着,似乎风一动,就要飘起来了。

仙人指路,它在给谁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儿?

一万三洗澡的当儿,曹严华盯着那个布包看,好奇心像面团一样发酵,里头究竟包着什么呢?

炎红砂瞪他:“曹胖胖,尊重!”

曹严华不服气:“其实你也想看吧,看一下怎么了,看一下又不会跑了!”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当然想看,她那点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实也知道,未必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一万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没那么不可告人……

但是,谁让你非罩上一层布呢,不撩开那层,心里愣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不过,她还是自诩道德水准比曹胖胖略高一筹,反正,她不会自己去揭开的。

曹严华又看罗韧:“小罗哥,你说呢?”

这屋子里的人,总得都拉下水,达成一致才好。

罗韧不去趟这趟浑水,也不让木代趟:“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动:“你是在邀请我吗?”

罗韧点头:“邀请你。”

她笑起来,噌一下就起来,跟着罗韧出去了。

洗手间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房间里只剩了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严华果断过去,三两下就解开了布包。

那是……

祠堂檐角上骑凤的仙人,宽袍大带,翩然欲飞,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来的。

炎红砂也凑过来,一时间也忘了要置身事外,俨然共犯的架势。

她说:“看起来,一万三对村子,还是心怀愤恨的,连这个都敲下来了。”

曹严华也深有感叹。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头一尾,都折在他手里,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兽终结者啊。

尾声

渔村歇的早,乍一出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在罗韧身上。

罗韧握住她手,说:“小心点。”

他牵着她往外走,经过渔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里闻得见小木屋经年的潮气,暗处的角落里有拴着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气息,黑暗中抖索着浑身的毛站起来,像是拉开了架势要奋力一战。

罗韧把她拉到身后,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嚇声,那只狗周身的气势忽然就软了,颠吧颠吧又跑回角落里,脑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脑袋的鸵鸟。

木代央求罗韧:“教我啊。”

他说:“这有什么好学的,什么出息。”

说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怅似的的叹息,不肯走。

罗韧又回来,说:“这样吧,你要是能站着不动,五分钟,连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衅似的看他,说:“那你记时啊。”

这能难得倒她吗?忘了她习武八年吗,被师父罚一动不动,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难的多了,头上还要顶个小香炉,里头燃根香,她站的极稳,有时候,那根香燃烬的灰,都能保持好长一截不落。

至于眼睛不眨,很难吗,换个角度思考,睁开眼睛不闭很难,但是闭上眼睛不睁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种啊。

她带着窃喜的浅笑,慢慢闭上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锐,这个夜晚是温柔而沉静的,空气濡湿,带着水汽,发丝有一两根,痒痒贴在脸庞,风里有轻微的腥咸,海的味道。

在这里还没有人,在这片村子还没有雏形之前,这海就在了。

小木屋里,也不全是安静的,有时能听到木头细悄的裂响,还有轻微翻身的声音,也有夫妻夜话,有一搭没一搭,听不真切。

还有,罗韧真的在计时,打开了秒表,打开了声音,滴答滴答,马不停蹄,不喜欢这样快的声音,感觉人生都在气喘吁吁的奔走,无暇旁顾。

她喜欢慢。

就像农家揭开了蒸锅的木盖,白色的蒸汽在屋里慢慢地绕啊绕,映衬着窗外的雪,檐下的冰溜溜。

就像骡子脖子上挂了摇铃,叮当叮当,从门前经过,经过了很久很久,铃声还在门口慢慢打着转儿歇脚。

就像给情人绣荷包,竹绷子压紧布面,银针拖着丝线,慢慢地迤迤逦逦,绵绵密密长长久久的情意,看不到头。

罗韧说:“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安安稳稳,还是不动。

又说:“木代,那条狗朝你走呢,它看着你呢,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咬你了。”

她还是不动,黑暗的光轻柔笼在脸上,打过睫毛、鼻梁、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细致的笔触也画不出的精致的画。

猝不及防的,罗韧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觉得到他,熟悉的气息,臂膀的力道,秒表的声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眉梢,脸颊,到唇边。

木代想着:这个时候可以动的,可以忽然睁眼,咯咯笑着说“不玩了”,可以呀一声叫出来,然后负气似的指责罗韧“这样不符合规则的”。

但是她不动,不想动,有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里,叽叽喳喳,好像在说:你也想的,你愿意的。

罗韧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轻柔而缓慢,又慢慢加深,不容回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表声,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还是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现在,她的灵魂,一定是细成了一根根的丝,散漫着,往着无穷无尽的高处去漂,枕着几乎听不到的音乐,茫然而无处落脚。

罗韧松开她时,周围那么安静,海也出奇的静,海浪声浅的像是情人的叹息一样绵长。

罗韧问她:“还去海边吗?”

不去了,她愿意待在这里,这逼仄的空间,周围低矮的木房屋角,湿潮的气息,还有角落里一条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全程观望的狗。

多待一会吧,这个地方,她会记一辈子的。

罗韧笑着,轻轻拥住她,她脸颊发烫,偎依在他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罗韧说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无数次梦到你,赤着脚,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等你很久了。

回到旅馆,静的没有声息,炎红砂她们都已经睡着了,木代屏住气,伴着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头柔软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罗韧说过的那首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脸埋进枕头里,呓语样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头:“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枕头也不牢靠,枕在头下,不知道会不会窥视到她的秘密,她终于体会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入眠。

今夜,会做个好梦的吧。

真的做了个梦,却无关罗韧。

梦见简陋的房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偷偷推开卧室的门,地上杂乱地摊着衣服,女人的胸衣、内裤,男人的条裤、皮带,红色的磨了根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噜声很响,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得出夹杂其中的女人的气息。

小姑娘转了身,踯躅而又孤独地往小客厅里头,头上扎了羊角辫,皮筋一圈一圈,脱了线,露出里头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脚,费力地从五斗橱上挪下一个饼干盒,掰开盖子,探头朝里看。

饼干盒里,是空的,不过每个角落里,都积了些饼干屑,小姑娘费力地伸手进去,手指头上沾到饼干屑,送进嘴里,吃完了,又拿手指头去沾。

直到把饼干盒里,沾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又费力地把饼干盒盖起来,踮着脚送回原处。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遗忘的片段,忽然在这个梦里,清晰地伸展开来。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厅里绕着来回,把沙发上铺着的布慢慢撸平,掸的干干净净,又拿跟自己一样高的扫帚扫地,扫的时候,不知把什么东西扫到了茶几下头,她低着头,撅着屁股,小脸涨的通红,伸手使劲往里摸。

日头从正午一点点的挪,挪成了夕阳境况,卧室里终于有动静了,那个男人拎着裤子出来,打着呵欠,先去厨房,对着水龙头接了一口水漱口,哗啦啦哗啦啦,然后吐在长了青苔的水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