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龙头一开,嗡嗡的声音。

那男人出来时,忽然看到她,说:“哈,小不点儿。”

说完了穿衣服,从裤兜里掏钱,一张张的十块,扔在桌上,又过来,给了她一张五角的,说:“给你买糖吃。”

她看着钱,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钱塞在她围兜的口袋里,那是个半圆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后很久,女人才打着呵欠起来,刷牙,洗脸,坐到梳妆台前头,打厚厚的劣质粉底,一张脸涂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细细的交错的纹。

然后,忽然看到一边的钱,拿过来数了数,脸上出了一丝笑纹儿。

她就趁着这一抹笑的时间,赶紧过去,说:“妈妈。”

女人摁了一声,拧开一支睫毛膏,膏头干结,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从茶杯里倒了点水进去,又旋起,握在手里使劲地摇晃,再拧开,膏头上湿湿润润的,终于出色了。

女人满意地对着镜子眯起眼睛,一点点给睫毛上膏,睫毛长是长了,尾端却结成了一缕缕,看着沉重。

她说:“妈妈,我饿了。”

女人漫不经心:“不是给你买了饼干吗?”

“吃完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像半天的云头被人泼了墨,黑到了底。

说:“我有没有让你省着点吃,又吃完了,你这么能吃,我怎么养的起你!”

她低着头擦眼泪,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饼干盒拿下来,掀开盖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个指头戳在她额头上。

“天天吃,吃!就没见你做事!养条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着你吃,供着你穿,凭什么,啊,凭什么!”

一边说,一边一下下戳她额头,她的脑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动,眼泪哗哗的,流了满脸。

女人说:“不准哭!”

她抓起小围兜的下摆擦眼泪,哽咽似的倒气,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又回到沙发的角落里。

饼干她是省着吃的,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块饼干,泡了水,膨胀的大了一倍,虽然一点饼干的味都没有了。

她蹲在角落里,看镜子里的女人,描眉,擦口红,盘头发,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样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说:“你老实待在家里,别乱走。”

门砰一声关上。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怎么这么饿呢?

她掀起小围兜,抓起自己的小裤子腰,拼命往外拧,裤腰越来越细,勒着小肚子,勒得紧了,好像就不那么饿了。

天黑下来了,她爬到沙发上,盖上小被子,就那么睡着了。

又醒了,被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屋顶吊着的钨丝灯,灯底黑了一块,灯绳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亲在,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着,卧房的门虚掩着,有烟气飘出来,间杂着不耐烦的咳嗽声。

还有个不认识的胖阿姨,牵着个小男孩,小男孩红着眼,额头肿起一块,上头胶带贴着纱布。

胖阿姨一直在说话,愤愤的:“我烙了肉饼,给小通子拿了一块,转头就听到他嚎,抢东西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打人?你看看,头上这包肿的,我们要去医院查,要是打出脑震荡,这事没完!”

母亲也笑,言语愈发尖刻:“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家儿子个儿比我家囡囡高了一头,她能从小子手上抢东西吃?再说了……”

母亲转头看她:“囡囡,你晚上出去没有,抢人家东西吃了吗?”

她怯怯摇头,说:“没呢。”

又像是为了佐证,赶紧从小口袋里掏出那五角钱,高高举起:“我有钱,我能买东西吃,不会抢人家的。”

母亲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来。

“你看看她手上,这油光,这油!”又低头在她掌心闻了一下,“是不是肉味,你自己闻,自己闻,偷腥的猫,爪子都没洗干净!”

母亲的脸瞬间难看下来,忽然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尖叫:“我养了个贼!谎话精!”

她被打的七荤八素的,后来,是那个胖阿姨架住了母亲,慌慌地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馋嘴也难免的……”

卧室里那个男人也出来了,尖声尖气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母亲凄厉而呜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卧室的门关上了,她还听到母亲在说:“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说:“哎呀,算了算了,来来,不要扫兴嘛……”

所有的声音终于消落下去,渐渐的,被男欢女爱的呻吟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边上,踩了个小板凳上去,拧开了水龙头。

只开细细的一条水流,开大了,母亲会说:“水不要钱吗!”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块臭肥皂,拿来抹了手,搓了又搓,搓了几下之后,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泪。

又继续洗手,洗着洗着,小小声地说:“我没有抢东西吃。”

哗啦一声,窗帘响。

阳光照在脸上,痒痒的。

木代睁开眼睛,炎红砂噌一下凑到她面前,神情欢悦的。

“起来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仙人指路完】

【番外】

聚散随缘酒吧。

晚上十点,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张叔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人。

先是如释重负的心头一喜,紧接着又是秋后算账的脸色一沉:“呦,还知道回来呢?”

木代笑的人畜无害,眼角眉梢浅浅嗔意,张叔看着看着心就软了,上下打量她,问:“那时候说不能说话,生的什么病?病好了吗?”

于是木代知道,自己过关了。

她撂下一句:“早就好了。”

说着步伐轻快的进来,手抚着肩膀,活动筋骨:“坐了一天车,累死我了。”

张叔目送她上楼,目光又转回来,盯着门口剩下的两人。

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个像斗败的门神,蔫蔫杵在门口,胖胖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一个活脱脱吊儿郎当的混混,拎着行李,看起来低眉顺眼,实则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张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叫我怎么说你俩才好!”

同人不同命,小老板娘就是小老板娘,犯了天大错,骂都没挨一句。

他们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曹严华看着张叔给他和一万三安排的上下床铺位,心中无限凄凉,起先,至少还是一人一间啊。

张叔的话犹在耳边:“新雇了人了,就得给人安排地儿睡觉。你们这种流窜的,谁知道哪天又跑了?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也是,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商量:“三三兄,要不,我睡下铺?我人重,睡下头整张床都稳。”

一万三白他:“是,你是地基。”

曹严华没行李,大部分身家翻船那次落了水,倒也乐得轻省,冲了个澡就上床,一万三要整理从原来的房间挪过来的家当,乒乒乓乓翻检个没完。

伴着翻检的噪音,曹严华心酸地盘点自己的财产,只剩贴身藏着的几张票子了。

简直克制不住重操旧业的冲动,幸好,还有炎红砂那里五分之一的待售珍珠慰寂寥。

这么一想,老蚌简直是可亲可爱起来了。

他翻了个身,看坐在一堆杂乱摆放家当中的一万三:“三三兄,我希望下一根凶简是藏在金矿里的,这样忙活了一趟之后,我还能搞根金条,比在酒吧打工赚的多多了。”

一万三头也不抬:“不是说好了不搀和这事了吗?”

哦,也是。

曹严华惆怅似的叹了口气:“我也就是想想。”

接近两天多的赶路,中途在昆明停,放下了炎红砂,炎红砂请了帮炎老头看病的医护人员来,给他们每人都抽了一管血,密封塞塞紧,标签贴好,放在专用的医用箱里。

其实用不着标签,反正接下来都要混合在一起的。

送别他们的时候,炎红砂依依不舍:“过两天我就找你们玩儿去,木代,我会把工资打给你的,还有啊,买了新手机之后告诉我啊。”

一行五人,除了罗韧和一万三,其它三个人的手机都殒命五珠村,没法组建五人小分队的微信群,让炎红砂耿耿于怀。

群名她都想好了,叫“凤凰别动队”,虽然一万三说这个名字土的掉渣,杀了他他都不会接受邀请的。

其实炎红砂也觉得这名字挺土的,但是谁让一万三反对呢,一万三反对的,她一定要坚持。

下午,几个人其实已经回到丽江,但都没有先回酒吧,毕竟,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役。

五个人的血,真的能逼出聘婷体内的凶简吗?

郑伯比前些日子憔悴,心里头那些对聘婷的担忧,都写在脸上了,领罗韧他们进房的时候,说了句:“罗小刀,希望这次能行啊,别让聘婷受这种苦了。”

聘婷静静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缚带紧缚,或许是镇静药剂的作用,她睡的很沉,用郑伯的话说,针剂几乎没断过,不是在打镇静药剂,就是在打营养液。

可营养液到底不是五谷杂粮,维持着躯体的正常运转,却不能让她神采奕奕。

聘婷比上次看到时候瘦多了。

有了前两次对付凶简的经验,每个人都要有条理很多,罗韧把混合的血液推了半管进聘婷的身体,然后回避。

木代掀开聘婷的衣服。

这一次,反应要快的多,聘婷的皮肤泛起不寻常的红润,后背之上,红润的面积慢慢扩大,正常肤色的部分越来越少,最终留出一条竹简形状,像是被逼的再无退路。

紧挨着上一次的疮疤,那块人皮迅速掀起。

木代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凶简,可千万别再上聘婷的身了,否则一次又一次,都要掀起人皮,次数多了,那真是货真价实的体无完肤。

她手里攥了双筷子,目光所及,下手极稳,拈起那块人皮,刷一下扔进脚边准备好的水盆里。

另一间屋子里,郑伯按照之前罗韧的吩咐,已经备好了一个大的透明鱼缸,一万三把盛了骨灰盒的水桶先放进去,曹严华往里注水,注的差不多的时候,木代端了水盆进来,把这一盆水又倒了进去。

现在这鱼缸里,有两根凶简。

罗韧把剩下的半管血液推进了鱼缸。

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或许每个人血液的颜色、粘稠度都有轻微的不同,明明已经蛮横地混合在一起了,但入水之后,还是能看出,有五道。

像是驾着云气,迤逦散开,却又首尾相连,变幻着无法辨别的形态,木代屏住呼吸,仔细去看……

那块人皮轻轻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脱了体,紧接着,骨灰盒上,也有看不见的一片什么直冲而出。

曹严华头皮发麻,话都说不清楚:“看……看啊……”

不消他提醒,每个人都在看。

水中,极细的红色滚边,镶出了两根的长条。

条身上都有红字,古老的甲骨文。

一个是“刀”,一个是“水”。

一万三特意转了角度去看,哪怕从背后看,看到的也不是两个字的反字,不管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它没有形状,像平面,又像立体,紧挨着,竖起,并立水中。

而在它的周身,绕着一圈……

一万三喃喃:“好像一只凤凰啊。”

是像一只凤凰,虽然只是血液在水中化开的形状,首尾相衔,鸡头,燕颌,蛇颈,麟身,龟背,像孔雀一样长的拖尾,总觉得它有眼睛,狭长,微阖,神态安详。

曹严华屏住呼吸,用钩子把盛了骨灰盒的桶勾了出来,水波荡漾,凤凰和竹简的形状却并不散乱,反而随着水纹微微游动。

曹严华盯着骨灰盒看,没有那张狰狞的脸了,也不再有让人猝不及防的骤然凸起,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陶瓷骨灰盒,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包裹了一层浑然一体的莹白色珍珠质。

一万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木代问罗韧:“这样就可以了吗?保险吗?”

保险吗?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说,但是,至少比他们自己胡乱琢磨的所谓金木水火土的阵法要靠谱的多了。

罗韧拿出手机,调出照相功能,对焦,轻轻揿下。

咔嚓一声,那只凤凰安详的姿态就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凤目狭长而微阖,像是轻浅的笑。

聘婷再一次脱离了凶简的困扰,一万三也完整拿回了父亲的骨灰。

有种功德圆满全身而退的味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继续再搀和凶简的事情,更何况,也没有人再接收到来自凤凰鸾扣的讯息。

于无声中,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就这样吧。

第二天,木代难得醒的早,打开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曹严华。

他正吭哧吭哧绕着酒吧外围跑步,两步一喘,到后来,简直是在扶着墙挪步子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天不练,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丢一半,曹严华的确是好些天没练了。

一万三也在,拎着张板凳坐在门口,在磨刀石上磨着什么。

看不大清,木代忽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前头换下的衣服里找出那个微型的望远镜,凑上去仔细看。

是那个骑凤的仙人,因为是被一万三敲掉的,底座不平整,一万三正往磨刀石上洒了水,想把下头磨平。

磨这个干嘛呢?

曹严华像辆散了架的老车,哼哼哈哈地又挪过来,帮她把这个问题给问了:“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一万三没理他,低头还是吭哧吭哧一阵劲磨,磨刀石上一条条的道道,水一冲就不见了。

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其实他想磨来摆着。

但是又觉得,好像还是用布包起来,深深的,深深的藏进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好。

不管了,先磨好再说吧。

木代慢慢地把望远镜转了个方向。

罗韧在干嘛呢?

他住的不远,但是房间是背向这头的,只能看得见关上的窗户。

起床了吗?

木代撑住窗沿,不甘心似的俯了一下身,有什么贴在胸口,温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