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你听见了吗?”

隐约听见了,像是什么刮擦石壁的声音,木代心跳的厉害,还是强自镇定着,又把手中仅剩的两根树枝向里扔去。

这一次,终于看到点什么了。

幽深的黑暗边缘,右首斜前方的石壁上,那个女人居高临下地趴伏着,白发下垂,两眼微微眯起。

有了罗韧先前的描述打底,两人虽然心里发瘆,但好在都还不是太害怕,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一步。

炎红砂压低声音:“怎么说?上吗?”

木代点头,轻声说了句:“我上,你下。”

这是要夹攻的架势,炎红砂有点紧张,提醒她:“通知一下罗韧。”

木代嗯了一声,步子极缓地,向旁侧挪动,同时把口哨含到了嘴里。

她和炎红砂,渐渐拉开距离,和那个女人,恰好形成一个三角。

随着木代的移动,那个女人的头僵硬地转着,幅度很小的在石壁上挪动身子——挪动的时候,木代又听到了金属刮擦石壁的声音。

那是什么?木代皱着眉头,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双方僵持的时候,时间过的似乎分外慢,看不见的弦在半空张起来,一触即发。

说不清是哪一方先动手的,僵局突然打破,尖利的哨声响起,头顶风声掠过——那个女人先扑的炎红砂。

炎红砂牙关一咬,就地急滚,恰好滚在先前扔下的火把边上,想也不想,一手一根,一个鹞子翻身起来,向着那个女人当头就砸。

那个女人对火似乎的确有些忌惮,嗖的全身伏地,迅速后滑。

地上的摩擦力其实很大,那个女人似乎是腹部发力,如在冰面,到石壁边时像是全身长脚,瞬间又溜了上去。

木代看的仔细,那个女人没有武器,指尖锋利,攻击应该主要靠手和用嘴撕咬,谈不上有功夫,就是移动很快,可能是在井底长期生活练出来的,贴地上墙,的确迅捷的像兽。

这么一分析,心里顿时就有谱了。

其实有些时候,惧意绝大部分来自未知和自己的无限想象,一旦对方清晰可见,不管是三头六臂还是钢牙喷火,都觉得不过了了。

是啊,不过了了,还能再可怕到哪儿去呢。

木代一声低斥,贴墙而上,百忙中吩咐炎红砂:“举火把给我照明!”

炎红砂配合很快,两手上举,一脚倒踢着勾抛起地上第三根,两手一并搂住。

憧憧火光,照亮呈拱形的石壁半顶,木代速度赶不上那个女人,脑子却转的极快,甩手箭一根根扔出去,不求打中,专往那女人的去势逼——她要往上,甩手箭就向更上方招呼,逼得她只能朝下。

很快,木代将那个女人逼到了自己下放。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对着炎红砂使了个眼色,忽然松开扒住石壁的手,向着那个女人下撞过去。

这一下来势不小,那个女人硬生生被撞跌落地,还未及有下一步动作,木代携未尽之势扑下,她狠起来也是干脆,硬生生把那女人当肉垫,膝盖往下一顶,死死把她压在地上,见那女人要抬头,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摁住她的头,几不曾把那个女人的脸摁到地里去。

那个女人挣扎着想把她掀翻,木代咬紧牙关去压,像极了上次用水缸盖把炎红砂压在水缸里——她吃亏就吃亏在体重轻,被下面掀的东倒西歪,如果是曹严华的吨位,大概会一压一个准稳如泰山。

脚步声响,罗韧进来了,触目所及,先松一口气,然后哭笑不得。

他先不吭声,大步过来,用随身携带的塑料束缚带先缚住那个女人的脚,又拿出捆手的那根,从背后把那个女人的双手反剪,先不急着缚,抬头看木代。

木代还是咬着牙鼓着腮,手死死摁住那女人的头,脸上带着“我很厉害求表扬”的自信。

等罗韧彻底缚住那女人,她就可以松手了。

她跟罗韧对视了一下,很不解:怎么还不缚呢?

罗韧示意了一下那女人的脑袋:“你不嫌脏啊?”

那个女人的白发,湿漉漉的黏腻,触手处下方好像是枕骨,温热,褶皱的头皮挨着她的指腹。

木代毛骨悚然,尖叫着“噫”了一声,甩着手从那女人身上跳起来。

罗韧哈哈大笑,塑料束带一掰一扣,迅速缚住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双目上翻,挣扎着回头,脸上的表情狰狞异常,死死盯住罗韧。

罗韧说:“看什么看?我刀子呢?”

说完了,又回头看木代,她还是甩着手,在石壁上反复抹着手,一脸嫌弃的恨不得把手砍掉的表情。

罗韧叹气:“小口袋,你还真是时不时断片儿。”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她就是一把抓开那块人皮凶简,然后搓泡沫洗手废了他半瓶洗手液。

另一头,炎红砂举着火把且停且走,到洞穴深处时,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子去看。

罗韧看住那个女人,原地站着没动,倒是木代,在石壁上蹭着手过去了。

尽头处应该就是那女人的“卧房”,两块凸出的石头上架了木板,上头铺了兽皮,也有吃饭喝水用的盆碗,边缘处都磕了牙,床上有被子,堆的破烂一团,发出湿霉的味道,还有……

床上似乎有东西,木代从炎红砂手里分了根火把凑近去看,那是两个布娃娃,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娃娃都是布头拼凑,用手去捏,里头并不软,刺刺囊囊,填塞的应该是干叶子或者草枝,小些的布娃娃还没有完工,上头斜插着一根针,这针是尖细的木劈小根,没有针眼,尾上绑紧线,线是布散丝的,也不是真的线。

拿起了看,针脚拙劣。

木代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扫晴娘,看来都是这个女人做的——先前她总以为针脚拙劣是因为做的人手工不好,现在才想到,半是身体原因,半是因为实在没有趁手的材料。

两个娃娃都是女孩,因为用料实在简陋,谈不上憨态可掬,反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那个女人的爱好吗?木代心里泛起复杂的况味,把娃娃放回原处。

后续为了凶简,可能不得不对这个女人下手,所以她不想多了解这个女人,如果一路追溯下来,了解到她的家庭、爱人、喜好,这个女人就不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了,她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一个让她们下不了手的人。

炎红砂还是半跪在地上,火把探进床底,过了会,她抿了下嘴,趴到地上,伸手够着什么。

木代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掏了一块石头出来,然后又伸手往里掏。

木代低头看那块石头,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把那块石头翻了个面。

果然,这一面被磨过,露出了石芯,里头包裹着绿蒙蒙的一块。

木代隐约猜到了:“宝石?”

炎红砂半个身子钻在床底下,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祖母绿。”

说着,又伸手拨了几块出来。

有些磨过,有些没有,磨面的颜色不一,有些是玫瑰红色,有些星星点点的,像是泛着金砂。

骨碌碌,骨碌碌,一块接一块的,被炎红砂拨滚出来。

她拨累了,从床底钻出来,头发上罩着灰,还有蛛网,木代伸手帮她把蜘蛛网理掉,炎红砂愣愣地坐在地上,低头看地上的宝石原石,惨然一笑。

罗韧有点担心,向这头走了两步,听到她说了句话。

“我爷爷这趟来挖的,是口空井。这个女人,早就把井底的石头转移出来了。”

当年,炎老头他们一行城里人兴师动众进山,当地的山民可能知道他们是来采宝的,那个女人住在寨子里,或许也听到过关于采宝的传说,她没有死成,在井底旷日苦捱,苦苦去想为什么被杀,这口井又有什么特别的。

按照推测,她看到了井底的石头,磨到了其中的原石。

所以,虽然这些石头对她来说没什么用,但是,一块也不给炎老头留,一块也不留。

木代仿佛看到,那个女子怀着极大的恨意,贴着井壁爬出井口,一块块把石头都带了出来,搬的干干净净。

埋葬炎老头的时候,红砂说,爷爷大半生都惦记这口宝井,就葬在井里吧,和那些他渴望得到的宝石,生不同衾死同穴也好,了了他一个念想。

原来,那口宝井是空的。

真是莫大讽刺,生前空一场,死后一场空,何必呢。

木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罗韧忽然嘘了一声。

幽深的洞里,这个嘘字,都好像有回音。

木代后背一凉,看向罗韧。

罗韧却没有看她,他低下头,死死盯住那个女人的咽喉。

那个破开的,包裹着一层透明色胭脂琥珀的咽喉,正在慢慢地起伏。

第24章

再然后,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洞穴里响起了奇怪的低音。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木代不可能把这声音往传递信息上想——这像是山里本来就该存在的声音,树在摇、叶在动、鸟儿飞过、虫子鸣啾。

就好像好的特工人员绝不像电影上呈现的那么气场强大英姿勃发,他们面目模糊到在你面前转悠了三四个圈你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

这声音也一样,完全不引人注意。

木代喉咙有点发干,她伸手点了一下炎红砂:“野人可能要来了,注意。”

炎红砂说:“来就来,我怕她不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的吓人,嘴唇固执地抿成了一条线。

三个人静静等了有一段时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木代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们听不见那女人说什么,但是她应该不是只在喊“救命”吧,她会不会在教女野人怎么做?

她赶紧把这个想法跟罗韧说了。

罗韧说,可能是有可能,但是现在,差不多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地步了,换言之,只剩下实打实肉搏,玩不了太多花花肠子了。

他在那女人身边蹲下:“我们听不懂你说什么,但是你曾经是人,一定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们有两个朋友,在这山里走失了,想让你帮我们找找。”

那女人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有些地方破成一条条,有些又打着结,鼓囊囊的。她盯着罗韧看,眼珠子转着,目光移到炎红砂身上,又挪到木代身上,森森然的,看的木代好不自在。

她拽着炎红砂往外走,半是避开,半是放哨警戒——提防野人忽然出现。

远远望过去,外头静悄悄的,那堆火还没有完全灭掉。

过了会,罗韧出来了,问她们两人的意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山洞里不好过夜,是守在这呢,还是先回去?

炎红砂表示都可以,木代想了想说:“回去了也没什么吃的了,就守在这好了,不然还把那个女人背回去吗?怪麻烦的。”

也行,罗韧看了一下周边,说:“大家都辛苦一点,晚上别睡,火要生起来,越大越好。”

天色渐渐黑了。

火堆烧的旺旺的,晚上起了风,好在风向是反的,烟没往洞里倒灌,几个人挪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在一起,偶尔过去给火堆添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在原地的女人。

她没有再挣扎,安安静静的躺着,脖子上的胭脂琥珀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光。

木代有点发愁,抱着膝盖看火光。

野人会来吗?会把曹严华和一万三一起带过来吗?如果这两个人没被野人抓住,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她偏头看罗韧:“你说,野人会住在附近吗?”

罗韧点头:“按照那个女人和野人的沟通方式来说,应该是这样的,隔的太远的话,野人未必能听到。”

木代喃喃:“那曹严华和一万三应该也在附近,如果真被野人抓了,关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连怕带饿的,却胳膊少腿都有可能。”

罗韧沉默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木代,口哨给我一下。”

曹严华现在很忐忑。

原本,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昨儿晚上,一万三的才华显然征服了女野人,艺术交流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家在安详友好的气氛中各自就寝,早上起来,野人出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除了小苹果,还给他们一人带了一个酸的不行的梨子。

一万三很受鼓舞,陆续又画了不少东西,杯子、电视机、车子,总之都是野人没见过的,趁着三三兄吸引了女野人的注意力,曹严华蹲在后头,拿了一块石头,默默地往地上能找到的小石片上刻字。

刻了个“救命”,手一扬,小石片飞出洞口,女野人头都没回。

又刻“SOS”,手一扬,小石片再飞出洞口。

小石片都太小,不能刻太复杂和太长的话,曹严华即兴创作,心里默默念叨。

——小罗哥、妹妹小师父,还有富婆妹妹,你们都长点心吧,一定要看到啊……

不知道第几次往外扔的时候,手臂一抡,忽然又停住了。

他看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淡淡的烟气上升,像是在烧火。

正看的奇怪,女野人突然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子。

曹严华还以为是自己的谍报行为被发现了,吓的浑身汗毛倒竖,野人却没管他,迅速从洞口窜了下去。

曹严华不知所以,问一万三,他也摸不着头脑,但是猜测说,看女野人当时的架势,忽然偏过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曹严华纳闷说,我没听到啊。

不过,女野人很快就回来了。

这一次,她显得相当焦躁,也不画画了,虎着一张脸,鼻子里嚇嚇喷着气,稍微有什么动静,就猛然抬头,白牙龇起,像是要扑上来撕咬。

曹严华和一万三两个,吓的连喘气都轻微了许多。

然后,天就黑了。

山洞里燃起很小的火堆,女野人的目光在一万三和曹严华身上转来转去。

曹严华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目光,分明说的是:吃哪个?吃哪个?吃胖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口哨声。

那种幽幽的,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的声音,而且有节拍的停顿,要是仔细听,真像是他那天第一次进山时一路哼的歌。

——向前向前向前……

这是他小罗哥!

曹严华激动不已,正要想办法示意一万三,头顶忽然一暗,紧接着整个人被女野人挟在腋下,风一样掠往洞外。

糟了!

吃哪个?吃哪个?吃胖的!

曹严华心里升起了莫名悲壮,反正也是要死了,他用尽浑身力气尖叫:“三三兄,我完了,我会跟它拼个同归于尽!你要抓住机会跑啊!”

没说完,毛茸茸的手捂上来,登时消了音,他瞪着眼睛看,看到一万三趴在洞口,身形越来越小。

曹严华豁出去了,忽然无惧无畏起来。

他想,死也要死的壮烈,我要勇斗野人,为三三兄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风声急掠,曹严华伸腿猛踢,踢踏的都是空气,又用胳膊肘去捣,一下下,捣的是好皮实的肉。

她一定不疼,先前不是还中了枪吗,也不见她就瘸了?

中枪?

曹严华的心怦怦跳,他记得,女野人一条腿的膝盖往上部位,的确是有一点血迹的,是哪条腿来着?

他整个人颠颠的,头朝下,两只手拼命伸够着往下,入手毛茸茸的,好像有一处有凹,好像有结痂,曹严华想也不想,伸手在凹窝处狠命一掐。

别看他一双手粗短肉嘟嘟的,这手上着实是有力气,练贼手嘛,要的就是快准狠。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野人一声痛哼,腿上一个趔趄,带着曹严华滚到在地,嘴上得脱,空气终于进了肺,曹严华嘶声大吼:“救命啊!”

木代原本有些打盹,忽然间一个激灵,大叫:“是曹严华!”

罗韧腾一下站起,提了马刀,说:“我去!”

他很快消失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木代站在当地,觉得手脚有些发冷,眼眶又忽然发热:曹严华还活着呢。

过了会,林子里传来野人的吼声,洞里的女人似有所感,拼命把身子滚向洞外,木代额上渗出细汗,如果不是这里也要人,真想拔腿冲出去策应罗韧。

炎红砂看出了木代的心思,想了想,从火堆里抽出火把:“木代,这里也重要,你功夫比我好,我去帮罗韧,再不济,也能帮他照明。”

木代说:“好,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