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抬起头,脸上的惨白还没有消退,又从那惨白里透出了几分带着疑惑的绯红。

秀娘斜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明白?”

苏颜摇头。

“傻孩子。”秀娘叹了口气:“只有说你是侯爷的人,太夫人才会有所顾忌。那一夜你在外面腿都要跪断了,你当她真是无意的么?”

见苏颜垂头不语,秀娘又说:“你既然当自己是个下人,那就尽好下人的本分就是。其它的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

苏颜无声的点头。

殷仲回到离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黑寂寂的庭院,就只有东厢的窗口透着一团暖色的烛火。殷仲的脚步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顿。石钎和罗皓立刻敏锐的捕捉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一刹间的迟疑,两个人刚刚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殷仲却已转过了头,一言不发的走回了书斋。

解下大氅扔给身后的人,殷仲头也不回的问道:“血衣门的刀上竟然淬毒,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他们刚刚从傅府回来,傅宣的伤并不重,却依然昏迷不醒。就连齐飞鹤也不眠不休的一直熬到了现在,却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对策…

罗皓接过石钎端过来的托盘,一边熟络的斟茶,一边心直口快的说:“血衣门的兵器不淬毒——顾血衣是个很骄傲的人,淬毒这种事,他不屑去做。”

石钎哼了一声:“所以才有问题。”

罗皓想了想,转脸去看殷仲:“如果是容裟,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梁王殿下不是一向很看重侯爷的吗?”

石钎摇了摇头:“也许试探得久了,失去耐性了…”他蓦地收住了口,微微有些不安的望向一旁沉吟不语的殷仲,改口说:“我让银枪再查查容裟。说不定…”

“只是试探么?”殷仲放下茶杯,微微蹙起了眉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梁王殿下的软硬兼施,无非是要我一句承诺:朝堂之上唯他马首是瞻…”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经过了撷芳楼的这场打斗,我又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罗皓和石钎对视一眼,默默咀嚼他话中之意。

殷仲无声一叹:“处处留心吧。”

两个随侍沉声应了。

门外传来秀娘和婉的声音:“秀娘来给侯爷送药。”

石钎看到殷仲颌首,连忙走过去拉开门。

一眼瞥见秀娘手中托盘上的药碗,殷仲眉头不禁一松,“又是补血安神汤?”

秀娘行过礼,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殷仲伸手揭开了盖子,温热的药气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端起药碗,象品尝美味一般浅浅的抿了一口。汤药里混合了淡淡的桂花香,浓烈却不苦涩,竟让他绷紧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

殷仲不禁一笑,仰头将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第十三章

苏颜小心翼翼的拨开眼前的枯枝,茫茫大雪中,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年幼时自己家的后园。记忆中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变过,就连书房后面的那两株桂花树都还是碗口般的粗细…

苏颜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桂树的树干,一抬头正好看到书房的窗半开着,父亲披着一件深色的外袍正倚着窗口看园子里的小厮们堆雪人,沉静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苏颜于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父亲被罢官、病逝、自己被寄养到了姨母家以及后来的被迫离家和遭人拐卖,原来都只是做梦…

心里顿时浮起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感觉到父亲的手臂从背后将自己抱了起来,凌空抛起然后又接住。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暖重新包围了她…苏颜不禁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心头却又涌出一点酸热来。她把头埋进父亲的怀里,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身后有人阴沉沉的冷笑。苏颜转头去看,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竟然是太夫人,带着寸步不离的芙蓉,两人的眼里都是一派冰冷。耳畔忽然就响起了还在长安时,芙蓉曾经说过的话:“…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二爷献殷勤。你既然是迟早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苏颜这才意识到原来抱着自己的人是殷仲,两人正站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

明明是同样温暖的怀抱、明明他眼里浮动着那么温和的波纹,却让她无端的感到惶恐,身不由己的将身体向后缩。殷仲似乎被她的举动闹得不耐烦,环抱着她的手臂猛然一松,自己便向着陡坡直直的落了下去…

苏颜猝然惊醒。一片昏暗的静谧中,只听到自己仓皇的惊喘。

屋角的蜡烛在黑暗里晕染出一团温暖而模糊的亮光,颤微微的跳动在素色的床帐上。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重新躺回了枕上。

夜未央。呼号的北风震得门窗都在簌簌发抖,天地间仿佛肆虐着无数可怕的鬼怪。

这样的夜,她总是无法安眠。

今夜,亦不例外。

苏颜疲乏的轻揉着自己的额角。不过是一夜不得好睡,自己的脸色便显得格外苍白。衬着素色的衣服,活象一个轻飘飘的纸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好了,”秀娘将她的头发松松的束在背后,侧过脸来笑微微的打量她:“倒是一把好头发。你若是再胖些就更好看了。”

苏颜不禁苦笑。

窗外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想起昨天太夫人诡异的来访和夜里那个纷乱的梦,苏颜心里就止不住的烦乱。在这殷府里,自己究竟怎样做才是合宜的呢?

帘子挑了起来,雪地里清爽的凉气也随之卷了进来。

苏颜下意识的抬头,一眼扫过又匆忙垂下视线。和着秀娘的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见过侯爷。”

殷仲淡淡的应了,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可以走了?”

苏颜垂着头,低声说:“是,侯爷。”

殷仲想说什么,蹙了蹙眉又咽了回去。一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苏颜放在膝头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心头再一次闪过了太夫人那双阴沉沉的眼睛。

“冷吗?”殷仲却误解了她身上轻微的颤抖。

苏颜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奴婢自己走就可以…”

“自己走?”殷仲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微微带出了几分笑意:“用爬的吗?等你自己出了大门,恐怕天都要黑了吧。”

苏颜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取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快会回来。”殷仲看她不声不响,又说:“傅宣还没有醒,我得看看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齐飞鹤这几日在傅府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实在过不来。若是让别的郎中来诊治,我又不放心。所以,我只好带着你一起过去…”

苏颜的心骤然一跳,随即软软的沉了下去。一丝丝酸热的东西却从胸口那一处塌陷的地方慢慢涌起…

苏颜别开了头,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这是大雪过后的第一个晴天,灿烂的阳光映着雪光,刺得人眼睛酸痛。酸痛的几乎有种要落泪的错觉。

马车走得很慢。尽管坐垫上铺着厚厚一层兽皮毯子,寒气还是顺着腿脚一点一点爬了满身。苏颜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仍然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股大力环上了她的肩头,将她猛然向旁边一带。随即有什么东西“呼啦”一声卷了过来,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裹入其中。一低头,原来是殷仲的大氅。苏颜下意识的就要向后躲,环在肩头的臂膀却不由分说紧了一紧。头顶传来他不悦的低语:“不要乱动。”

苏颜进退不得,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耳畔清晰的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僵持中的苏颜,注意力有意无意的都集中在了车厢外传来的种种声音上:行人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模糊的谈话声、商贩的叫卖声和交错而过的马车上,赶车人甩动皮鞭的声音…

市井间的声音充满了生气,不知不觉都融合在了空气里。呼吸之间,将某种安慰人的东西送进了她的身体里去。僵硬的身体也因此而慢慢的松弛下来,犹疑不定的顺着他的手臂偎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

“阿颜,”殷仲无声的一叹:“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人,其实很相像?”

苏颜小小的震动了一下,仿佛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了她。

殷仲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烧寒节那晚你说过的话?你说: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苏颜微微一怔。殷仲低沉的声音里却已多了几分艰涩:“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在拜祭我父亲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他不由自主的搂紧了她的肩膀,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一根支撑骤然间断裂开来,因而将她当作了补充的那根支柱一样。

然而失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殷仲将她松开了一些,同时将头转向了另外一边,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果然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所以…想让你少吃些苦头,也许…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

刹那之间滑过心头的,却是秀娘跟她说过的那一句话:“…自从侯爷缴了军职,就没见他舒心的笑过…”

一时间,心头满满涌起的,竟然是连自己也感觉意外的——怜悯。

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呢?

苏颜不禁苦笑。她还从来没有见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样的一番话,也只是让她加倍的无措罢了。在这殷府里,一个受他照顾的下人,又该如何自处?

马车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两个人已经被外面的嘈杂声所惊动。街道上一片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行人的大呼小叫。

“侯爷,”罗皓的声音急促的说:“傅爷府上失火了!”

殷仲猛然睁开眼。

苏颜来没有回过身来,殷仲已经放开了她,飞快的跳下了马车。

苏颜掀起一角帘子向外张望。街道的对面是一座气派的宅邸。此刻门洞大开,守在门外的三五家奴神色张皇,台阶下也已围了不少人在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殷仲走出两步又匆匆折了回来,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了车厢里的苏颜,低声嘱咐她:“在车里等我。”

苏颜抬起头,触到他黑湛湛的眼眸里那一团焦灼,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殷仲的眉头微微一松,抬手落下了帘子,转头吩咐罗皓守在马车外面。

苏颜不放心的掀起帘子,殷仲已经带着石钎急匆匆的进了傅府。

没有风,可以清楚的看到一股浓烟正从那府邸的某处笔直的升腾起来。纵然离得远,还是隐隐的听到了火焰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声势十分惊人。

罗皓不耐烦的踱到了街道对面,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

苏颜展开殷仲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起来。也许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她心里也微微的有些忐忑。正要掀起帘子再看看,就觉得眼前极快的闪过了一道红色的影子。不知怎么,对面的座位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苏颜的手臂还保持着要去掀帘子的姿势,人却僵住了。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素白的一张面具,就只有眼睛的位置留着两个孔。一双黑幽幽的眼瞳正通过那诡异的圆孔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他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直裾,黯淡的颜色仿佛一朵凋谢了的山茶花。虽然已经枯萎却仍然残留着一丝丝不经意的妖娆。衬着素白的面具,这个凭空出现的神秘人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妖异的艳丽,却又从那艳丽里透出一种无形的威压,沉沉的迫了过来。

苏颜的呼吸一窒,一颗心不知何时已经扭成了一团。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被刘二头堵在山神庙的那一刻…

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骇怕得连惊叫都忘记了…

戴着面具的人却明显的误会了她的沉默。放肆的目光带着几分邪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突兀的说道:“果然是个女人。你是他什么人?”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些许慵懒,就仿佛繁花似锦的午后,他刚从沉沉香梦里悠悠醒转。

这并不是刘二头的声音——意识到了这一点,苏颜绷紧的身体竟有了一丝奇怪的放松。她收回了僵硬的手臂,迫使自己坐直了身体。目光在他的面具上扫过一眼,又飞快的收了回来,声音干涩的回答说:“下人。”

“下人?”戴着面具的人嗤笑了一声,犀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慢慢的滑落到她身上的大氅:“下人?!”

苏颜垂下眼睑,淡淡的重复:“是。下人。”

下巴猛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抬了起来,苏颜骇然抬眼,面具几乎已顶到了自己的鼻尖上。离得近,甚至看得到他眼瞳里那个微微有些变形的自己。

“那天在撷芳楼的…是你,没错吧?!”似乎她的仓皇让他感到有趣,他栗色的眼眸里浮起了一丝戏谑的浅笑,声音也诡异的轻松了起来:“只有姓容的那个蠢货才会真的以为殷仲开始喜欢小倌了…”他紧了紧她的下巴,声音里忽然就多了几分轻佻的味道:“不过,他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啊。你到底哪儿好?”

苏颜愤然挣脱了他的手,指尖刚刚碰到帘子,就觉得肩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帘子从指掌间无声的滑落。苏颜一时又惊又怒:“你…你…”

“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好事…”戴着面具的人向后一靠,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的抚上了自己的下颌:“卖这么个大人情给殷仲,到底划算不划算呢?” 目光扫了过来,再度落在了苏颜的脸上,微微透出一点好奇的神色:“你为什么不喊?”

“喊什么?”苏颜怒道:“喊车里多了一头猪?”

戴着面具的人放声大笑:“看不出…原来小白兔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笑了两声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警觉的声音。

苏颜侧耳去听,外面依然是一团嘈杂。

手心里突然一凉,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瓶子。就听他匆匆说道:“小白兔,你记住了,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呢…”

第十四章

殷仲匆匆穿过了傅府的庭院,远远看到罗皓挤在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当中探头探脑的向庭院里张望,他的心不由得一沉,骤然间涌起强烈的怒意。

石钎也看到了罗皓,他偷偷瞥了一眼殷仲僵直的后背,一颗心不由自主的揪紧了。

罗皓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散,一转眼却迎上了殷仲的视线。殷仲的眼里暗潮涌动,明显的怒意中又混杂着沉沉的冰冷,让他情不自禁的一怔,下意识的望向了石钎。石钎无奈,小心翼翼的冲着殷仲使了个眼色。

罗皓懵懂的看着他,满眼都是问号。

石钎示意他望向自己身后的马车。罗皓回了一下头,转过了身疑惑的看看殷仲,又看看石钎。石钎正在暗自咬牙,就听殷仲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石钎不敢再跟罗皓眉来眼去,老老实实的垂了头。就听殷仲低低的呵斥罗皓:“带你出来是看猴戏的吗?!”

罗皓一惊,顿时想到他进去之前嘱咐自己的话,连忙看向街道对面的马车。马车深色的帘子静静的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不等他转过头,满面怒容的殷仲已经急匆匆的从他身旁掠了过去,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马车。

帘子一掀开,殷仲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一只手。纤秀苍白的手,指节修长。从他的角度,甚至看得到拇指上那一片浅色的指甲和指掌间的一层薄茧。殷仲几乎以为她也是正巧要伸手来掀帘子了。

然而她的动作是凝固的。殷仲惊怒的目光顺着这只手警觉的上移,落在了她的下颌上。在下颌的正中,异常惹眼的沾染着一片鲜红。殷仲小心翼翼的用手指碰了碰,粘腻的,举起了轻嗅,带着浓郁的香气,象是…胭脂。

这又算什么呢?暗示?还是警告?

殷仲从沉吟中抬起头,微带歉意的解开了苏颜被封住的穴道。在她的身体栽倒的前一刻抱住了她,轻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苏颜摇了摇头,迟疑的扶住了他的肩膀。四目交投的瞬间,心中宛如巨石落地,轻松里又情不自禁的混杂了几分欣喜、几分模糊的委屈。而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满腹心事,凑到了她的耳边,用轻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的说:“等下再说。”

苏颜垂下头,脸上却微微的热了起来。

殷仲转过身,脸上轻浅的笑容还尚未完全消退,扫向罗皓的眼光里已经浮起了一片森寒之意。罗皓跟在他的背后,自然也看到了马车中苏颜的情形,讪讪的后退两步,垂首说道:“属下失职。愿受将军责罚。”

殷仲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出声。抱起苏颜径直进了傅府。

石钎匆匆赶了上来,压低声音说:“将军,马车里有迷萝香的味道。”

苏颜悄悄抬头,看到殷仲的眉头紧紧皱着。她迟疑的抬起手,将那个小瓶子举到了他的面前。

殷仲的手臂一紧,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苏颜困惑的摇了摇头:“那个人说,这是一个人情。”那带着面具的人最初说要卖给殷仲一个人情,到了后来又说苏颜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到底是卖给谁的,苏颜自己也闹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