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血亲

卖臭豆腐的?!

慕云禁不住扯了一下嘴角,这是说他嘴臭?

堂堂程门四君子之一,有赛孟尝之称,他出身商贾并未影响其在程门的地位,是程澄比较看好的学生之一。

慕云向外看去,眸子闪过一抹幽暗深沉,“今年秋闱的状元热门——木瑾,背靠程门,又有永安侯为援手,他……应当是陈四郎的主要对手之一。”

“陈四郎倘若知晓你拿木瑾同他比,断然不会同你善罢甘休。”柳三郎浓密的眼睫低垂,任何人休想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他真是慕……慕小姐的嫡亲兄长?永安侯府乘龙快婿人选?”

慕云唇边泛起一抹冷意,“他不配做慢慢的哥哥,我是慢慢唯一的哥哥。”

“这么说你对慕小姐是兄妹之情?没掺杂旁的……”柳三郎感到慕云令人窒息的目光,舒然淡笑,“哦,以前是兄妹之情,以后嘛,慕十三爷,你先弄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再来瞪我!”

无所畏惧,风光霁月。

唯有他垂放在膝盖并被桌子挡住的手握紧了拳头,对一个女孩子,还是个得罪他的女孩子过于注意,完全不在他计划之内。

他不能被意料之外的女孩子影响。

木瑾眉清目秀,风度翩翩,一身簇新的儒衫领口袖口刺绣着低调奢华的暗纹,头戴举人帽子,腰追和田美玉,颇有几分名家名仕的风姿。

十六七岁的木瑾比寒门学子陈彻更显贵气。

木瑾面对慕婳时,一扫往日与人和气的作风,暴躁冲动或是歇斯底里般吼叫,脖子上隐隐浮现出青筋,“害人性命的凶手竟然是我妹妹?!”

他好似比被吊在柱子上王仁家的还要痛苦,比妻子丧命的王仁还要悲伤。

“慕婳,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更让我失望。”慕婳一把拍掉木瑾伸过来的手臂。

他要做什么?

学咆哮教主说话之前,先把人摇晃得头脑发胀吗?

“你小舌头都露出来了!”慕婳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堂堂举人老爷,如此不顾仪容,你木瑾也是独一份啊。程澄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果然不凡,这嗓子登台唱戏全城都能听到!”

旁人轰然大笑,亦有人揉着耳朵,凑趣道:“何止全宛城都能听到,他在这边吼叫,顶风传遍十里八乡,赶上順风没准能传到京城去。”

这句话更是让百姓们笑得合不拢嘴,突然出现的木瑾仪表堂堂,却直接打慕小姐耳光,口口声声说对妹妹失望,甚至对妹妹大义灭亲。

亲亲相隐在乡间百姓心中重于律法!

不识字的百姓大笑,知晓程澄是谁,听过程门的读书人纷纷沉默下来。

他们可不敢得罪程门!

“你竟然拿戏子比我?慕婳,你个……你个……”木瑾扯着脖子表现自己的委屈,突然见慕婳手指凌空点着自己的咽喉,小舌头?!一向以君子要求自己的木瑾不敢再大吼大叫。

慕婳慢悠悠的说道:“你亲口承认的妹妹只有永安侯的三小姐,方才听王仁家的说,她几乎得到京城所有贵公子倾心爱慕,想来你是既高兴,又难过。”

主动上前一步,慕婳靠近木瑾。

他撞进一双宛若静湖一般的眸子,水波粼粼,令人无法看清楚水波之下的锋芒和坚冰。

“在我生辰那天,你说过,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取代三小姐在你心中的……妹妹地位,哪怕你我才是血缘上的嫡亲兄妹。以前是我糊涂,想不明白一个从苦寒之地归来的野丫头怎比得上被你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小青梅!”

“嫂子和妹妹终究有所区别……”

“慕婳,你侮辱我不要紧,不该侮辱三妹妹!”

木瑾再次扬起巴掌,满怀激愤向慕婳脸上扇去,“你不明白三妹妹有多美好,多么善良,她对父母孝顺有加,即便知晓身世,也从未抱怨过命运的捉弄,她一直在为你求情!你到底有没有心?占据她侯府小姐的身份事多年还不够吗?”

陈四郎这回鞭长莫及了。

慕婳抓住他的手腕,木瑾五官疼得皱在一起,不敢置信:“你……竟敢还手?!”

“不还手?任由你们打骂羞辱?!”

慕婳嫡亲的父母惭愧内疚般看着他们娇宠长大的三小姐,一遍遍同她说,她就是个丫头!

不该去奢求她根本得不到的富贵,要老实本分,对永安侯夫人心怀感激。

三小姐才是天生贵人命,她就是个伺候人的丫头。

小慕婳就是在这群人是非观中,扭曲了性格,暴躁冲动,任性自卑,做下许多该做的,不该做的错事。

她给京城的贵人们,永安侯夫人提供足够多的佐证,慕婳是如何爱慕富贵,如何不堪野蛮。

“本来我不打算同你们这群脑子有坑的人再多废话,今日你勾起我不愿意回想的往事,我心情很不好,你别想轻易脱身。”

慕婳手上用力,木瑾额头已经疼出冷汗,手腕被慕婳掰着,几乎断掉了一般,“……慕婳,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手。”

“不放!”一抹坏笑噙在慕婳唇边,“你都说我不善良,不知好歹,不是你妹妹了,方才你还想打我,我岂能轻易饶过你?!”

木瑾暗骂一句疯丫头,心惊慕婳好似在掰柴火掰着自己的手腕,焦急道:“你想毁了我?毁了父母所有的希望?你不认他们,已经让爹娘悲痛欲绝,你想让他们永远低人一等,令他们活在绝望……”

“令他们绝望我真的很开心呢。”

慕婳拿木瑾的手指当做玩具,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断,伴随嘎巴,嘎巴骨折声,木瑾杀猪般哀嚎。

“他们知晓本分,紧守为奴之道,指望奴仆之子出人头地迎娶侯府千金,这不是乱了主奴的规矩么。”

慕婳掰断他四根手指后,轻轻一推便推开满头是汗的木瑾,“曾经你为讨好你的三妹妹,打过我两记耳光,我这人一向记仇,人若伤我,我必以十倍还之,念在我们兄妹一场,我已是格外开恩。”

第二十七章 公理

方才宛城百姓认为木瑾过分了,等到慕婳掰断木瑾四根手指时,所有人都感到后背发凉。

断骨的声音令人心惊,最让人心生寒意是慕婳闲庭信步般毁了嫡亲兄长的科举之路,好似毁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虽然只是耽搁三年,可是手指断了肯定不如以前灵活,万一木瑾在这三年中再发生变故呢。

寻常人都能想到的事,慕婳不可能想不到。

断指是慕婳对木瑾决绝般的报复。

她不会再承认木瑾是自己的兄长。

“哥哥,哥哥。”陈四郎的妹妹冲了过来,一把拽住怔怔出神的陈彻,警惕般望着慕婳,眸光锐利,好似一只准备咬人的小狼狗,“你……你不许弄伤我哥哥!”

慕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陈家小妹挡在陈彻身前,娇小的身躯紧张恐惧的轻颤,以前她得罪过慕婳,甚至辱骂过慕婳,“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我绝不会让你毁了我们家的希望,毁了我哥哥另外一只手!”

“你妹妹……”慕婳望进陈彻的眸子,陈彻心意跳乱了,“你有个好妹妹,可惜这小姑娘有点偏激,你多教教她……否则她将来会吃苦头的。”

陈小妹对小慕婳做的事,慕婳一直都记得。

她没心思同一直轻视自己的小姑娘过多计较,提醒陈彻一句,只是不愿见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变得鲁莽伤人,偏听偏信。

慕婳笑容瑰丽,眸子盛满真诚:“女孩子还是性情可爱点,惹人疼惜。一味偏激贬低旁人,焉知旁人是不是也看轻了她?”

木瑾仪表堂堂本该备受闺秀追捧,他出场时扯着脖子嘶吼一通,行似癫狂,宛若患颠狂症的病患。

相反慕婳一直很淡定,轻轻松松就把木瑾惩治一番,当面报复,总比背后阴损手段更震撼,也更让人觉得光明磊落?!

慕婳出落得漂亮,行事潇洒,又对女孩子温柔以待,自然更讨女孩子欢心。

何况从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中猜到,慕婳是被兄长和三小姐欺负狠了。

可怜的慕小姐,在侯府有理都讲不出,来宛城又被王管家欺骗糊弄,声名狼藉。

女孩子心思难以琢磨,一会儿觉得慕婳能给人安全感,一会儿又觉得慕婳身世可怜,没一个亲人真心待她。

陈彻从妹妹身后闪出来,面色冷峻,弯腰向慕婳道谢,嘴唇瓮动,连最简单的谢谢都无法出口。

又被慕婳教训了!

他陈彻自从懂事起就没这么尴尬过。

“少爷,少爷。”

四名青衣侍者连跑带颠急奔到狼狈的木瑾身边,一人为木瑾擦汗,一人手拿扇子扇风,一人递上名门公子惯用的茶壶,一人手忙脚乱为断指的木瑾包扎。

木瑾脸色发青,剧烈的疼痛令他整个人都在抽搐,往日白皙的手指红肿,“慕婳,你一身蛮力粗俗卑劣,我以你为耻!”

他比慕婳年长四五岁,去年已经及冠,已是成年男子了,然在慕婳面前一个照面都走不过,完全被慕婳的力量压制得不能动弹。

断指时,他那点反抗力量好似闹脾气的小孩子向长辈撒娇,慕婳轻轻松松就化解他所有的挣脱力量。

“珍宝阁的少主出行,派头自是不凡。如今木家也有万贯家财了,珍宝阁据说还曾给宫中的珍妃娘娘进献过首饰?”

慕婳嘴角勾出一抹嘲弄,一众仆从侍奉之下,木瑾恢复几分贵公子的风采。

他很自然享受仆从的伺候,从小到大他只管读书,衣食住用都由下人仆从侍奉。

“珍宝阁?京城的珍宝阁?!”

“他竟是珍宝阁的少东家?”

即便宛城百姓都听过京城珍宝阁的名头。

“珍宝阁从开门做生意到今年只有短短十三年啊,都说珍宝阁的东家不仅是经商奇才,手中的藏品首饰样式即便百年老店都比不上呢。”

“没想到慕——珍宝阁的东家竟是慕小姐——亲生父母?!”

“珍宝阁何止家财万贯?京城四大藏宝阁之一,听说家资百万有余,倘若同被北直隶的夏氏商行达成合作,珍宝阁可借夏氏商行名扬天下。”

百姓们议论纷纷,看了看木瑾,又看了看慕婳,仔细端详他们兄妹的眼睛确有相似。

“珍宝阁木家比不上永安侯门第,永安侯刚刚恢复爵位,从苦寒之地回到京城,祖宅还没拿回来,单论银子比不上木家。”

“何况珍宝阁这些年经营下极广的人脉,能同夏氏商行搭上关系,还能给宫里的娘娘进献首饰,慕小姐如何都说不上嫌贫爱富不认嫡亲父母?!”

“对了,我听说过珍宝阁有一位大小姐的,出落得花容月貌,肌肤赛雪,据说她每日都用牛奶混合鲜花瓣沐浴,通体有异香。”

慕婳负手,她五官精致,肌肤比寻常的女孩子都要粗糙,呈淡淡的古铜色……莫怪她以前总是涂上厚厚的脂粉,皮肤粗糙暗黑证明她出身不好。

勋贵或是富庶人家小姐几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头到脚都是精心呵护,纵然无法似珍宝阁大小姐活得精致,也不会经常出门站在阳光下。

只有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才需要白天在太阳下劳作,亦没空闲保养呵护晒伤的皮肤。

茶楼中,慕云痛苦的闭上眸子,手紧紧握成拳头,病态的脸庞越发显得苍白,胸口好似被什么压住,连呼吸都是痛苦。

“是……是你做的?”

慕云嘴唇微微颤,“他们是你安排的?!”

他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清亮,沙哑哽咽,明明是疑问的语气,话语却是笃定的:“在宛城,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这么费心……费心去查慕……慢慢和珍宝阁大小姐。”

砰,慕云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双眸睁开直望低垂眼睑的少年,“柳澈,你否认不了的,有能力查明一切的人不愿为……为慢慢同时开罪永安侯和珍宝阁木家,你到底要想要做什么?”

柳三郎的目光越过慕云,落在茶楼外身姿笔直,宛若一杆枪,一株松柏的女孩子身上,“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第二十八章 逆女

阳光静静洒落茶室,一线阳光正好落在柳三郎抬起的眸中,深邃内敛,漆黑再添一抹妖异的亮金色。

“我从未想过否认道破珍宝阁木家的百姓是我安排的。”

柳三郎握住袭击过来的拳头,望进慕云复杂痛苦的眸底,“当日是我让你去……你因此受了伤,昏迷了近两月,你不知慕婳,你的宝贝妹妹被多少人算计。”

慕云用力抽回手腕,昳丽的脸庞浮现悲苦之色,越发显得他身子骨孱弱:

“慢慢最希望……最希望得到他们承认。”

所以他不能在没有把握之前,让慢慢彻底绝望。

“原本我打算回京去逼永安侯府那群人‘善待’慢慢,承认慢慢是最好的女孩子,公布事实的真相,还慢慢一个公平,再带她离开,重新给她一个更富贵奢华的家,让她无忧无虑的过好日子,再也不用吃苦受罪。”

终于慕云找到令永安侯不得不低头的把柄:

“她好傻,同一群豺狼虎豹讲良心,我更傻,竟然相信可以护她周全。”

先一步天堂,迟一步地狱。

慢慢的灵魂消失了,慕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柳三郎感到慕云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痛苦悔恨,俊挺的双眉微皱起,旋即舒展开。

慕云抹了眼角,指间的泪一下子便被阳光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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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婳慢悠悠的说道:“珍宝阁木家不再指望永安侯府一样可在京城立足,珍宝阁的老板娘完全可在永安侯夫人面前有个座位,可喜可贺,一旦你高中,娶了你的三妹妹,两家联姻,她就是昔日主子的亲家!”

“慕婳!”木瑾强忍剧痛,推开围着自己的奴才,高声道:“你别想打珍宝阁或是木家银钱的主意,母亲早就说过,没有三妹妹就没珍宝阁今日,珍宝阁就是三妹妹的陪嫁!”

“等你出嫁时,母亲会给你准备一份嫁妆,对你,她已经仁至义尽,其余的东西,你别想占上一分。”

木瑾挺起胸膛,趾高气昂,“我为木家长子都没想过珍宝阁和银钱等俗物,你不认父母却想着财物,还想同高洁的三妹妹争?趁早收了你的龌蹉心思……”

啪,迎面飞来一颗石子,木瑾躲了过去,叫嚣嘶吼道:“你要作甚?”

石子一颗一颗飞向木瑾,慕婳轻松松松踢着脚下的石子,木瑾狼狈万分的躲避。

百姓渐渐看出慕婳有意捉弄木瑾,一个个强忍笑容,毕竟木瑾是珍宝阁少爷,方才不知他身份无所谓,现在……有点忍不住了。

嗤笑声此起彼伏,隐隐还有些许叫好声音。

闺秀中有人眼睛一亮,抓住身边的人,“你看慕婳如何?”

“你是说……”

“倘若她会骑马,还有比她更好的人选?”

“可是……可是慕婳……身份不大适合。”

最先建议的女孩子眸子亮晶晶,辩驳道:“难道你不知这个机会对我们有多重要?千载难逢啊,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宛城不是荒郊野岭,输给京城的闺秀,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被她们看不起?慕婳在京城名声不好,她们嫌弃慕婳,我却觉得慕婳是好人,难道你不觉得慕婳英俊……不,她很好?”

同伴脸颊泛着淡粉色,宛若枝头盛开的簇簇樱花。

“不玩了!”

慕婳突然加快踢石子的速度,一个个拇指大小的石子打在木瑾身上,“哎呦,哎呦。”

疼痛令木瑾回过味,不是他身体变灵活了,慕婳一直耍着他玩。

慕婳说不好玩,他就得挨打!

木瑾被石子打得浑身淤青,“……慕婳,你能不能……”

“不动手?!”慕婳一下子猜到木瑾的意思,“不能。”

砰,她抬高右脚踢出最后一颗有婴孩儿拳头大小的石子,木瑾应声后退三步,眼前一片红,一股鲜血顺着额头流淌落入眼中。

“能动手干嘛动嘴呢,动嘴多累啊。”

慕婳懒洋洋挥了一下手臂,再不去理会叫嚣的木瑾,转身看向柱子上吊着的王仁媳妇,眯起清澈的眸子,笼在袖口的手指轻轻颤动,她并没有表面那般平静。

十三年前,到底是谁对调了侯府千金和奴仆之女?

真相如同众所皆知的那般,慕婳的生母羡慕侯府富庶,趁乱换了亲生女儿和永安侯三小姐?!

不出半月,永安侯获罪,抄家夺爵,发配关外,永安侯夫人抱着襁褓中的慕婳离开,同月在京城,木家的珍宝阁正式开张。

他们把‘女儿’如珠如宝的养大,亲生的女儿慕婳却在苦寒之地伺候照料着永安侯的一家子……主子!

连口干饭都吃不上!

慕婳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无法让沸腾翻滚的怒气冷却,心头好似燃着一把火,灼烧她所有的理智。

小慕婳就是被生母那一声声道歉,对不住永安侯夫人的话语给逼得暴躁冲动。

在永安侯认回真正的三小姐时,她提着惯用的菜刀冲进去……被死死护着三小姐的生母阻挡。

坎在生母肩头那一刀,令她彻底沦为不仁不义,丧尽天良的逆女!

她两世为人,又在灵位上困了十年,磨去大半的吝气,还是被这段记忆堵得胸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