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何离,张开手臂要抱。何离自然欢天喜地抱起她,还拿起帕子要给她擦口水。谢流年转过头不许她擦,顺势热情的倒向谢四爷。

谢四爷吓了一跳,“阿离!”怎么抱个孩子也抱不稳?下意识的接住谢流年,唯恐她摔着。

好白的衣服啊,谢流年口水直流,使劲在谢四爷的白衣上蹭了好几蹭。顿时,白衣变污衣。谢流年大乐,两只小手掌拍了又拍,虽然也拍不响。

这孩子,她是故意的!谢四爷看看被污的衣衫,着实发闷,“等你长大了,定有一场好打!”小孩子家家的这么坏。

何离抿嘴笑笑,“对不住!”伸手把谢流年接了过来。玉郎最爱干净,弄脏他的白衣,也只有小七会干这种事。

谢流年笑得越发灿烂。

谢四爷发了狠,“只打一顿可不成,将来罚你写一千遍‘人之初,性本恶’,不是,罚写一万遍!”到时抄书抄的你胳膊疼,看你还笑不笑,你个小坏蛋。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谢流年咯咯笑着,作势又往谢四爷怀里扑。谢四爷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后来想想反正也这样了,索性任由谢流年扑过来,尽情的蹭口水。

西跨院小小的院子中,先是小孩子的笑声,然后是女人的笑声,男人的笑声,好像很欢快似的。

袁昭带着个小丫头,怔怔立在院墙外。有个孩子可真好,莫看阿离笨笨的,福气倒好,儿女双全。

若是自己也有个孩子?袁昭心怦怦跳起来。自上次流产后身子受损,已服用汤药养了五六年,总该养好了罢?

春天来了,全谢府无论主子下人,侍女仆妇,全按着份例做起了春衫。“袁姨娘要一匹西洋面料。”管针线房的杜嬷嬷为了难,亲自请示四太太,“要裁一件长裙。”这可不在各房份例内。

莫说姨娘了,即便是正房奶奶也只有四套春衫,皆是织锦缎、宫花缎、毛锦、蜀锦之类,再没有什么西洋面料的。西洋面料在京城、南京都难寻,索价不菲。

四太太略思忖片刻,“依着她。西洋面料不走公账,从我这里支银子。”袁昭、何离不管住的也好,用的也好,全都远远超出谢府姨娘的份例。三太太在谢府居住时为此还犯过酸,却也无可奈何:她二人是有奢侈花用,却不走公账,全是谢四爷的私房银子。

谢四爷不事生产,私房银子却丰厚。谢老太太溺爱幼子,嫁妆里最赚钱的绸缎庄给了他两个,供他使散漫钱的。

袁昭、何离处谢四爷一个月里总会过去住上几夜,“玉郎可将就不得”,谢老太太吩咐了,“不为她们,为的是玉郎。”是以这两位姨娘处皆是锦绣铺陈,婉转流丽。

何离素来省事,袁昭却是个爱打扮的,时常制新衣、打首饰。这会子又想起西洋面料西洋长裙了了?随她去。其实她便是不打扮,也是这谢府最美貌的女子。

春风徐徐吹来,谢府花园中,一名姿容出众的少妇巧笑嫣然,独立□深处。她身穿一件西洋面料缝制的洁白长裙,本就苗条修长的身材更加窈窕动人。别出心裁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髻上斜插一朵鲜花,一颦一笑,尽皆妩媚可喜。

“玉郎!”一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少妇忙迎了上去,“玉郎,你来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他还是念旧情的,这不,他来了。

谢四爷微微一笑,“阿昭寻我有事?”有什么事定要到这花园中才能说。虽只是微微一笑,少妇却觉心头温暖,“玉郎,给我个孩子罢。”她柔媚央求,“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末啊,双更。

第7章

谢四爷低下头,看着眼前宜喜宜嗔的丽人,柔声问道“孩子?”少妇急切点头,“是,玉郎,我想为玉郎生下孩儿,为谢家开枝散叶。”

春风中面对面的两人,男子温润如美玉,女子娇艳如鲜花,真是一对璧人。谢四爷俯身在少妇粉颊上轻轻一吻,“好,阿昭回房等着我,今晚我陪你。”

四太太知道后冷笑几声,敢情特特的要西洋面料,是做这个使的!明目张胆奇装异服的勾引爷们,无耻。前几日我还奇怪,她要衣料为何不寻四爷要,四爷不是一向宠爱她么?本是图省事依了她,想想真是好笑,哪里省事了?分明是多事。

四太太再贤惠大度也要着恼的,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更何况四太太是汝南韩氏嫡出的小姐,是谢家的正房太太。第二天早上袁姨娘、何姨娘来请安的时候,少不了端茶递水的服侍四太太,“你想烫死我不成?”四太太秀眉挑起,怒斥袁姨娘。

袁姨娘又不傻,自然知道四太太是为什么生的气,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诚惶诚恐的请罪,并不敢为自己辩白。官大一级压死人,四太太是正室,要收拾她这小妾容易着呢。

不过,也只是骂几句,训斥几句,罚跪罚站而已,旁的不会有。罚月钱,那是笑话,自己又不靠着月钱过日子;责打,那是不可能的,谢府连下人都宽待,更何况姨娘。

真责打了姨娘,四太太这贤惠大度、宽容待下的好名声也就完了。连带的公婆丈夫也不喜欢,那又何必。谢府上上下下性情都宽厚,谢老太爷、谢老太太更是菩萨心肠。

袁姨娘容貌既美,性子也伶俐,否则也不会被谢老太太、谢四爷选中。她敢在花园勾引谢四爷,一则是求子心切,二则是算来算去,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被四太太罚一回罢了。

那有什么,四太太碍于四爷的颜面,并不敢罚的太重。吃点皮肉之苦,换回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换回东跨院一院子的欢声笑语,赶走日复一日的孤寂,是值得的。

袁姨娘预料的不错,四太太果然是斥责了几句之后,罚她在院中长跪思过。袁姨娘在院子里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被开恩放了回去。

春寒料峭之时,袁姨娘在院子里吹了冷风,撑不住病倒了。丫头小柳胆子小,哭着去寻了谢四爷,急急请来大夫瞧病、抓药,好一通折腾。

谢四爷眼神冷冷的,人虽在正房,却正眼也不看四太太一眼,也不跟她说话。四太太便有些后悔,不过是罚跪出出自己这口恶气而已,怎么袁姨娘就病了呢,也太娇弱了。

袁姨娘也后悔。要是早知道会着凉,会生病,会这般难受,她不会出此下策。上个月更冷,阿离跪了一个多时辰呢,她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玉郎最爱干净,最不喜病人,自己这一病,更见不到他了。袁姨娘命小柳拿过镜子,照见镜中一句形容憔悴的女子,自己先灰了心。

袁姨娘对着小柳苦笑,“你可千万莫给人作妾,哪怕再怎么穷,再怎么丑,好歹嫁人做正头夫妻。”人家说一声茶太烫了,就有本事要你大病一场。

小柳哭了,“姨娘您别这么笑,怪吓人的。”哭完,小柳交待小丫头“好生侍侯着”,自己去寻了表姐小树诉苦,“我家姨娘真可怜,病在床上没人管没人问的。”说着说着眼泪似掉了线的珍珠滑落脸颊,楚楚可怜。

小树是谢老太太房中的丫头,比小柳懂事不少,劝她“你只小心小意服侍袁姨娘,旁的事你莫操心,你也管不了。”给请大夫了,给抓药熬药了,什么叫没人管没人问。

小柳哭哭啼啼走了。表姐真狠心,我家姨娘真是没人管没人问呀,四爷向来不理会病人的,四房中但凡生了病的丫头全要移出去,待好了方许回府。他只管给请大夫,给大夫厚厚的赏金,四太太连请大夫的事都不管!

小树忖度了忖度,事关四爷,老太太的心头肉,小柳又哭成这样,再瞒不了人的。瞅个空挑挑拣拣回了老太太,“…这些原是小事,论理不该回老太太…”

谢老太太微微颔首,并没说话。儿子房中的事她一向不管,不过是一个妾侍,莫说是罚了,便是打了,她这做婆婆的也不便管。

只是,明知道是玉郎心爱之人,四太太又何必这般不留情面?不是明摆着让玉郎心里不痛快么,谢老太太很有些不满。

当初为玉郎议亲时,千挑万选才选中了汝面韩氏的姑娘,为的就是“贤惠、大度、能相夫教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谢老太太心中微晒。

大丫头怀盈机灵,不等老太太吩咐,已命人去打听详情。无人时一五一十回了老太太,“袁姨娘倒罢了,难为何姨娘也因小事被罚跪过,就是上个月的事。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把七小姐饿的直哭。”

谢老太太变了脸色。“妾侍姨娘,做正房太太的打也好,骂也罢,都不相干。这生了孩子、养着孩子的姨娘,可不能由着人作践!”姨娘不值什么,谢家的孩子可宝贝着呢。

怀盈抿嘴笑笑,“何姨娘也是老实,吃了亏只死忍着,一句话不说。她这性子,只怕七小姐也跟着受罪。”

谢老太太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片刻后睁开眼,吩咐道:“请童嬷嬷来。”童嬷嬷,是谢四爷的奶娘,府里的老人。早已在家养着,久不当差了。

当天下午晌,一位白净面孔娟秀温婉的中年女子拜见了谢老太太,受命“照看七小姐”。“您放心罢。”中年女子恭敬说道“当年我是如何照看四爷的,如今便会如何照看七小姐。”

谢老太太微笑点头。本来,把小七抱到自己身边养着最好,可小七性子倔,离不得亲娘。没法子,只好往西跨院放个老成嬷嬷,才能放心。

童嬷嬷是玉郎的奶娘,玉郎见了她都要叫声“妈妈”,四房谁敢不敬着她?有她在,我们小七不至于饿哭了吧?

谢老太太刚刚解决了一件烦心事,更烦心的事就来了:二太太带着两子一女,三太太带着两女一子,一前一后回到了谢府。

四太太做弟媳的,自然要到二门处迎接。二太太还好,上身穿着墨绿色织锦缎褙子,下着云绫素折儿长裙,挽着规整的圆髻,髻上插一只金绞丝顶笼簪。装扮得体,言谈举止也斯文,她身后的三少爷其年、四少爷养年,三小姐华年,也是彬彬有礼的,讨人喜欢。

见了谢老太爷、谢老太太,依礼节规规矩矩拜见了,少不了洒上几滴眼泪。谢老太爷看见孙子孙女自是欢喜的,问了其年、养年的功课,又看着华年捊起胡须笑道:“华儿长大了,出落的越发好了。”

十三岁的谢华年正是豆蔻年华,她上身穿着苹果绿锦锻褙子,胸前绣嫩黄折枝花卉,娇嫩鲜艳,很是好看。华年落落大方的道过谢,静静侍立在二太太身边。

谢老太太如何会待见庶子媳妇和庶出的孙子孙女,这些人跟她根本没有血缘。说了几句面子话,赏了其年、养年笔墨纸砚,赏了华年一幅珍珠头面,“晶莹圆润,正配华丫头。”

笔墨纸砚、珍珠头面都是上好的,谢老太爷满意点点头。自己这老妻虽然时不时有些任性,可从不小气,向来出手大方得很。

二太太一家远来辛苦,拜见过老太爷、老太太后便由四太太带着回去歇息。二太太看着房舍洁净,铺陈华丽,诸物齐备,连多宝阁中的摆件都是上好的,少不了对四太太一再道谢,“有劳弟妹了。”

四太太笑道:“我不过是依老太太的吩咐办事罢了,当不得二嫂的谢。”来来回回谦虚礼让半天,四太太才告辞了,临走嘱咐三个侄子侄女,“若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和婶子说。”其年、养年、华年笑着应了,送了四太太出门。

二房,还是省事的。四太太松了一口气。

三太太则大不相同。她晚一天回来,一回来便是六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声势颇盛。穿着打扮也与众不同,上身穿着艳黄色蜀锦褙子,满绣大红折枝牡丹,下着十四幅曳地长裙,挽着华贵的凌云髻,髻上簪一支流光溢彩镶珠嵌宝颤枝金步摇,晶莹璀璨,耀人耳目。

甫一见面,三太太已是拉着四太太的手连连惊叹,“四弟妹还是这般青春美貌!一点儿没老!”一连串的溢美之辞滔滔不绝响起,四太太唯有微笑。

还好二小姐绮年是个稳重的,庶出的四小姐丰年又害羞,七少爷之年还小,累极睡着了。是以这三个孩子倒还不吵闹。

三太太拜见谢老太爷、老太太时极为热闹,伏地大哭,“不能在公婆身边服侍,儿媳不孝。”一再劝她也不起来,哭个没完没了,谢老太太大为不耐烦。

谢老太爷歉疚看看老妻。她性子纯真,最看不得这些虚情假意的,唉,难为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接下来再写一章,会很晚很晚,明天再看罢。

第8章

家中一下子多了两个庶子媳妇,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再加上三太太话多嗓门尖,把谢老太太烦的不行。“我这里不用你们服侍。”常常把他们全部轰走,身边只留下谢棠年。

“偏心!”三太太大是不服气,私下里拉着二太太咬耳朵,“不过是个庶出的孙子,凭什么呀。”拿着一个庶出的谢棠年这么宝贝,之年这嫡出的孩子却看都不看一眼。

二太太不动声色挣开她,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微笑告罪,“回去还有些事体。”施施然走了。真没法子跟三太太说话,她的话让人没法接下句。

一则,背后议论长辈,不合礼仪;二则,棠哥儿再怎么庶出,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你家之年倒是嫡出,可跟老太太有何相干?三爷又不是老太太亲生子,隔层肚皮,天差地远。

三太太颇为扫兴。在二太太处碰了钉子,又到四太太嚼耳根,“弟妹,不是我说你,待人太宽了些!那棠哥儿如何能养在老太太膝下,该是延哥儿才对。”你该争上一争,养在老太太膝下,将来定能多得体已。

四太太很客气,“我却做不得主,公婆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做。”她才不想让老太太养延哥儿,独生子若让老太太养了,自己日夜思念悬心不说,怕只怕老太太又娇惯出一个小玉郎。

三太太摇头叹息,“四弟妹也太老实了些!便不说棠哥儿了,那七丫头,怎么能让个姨娘养着?很该抱到你这儿,由你这嫡母亲自教养。”小孩子再聪明伶俐,离开亲娘她也会老老实实。到时候搓圆揉扁,还不全在你。

“像我家四丫头那样,才是庶女该有的样子。你家那七丫头,太好命了些。”亲娘养着,锦衣玉食,老太太还指派一个老成嬷嬷,这庶女的日子也太好过了,真是没天理。

四太太微笑道:“我家锦儿如今还不满一周岁,照看锦儿我还匀不出功夫呢,哪里能再照看七丫头?没的倒耽误了孩子。何姨娘是个好的,三嫂放心。”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把那小庶女抱过来养着,给锦儿伏低做小的,倒也使得。可谢家从公婆到丈夫都宠溺孩子,嫡出的疼爱,庶出的也疼爱,若是把七丫头抱过来,怕是不能给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否则,定是公婆不悦,丈夫不喜。那又何必呢,多养个小姑奶奶很有意思么。

三太太撇撇嘴,“姨娘有什么好的。”全是狐媚子,全是居心不良要勾引爷们,全都该死。

四太太也告了罪,“要到报厦去。”该去处置家务事了,多少丫头婆子仆妇等着报账,拿对牌,支领钱物,且有得忙呢。

三太太更不高兴了,凭什么自己这做嫂嫂的不能管家,倒要最小的四房管家?老太太这心也忒偏了。“正好!”三太太拍手笑道:“我离家这两年,家中不少世仆许久未见了,这便随弟妹一起去罢。”挑挑她的毛病,看她还能安安生生管家不。

四太太微笑礼让,“三嫂请。”毫无异色,让着三太太去了报厦。三太太本为挑错儿来的,只是四太太办事井井有条,说话滴水不露,三太太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悻悻而归。

三太太回房后只见奶妈子哄着之年玩耍,丰年在侧间埋头做针线,却不见绮年,因问道:“二小姐呢?”大丫头怀明陪笑回道:“二小姐要打攒心梅花络子,寻三小姐请教去了。”三小姐华年不只熟读诗书,女工也好,络子尤其打的极精致出色。

三太太跟随丈夫在任上时,每日跟妾室姨娘淘气,一天一天过的飞快。如今赌气回到谢府,没有那帮狐媚子在眼前晃悠了,却又觉寂寞无比,度日如年。

四小姐丰年是个庶女,三太太自然懒得理会;儿子之年还小,不是哭闹,就是玩耍;只有二小姐绮年最贴心,偏偏还出了门,三太太只觉十分无趣。

待到女儿绮年回来,少不了埋怨一番,“死丫头,去了这么久。”不知道你娘亲我正穷极无聊么。绮年笑着举起手中的攒心梅花络子,“您瞧瞧,我现学的,好不好看?”

三太太笑道“好看!明儿替我也打一个。”看着女儿兴兴头头的,心中欢喜,“看把你高兴的,一个络子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从前在任上时,绮年可是常常板着个脸,整日没有一丝笑容。

都怪那帮狐媚子,挑拨离间,挑三窝四,搅的家宅不宁,搅的绮年这小姑娘家都不能安生,要站出来镇吓她们。

绮年抿嘴笑笑,“成,明儿替您也打一个,打您最爱的葱绿柳黄。”娘亲已是这个年纪了,却喜欢嫩色,艳色,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三太太跟绮年说笑几句,晚上胡乱洗漱后草草睡下。只觉孤衾冷枕,十分难耐,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次日清晨早早的起床梳洗了,带着绮年、丰年到谢老太太处请安。二太太带着华年也早到了,四太太是单身一人。

其年、养年自回到谢府,已和延年、棠年一起,每日到族学读书。之年、锦年、流年还小,晨睡还起,故此每日到谢老太太这儿来报到的,就是三个儿媳妇,和三个孙女。

其实谢老太太这老祖宗做的也很无趣,这每早必到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她想见的。她真正想见的是亲生儿子,和亲孙子亲孙女。

“这牛乳,给六丫头,七丫头送过去。”谢老太太吩咐道。她面对着不喜欢的人,即便满桌子琳琅满目的吃食也没有食欲,连平日爱喝的牛乳也不想喝了。牛乳味甘,性平,益肺胃,生津润肠,六丫头七丫头都还小,正该多喝些。

三太太很愤慨,之年呢,怎么没有之年?不过一碗牛乳罢了,老太太真小气。也不想想,老太太若真的小气,哪会把房舍给她布置的美仑美奂,一片锦绣。又哪里会打赏绮年、丰年、之年名贵的珍珠玉石。

还没等她愤慨完,谢老太太已下了逐客令,“我这儿不用你们服侍,回罢。”甭在我这儿碍眼了,一个个杵在这儿做什么。

二太太带着华年恭恭敬敬行礼告退,三太太意犹不甘,绮年暗暗拉拉她的衣袖,三太太只好也带着两个女儿行了礼,告辞出来。

“也不知她们一家子较的什么劲。”三太太满肚子不得意,索性迁怒于人,怪起二太太和华年来,“南京做官何等清闲,何等享受,巴巴的回来做什么。”南京这种地方不是“养鸟尚书”便是“莳花御史”,多少自在。

绮年轻轻叹了口气,“娘,您千万莫这么想。我看华年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二伯母神色也郁郁,说不准是遇到了难处…”

三太太冷冷打断她,“她们能有什么难处?你二伯老实巴交的,虽不会营运,可也不惹事!家中清清净净的连个妾侍都没有,她们能遇到什么难处!”二太太日子太舒心了,像自己这样,丈夫风流成性,妾侍成堆,才是有难处。

绮年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年性子一向爽朗,二伯母也一向沉稳,她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才会躲回太康。

绮年依偎在三太太肩上,说着悄悄话,“娘想想,咱们随着爹在任上是什么情形?回来又是什么情形?”一个是乱糟糟闹哄哄,一个是锦衣玉食井井有条。

三太太想起丈夫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也是灰心,“绮儿说的是,还是在家中住着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用操心。那些狐媚子,让三爷想法子养活去。

绮年抬头看看布置精美的房舍,眼神温柔,“女儿不求别的,只求能在家中长长久久住下去,便心满意足了。”家里富足又安静,多好。

三太太羞她,“你都十三了,还想在谢家长长久久住下去,想做老姑娘不成?”谢绮年红了脸,顿足道:“娘亲,我不依!”转身跑了。

三太太笑了一场,之后寻思起绮年的婚事,来了精神。什么闲着没事做,给绮年相婆家呀,十三,不小了,正是年龄。

三太太兴致勃勃来到谢老太太处。老太太见多识广,请她老人家给参详参详,哪家的少年儿郎是有出息有前程的,配得上我家绮儿?

才走到回廊下,已听得一阵阵的笑声传出来。等到走了进去,看见谢老太太含笑倚在罗汉床上,一旁谢棠年扮鬼脸逗谢流年玩耍,谢流年一阵阵的咯咯直笑。

三太太看着眼热,娇笑着走过来,伸出涂着红艳艳指甲的双手,想摸谢流年的小脸,“真招人喜欢。”谢流年看见她的双手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埋到何离怀中。这人指甲真长!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该交待一些政治事件了,然后,解语一家出场。

第9章

谢老太太便有些不喜。这老三媳妇也太没眼色了些,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往小孩子跟前凑什么凑,不知道小孩子娇嫩么?看把小七吓的。

三太太未免讪讪的,“小七莫不是怕羞罢。”架子真大,做伯母的好意来逗弄她,她跟见了鬼似的躲开!真是没礼貌没教养,这庶女真不能由姨娘养着啊。

何离心疼女儿受了惊吓,抱着她轻轻拍哄。谢棠年也学着何离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谢流年的后背,“妹妹乖,不怕。”有哥哥呢。

三太太在一旁尴尬站着,恨的牙痒痒,我不就是想摸摸她,你们至于么。却不想想,她那一双纤纤玉手,葱管似的两寸多长的指甲,稍不留意便会刮伤婴儿娇嫩的小脸。

三太太这双玉手可是大展过神威,多少妾侍的粉面被她抓伤过,四小姐丰年看见她的长指甲就想发抖。可怜的丰年见了三太太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到了骨子里。

三太太干笑几声,“小七也真是的,胆子忒小了。”谢棠年为妹妹抱不平,“三伯母,小七胆子并不小,我扮鬼脸她都不怕,还笑呢。”是你指甲太长了好不好。

“哎哟,到底是亲兄妹,看咱们棠哥儿,多向着妹妹呀。”三太太拿帕子掩着嘴笑,尖声说道。她声音本就不动听,这一尖声说话,更是听的人难受,谢流年脑袋直往何离怀中挤。

谢老太太命何离“带小七回罢”,命谢棠年“去温书”,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时,板着脸吩咐道:“往后,你要么把指甲剪了,要么离小孩子远远的。”三太太忍气应下,灰溜溜走了。

把指甲剪了?呸!三太太一阵风似的走回自己院子,怒气冲冲,没了指甲,我这三太太还怎生张牙舞爪?这可是我屡战屡胜的法宝!炮制那帮狐媚子,全靠它了。

一个小丫头端了茶上来,三太太端起茶杯略尝了一口,劈头盖脸砸了过去,厉声喝骂,“我把你这眼里没主子的东西!这是哪年的陈茶,没滋没味的,敢来应付我!”一股邪火上来,拨下头上的金钗朝小丫头乱戳,小丫头吓的哭着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侧间的丰年停下手中的针线,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自己和这小丫头也差不多,多少回被迁怒,多少回平白无故被打被骂。亲爹跟没有一样,亲娘死的早,嫡母厉害,我谢丰年恁的命苦!

绮年早闻声出来,一把拉住三太太,在她耳边低声喝道:“娘,这是在谢府!”谢家从上到下,哪有这般待下人的?小丫头若真犯了错,自有管事嬷嬷依规矩处罚,您这做太太的亲自动手,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三房如今可不是只有从任上带回来的下人,还有不少谢府的仆役呢。这些下人仆役向来互通声气,免不了嘴碎传了出去,您是等着让二房、四房看笑话不成。

绮年摒退侍女,把三太太拉回里间,扶她在贵妃榻上靠着。三太太发过一阵疯,怔怔掉下泪来,“绮儿,嫁庶子真是说不出的苦,处处被人看不起。”若自己是嫡子媳妇,老太太又怎会毫不留情面,毫不体恤。

“当年议亲时,你外祖母原是不答应的,不许我委委屈屈嫁个庶子。”三太太哭天抹泪的回忆当年,“是你外祖父误我,说什么谢家是好门弟好人家,便是庶子也无妨。”男人懂什么,内宅的事一窍不通。

绮年温柔体贴为三太太整理妆容,耐心听她抱怨了两箩筐陈年旧事。外祖苗家是邻县人氏,原本家中寒素,只靠着数十亩薄田渡日,勉强称的上“耕读传家”。虽后来大舅中了举人,二舅从军做到了千户,究竟和谢家这诗礼大族是没的比,否则苗家嫡女怎会许了谢家庶子。

“女儿冷眼看着,祖母为人虽慈爱,却是个爱清净的。”等到三太太收了眼泪,谢绮年慢慢劝着“孝顺孝顺,顺方为孝。祖母既不喜人打扰,咱们往后只早晚请安即可。”跟二房似的,对老太太敬而远之,反倒大家平安无事。

“我的儿,你年纪小,哪里知道其中的道理。”三太太坐在菱花镜前,重新匀了粉,装扮停当,“咱们不去老太太跟前奉承,便只能靠着月例紧紧巴巴过日子。你爹是指望不上了,娘的嫁妆也不多,咱们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老太太手指缝松一松,够咱们吃上三年五年的。

绮年轻轻叹了口气。自家娘亲精明起来极精明,傻起来也极傻。老太太这做嫡母的并不刻扣庶子房中份例,凡公中有的,日子一点不错的发送,从不会迟一时半刻,也不会短一分半分。逢年过节另有额外赏赐,尽皆丰厚。这还不够啊,娘亲您还想人家的私房呢,老太太自有亲生儿子,亲孙子亲孙女,人家凭什么给您呢。

谢绮年小姐从前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她小时候是在谢府长大的,和大房的有年、二房的华年一起,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差别是在“举家赴任”之后。大房的有年随父母去了京城,住在鸣玉坊的谢家祖宅。大爷仕途得意,大太太妆奁丰厚,谢有年在京城食有肉出有车,谈笑有名媛,往来无白丁,日子十分惬意。

二房的华年则是去了南京。南京是留都,官员大多没有实权,却非常悠闲。二爷为人踏实厚道,二太太沉稳端庄,华年娇养在父母膝下,出落的花朵一般可人。

三房却是提不起。三爷这小县令官不大,事情烦杂,兼且颇多内宠,后宅乱纷纷十分不堪。三太太镇日不是跟丈夫争吵,便是跟妾侍淘气,绮年在家中总是不能安生,无限烦恼。

这回三太太打着替谢老太爷过六十大寿的旗号回了谢府,谢绮年重新过起宁静尊贵的闺秀生活,她太珍惜眼前这一切了。“娘,您即便是真有什么打算,也要徐徐图之,对不对?咱们要在府中长住呢。”谢绮年只想息事宁人。

三太太打起精神,“我绮儿说的对,咱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虽说没有丈夫陪伴实在是冷清了些,可谢府这一片锦绣,委实让人割舍不下。

徐徐图之,对,绮儿说的对!三太太打定了主意。之年还小,先不说了,先给绮年寻个好婆家,再办幅丰厚嫁妆!这两年旁的事不管,绮年的事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三太太果然听了绮年的话,除早晚请安外很少打扰谢老太太。谢老太太算是暂时得了清净,每日或者棠年、流年兄妹,或者延年、锦年兄妹,轮流陪着她,其乐融融。

不过有一件事谢老太太很觉奇怪:玉郎一向白衣胜雪,这几日忽改穿玄色长衫。问他为什么,他只笑而不答。

谢老太爷捊着胡子微笑,“我也不知为何。”四太太陪笑回道:“不是有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媳妇瞧着四爷改穿玄色,倒更显风神俊秀。”这倒是真的,男人还是穿黑色好看。

最后,是童嬷嬷给谢老太太解了惑。

“七小姐这聪明劲儿,不比四爷小时候差。”童嬷嬷笑道:“这调皮劲儿,也跟四爷小时候差不多。也跟四爷一样最喜欢雪白的衣衫,只要四爷穿了白衣去看她,七小姐便眼睛发亮。”

“哦?”谢老太太很有兴味。她隐约想到为什么了。

“回回见了白衣便流口水,回回要把四爷的白衣蹭了又蹭,蹭完了便拍手笑。七小姐显是极喜欢白衣。”童嬷嬷从小奶大谢四爷,自然知道他的洁癖。想起他被个小婴儿整治的没法子,颇觉好笑。

原来如此。“玉郎,你也有今天。”见了儿子,谢老太太少不了打趣一番。谢四爷微笑道“延儿和棠儿都乖巧,偏小七这丫头调皮。”儿子不淘气,女儿淘气。

谢棠年本是安安静静在一边坐着的,这时表示不同意,“爹爹,妹妹不调皮,她很听话。”谢老太太大乐,“你爹白衣变乌衣了,她还不调皮?”

说笑一阵,谢老太爷从外面施施然进来,也把玉郎取笑一番,一家人甚是和乐。

次日虞县令邀谢四爷“品茶”。“弟才得了一罐极品云顶,请晚鸿兄务必赏脸。”虞县令官场中人,惯会拉近乎,早已亲热称呼起谢四爷的字“晚鸿”。

极品云顶难得,谢四爷嗜茶之人,欣然赴约。等到茶水入口,只觉满嘴苦硬,良久方有些须甘甜之感,茶味竟是极之普通。

虞县令也觉着不对,“这茶极负胜名,怎喝到口中,也只平常?”茶叶是商行孝敬的,他们本是有求于自己,谅也不敢给自己送假茶叶、次茶叶。

谢四爷细品了品,沉吟道:“茶水茶水,一是茶,一是水,有好水方能有好茶…”

虞县令拍拍大腿,“晚鸿兄真是雅人!一定是水不对!弟是从山上运下来的山泉,十分清冽甘美,谁想用来沏茶竟是不好。”

“山泉若清亮,应是好水。”谢四爷笑道“若用花瓮装着,最好不过。”装水的器具,也要精致讲究。如果用些粗糙之物,沾惹土气,水便不清了。

虞县令是随意用几只装酒的大缶运回的泉水。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不是水不好,是装水的器具不好。”这喝个茶,讲究可真多呢。

“弟家中有一瓮水,是前年冬天收的梅花上的雪。用来沏茶,也算上品。”谢四爷见了好茶如何肯放过,命人回谢府取了一瓮水过来,沏茶用。

“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水方能煮透。”谢四爷特地交代。这瓮水十分难得,可不能白糟蹋了。

虞县令忙暗暗记下,原来不光茶叶,连着水、炭,都是有讲究的!

这回沏出的茶水便与上一回不同,单闻着茶香,已是清雅得多。待到茶水入口,只觉又绵又软,腹中更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真是好滋味。

虞县令喝到好茶水,大为高兴,“结识晚鸿兄,三生有幸!”要说有底子的人家究竟不一样,看看谢玉郎,虽说不曾入仕,为人却大有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