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床指的是胡床,坐具。”经谢四爷一讲,谢流年才恍然大悟,原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说小女孩折了花在门前玩耍,小男孩骑着竹马颠儿颠儿的跑过来,围着坐在胡床,也就是马扎上的小女孩儿撒欢儿。青梅竹马,是这么回事呀。

“小七,这是爹爹代你写的回信。”谢四爷拿过一张宣纸,宣纸上廖廖数行字,笔力遒劲,态致萧散,舒朗洒脱,风礀翩翩,真是好书法。谢流年一脸羡慕的看了又看,字写的真好看呀,真有气势。

有这么个爹,自己长大后是不是也会练出一手好书法,也有一肚子学问?才女谢流年!谢流年想到美好的未来,仰起脸自顾自傻笑了好一阵。

冬日天短,日子悠闲,不知不觉又到了年根儿。过年是大事,备办年货、清扫房舍、制新衣、贴对子门神,忙个不休。正是忙碌之时,苗家舅奶奶来拜会了老太太,一脸愧疚,“我们家姑奶奶,至今还是拗着。原本,我是没脸来的。”舅奶奶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儿,“只是如今日子艰难,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家大爷病着,二弟又吃了败仗…”

苗家大舅爷已是卧床数月不起,二舅爷带兵清剿山匪连连失利,被就地革职。苗家这一辈人就是大舅爷、二舅爷、三太太这兄妹三人,一个病,一个败,再加上一个被送回娘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谢老太太长叹一声,“把人接回来罢。”若是三太太学乖了,大家省事;若是依旧糊涂不晓事,大不了多着仆妇看着她罢了。终归是谢家媳妇,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

苗家舅奶奶红着脸再三道谢,“实是讨愧的要不得。累您老人家多操心了。”明知那姑奶奶在苗家,是让苗家烦。回谢家,定是也让谢家不安生。

腊月二十,三太太回到谢府。她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大约是饿的?”谢丰年不无恶毒的想道。心中虽是这么想着,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礼数周到。

三太太愕然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出落的倒好了!真跟她那狐媚子的娘一样呢,吃几顿饱饭就不一样了。看看她这身打扮,哎哟,还穿金戴银了呢,她也配!

三太太甫一回到谢府,便觉着各种各样的不对劲:自己从任上带回来的心腹丫头也好,婆子也好,一个不剩全被发配到了庄子上,连个趁手的人也使不上!如今来服侍自己的全是萱晖堂出来的丫头,开口闭口“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不喜”,莫说指使她们了,反要听命于她们。

就连谢丰年这庶女也和从前不同。虽然面上还是恭恭敬敬,谢丰年眼睛中却有了从容、镇静,不管当着人面还是私底下,对自己都是客气、恭敬、疏远。

“娘,您千万要忍着!”谢绮年半是劝告,半是哀求,“不管是什么事,您都要忍着!”被丫头管束也好,庶女阳奉阴违也好,眼下且不理论,等到过了这难关,哪怕您秋后再算账呢,也使得。

“我是正经儿媳妇,不是囚犯!”三太太咬牙切齿,“一个做太太的人让丫头们管着,你让我如何能忍!”真是欺人太甚。

“还有那个贱丫头,真是可恶该死!”三太太想到谢丰年,头都昏了,“天生的下贱胚子,居然也摆出个小姐样儿来,唬谁呢?”

谢绮年含泪捂住三太太的嘴,“娘,您小点儿声!”莫被人听到了,又是把柄,“老太太不喜人心肠恶毒。您哪怕是装,也装出幅慈祥模样来,求您了!”

“我呸!”三太太啐了一口,“她装什么好人?她又是什么良善嫡母了?还不是对庶房不管不问的。”就许她冷落庶子媳妇,不许我管教庶女?

“她是婆婆!”谢绮年在三太太耳边低喝一声。先不说她是对是错,占着身份呢!莫说是您了,便是换做父亲,敢不敢顶撞嫡母、违抗嫡母?

“仗势欺人!”三太太颓然坐倒,掩面而泣。父亲当年真是打错了主意,怎把自己这娇生惯养的独女嫁到谢家?这家人不讲理,许婆婆欺侮儿媳,不许嫡母管教庶女。你欺负我,也要许我欺负欺负旁人吧。一个狐媚子生的下贱种子也要护着,成心跟我做对。

三太太憋屈的不行,拉着谢绮年哭诉半天。“我小时候,你外祖父外祖母疼爱我,两个舅舅也疼爱我,从没受过委屈。自从嫁到了谢家,又要给公婆立规矩,又要笼络丈夫,还要和一屋子的美妾置气!绮儿,你娘恁的命苦…”

三太太也曾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家,自从嫁到谢府,却是备受打击。大太太、四太太不用说了,名门贵女,矜持端方,那种气度,她这小门小户的姑娘根本比不了。即使同为庶子媳妇的二太太,她也是拍马都追不上。二太太看着老老实实的,可人家把二爷管的严丝合缝,屋里连只母苍蝇都没有!哪像她,一屋子莺莺燕燕。

婆婆冷淡,丈夫好色,妯娌一个一个强似自己,从小争强好胜的三太太满是不甘。她拿婆婆没辙,没丈夫没辙,没妯娌没辙,和美妾的争斗也不是总能赢,唯一能让她随意撒气的人便是没娘的孩子谢丰年。如今,连欺侮谢丰年的乐趣也没有了,让她情何以堪。

“娘,大姐姐定了亲。”谢绮年神情酸楚,“再过两年,她就要风风光光嫁给杜阁老的嫡长孙。杜家,可是海内旺族,世代簪缨。”谢有年是大小姐,谢绮年是二小姐。大小姐亲事定了,接下来,该是二小姐了。

您若是再闹,再被送回苗家,二小姐还说什么亲事,哪家肯要。常言都道“女肖母”,母亲若不贤良淑德,女儿能知书达理么。三太太抬起头,若有所悟。绮年已经十四岁,该紧着说婆家了。

26第26章

三太太来了兴致,“你大姑母嫁在京城南阳侯府,南阳侯府根深叶茂,子弟众多。去年冬天你大姑母还有信过来,提到她婆家一个侄子!”谢老太太嫡长女谢笀,嫁给了南阳侯的次子。谢笀性情温和宽厚,待侄子侄女们都亲热,会心疼绮年的。

您不是嫌人家是旁支么?谢绮年心里嘀咕。再说,自从您被送回苗家,大姑母处便没了音信。这事,算是揭过不提了。

“还有,你四婶婶堂姐的长子,跟你年龄也差不多!”三太太兴冲冲盘算着,“靖宁侯府是百年世家,开国元勋,这家也还成。”听四太太说,她那堂姐最是好性子。

谢绮年无奈看了眼三太太,她虽是做了母亲的人,有时却像小孩子般天真单纯,没有心机。四婶婶对她这位庶房嫂嫂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她却根本察觉不到。

“娘,咱们是女家,没有先开口的道理。”谢绮年温柔笑笑,“只要咱们家安安生生的,您还怕女儿没人要么。”谢家门弟不差,自己人才出众,太平日子过久了,定会有好人家上门相求。

三太太想了想,自己往后公婆丈夫都靠不上了,只有靠这一子一女。之年由谢老太爷亲自教养,吃不了亏。倒是绮年,还是要自己这亲娘操心。是了,为了绮年能攀门好亲事,也要装个大度贤惠样子出来。

这之后三太太真是安份不少。虽然她看着谢丰年是心中不缀,看着谢流年也是心中不满,却都隐忍不发。“等我绮儿风风光光出了门子,再说!”

谢绮年时常伴在三太太左右。每当三太太脸色不够温和、言语有些尖刻之时,一面打圆场,一面暗中提醒三太太,“娘,小不忍则乱大谋。”果然三太太听了女儿的话,和颜悦色起来。

三太太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常去回谢老太太。谢老太太安富尊荣了大半辈子,临了反要跟个庶子媳妇费精神,不耐烦的很,“只要她不给谢家丢人,不寻趁我们小七,随她去。”若不是因为她把小七吓着了,也不至于把她撵回娘家。

三太太抱怨婆婆“偏心,冷落庶房”,抱怨丈夫“好色,多内宠,乱家之源”一类的话,谢老太太自然也听说了,却不予理会。

谢老太太是明公正道的偏心。哪个做正室的女子能真正视庶子如己出?像谢老太太这样除了冷落之外,吃穿用度全给庶子上好的,公中分例半分不缺,谢老太太问心无愧。

至于三太太抱怨三爷的话,谢老太太更不管了。一个女人小时靠父母,长大嫁人后靠丈夫,若丈夫实在靠不住还有子女。三太太有子有女的,她若明智,自然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规矩礼法能保证正室太太的地位,可保证不了男人的宠爱。谢家四子,从小都是一般无二的,自十六岁起房中放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直至成亲。成亲后诸子房中之事,谢老太太一概不管。

除非牵涉到她心爱的孙子孙女。

谢家大太太人物出众,手段高明,才成亲不久便深受丈夫爱重,以至于从前的通房丫头终年不问津。通房丫头是家生子,在谢老太太面前言辞闪烁的诉过苦,谢老太太通不理会。

谢家二太太更是厉害,成亲十几年二房“无异生子”,二子一女全是嫡出。这是二太太的本事,谢老太太同样没话说。

三太太降不住丈夫,弄了一屋子莺莺燕燕,谢老太太还是不管。横竖这些妾侍姨娘只能在三房院中闹,到不了自己跟前。若三爷是自己亲生子,谢老太太定会命他“保养身子”,不可酒色过度。可三爷是庶子,谢老太太懒的操这份心。

即便是最宠爱的幼子玉郎,四太太如何管教袁昭、何离,谢老太太也是不管的。只不过若对谢棠年、谢流年这一对孩子有妨碍,那是万万不许。

有四太太这嫡亲儿媳妇管着家,谢老太太也不理会那些有的没的,每日只含饴弄孙。萱晖堂中常常是谢延年追着谢锦年,“小六,莫跑太快!”谢棠年追着谢流年,“小七,不许顽皮!”谢锦年、谢流年迈着小短腿满地乱跑乱躲,一屋子的笑声。

这两对兄妹有时也到花园中玩耍。若遇到三太太,都会停下来行礼问好,大声叫“三伯母”。却不会靠近她,更不会亲近她----她还是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还是染的艳红似血,谢锦年和谢流年都害怕。

嫡出的那个,生的不够妩媚;庶出的那个,身份低微。三太太心中把两个小女孩儿鄙夷一遍,转身走开。哼,谁也及不上我家绮儿。

泰始十八年春,三太太娘家有了喜事:朝廷派大军出征安南,苗家二舅爷重为千户,带着一列精兵跟随大军南进。“这次南征,是成国公领兵!”三太太喜滋滋的,“成国公你们听说过罢?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自家二哥跟着成国公出外征战,定能大获全胜,衣锦荣归。

二太太和四太太都笑着道“恭喜”。娘家哥哥有出息是好事,疼爱妹子的娘家哥哥有出息更是好事。苗家两位舅爷疼妹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同年春,朝廷征辟名士。“晚鸿兄这回可推辞不得。”虞县令把谢四爷报上去了,“以你的才能,若陛见了,必得重用。到时晚鸿一展平生所学,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天朝举才虽以科举为重,却也有皇帝直接任命官员的,称为“特简”,其实就是汉魏之际征辟制遗存。

“你嫉妒我。”谢四爷慢吞吞说道:“你一定是嫉妒我。”嫉妒我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成心让我不自在。

虞县令哈哈大笑,“晚鸿,我整日案牍劳形,你却是丝竹乱耳!太不公平了!”我就是嫉妒你怎么了,一定要拉你出来,跟我一道吃苦受罪。

过了几个月朝中果然下了旨意,征谢四爷入京。谢四爷哪里肯去,上了一道表章,“父母年迈,乞常侍左右”。推辞不去。

谢老太太自是极力赞成,“官有什么好做的?不去。”自家有长子在外支撑门户已足够了,做什么把幼子也搭出去?可不是闲的。

谢老太爷想法又是不同,“特简的官员,到底出身不正。玉郎,你若终身不出仕也便罢了,若要出仕,还是正途出身为好。”本朝自太宗皇帝之后已成定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征辟去的官员,无论如何做不到辅弼之位。

四太太深以为然。玉郎若要出仕,自然还是科举方为正途。一个人再怎么有才华,没有进士出身,也难致高位。便是侥幸到了高位,清流士林如何能服气。

袁昭急的花容失色,“玉郎,这样光宗耀祖的事,为何轻轻放过?”玉郎若做了官,少不了要起程赴京城。四太太要主持谢府中馈,离不开。何离有七小姐缠着,也离不开。到时,能和玉郎双宿双栖的只有自己。

何离问都不问一句。倒是谢流年多事,扑到谢四爷怀里,小胳膊急急向外指着,一脸殷勤,“京城!京城!”您如果去了京城,我是不是也能跟去玩玩?要旅行的,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

“小七想去京城?这容易。”谢四爷微笑,“待来年开了春儿,咱们到京中住上半年,见见你大伯父。”好几年没见大哥了,怪想念的。

“还有你大姑母,也在京城。”谢四爷后知后觉的说道。他和大姐、大哥相差十几岁,才出生不久,大姐谢笀便出嫁了,是以和大姐并不太熟悉。

京城有这么多亲戚呢,好事好事。谢流年拍掌大乐,真去了京城游玩,至少房舍是现成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操心费神,真不坏。

自此,谢流年时不时的会蹦出一句“爹爹,京城。”常常提醒谢四爷,怕他忘了。谢四爷捏捏她的小脸蛋,“放心,爹爹记着呢。”会带你去京城的。

推辞征辟之后,朝廷嘉奖一个“孝”字,谢四爷名气倒比先前大了。虞县令笑话他,“这征辟了不应召,架子大啊,皇上想见你都见不着。”

日子依旧悠悠闲闲的过着,或是写字画画,或是下棋弹琴。有时出门会友,有时饮酒作诗,有时要捉刀代笔,蘀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写封回信。

张家这小子的字,好似写的像样了一点。谢四爷写好回信,拿起张屷的手书又看了眼,不错,这明显是练过了,已颇有风骨。

连谢流年这小眼神儿都能看出来,张屷的字一回比一回好。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包饺子,一开始包的饺子是软趴趴的,慢慢的饺子就能立起来了。张屷现在的字饱满精神了许多,不再是软软的一团。

梅溪。张雱拿着一封信写进正房,“儿子,小不点儿的信。”递给张屷。解语微微一笑,那小不点儿还不到三岁,哪会写信?说是小不点儿的信,其实是小不点儿她爹的信。

张屷小脸微红,接过信跑到侧间,躲到角落里一个人悄悄看信。看了又看,看够了,然后,悄没声息去书房练字了。

张雱笑的肚子疼,“解语,你看看咱儿子。”臭小子才八岁!解语也笑,“只有他,跟谁都不一样。”阿忱、阿池都没有对小女孩儿这般上心的,无忌也是二十出头遇到自己才情窦初开。哪像小阿屷,旁的都迟钝,偏这个开窍早。

张雱童心未泯,专程跑去嘲笑小儿子,“阿屷,练字呢。”早先岳父命他一天练一张大字,这臭小子常常躲懒。如今可勤快了,不用大人说自己来书房练字!张雱笑不可抑。

“笑啥笑,不准笑!”张屷一跃而起,扑到张雱

背上,霸道的命令,“爹爹,不准笑!”他越霸道,张雱越觉可乐,父子二人闹成一团。

长子沈忱已是名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他急步走了进来,“爹爹,外面来了礼部的传旨官员。”风尘仆仆而来,也不知要传什么圣旨。

27第27章

泰始十八年是个多事之秋。正月,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筹江、困枚、万劫、普赖、多邦等地接连发生民乱,都指挥使柳无用领兵作战,连连失利,被驱逐出安南,仓惶逃入广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陈同以身殉职。

三月,皇帝登殿点将,命成国公朱隆为征夷大帅,忠定侯樊传为副元帅,新城侯程东为左将军,西平侯穆远为右将军,带领水陆大军共八万人马,远征交趾。

六月底,年富力强、深孚众望的的征夷大帅成国公朱隆在广西龙州病逝。朱隆年方四十,一向生龙活虎,虽位列上公,却谦逊有礼,从不以富贵骄人。他突然病逝,军中一阵哀哭之声。

远征大军前锋已经进入安南境内,如弦在箭上,不得不发。副元帅忠定侯樊传,一面飞章奏报皇帝,一面带领大军南进。七月二十,皇帝下令,忠定侯樊传为征夷大帅,代替朱隆掌管全军。

忠定侯樊传也是良将,带领大军南下,势如破竹。仗打的太顺了,樊传起了轻敌之心,“番邦南蛮,不堪一击!”结果生厥江一役,天朝兵士惨败,忠定侯樊传、西平侯穆远战死。安南局势,越发是一片混乱。

败报传至京城,皇帝震惊过后,命人至湖州传旨,命前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雱任征夷大帅,带领精兵十万,再征安南。“张大帅,兵危战凶,耽误不得,请即刻起程!”来传旨礼部官员金昱成是名才入仕途的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催促道。

张雱挠挠头。要是跟皇帝面对面站着,真想跟他打个商量:这场仗咱不打了成不?安安生生在家里坐着陪伴娇妻爱子多好,跑那么大老远的打什么打。

沈迈定要一起去,“你去打仗,阿爹在家里可呆不住。”让老子离开我家阿雱,不干!沈忱和岳池也凑热闹,“安南还从未去过,想必很有趣。”那样子哪像在谈打仗,简直是假日远足。

张雱白了两个儿子一眼,“都跟着我去,谁照顾你娘亲?谁照顾阿屷和丫丫?你们甭捣乱了,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阿爹您也是,甭捣乱。”张雱训完小的,又训老的,“皇上命您在家中思过呢,您去什么安南?”难不成跑安南思过去。

金昱成忙道:“张大帅,皇上口谕,沈侯爷若愿随您出征,准。”皇上怎算的这般准?知道沈侯爷定要跟着义子一道出征打仗去。

沈迈本是被张雱训的有点下气,一听金昱成这话,来了劲,“阿雱,上阵父子兵!”他年纪虽老,脸色红润,精神矍烁。要论上阵砍人,年轻小伙子也未必赶得上他。

“阿爷这话说的对,上阵父子兵。”沈忱和岳池一起笑吟吟说道。他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身量都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胆儿也肥,从小好战。

沈忱不必说了,那是沈迈倾注毕生精力打造的沈家功夫传人。岳池外表斯文秀气,但到动起手来,却是稳、狠、准、快,跟他祖父靖宁侯岳培一个模子。

“爹爹,祖父可是十岁上的辽东战场!”岳池振振有辞,“他老人家可以,我们哥儿俩自然也可以!”祖父当年可是靖宁侯府嫡长子,身份何等尊贵,不也一样小小年纪上阵杀敌。

张雱说不过岳池,心里气上了岳培。都怪您,才十岁您打什么女真人。把我儿子也带坏了,也要跟着您学。可惜岳培不在他身边,不然,他定会好一通埋怨。

“你们都走罢。”张屷挺起小胸脯,“娘亲和丫丫,我来照顾!”阿爷、爹爹、大哥、二哥全要出门打仗,家里只剩自己一个男人了,照顾妇孺的重担,当仁不让该是自己担起。

金昱成这热血青年在一旁看着听着,不知怎么的眼泪掉下来了,把张雱吓了一跳,“金先生,你没事罢?”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我可是对你客客气气的。

金昱成忙伸出袖子去擦眼泪,“没事没事。”擦到一半停下了,陪笑说道:“张大帅,忘记跟您说了,傅侯爷、岳侯爷跟皇上请了假,要离开京城来梅溪,该是快到了。”自己是领了圣命即刻离京、日夜兼程,那两位怕是要晚几日方能到。

“祖父和外公要来?好极!”沈忱闻言大喜,跟岳池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有人看孩子了。不必再担心阿屷和丫丫这对小淘气。祖父看阿屷,外公看丫丫,正合适。

张雱平日最不喜欢傅深,连声岳父也不肯叫,十几年来一直称呼为“傅侯爷”。这时听见傅深的名字却觉得很顺耳,虽然他总是骂自己“傻小子”,却是真心疼爱解语和丫丫。

沈迈乐呵呵想着,“我和阿雱去打仗,傅深和岳培那两位么,只能在家中看孩子!”越想越得意。等到解语快手快脚把众人的行李物品打点齐备,沈迈抱抱阿屷,亲亲丫丫,笑咪咪骑上马,走了。他是天生好战。沈忱和岳池一左一右跟着他,爷孙三人都是兴高采烈。

张雱舍不得走。絮絮叼叼跟解语说了好一会子私房话,又交代丫丫大半天,最后抱抱张屷,“儿子,在家里乖乖的,听你娘亲的话。要让着妹妹。”一一作别,方恋恋不舍的出了门。

解语一手牵着张屷,一手牵着丫丫,站在门前目送他们一行人渐渐远去。丫丫仰起小脸,“娘亲,晚上我陪您一起睡。”张屷也附合,“对,陪您一起睡。”都是一幅懂事的模样。

解语把幼子幼女揽入怀中,笑盈盈答应了,“好啊。”祖父、父亲、兄长一起离开,两个孩子说不准心里会害怕呢。晚上陪两个孩子读书、写字、玩耍,上了床给他们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

第二天上午张屷凝神练了一张大字,然后专心致志写了一封信,交给解语,“娘亲,您帮我寄送出去。”从前是张雱替他送信,如今只能是解语了。

解语微笑接过信,“阿屷放心,很快会送到。”真是想不明白,眼前这年方八岁的幼子,和远在太康那不到三岁的小不点儿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

送信小孩的家长有些疑惑,收信小孩的家长心里也犯嘀咕。我闺女才多大,你小子就惦记上了?再说你也才八岁而已,这么个年纪,懂什么啊。

嘀咕归嘀咕,谢四爷还是带着信去了西跨院。大冬天的,他那宝贝小女儿拉着辆小拖车满屋子乱转,车上琳琅满目放着她的小茶杯、万花筒、洋娃娃等物。

“介个,也运走罢?”路过何离身边,看中一个精致好看、小小巧巧的针线筐,仰起小脸殷勤要求着。何离对她千依百顺,自是温柔说“好”,她马上高高兴兴拿起针线筐,郑重放到小拖车中。然后,拉着小车趾高气扬走了。

走到谢四爷身边,一样也是讨要东西,“介个,运走罢?”指指他腰间挂着的碧玉佩。这个应该能值点钱!谢流年知道他有些家底,专挑贵的要。

她个子小小,只能到他小腿处,自然够不着腰间的玉佩,只能一脸垂涎的抬头仰望。谢四爷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解下玉佩,递了给她,“运走罢。”运走了就是她的。

谢流年呲牙一笑,她此时小乳牙已经出齐,这么笑起来分外可爱。又多了一项资产!谢流年前世今生都是财迷,她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把玉佩放在洋娃娃怀中,拉起小拖车,扬长而去。

还没枕头高的小人儿,小脸蛋粉粉,小嘴唇粉粉,一个人玩的兴兴头头。谢四爷这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小女儿总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待她玩够了,命人替她洗干净手脸,抱到炕上。谢流年钻到谢四爷怀中,挪来挪去挪舒服了,“爹爹,开讲。”接下来是学习时间。

或是志人小说,或是诗词,或是神话故事,或是文学典故,总之每晚讲一则。谢四爷涉猎颇广,博闻强记,听他讲书是一种享受,谢流年很喜欢。

今晚讲的是王夷甫“举却阿堵物”。王夷甫雅尚玄远,口未尝言“钱”,他夫人趁他睡觉时,命婢女以钱绕床。王夷甫睡醒后,命婢女“举却阿堵物”,死活不说那个“钱”字。

呃,讲这个做什么?是要我学的高雅么?谢流年在父亲怀中摇着小脑袋。王夷甫出自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后来又位至三公,他什么时候为钱犯过愁啊。他不提钱,那是因为他从不缺钱!

陶渊明敢说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话,那是因为他家中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间”,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会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五斗米不能折腰,那五十斗呢?五百斗呢?代价足够高呢?

“两袖包着清风,一口咽着清水,而云倾听良友清谈,可忘饥渴,即清高到没人气的名士们,也未必能清苦如此。”大师就是大师,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多痛快。不过以上谢流年只是心中想想而已,说不出来。两三岁的幼儿,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看着怀中小女儿不以为然的神色,谢四爷大感头疼,觉着只讲书还不够。次日他命人从自己小库房中取出青铜古彝、墨烟冻石鼎、汝窑花囊、焦尾琴等物,把谢锦年、谢流年的闺房重新布置。

“小七从小耳濡目染的是这些,该不会再迷恋什么金锞子银锞子,张口闭口提钱,看见玉器珠宝便两眼放光了吧。”谢四爷看看大方典雅的屋宇,欣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两袖包着清风,一口咽着清水,而云倾听良友清谈,可忘饥渴,即清高到没人气的名士们,也未必能清苦如此。”钱钟书先生的话。

28第28章

谢流年幸亏还不算完完全全会说话,若会,能把谢四爷气死。她甫一看见青铜古彝、墨烟冻石鼎、汝窑花囊诸物,第一个念头就是:值多少钱?值不少钱吧。不用多,胡乱拿上两三件回去,拍卖会上一拍卖,下半辈子不用辛辛苦苦工作了。

“我的?”谢四爷来看她时,抱在父亲怀中,逐件指着各样名贵古董玩器,一一询问。谢四爷点头,“你的。”确认完毕,谢流年小手一扬,意气风发叫道:“小樱!”

小樱应声过来,太了解这位七小姐了,手中直接拿着小账本,“七小姐,给您一一登记上去?”知道她是要把这些古董入册。

谢流年这小账本记的很清楚:现银有多少,庄票有多少,金银玉器有多少,贵重摆件有多少。其中,她最关心的是现银和庄票,流通性最好。

谢四爷无语。过了两日,给两个小女儿都添了几名相貌清秀可人的大丫头、小丫头。这些丫头都通文墨,时常给两位小姐读读书、弹弹琴。便是陪两位小姐玩耍,也比寻常丫头有趣些。

“真是暴殄天物。”三太太明面上虽不说什么,暗地里跟谢绮年感概,“有多少人家,正经小姐不过略识几个字,平日只以针黹为重。谢家可倒好,连丫头们也多有读书的。”

“这有什么。”谢绮年微笑,“郑玄家中奴婢皆读书。他家连婢女都能出口成章,倒是佳话。”郑玄,东汉经学家,他家一名婢女触怒主人,被拽在泥中受罚。另一婢女走过,问“胡为乎泥中?”婢女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一问一答,既应景,又据典,皆出自《诗经》。

奢侈是奢侈了些,提身份。谢绮年对于这一点,只有赞成的。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谢家越矜持,她便跟着越娇贵。若说什么针黹、女工之类,小门小户的女子也尽有出色的,大家闺秀何必跟她们比这个。

“我便是不服气!我这庶子媳妇恁的不得志,小四跟小七这庶女倒自在得很。”三太太恨恨的叹气,“偏偏你二舅不争气,又打了败仗。”更是让人颜面无光。

生厥江一役,苗家二舅爷也是一场激战,身受数创,无奈时运不济,随同大军败退。如今天朝虽是二度征讨安南,苗家二舅爷身上有伤,却上不得战场,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

谢绮年柔声劝慰三太太几句,“您歇会子午觉,可好?”哄着三太太睡下了。每日,只有三太太歇息的辰光,谢绮年可以松口气,到华年处坐坐,说会子闲话。

“好生服侍太太。”谢绮年临出门,吩咐大丫头怀书,“太太要茶要水,不可怠慢。若太太醒了,速去回我。”怀书盈盈曲膝,“是,二小姐。”

望着谢绮年扶着小丫头出了门,怀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尚未及笄的姑娘家,整日一步不离的看着自己亲娘,唯恐她再出什么岔子,再被撵回娘家。二小姐也是怪不容易的。

华年正坐在侧间窗下临贴子,见绮年进来,忙站起身笑着问好,“二姐姐。”她俩一年出生,相差不过数月,小时候一处长大的,情份自是和旁人不同。

绮年和华年手拉手坐下,小丫头上了茶,绮年看见桌上的字,笑道:“三妹妹字写的越发好了。”华年微笑摇头,“哪里,转折之处总是难以自如,略有凝滞。练了这些年,总没多大长进,让二姐姐笑话了。”

二人正说着话,小丫头过来禀报,“二小姐,三小姐,家里来了远客。是四太太娘家两位外甥,从京里来的。”谢绮年忖度着,既是来了亲戚,怕是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要出面待客,该备些表礼之类。便起身告辞,谢华年也是一般想法,并不多留。

来客是岳泽、岳澄。这两名少年分别跟沈忱、岳池差不多大年纪,岳泽比沈忱略小几个月,岳澄比岳池略小几个月,从小打到大。

岳泽十四岁,岳澄十一岁,两个男孩儿身量并不错什么,都是一般高大。岳澄自出生起,便是个傻大个子,长大后更是比同龄小孩高出一头。

两人一般打扮: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身着宝蓝箭袖,脚登青缎朝靴。长相也极为相似,都是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英姿勃勃。

岳澄正跟四太太诉苦,“姨母,忱哥儿、池哥儿都能上战场了,我们哥儿俩连出趟远门都费尽周折。”“娘亲不许我们出远门。这回是祖父要去湖州,我们跟着祖父出的京。”

四太太含笑听着。大堂姐只有这两个嫡子,岂有不上心的?堂姐夫又远镇辽东,成年累月不在靖宁侯府,也难怪大堂姐过于胆小。

“其实我们跟着去湖州也蛮好。”岳澄个子虽大,年纪尚小,还是一团孩气,“可惜傅侯爷嫌我们慢,不肯带我们。”他俩本是跟着傅深、岳培一起出的京。傅深心急,“要不我先走一步?”岳泽岳澄骑术还欠着点儿,体力也不够,拖后腿。

岳泽大上几岁,性情又似他父亲岳霆,一向沉稳持重,笑道:“我们哥儿俩数年未见姨母,可是想念得狠了。”把话岔了过去。

叙了寒温,岳泽、岳澄随四太太到萱晖堂拜见了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随后又拜见了谢老太爷、谢四爷。岳泽岳澄相貌英挺,礼数周到,很讨人喜欢,收了一大堆丰厚的见面礼,在谢府住了下来。他俩要等到岳培从湖州返京,才跟着一起回。

“表的!”谢锦年、谢流年自然是要见见这两位表哥的。两人一个三岁多点,一个不到三岁,还是常把“哥哥”叫成“的的”。

岳泽彬彬有礼叫了“六表妹,七表妹”,岳澄则是眉开眼笑蹲□子,“两个小不点儿,再叫声哥哥!”两个小粉团儿似的妹妹,真好玩。

谢锦年又乖巧的叫了“表的”,谢流年不肯再叫了。这种半大孩子最烦人,懒的理他。眼前这岳泽岳澄是张伯伯的侄子么?跟张伯伯不怎么像啊。

两位小姑娘对表哥不过尔尔,见面知道是表哥,不见面就忘了。府中三位大姑娘则有所不同。谢绮年、谢华年、谢丰年自然也和岳泽岳澄见过礼,面对高大英俊、老成持重的岳泽,三位年龄相近的少女有的面孔微红,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害羞胆怯。

多多少少都有点动心。岳泽家世没的挑剔,父母都出自名门。父亲是靖宁侯府嫡子,如今任辽东总督,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母亲是汝南韩氏嫡女,温婉端庄,素有贤名。岳泽人才又很出众,年貌相当,再没一点不好的地方。

“绮儿,我看这人还过的去。”三太太见过岳泽,心里乐开了花,“虽是没爵位,好在父亲能干,将来便是靖宁侯府分了家,日子定也不差。”想的很长远。

谢绮年羞红了脸,低喝道:“娘,您小点儿声!”怕别人听不见还是怎么着。咱们是女家,要矜持,一定要矜持。否则,会被人看轻的。

三太太笑着打了女儿一下,“你娘亲我,这不是高兴坏了么。”一时得意忘形。从前我就盘算过,四太太娘家堂姐的儿子不错,如今看来,我眼光果然很好!

二太太冷眼看了几日,三太太常到四太太处说话闲坐,四太太客客气气的,却不兜揽,便知四太太无意此事。华年和绮年身份相同,若是绮年不成,华年也是一样。

华年多好的姑娘,全吃亏在出身庶房!二太太出了半天神,恨起出身。如果华年是大房的姑娘,或是四房的姑娘,四太太哪会如此。

谢家从上至下待岳泽都甚好,老太爷老太太关怀备至,谢四爷四太太嘘寒问暖,即便二太太三太太这面子上的亲戚也是一盆火似的赶着。更有三位正值豆蔻年华的表妹,时常送来自做的奇巧糕点,殷勤待客,曲尽地主之谊。

岳澄也没闲着。他如今既没父母管束,祖父又不在身边,好似脱了缰的野马般,每日只在族学中露个脸,便溜出去玩耍了。也无人认真管他,岳澄自在了。

“小七,听表哥的话,表哥送你洋娃娃。”岳澄蹲□子,低头逗弄谢流年。谢流年冲他伸出一个小手掌,“五个。”我有五个洋娃娃。

“那,表哥送你万花筒。”岳澄比划着,“里面可好看了,千变万化的!”谢流年依旧冲他伸出一个小手掌,“五个。”万花筒我也有五个。

岳澄不死心,“小七,表哥送你望远镜!”这可是希罕物事,民间少之又少。谢流年一脸淡定,还是冲他一个小手掌,“五个。”张伯伯送了一个,张家四兄妹各送了一个,我有五个。

岳澄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小七,你还听不懂话呢。”原以为她是真有。才刚明白了,敢情她还是个小傻子,不管自己问什么,她都是伸出小手说“五个”。

你才听不懂话呢!谢流年白了他一眼,迈开小腿咚咚咚跑了。张伯伯这侄子,跟他说话可真费劲。

靖宁侯府有两回派了管事过来,大车小车的拉着不少补品、药材、表礼、彩缎等物,一则是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二则是想接岳泽岳澄回京。岳泽无可无不可,岳澄不走,“哥,再玩个一年半年的。”谢家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