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晌,谢老太太请了一位年老德高的嬷嬷来为谢流年叫魂,“小七,回来罢;小七,回来罢。”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温柔中又带一点威严,谢流年听着这样的声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醒后,眼前是谢老太太满是期待的脸,脸上遍布皱纹,“小七,好孩子,醒了?”声音微微发颤。谢流年心中一软,给了谢老太太一个甜甜的微笑。

“好了,好了,这可好了。”谢老太太一迭声说道。看看,小人儿家受了惊吓还是要叫叫魂,这不,小七又会笑了!

当晚,萱晖堂中又响起欢声笑语,谢流年比谁笑的都欢,笑声在门外都能听见。“七小姐好了,老太太也有笑模样了。”两个小丫头嘀咕着走出萱晖堂,“幸亏叫回来了,要不…”

三太太隐在黑暗中,又是恨,又有些庆幸:那小丫头片子平安无事,自己也该平安无事了吧?自前日事发,谢老太太便称了病,连请安都免了。不只自己,连着绮年、丰年、之年都见不着老太太。

若是批头盖脸被骂一顿倒好了,或是打两下子也成,打完骂完也就无事了。偏偏谢老太太是一句话没有,连面都不见,三太太心里越发没底。

“我没做什么呀。”三太太失魂落魄往三房走,乱乱的想着,“我不就是想为陆姨娘讨个公道,审问过何姨娘么?她什么事也没有,那小丫头片子也好了。”越想,越觉着自己定是万事大吉。

虽这么想着,三太太心里还是不安定。又过了两日,人定时分,三爷,和苗家的大舅爷、舅奶奶,一前一后黑着个脸,来到谢府。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生生把我们老太太气病了,如今还胸口疼,只能在床上歪着…”四太太说到动情处,哽咽难言。

三爷脸色铁青,“这不贤妇人,竟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娶妻为的是孝顺父母,如今不只不能孝敬,反倒把老人家气病了。舅兄,嫂嫂,不是我谢尉无情,实在令妹难以为妇。”命人备笔墨,要写休书。

苗家舅爷是个老实人,只会连连道歉。舅奶奶有些城府,微笑道:“我们苗家小门小户的,接回姑奶奶倒没什么。只怕连累了贵府百年清誉。”女家被休不是好事,男家休掉已育有嫡子嫡女的媳妇,难道便是好事么。

四太太也是微笑,“清誉不清誉的先放下不提,谢苗两家的情份要紧。老辈子的交情了,哪能说断便断?再者,我们老太太,您两位也知道,最是宽宏大量心地慈善的,如何会令二小姐、七少爷失母。”

这是什么意思?苗家舅爷、舅奶奶都凝神听着。

四太太淡然一笑,侃侃而谈,“不如两位先接了令妹家去,好生教导一番。若能教好了,是谢苗两家的福气;若实在教不好…”

四太太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那,便是谢苗两家缘份已尽。”

作者有话要说:我始终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没办法。呃,我收藏好像比较少,是我写的不够好?如果喜欢,帮忙收藏下罢,用最原始的那个收藏按钮。多谢!

第22章

谢三爷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他明知话虽是从四太太口中说出,却分明是谢老太太的意思,如何肯出言违背。何况他也不是真心要休妻:单单为了绮年、之年的前程和名声,苗氏就休不得。再说休妻之后总要续娶,再娶的指不定还不如苗氏呢,哪个好人家女儿愿做填房继室。

苗家舅爷暗暗出了一口长气。只是把妹妹领回家住一阵子而已,往后还能再回来,这可比直接休掉强太多了。舅奶奶犹有不甘,“依理说,我们家姑奶奶既是嫁来贵府,该是贵府管教。她若有不好的地方,亲家老太太打也好,骂也好,罚也好,我们苗家没话说。”实在不想接这汤手山芋。

苗家舅爷霍的站起,对着妻子斥道:“这都把亲家老太太气病了,还让亲家老太太如何管教!”舅奶奶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她的次女苗育红和谢绮年同年出生,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这当儿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回家长住着,可算怎么一回子事呢。

苗家舅爷冲着谢三爷拱拱手,“妹夫,哥哥我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便把小妹带回去好好管教。我也没脸见令尊令堂,妹夫替我告个罪罢。”谢三爷一揖到底,恭恭敬敬。苗家两位舅兄一向待他客客气气,礼尚往来,谢三爷自然也敬重舅兄。

四太太微笑道:“舅爷、舅奶奶深明大义,令人感佩。”说过几句场面话后,话锋一转,转到谢绮年、谢之年身上,“二小姐单独住一个院子。除自幼乳母之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掌管钗环饰物的大丫头,八个供洒扫房屋往来使役的小丫头。七少爷还小,便由我们老太爷亲自教养。”把苗氏所出一子一女如何安置说的清清楚楚。

“令妹房中之物,和她的妆奁,自可挑拣心爱的拿去。”最后说到苗氏能带走的东西,四太太抬抬手,命人拿了杀威棒到近前,“这是当日令妹欲杖责何姨娘时,婆子所使之物,系军器。依朝廷律例,军器不得随意调用,这件物事,谢家不敢留。”苗家的杀威棒,自然要还给苗家。

苗家舅爷长叹一声,“苗某实在惭愧。”亲手接过杀威棒,到三房接上自己妹子,连夜回家去了。三太太自然不肯老老实实的走,很是哭闹了一番,一会儿拉着苗家舅爷叫嚷“你算什么亲大哥,都不给我撑腰!”一会儿拉着谢三爷苦苦哀求,“相公,看在绮儿、之儿的份上,好歹恕我这一回。”无奈她哥哥也好,丈夫也好,都是铁了心的,不管她如何哭闹,也不为所动。

谢绮年紧紧抱着还不到三岁的弟弟谢之年,躲在黑暗中偷偷哭泣。娘亲她脾气那么急,这个样子回了娘家,日子可怎么过!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大舅二舅倒是疼她,可两位舅母都被她得罪过,都不待见她,会不会给她脸色看?

谢丰年停下手中的针线。这是真的?那母老虎被赶回苗家了?那岂不是没人天天打骂自己、□自己,没人天天逼着自己做针线了?谢丰年默默想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时来运转的这么一天。

谢丰年的好运真的来了。她和谢绮年、谢华年一样,被分了单独的院子,有教引嬷嬷,有大丫头,有小丫头,有月例银子。“谢家女儿,向来嫡庶一体教养。”并没有厚此薄彼。

谢丰年第一回拿到月例银子的时候,背着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放到嘴里咬了咬,真的是银子呢,我有银子了!谢丰年一个人钻到被窝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其实自她出生起谢府就有她的月例银子放到三房,只是全被三太太刻扣了而已。

自此以后,一向不为人所注意的四小姐谢丰年一日日出落的水灵了,机灵了。春风吹拂时她穿了一件浅绿色交领束腰小缎袄,胸前绣一朵艳丽华美的西番莲,绣工精美,很是惹人注目。

二太太、四太太都留意到了,少不了夸奖几句。“侄女儿手笨,二伯母四婶婶莫笑话。”谢丰年红着脸说道。这朵西番莲,是她自己绣上去的。

“四丫头手真巧。”二太太、四太太频频点头。她二人都是识货的,谢丰年小小年纪有这一手女工,甚是难得。谢丰年从小很少被人夸,小脸涨得通红,身子发抖。过后她细细做了几个荷包,亲手绣上折枝花卉,谢家女眷每人送了一个。

连谢流年也有。“七妹妹,这是姐姐亲手做的,妹妹莫嫌弃。”谢丰年送上一个小小巧巧的一品清莲荷包,心中很有些忐忑不安。她在谢府过日子,自然听说过这位七小姐性子怪异,不是亲娘做的一律不用。

谢流年小手拿起荷包,咧开小嘴笑的特热情,以至于流下了口水。“真是鲜亮活计,四小姐定是费了不少功夫。七小姐该谢谢四姐姐,对不对?”何离在旁温柔说道。

“谢谢系姐姐。”谢流年乖巧的道谢。要说女孩儿还是有语言天赋,她现在口齿越来越清晰了。虽说还是含混,不过能听明白什么意思。至少,她的话除了何离之外,谢四爷等人也大体上能听懂。

“七妹妹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谢丰年满脸喜悦。连性子怪异的七妹妹都喜欢,看来自己女工真是不凡。“德、言、工、容”,自己已经占了一样。

晚上谢四爷来看女儿,何离拿出小荷包给他看,“四小姐送的,小七喜欢。”从前旁人做的都不要,怎么今儿改了?谢四爷看了两眼小荷包,沉吟道:“许是因为小巧?阿离,小七喜欢小小巧巧之物。”

在逸园用小炕桌、小碗小碟,她可高兴了。谢四爷回府之后,即命人照样子做了来,小七见了眼睛发亮,吃饭都要多吃两碟子。当然了,两碟子也就两大口,并不多。

谢流年正专心致志玩一个木制的小车子,推过来推过去,一会儿装东西一会儿卸东西,其乐无穷。百忙之中还忘不了给谢四爷一个白眼:什么喜欢小巧东西,谢丰年很可怜的好不好?娘死了,爹不在身边,无依无靠的。人家好不容易做了荷包来,难道我好意思不收?

谢四爷看着她玩了一会儿,命人把木车收起来,拿出几本书让谢流年挑,“小七,今晚要听哪一本?”炕上摊着《世说》《诗经》《山海经》《庄子》等几本书,谢流年撅起小屁股趴在几本书上闻了又闻,最后挑了《山海经》。

“这调皮丫头。”谢四爷忍俊不禁,轻轻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两下,“你能闻出什么来?”难道书里讲什么,你能闻出来不成?

谢流年咯咯直笑。谢四爷把小女儿揽在怀里,给她讲了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共工撞天。谢四爷声音低沉优雅,讲的也生动,谢流年听的很入迷。

何离抿嘴笑笑,拿出一件谢流年的小里衣来一针一线细细做着。自从去了那个叫逸园的地方,玉郎越发像个好父亲了,也肯抱小七,也肯抱六小姐,弄的老太爷老太太都诧异,把他好生嘲笑了一番。

逸园,定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何离笑吟吟的张开嘴,咬断银线。

第二天逸园送来贴子,谢四爷推却不得,带着谢流年赴了约。谢流年一如既往的受到了逸园全体人士的热烈欢迎,“小不点儿来了,想死我了!”一个一个挨着亲。

“小女幼时,我可没这福气。”张雱抱着小小的谢流年发感概,“要么军务繁忙不能回家,要么回到家却轮不着我抱她。”阿爹和爹爹倒没什么,定是让着自己的。岳父也疼自己,只有傅侯爷,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的抢丫丫。

羡慕死人了,这么年轻就退休了呀。谢流年看看逸园欢欢乐乐渡假般悠闲的一大家子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唉,我若再长大一点,便该上学;再长大,便该学规矩。等到退休享清闲,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中午还是张雱喂谢流年吃饭,又温柔又细心。“小不点儿,喝勺汤好不好?”“小不点儿,这胡萝卜很香,乖,吃一口。”谢四爷四平八稳在旁边坐着,慢条斯理用他的午餐。

慢慢的张雱说话说串了,“乖女儿,吃块小糕糕。”谢流年毫不犹豫的跟着串了,“爹爹,吃糕糕。”这声“爹爹”,是冲着张雱叫的。

谢四爷跟没听见似的,不动声色继续用餐。傻小七,他喂你吃个饭而已,爹爹都叫上了?心神一阵阵激荡。

张雱后知后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盏,大喜,“小不点儿,你方才叫我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叫我爹爹?

谢四爷目光淡淡扫过来,谢流年乖巧,冲张雱甜甜一笑,“伯伯。”这才对,谢四爷埋头吃饭,心情愉悦。敢情小七方才是随口瞎叫的。

“哦,这样啊。”张雱挠挠头,“伯伯听错了。”怎么听成“爹爹”了呢,什么耳朵。旁边众人都暗自发笑。

午餐后谢流年玩了一会儿,沉沉入睡。睡醒后张雱笑咪咪问她,“小不点儿,伯伯带你骑马好不好?”

骑马?好啊好啊,太好了。谢流年小鸡啄米般连连点着小脑袋。谢四爷尚有犹豫,张雱信誓旦旦,“晚鸿放心,我便是抱着令爱骑马,也稳过她坐马车。”轻轻巧巧落在马背上,怀中的谢流年只露出个小脑袋,可爱极了。

张屷也兴冲冲骑上小马驹,父子二人一骑大马,一骑小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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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走的时候驰马走的,回的时候溜溜达达小碎步回来的。小马上是空的,大马上稳稳当当坐着三个人:张雱两臂环着张屷,张屷怀中抱着谢流年。

“无忌,小心!”谢四爷变了脸色。张屷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居然敢让他抱小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风度不风度的,疾步走了过来。

张雱哈哈大笑,“晚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带住马,一手抱住张屷,一手抱住谢流年,像只大鸟般凌空而起,盘璇数周方缓缓落下,姿势十分优美。

张屷大声欢呼,神情雀跃,“爹爹好厉害!”谢流年咯咯咯直笑,等到张雱落了地还仰起小脸殷勤笑着,“灰,灰!”还想飞。

谢四爷黑着一张脸,过来把小女儿抢在怀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谢流年赶紧送上一个讨好的笑容,您可千万甭跟我娘似的,也要脱下衣服从头到脚检查!

“这般顽皮,真真该打!”谢四爷板起脸,还笑呢,还好意思笑,知不知道把你爹吓成什么样了?如今腿脚都有些发软。

你爹爹我,即便是屋中突然着了火,也是神色恬然,一切如常。依旧徐徐唤了小厮侍从,衣冠整齐,缓缓走出。几时这般狼狈过?

谢流年傻呵呵笑笑,“爹爹,灰,灰!”怕谢四爷听不懂,手中还挥向空中比划着,“灰,灰!”比划完又是拍手傻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小不点儿,长几颗牙了?”张雱讪讪走过来,顾左右而言他,“伯伯猜,定是十颗!”一岁多的小孩不是该长十颗牙么,阿大阿二阿三丫丫都是。

“不对!”谢流年得意的摇头,“不对!”不是十颗。张雱挠挠头,“伯伯猜错了?”怎么小不点儿跟自己这四个孩子不一样呢。

谢流年伸出两个小手,数数还不够,只好用嘴说了,“系爱。”我很能干,长十二颗牙了!怕别人听不懂,先把两个小手伸出来比划一个“十”,然后只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二”。

“小不点儿真可爱。”张雱站在谢四爷身边,一脸艳羡,“可惜伯伯这便要动身回湖州,小不点儿,咱们要分开了。”开了春儿,天气渐渐暖和,该起程了。阿爹是奉圣谕回乡思过的人,不好太过在外逗留。

要走?谢流年看看张雱,看看张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流了满脸,“不狗,不狗。”你们怎么能走呢?不许走。

张屷也哭了。一只手抹眼泪,一只手拉住张雱央求,“爹爹,咱们走时,把小不点儿抱走。”看她哭的多可怜呀,跟那天一样可怜。

两个孩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当然那天张雱一家并没有走,是又过了大半个月才走的。他们一家起程上路的时候,冰雪已经消融,天气已经转暖,柳树上已长出了小嫩芽。

谢四爷抱着小女儿到郊外流杯亭送行,同座的还有虞知县、几名卫所军官、一个大和尚。谢流年举目四望,很好,有文官有武官,有兵有匪,有僧有俗,还有谢四爷这位白衣名士,真齐全。

酒筵过后,洒泪而别。谢流年挥舞着小手臂,目送张家的马车离去,愈来愈远。谢四爷淡淡看了眼怀中的小女儿,好,这回总算没哭。

远远的,马车停下了。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下马车,向这边跑了过来。他年纪很小,不过跑的很快,不大会儿功夫已到了近前。

“小不点儿,这个送给你。”小男孩儿从颈间取下一个银项圈,上挂一枚碧莹润透的蓝田仔玉玉锁,“大和尚说,这是可以保佑小孩子平安的,给你戴着。”

俊美的小脸上,晶莹的汗珠不断滚落,墨玉般的大眼睛里满是诚恳和关切。谢四爷蹲□子,任由他给谢流年带上银项圈。

“谢世叔,我,我会想你们的。”小男孩儿结结巴巴,说出了生平第一句肉麻话。然后,看了小小的谢流年一眼,红着脸跑了。

马车上的人等到他,集体发出一声欢呼。岳池挤到张雱和解语身边,一脸谦虚的请教,“爹爹,娘亲,请问偏心两个字怎么写?”阿屷这么小你们就惦记着给他讨媳妇了,我和大哥呢?

张雱把满脸通红的小儿子拉到怀中,解语怀中坐着小张嶷,夫妇二人异口同声,“他们两个最小嘛。”而且阿屷憨憨的,也是个死心眼儿。

沈迈倚在靠垫上,乐呵呵招呼,“阿忱阿池过来,阿爷疼你们。”沈忱和岳池一边一个靠在沈迈身上,叹道:“敢情我俩还有人要啊。”车内响起一片笑声。

张雱一家慢悠悠回了湖州梅溪老家,谢流年恢复了往日生活。她和从前一样或是在西跨院自在玩耍,或是在萱晖堂嘻戏笑闹。若是谢四爷空闲了,不拘白天还是晚上,会抱她在怀里慢慢讲书,讲的很有趣。

夏天来临时,谢流年爱上了戏水。晚上洗澡时常常猫在水里不肯出来,“再洗洗,再洗洗。”躺在水中好似很享受的样子。何离跟谢四爷商量过后,索性给她换了一个大大的香樟木盆子,洗过之后由着她在水中玩一会儿。

这个夏天,谢流年走路已经很稳了,她常跟在谢棠年身边,在花园里、荷池边玩耍。何离胆子小,必定要亲身跟着跑来跑去,唯恐两个孩子有什么闪失。“在水边呢,那要格外小心才成。”谢四爷笑话她,她也不以为意,温温柔柔解释道。

偶尔遇到胆怯怕羞的谢丰年,谢流年总会冲她热情的笑笑,大声叫“细姐姐”。对这状似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谢流年内心中有股子怜悯。

谢丰年总是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她自幼过惯了苦日子,如今不仅锦衣玉食,府里长辈对她也比先前上心、和气。谢老太爷、谢老太太、谢四爷都时常着人给她送些上等茶点果馔、笔墨纸砚。从今年春上开始,她和谢绮年、谢华年一起在家中上学,读书写字,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谢丰年从小会看人眼色,她不笨,知道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和这位七妹妹多多少少有些干系。旁人且不说,谢老太太若不是因为谢流年喜欢,怎么会注意到谢丰年。

谢丰年一天天丰臾起来,也好看起来。从前,她瘦的像只竹竿。竹竿哪里有好看的?所以她不起眼,不受人看重。“细姐姐,好太!”谢流年拉着她大声赞美。一个女孩子,你越夸她美,她就真的会越美。女孩子需要赞美,更胜过需要脂粉。

“四妹妹气色真好。”秋风渐起时,谢绮年俏生生站在桂花树下,满脸含笑,“许久不见母亲,四妹妹可想念她?”三太太被送回娘家,算来已有半年之久。再怎么着,也该接她回来了罢。

谢丰年低着个头啰啰嗦嗦,说不出话来。让她说“不想”,她没那个胆子;让她说“想念”,打死她也不愿意说。想念?谁生下来是贱骨头不成,上赶着想被人凌虐?

谢绮年不由心头火起,这是什么意思?做出这幅样子,是谁欺负了她不成?自己这做嫡姐的半点不搭架子,好言好语跟她商量着,她倒抖起来了!

“母亲素日待你不薄。”谢绮年声音冷冷的,“你若有良心,岂能不想念她?”不能再等了,着实等不得。娘亲才回苗家时还不碍,横竖有大舅二舅在,都是疼妹子的。可如今二舅升官到了外州,大舅卧病在床,家事全是两位舅母把持!娘亲她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实在是等不得了。

想到三太太来信中提到的苦况,谢绮年心如刀绞。她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苗家独女,如今被两位舅母整治的常常挨饿!一发脾气就关起来饿着!说让她败败火!不只嫂子们待她不好,连侄女们都对她风言风语的不恭敬。哼,一帮没出息的,不就是怕有个长住娘家的姑母,她们这待嫁的女孩儿不好说亲事么。

那是我的亲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谢绮年狠狠心,冷冷吩咐道:“我知你定是个有良心的。今晚随我一道去见老太太,求她老人家接母亲回来。听清楚没有?”明知谢丰年一向懦弱,只有听命于人的份儿。

谢丰年啰嗦着点了点头,颤声应道:“是!”听谢绮年这话音儿,她是已经铁了心,不可更改了。

八月初一这晚,谢绮年带着谢丰年、谢之年跪在谢老太太面前,哀求“接母亲回来”。“七弟年幼,思念母亲。便是我和四妹妹,岂有不想她的?还求老太太开恩。”带着弟妹连连叩头求恳。

谢老太太淡然一笑,问道:“之哥儿,你想念你母亲么?”谢之年歪着头想了想,老实承认,“想。”小孩子哪有不想亲娘的。

谢老太太同样问了谢丰年,“丰姐儿,你想念你母亲么?”谢丰年俯伏在地上只是哭,一句话说不出来。

谢绮年滴泪道:“老太太,四妹妹她想念母亲,痛哭失声,还望您莫要怪她。”孺慕之思,谁人没有,真是感人肺腑。

谢老太太悠悠说道:“丰姐儿,若你想念于她,我便承许你,接她回来。”若是庶女也想她,可见这人还有可取之处。

谢丰年急切的抬起头,一脸惶恐的看着谢老太太。然后,她哀嚎一声,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流年长到三四岁。我是想写的很悠闲,呃,那样的话,流年是不是长的太慢了一点?

第24章

这时天气尚热,众人都还穿着夏衫。谢丰年软软的瘫倒在地上,露出了一截玉臂。本该是粉嫩光洁的胳膊上,几道狰狞的疤痕引人注目。

萱晖堂侍立了一地的大丫头小丫头,谢丰年昏倒了,自然有人抢着上来献殷勤,“四小姐,快扶着四小姐!”更有那眼神儿好的,已看见了谢丰年手臂上的疤痕。一个养在深闺的谢家小姐,手臂上竟然有伤?

谢绮年眼疾手快,忙跪爬几步抢在她们前头到了谢丰年身边,“四妹妹快莫这般!老太太心慈,定会早日接母亲回府的,你莫担心。”一边情真意切说着话,一边人不知鬼不觉的悄悄把谢丰的衣袖放下,遮住疤痕。

这死丫头,素日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心肠也如此狠毒!怪不得娘亲说,狐媚子也好,狐媚子所生的女儿也好,没一个好东西,全部该死!谢绮年吃了这一吓,心中恨恨。想起从前三太太折磨谢丰年的时候,自己还为谢丰年求过情,觉得自己很傻。

谢之年还是一派天真,惊叫道:“四姐姐!你怎么了?”也爬了几步过来,想掀开谢丰年的衣袖看仔细。那是什么?看着怪吓人的。

谢绮年哪容他掀开,稳稳捉住他的小手,柔声说道:“七弟放心,你四姐姐没事。”把谢之年揽到怀中哄着,声音舒缓动听。果然谢之年信服亲姐,乖巧听话的偎依在她怀中,不乱动了。

“老太太!”谢绮年跪坐在地上,怀中揽着年幼的谢之年,身边躺着昏厥的谢丰年,泪流满面,形状凄惨,“我们姐弟三人思念母亲,尚求老太太怜悯!”此情此景,哪怕只是为了名声,哪怕只是为了不被族人、世人指责“苛待庶房”,谢老太太也会同意把人接回来的。

谢老太太全部看在眼里。她淡淡一笑,向一旁侍立的怀盈点了点头。怀盈会意,轻斥身边的小丫头,“一个个楞着做什么?没见四小姐昏倒了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打发两个小丫头速去请大夫,又命一名身强力壮的大丫头把谢丰年抱到罗汉床上躺下。

谢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谢丰年躺在她身边。“咦,老太太,这是什么?”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指着谢丰年露在外头的手臂,无知的问道。原来,方才大丫头抱谢丰年的时候,手臂上的疤痕又露出来了。

谢绮年心一紧,耳边只听得谢老太太淡然道:“二丫头带着之哥儿下去歇息。怀盈,命服侍四丫头的教引嬷嬷前来见我。”不怒而威的声音,根本不容人违背。

谢绮年行了礼,带着谢之年出了萱晖堂。夜幕下,谢绮年任眼泪肆意流了满脸,算来算去,竟是这个结果?怎么从没想到,谢丰年也有这份心机,这份算计?

萱晖堂中,头发花白的卢嬷嬷恭敬回禀着“…今年春上,教引嬷嬷才开始服侍四小姐便见到了,报了我。我忖度着,回了老太太也是白惹您生气,是我大胆,自作主张给瞒下了…”卢嬷嬷是谢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府里的老人了。

“…实在可怜见的,一个正经小姐整日不是被打,便是被罚,动不动不给饭吃。这还罢了,每逢三爷宿去别处,便拿着四小姐撒气,又掐又咬,诸般虐待…”口中骂的还不堪,好似是谢丰年抢了她男人。

谢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怎不早报了我?”卢嬷嬷忙上前给她顺着气,“我的好小姐,您看看您气的,我便是怕把您给气着!”若不是被逼无奈,真不愿说出来给老太太添堵。

大夫来给谢丰年悬丝诊了脉,“姐儿是受了惊吓,吃两贴药便好了。”开了镇惊安神的方子,不过是些人参、天麻、陈皮、白术、归身之类。谢丰年喝下汤药,渐渐醒转,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流泪。

“丰姐儿莫哭,你的委屈,老太太都知道了。”教引嬷嬷替她擦去泪水,“往后都是好日子,丰姐儿且放心。”老太太既知道了内情,莫说三太太回不来,便是她回来了,也奈何你不得。

谢丰年拿被子蒙住头,无声的大哭。“你的委屈,老太太都知道了”?不会,老太太那样养尊处优的人,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屈辱。

谢丰年身上的疤痕不便请大夫医治。有天去萱晖堂请安时,谢老太太赏了两瓶玉容膏给她,“宫里出来的,番邦进贡之物,有奇效。”谢丰年感激涕零的道了谢,磕了头,陪着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并没敢逗留太久。她有眼色,知道谢老太太只是心善,并不是喜欢她。谢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是怜悯,看四房的哥儿、姐儿时,才会满是喜悦。

九曲桥上,谢绮年拦住了她,“四妹妹,你可知道,母亲在苗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只因跟娘家嫂子说话略有不恭敬,便被关到屋中面壁思过。”还不给饭吃。

谢绮年形容憔悴,谢丰年脸色倒红润很多。谢丰年轻轻笑了笑,“那有什么?我跟她说话很恭敬,毕恭毕敬,也会被关到屋中面壁思过。”小孩子被关到漆黑的屋中,吓的哭都不敢哭。三太太么,她好歹是大人了。

这是从前话都不敢说一句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唯唯诺诺好似傻子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对着自己和母亲大气都不敢出的庶妹么?谢绮年睁大了眼睛。

“嫡母管教庶女,天经地义!”谢绮年冷冷教训道。其实谢绮年不笨,甚至还说得上聪明,她明知道自己和谢丰年纠缠无益,不如一言不发。可她只是名十四岁的少女,父亲出门在外,母亲又被遣送回了娘家受苦,她已是心神大乱。若是再不训斥谢丰年一通,更觉憋屈。

“那是自然。”谢丰年脸色发白,依旧是一声轻笑,“妹妹我恭候太太回府,再来管教我这庶出女儿。”有本事你回来呀,有本事你莫留在苗家。

“好!好!”谢绮年连连冷笑后,疾步走了。不能再说,再说自己会像娘亲一样动手的!闺阁小姐若跟自家庶妹动了手,徒然毁了闺誉,沦为笑柄。

“娘,你为什么要这样?”谢绮年回到自己精致小巧的香闺,倒在床上哀哀哭泣,“咱们回府后过的日子又清净又尊贵,您为什么要生事,为什么要毁了它?”要整治什么狐媚子,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

在任上的时候,那些妾侍姨娘是很烦,整天妖妖娆娆的勾引父亲、明里暗里陷害母亲。可那是任上,这是谢府!四房的姨娘碍着您什么了,惹这场祸上身。

萱晖堂中,谢老太太也在想着三太太,“倒是让人为难。不接她回来罢,碍着她还有一双儿女,再者累着苗家女孩儿没法儿说亲;接她回来罢,只怕又是淘气。”如今还跟娘家嫂子拗着气呢,可见也没学乖。

冬天里头喜事多。这年冬天,谢家大小姐谢有年定下亲事,夫婿是杜阁老的长孙。“杜家,那可是高门弟好人家。”二太太闻讯,在谢老太太面前说着恭喜的话,“咱们家大小姐,真是有福气。”

四太太抿嘴笑笑,“依我说,那杜家公子能娶到咱们谢家嫡长女,才是有福气。”杜家不错是世代簪缨,谢家也不差着什么,正是门当户对。

二太太憨厚的笑笑,“四弟妹说的是。可不是么,咱家大小姐容貌、性情、家世、才能,全都是一等一的。”谢有年小姐父亲出自太康谢氏,母亲出自太原王氏,真正是世家贵女。

紧接着,谢家大少爷谢松年也定下路国公府嫡孙女为妻,又是一门好亲事。二太太闭目静了半晌,打点精神去了老太太处道喜,“路国公府女孩出了名的教养好,温柔娴淑,定能好生孝顺老太太。”

谢老太太处正热闹着,谢延年、谢棠年、谢锦年、谢流年四个孩子都在。二太太笑咪咪问最小的谢流年,“小七啊,要娶大嫂进门了,你高不高兴啊?”

谢流年已经能说整话了,眨眨大眼睛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二伯母,娶大嫂进门,我有没有红包可拿?”一脸财迷相。

二太太乐了,“有,小七有大红包!”哪家嫂子进门,不给小姑子一个厚重的荷包?堂妹也会有的。再说大房和四房一向亲密。

“那,我就高兴!”谢流年站起身,毫不害羞的大声宣布。本来嘛,谢松年我见都没见过,他娶不娶媳妇跟我有何相干。可他娶媳妇我有大红包拿,那我就高兴,很高兴!

大伙儿都乐,“这孩子。”。谢棠年悄悄拉拉谢流年,“小七,坐下。”他和谢四爷一样性情有些恬淡,从不提银钱,听了自己亲妹妹这财迷言论,小眉头微皱。

晚上,谢四爷回来后听说了,刮刮女儿的小鼻子,“小七拿不着红包了,你大哥在京城娶亲。”等到回太康庙见,不知是后年还是大后年的事。

谢流年楸楸自己的小鼻子,表示不满。“真丑!”谢四爷摇头叹气,嘲笑道。谢流年扑到他怀里,小鼻子作势欲蹭,把谢四爷吓的够呛。怎么,不流口水了,改蹭鼻涕?岂不是更脏。

“小七乖,有你一封信,爹爹读给你听。”谢四爷柔声哄女儿。谢流年扬起头傻呵呵笑笑,“好啊。”读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有误,还写不到三四岁。谢谢我爱罗杰扔了一颗地雷

25第25章

“小七,这是信皮,谢流年小姐亲启,专写给你的。”谢四爷不动声色把小女儿扭转身子,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方给她看信,“小不点儿如晤:半年没见,你好么?我们都想你。随信附西洋巧克力一盒,甚美味,乞笑纳。张屷顿首。”

信是张屷亲笔写的,字体稚嫩,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的字很工整,有的字歪歪扭扭。七八岁的男孩儿,字写成这样,谢四爷暗暗摇头。

张雱和谢四爷一直有书信来往。不过从前只是在信尾问候一句半句“小不点儿好么?”“小不点儿牙长齐了罢?”,这是第一回单独有信给“谢流年小姐”。

信摊在面前,谢流年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把这封繁体、又不大工整的信认了个七七八八。“巧克力”啊,真有这好事?拿起信,回身仰起小脸,讨好的笑笑,“爹爹,念念。”不大敢确定,要谢四爷给她念一遍。

这会儿求着我了吧,这会儿不蹭鼻涕了吧?谢四爷淡淡看了小女儿一眼,抱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给她听,边念边解释,“小不点儿如晤,如晤意思是如同见面,这是书信用语…”从开头一直解释到结尾,不过“西洋巧克力”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甚了了,一带而过。

我没理解错!谢流年兴奋拍拍小手掌傻乐一会儿,扶着谢四爷站起来,冲他张开小手讨要,“爹爹,西洋巧克力!”信我看过了,随信附上的礼物在哪里?一幅讨债模样。

谢四爷拿了一个石青色锦缎靠背倚上,一脸浅浅笑意看着谢流年,不置一词。“爹爹!”谢流年想念巧克力,顿足大叫。看谢四爷依旧不理她,一只手臂叉着小蛮腰,一只手臂伸到谢四爷脸前去,“我的!”那是送给我的,您凭什么非法截留?

还有,那封信拿给我看的时候,已经是拆开的了!可惜谢流年现在的口齿还不足以流利讲出以上质问。既然讲理讲不明白,只能靠声音大了,“爹爹,我的!”一再申明主权。

何离坐在一旁埋头做针线,跟没听见似的,也不帮忙。谢四爷倚在炕上,安逸闲适,神态自若,不理不睬。谢流年叉着小蛮腰生了会儿气,看看何离,看看谢四爷,改了策略,“爹爹。”凑到谢四爷跟前,甜甜笑着,甜甜叫着“爹爹。”

这还差不多,谢四爷眼中有了笑意。伸手抱过一脸乖巧相的小女儿,告诉她“你张伯伯另有信过来,说西洋巧克力虽是美味,你却不可多食,尤其不能晚上食用。”那自然不能带过来了。

谢流年撅起小嘴。敢情是不让吃,那您还让我看信?这不是白逗人玩儿么。谢四爷柔声安慰,“小七乖,明日午晌给你吃一粒,好不好?”谢流年无奈,只好点点小脑袋,表示同意。

这晚谢四爷没让谢流年挑书,给她读了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