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练习游水、潜水、抗晕眩、甲板对抗和远程射箭,还要练习划桨。”庄许如数家珍般说给莫尽言听。

莫尽言想一想,自己在船上的适应能力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对抗与射箭自己还差得远,师父只教过自己拳法和棍法,这射箭却是没有机会去学的,因为没有弓箭和场地,这要到了军中才能学了。想到此处,便对入伍的心情更加急迫起来:“许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入军营?”

庄许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急迫:“小言,你想去抗倭?”

莫尽言点点头:“嗯,但是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强大,我想先进军营去操练。”

庄许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其实军营的操练很简单,还不如我爹教的这么好。”

莫尽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师父教我要比集体操练要好,但是我想学弓箭。”

庄许有些了然:“好,我会尽快安排的。等我的消息,在家也别懈怠,继续好好练习。”

“嗯!”莫尽言知道终于可以入伍了,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长乐并非府衙所在地,原本是没有驻扎千户所的,后因倭贼侵犯猖狂,江夏侯方下令遣拔水师到此驻守。千户所统领十名百户,领军丁凡一千二百余人,驻扎在县城东北的梅花镇,故又叫梅花所。

莫尽言曾跟随庄许去梅花所探访过,对军营里的大型操练场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想到日后可以在那儿操练,与那么多人较量比试,便觉得兴奋难耐。更重要的是,只要进入军营,便有机会上战船与倭贼正面对阵,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一个月后,庄许回到家中,告诉莫尽言,赶紧收拾东西,第二日与自己同去军营。莫尽言功也不练了,纵身一跃,跳进屋里去收拾东西了。

庄进在后面好笑地摇头:“他还能有什么可收拾的啊,我见他已经在家至少收拾过三回了,早就等着你发话呢,可把这猴孩子美的。”

庄许叹口气:“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兴高采烈要去从军的,现在又不太平,倭寇随时来犯,刀剑无情,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庄进的面容也肃穆起来:“这孩子平时看起来老成,但到底还是小孩子气性,遇事还有些急躁,一入军营,遇到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都逞勇好斗,你多照看点他,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来。”

庄许扬眉:“这个自然理会得。我的兄弟,谁敢欺负来。”

第20章 逃兵

庄许迟迟不让莫尽言入伍,除了顾虑他的身体,还有客观的原因。军中制度严格,他虽是名百户,也没有随时招募士卒的权力,所以一直等到秋季新兵入伍之际,才将莫尽言顺道纳入军中。

庄许本想多照顾一点莫尽言,让他做自己的贴身校尉,这样一来,便可以享受特权,不用和一帮新兵挤住在营房的通铺大床上。莫尽言却不愿意特殊化,他要与新来的士卒一同起居操练,同甘共苦,将来才能与大家一同并肩作战。

新兵入军营之后,有三个月的基础操练时间。负责操练新兵的总教头是一名叫温建的百户,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不高,但是十分精壮,面色黝黑,有着细碎的疤痕,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将士。

温建名字中有个温字,但是为人离温和却相去甚远,常常虎着一张脸,似乎谁都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看谁都瞧不起,对士卒要求也十分严格,稍有差池便要操练到你哭饶为止,人称“铁面阎罗”。老兵油子看着他都要绕道走,更何况是新兵了。不过莫尽言倒是无所谓,严师出高徒,这样才能练出成绩来。

新兵多是从福州府的军户中纳入的,入伍之前多是在家耕地种田的,吃过苦,所以一个个都像块粗坯泥砖,十分耐摔耐操,军中虽苦,也很快都适应了。但也有少数娇生惯养不能适应的,比如与莫尽言同编在一伍的孟长龄。

孟长龄虽也是军户出身,但却是余丁(余丁属非正规军,虽然到营操练,但主要是佐助正军,大概类似于义务兵),无需常驻军中,家里并不盼望他在军中有所建树,而是指望他读书进学的,所以自幼便拜了西席先生,学习孔孟之道。故比起其他新兵来,他是最特出的一个,长得白净细嫩不说,还手无缚鸡之力,入了军营,便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偏生他功名还没考取,却学出了读书人的清高和迂腐,瞧不起一群粗俗鄙陋之人,满嘴之乎者也,喜欢与人长篇大论,这让他在一群新兵中显得格格不入,让一干同时入伍的袍泽们孤立起来。

上战场杀过敌的将士,都是真汉子,最看得起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最瞧不上的便是文弱书生,哪怕本朝重文抑武,读书人的地位如日中天,也改变不了在将士心中的印象。孟长龄作为一名童生,饱读诗书,在家备受关怀呵护,如今却也逃脱不了被教头们打击鄙视的待遇。

莫尽言在新兵中表现突出,不出三天,便被温建提拔为新兵伍的伍长,由他管理这一伍的五名士卒。莫尽言也很犯愁,新兵伍也是比拼成绩的,落后者还有惩罚措施,要负责洒扫整个操练场。

孟长龄显然成了他们小伍的拖累,莫尽言表现优异,但是架不住孟长龄的成绩是整个新兵营内最差的一个,所以入伍不到半个月,他们伍已经扫过七天操练场了。孟长龄俨然已经成为他们小伍的公害。

比如今天的操练,温教头要求士卒们背负三十斤重的细沙包,自营地沿着海岸线奔跑至十五里外的哨卡,再从哨卡返回营地。一来一回,就有三十来里地,这样的距离,就算是平时干惯了农活的新兵们都有些吃力,更何况是孟长龄了。

孟长龄深知自己的劣势,所以操练尚未开始,他便找到了莫尽言:“此次操练,已超出小生的所承受能力了,小生非不愿达标,实不能也。故提早与莫伍长相商,届时别怪小生拖累诸位。”

莫尽言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个酸书生,能够正常点说话吗,不拽文会死啊,那么多读书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说话吧,比如俞大哥…莫尽言的思路就此打住了,心中一软,再看眼前这书生时,便放缓了语气说:“将你的包袱分给我一部分,我替你背过去。余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尽量别拖大家后腿,我不想明日再扫地了。”

孟长龄喜出望外,莫尽言虽是他们的头,但并不是个多热情的人,如今却主动提出帮助自己,简直是太意外了,连忙一躬到底:“那小生便感激不尽,多谢莫伍长。”

莫尽言只好说:“孟兄弟你还是认真操练吧,这没有坏处,你虽然不打算永远呆在军中,但将来起码还有一两年的时间,这期间总免不了还会上战场杀敌,与倭贼正面交锋,倒是还是得自求多福。”

“此话当真?”孟长龄是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这隔三岔五发生在身边的倭贼进犯事件居然从未关心过,甚至都不知道这回事。

莫尽言点点头:“咱们户所每月都要派将士轮流去江海巡防,以免倭贼侵扰百姓。等我们结束操练期,这任务也免不了要分派到我们头上。”

孟长龄本来只打算在军中混些日子,时间到了便回去赶考,听莫尽言这么一说,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煞白,原来自己竟已到了每日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危险境地了:“多谢莫旗头提点,长龄知晓利害了。”心里却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早日脱身。

长途负重操练完毕,大家都累得去了半条命,莫尽言因为额外帮孟长龄背负了十斤细沙,这一次并没有拿到头名,但好在孟长龄竟也不是最后一个,他们这一伍,竟躲过了洒扫的命运。

跑完之后,许多人连澡也不洗,直接累瘫在床上了。这天晚上,新兵营地显得格外安静,几乎所有人都睡得人事不省,没人注意到有一个人悄悄地爬了起来,趁着黑夜,溜着墙根,往营外跑去。

莫尽言睡得正香,被人捏着鼻子强弄醒了,睁开眼,外面还是一团漆黑,他看不清是谁在捏他的鼻子,下意识地扬手便是一招“白鹤亮翅”向对方招呼过去。黑暗中听见有人“嗷呜”一声,那人松了手,蹲身下去,有点痛苦地说:“死小子,有你这么欺负哥的吗?”

莫尽言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压低了声音问:“许哥,怎么是你?”自从进了新兵营,莫尽言就尽量避免跟庄许接触,以防大家认为他套近乎拉关系,自然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大半夜的庄许会出现在自己床边。

庄许揉着鼻子,直起身来:“赶紧起来,跟我走!”

莫尽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庄许半夜来访,肯定是有事发生了,便迅速穿戴齐整,跳下床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这才出声问:“许哥,出了什么事?”

庄许扯了个懒腰,闲闲的说:“你们新兵营出了个逃兵,还是你们伍的。”

“啊?谁啊?”莫尽言吃了一惊,这些新兵,除了自己,个个都是军户出身,全都是登记在册的,逃得了自己,也逃不了一家人,谁会蠢到去做逃兵。

“一个叫孟长龄的家伙。”庄许答,“今天晚上正好我的部属值守,在军营门口抓住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拷问,话还没说呢,便先哭了,说想家了,想回去瞧瞧爹娘,真是个怂蛋。”庄许不屑地嗤了一声。

莫尽言:“…”他真没想到孟长龄会做逃兵,平时满嘴的仁义道德,一副清高样子,那家伙还会被吓哭?

庄许又说:“守卫扭了他送到温建那儿去,温建多问了几句,那家伙便交代说,是你告诉他不久要去上战场抗倭,他害怕了,便想回去找家人商议一下对策。温建认为你有动乱军心的嫌疑,所以要拿你是问呢。”

“!”莫尽言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许哥,这不是事实吗,怎么是动摇军心?还有,来叫我的怎么是你?”

“这事说起来也怪我没提醒你,在你看来,上战场杀敌正是你入伍的目的。但是许多人却是为了完成朝廷摊牌给军户的任务而来的,还有一些人是想以此作为仕途的跳板而入的军营,没有几个真愿意上战场杀敌戍边、保家卫国的。”庄许看着走在自己边上的莫尽言,颇有些感慨,“小言,杀敌卫国并不容易,所以你要好好想清楚。”

莫尽言沉默不语,这事在他来说,完全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便是滔天的仇恨,如若不去报仇,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这话他必然是不会跟庄许说的,说给他听,只会徒添他的忧心。他继续追问:“许哥你还没说,怎么是你来叫我。”

“这个啊,是我的部属通知我的。”庄许在一间亮着灯的营房前站住了,“到了。温建这个黑脸判官,喜欢唱黑脸,一会儿你如实说便是,只说自己不知道这是军中机密,是不能随便泄露的。”

莫尽言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问,为什么庄许的部属会知道自己和庄许的关系比较近。

庄许推开门,涌进去的风将桌上豆大的油灯吹得闪动了几下,几乎以为它要灭掉,然而摇曳了几下又亮起来了。

庄许进去,对身后的莫尽言说:“将门带上。”

莫尽言在后面将门带上,转身过来时,庄许和温建已经打上招呼了:“老温,这么晚叫我兄弟来做甚么呢?”说着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温建自打庄许带着莫尽言进来,脸上就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看不出情绪。莫尽言知道这个百户大人一向冷面冷心,但也确实是本事了得的,自己是凭实力说话,倒也从未怵过,而温建显然也是认可他的实力的,所以才提拔他做了伍长。

莫尽言走上去,恭恭敬敬道:“温大人,您找我?”

温建微点了下头,瞟了一眼庄许:“小庄,你不去睡觉,跑我这里来作甚?”

庄许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听说有热闹看,我就来了。对了,老温,这莫尽言可是我弟,你凭良心说,这些日子他表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吧,大半夜的不让睡觉,叫过来作甚?”

温建不答话,把眼睛瞟向屋子里的阴暗处。莫尽言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处看,才发现原来孟长龄正在黑暗里站着呢。

第21章 担当

温建板着脸,猛喝了一声:“孟长龄,给我站好喽!”

孟长龄本来忙活了一整天,又被抓住审讯了大半夜,早已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了,庄许和莫尽言进来他都没注意,眼睛半闭着,脑袋也一直是蒙的。被温建一吼,吓得一激灵,连忙站直了身子:“是,大人。”

温建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转过头来对莫尽言说:“莫尽言,是你告诉他你们将来要上战场杀倭贼的?”

莫尽言想起庄许先前叮咛他的那些,只好如实说:“对不起,温大人,我不知道这事不能说的,我原本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的。”

温建盯着莫尽言看了许久,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了,这种事日后到需要的时候自有人会告诉大家,就无需你代劳了。这事你也就当不知道吧,以后也万不可再跟人说起。”

“是。”莫尽言恭敬答道。

温建又转过头对孟长龄道:“孟长龄,事情的轻重我才刚已经同你说了,你自己应该能掂量清楚。此次念你是初犯,明日自去领受二十军棍。”

孟长龄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小声地答:“遵命。”

莫尽言看着有些不忍,孟长龄这小身板,二十军棍下来,起码要躺上好几天,那这接下来的操练,他们伍少了一人,只能次次领末名受罚了。便开口求情:“温大人,此事因我而起,我又身为伍长,自当以身作则,愿意替他分担责罚。”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其他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庄许有些不满地说:“小言,你这是何苦。”

温建瞪他一眼:“你拿军纪当儿戏呢,责罚岂有分担的,你若是甘愿受罚,那也去领二十军棍好了。”

一句话将莫尽言噎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庄许。

庄许坐不住了,他放下二郎腿,站起来嚷道:“老温,你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我兄弟要替他的弟兄分担责罚,这难道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共进退品质么?你不嘉奖倒还算了,怎么还把我兄弟也算进去了。”

“这二十军棍是少不了的,那就一人各十军棍。再讨价还价就翻倍,赶紧走人!”温建挥挥手,做了个赶人的手势。

庄许还要再争辩几句,被莫尽言拉住了,示意这种结果已经可以了,自己转身出去了。孟长龄赶紧紧随其后,也连忙出来了。庄许抬了抬脚,又留下了。

孟长龄低着头跟在莫尽言身后,等出了营房,才紧追上几步:“谢谢你,莫伍长。”

莫尽言站住身,叹了一口气:“孟兄弟,你饱读诗书,比我们这一干粗人加起来喝的墨水都要多,怎么会做这等没有考量的事呢。”

孟长龄的脖子根都红了:“对不起,这事的确是我太莽撞了,没有考虑周全,还连累你也受罚。”孟长龄与莫尽言不同,自幼受家人过分保护宠溺,所以心思简单,任性倔强,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否则哪里会做出这等可笑的事来。

莫尽言摇摇头:“没什么,也就是十板子的事,捱一捱就过去了。要是那二十板子都落在你身上,起码得躺上好几天。”

孟长龄有些感动地看着莫尽言,刚想说点什么,庄许在后面大声喊:“小言,等一等!”

莫尽言转过身来:“许哥,怎么了?”

庄许跑过来:“我刚同温建商量了一下,受罚的事先按下不罚,你们新兵操练结束之后,会有一个考核,届时所有新兵会有一个最终考核,到时若能够在考核中优胜而出,便可将功折罪,取消这次的责罚。若不能优胜,到时候再处罚。”

“此话当真?”莫尽言有些喜出望外。

庄许点头道:“岂能有假。前提是你得取胜,怎么样,有信心没?”

莫尽言站直了腰板:“自然有。”

庄许伸手在他臀上拍了一下:“好小子,那就好好干吧。”

莫尽言有些怔愣,脸上变得不自在起来,自他知道自己对同性有异样的感情之后,便会尽量避免与人有过多肢体上的接触,尤其是比较私密的部位。黑暗中,庄许自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

“嗯,许哥,我们先回去了。”莫尽言打过招呼,拍了一下孟长龄的肩,“走吧,孟兄弟。”

孟长龄说:“哦。莫伍长,我也等到考核后再罚吗?”

“当然,难道你还想挨罚不成,当然要争取将功折罪。”莫尽言一脸理所当然。

孟长龄一脸迟疑:“可是我…”他还没有那个取胜的自信。

莫尽言转身问还没走远的庄许:“许哥,小伍之间是不是也有考核比试的?”

庄许看着他俩,笑了一下:“自然也是有的。”以前没有,那今年就增添一个呗。

莫尽言安慰地拍拍孟长龄的肩:“走吧,我们争取拿个小伍第一,你也要努力啊。”

从这天起,孟长龄果然跟换了个人似的,操练不仅积极主动,还十分努力刻苦,并且也不一脸趾高气扬的样子,变得谦逊起来,对莫尽言尤其信任依赖。只是说话还有点咬文嚼字,这大概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一时间改不掉了。

小伍里的另几个人对孟长龄的转变很意外,都偷偷私下问莫尽言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尽言打个哈哈,随便扯个理由糊弄过去了,若是大家都知道孟长龄当过逃兵,必定会齐齐鄙视嘲笑他。

新兵操练为期三月之久,都是最基础的训练,包括练艺和练胆。武艺包括弓矢、刀剑、长枪、拳术等,胆气的训练则是为了让士卒能够在与敌对抗时临危不乱、沉着杀敌。

莫尽言的武艺,除了弓矢,其他都是没话说,他入伍之前,身手就颇为了得了,而刀剑与长枪,无一不需要仰仗身手的灵活敏捷,学起来自然易于掌握。故他将操练的重心放在了弓矢之上,他深知将来若是与倭贼在水上对垒,弓矢必定是为最主要的杀敌武器。

教弓矢的教头姓林,是个一团和气面白须黄的汉子,待人和蔼可亲,看起来极好相与。习弓矢的第一天,林教头给大家做示范,弯弓搭箭,“嗖、嗖、嗖”连射三发,箭箭正中二十丈外的草人标靶头部。众人皆惊叹不已。

林教头放下箭:“射箭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要领,就是搭箭、弯弓、瞄准、射箭,大家方才看我射的,是不是很简单?”

众人看林教头射箭,的确极为简单,几个胆大的答道:“是。”

林教头将头一甩:“都去领了弓箭,按次序站好,照我方才的样子,每人射三箭。”

大家俱是跃跃欲试,忙去领弓箭,学林教头的样子,搭射弯弓,一紧一松之间,长箭全都飞射而去,但是许多箭并未到达标靶,便已纷纷落地,少数达到射程的,别说靶心,就连标靶的边都没触着。三发结束之后,作为标靶的稻草人上只稀疏地插着几支歪歪斜斜的箭。

林教头笑眯眯的,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大家觉得射箭的感觉怎样?”

众人无了话语,只是摇头叹息。莫尽言答道:“看似简单,其实相当困难。”

林教头点头道:“那你们看我是不是很厉害了?”

众人齐声道:“是。”

林教头却摇摇头:“我在操练场上,从来都是百发百中。但是上场杀敌的时候,却只有不到三成的中敌几率,你们道这是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

莫尽言想想道:“上场杀敌时,敌人不是静止的标靶,而是会躲闪的活人。”

林教头赞赏地看一眼莫尽言:“说得不错。除此之外,在战场杀敌之时,情况与操练场上大为不同,首先,作为射箭者,你不可能会有现在这么沉着的态度,因为随时都会有流矢向你飞来,你必须得先学会藏身。其次,还得考虑外在情况的干扰——光线、风力、地形等,都是干扰的因素。所以,作为一名弓箭手,必须要有这样的认知:我们射箭的目标,不是对面的标靶红心,而是随时会威胁你性命的敌人。现在,我来教给大家射箭的各种要领。”

“射箭的基本要领,在于臂力和准确度。但是拉弓的时候,无需竭尽全力,只需要你尽力扩张双臂即可,肩部放松,不要绷紧了,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腹部绷紧。抬高握弓的手臂,搭箭,瞄准目标,拉弓,放箭!然后慢慢吐气。”林教头站在大家身后,一面说射箭要领,一面时不时出手指点一下某个人。

莫尽言平心静气,将教头的话铭记在心,然后“嗖”地一声放出箭去,箭矢如流星一般迅速冲向前方的标靶,稳稳地落在稻草人身上,不过射中的只是稻草人的腹部,不是头部。

“好!”林教头在他身后喝道,“已经掌握了射箭的要领了,现在余下的,便是准确度,这需要长期的训练。”

莫尽言有些赧颜地笑一笑,没有做声,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继续练习。他的目标,不仅仅的标靶的红心,更是战场上的倭贼,让他有来无还。这么想着,又恨恨地射出了一箭,但是这一箭,却落在了靶子之外。莫尽言心中有些懊恼,他低下头,检讨自己为什么出错了。

林教头将他的行为都看在眼中:“射箭需要心无旁骛,心平气和,要达到人箭合一的地步,那么就能够百发百中了。”

莫尽言感激地点头:“谢教头提点。”他深吸了一口气,摒除心中的愤怒,再次弯弓射箭,箭矢稳稳地插在标靶的胸前。

林教头赞许地微微一笑,然后走向别处。这个林教头,是那晚随庄许巡视江口村的官兵之一,也算是莫尽言的救命恩人,后因莫尽言在庄家疗伤,大家都极少去探视,故莫尽言便毫无印象。林教头对莫尽言倒是印象深刻,也便能理解他如此拼命的原因,这个少年人,将来必定非池中物。

第22章 思念

深秋的时候,新兵操练终于接近尾声。莫尽言经过三个月的操练,武艺自然又更是精进了一层,在一干新兵中脱颖而出。

难得的是孟长龄的表现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不仅一声不响地完成着教头交代下来的操练任务,为了使技艺进步,更是在大家都安歇了之后,还常常自发去操练。在急起直追之后,他的本领突飞猛进,已经能够与一般士兵齐头并进了。

当然,与他一起操练的还有莫尽言。莫尽言为了让技艺更精进,除了练习教头教的,他还会抽空练习庄师父教的武艺。

某天他翻检自己的行囊时,看到了俞思冕留给自己的拳谱。之前一直都在练习庄师父教的拳法和棍法,没有时间去琢磨这本拳谱,如今再拿出来看时,发现这本拳法奥妙无穷。他忆起当初俞思冕练功时的场景,招式虽然简单,但是绵绵不绝之力似能排山倒海,想必也是一种极为不错的拳法,如今他已经算是入了武门,这拳法再不是天书一般难懂,便开始学习这套拳法。无论如何,艺多不压身,更何况还是俞思冕送给他的,学得越多,便感觉与俞思冕贴得越近。

每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喧闹的操练场便空寂起来。两人吃过夜饭,便来到操练场继续练习,天黑着,除了值夜的守卫再不会有人来。初时守卫还来干预一番,让他们回去休息,时间长了,知道这两个新兵在自行练习,也就不大管了。有一次新兵总教头温建出来巡夜,发现这两个人不睡觉在偷偷练习,叫住训斥了一番,然而也并没有强令他们不许偷偷练习。

秋夜沁凉如水,星河如练,垂挂在头顶的天幕之上,四周黑魆魆的,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夜色沉寂,除了稀疏的几声狗吠,就只余下呼啸的风声。莫尽言练了一遍白鹤拳,又将拳谱上的拳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前几天他已经学完了拳谱上的所有招式,现在要做的,便只是反复练习直到熟练。

练完拳,莫尽言仰头看乌蓝的天,繁星如棋,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似在细语呢喃,神思飘忽间,一下子便想到了去年这个时节。那时自己正和俞思冕挤在狭窄的小船上,就着星光,枕着江流,听着鱼儿跳水的声音,说的都是些家常话,但是却那么甜蜜和欢喜。如今自己再世为人,俞大哥又在何方呢,他是否过得还好,还记得曾经救过他又爱慕过他的傻小子?

“尽言兄,可好了?该回去了吧。”孟长龄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神游中的莫尽言。他们现在熟了,开始以兄弟相称。

莫尽言醒过神来:“好了,走,回去吧。”

孟长龄跑过来,与他并排往回走:“明日就要考核比试了,你觉得我们能胜吗?”

莫尽言道:“不用担心,试试就知道了。”

孟长龄深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我希望不会拖你的后腿就好了。”

莫尽言淡淡道:“你只管照常发挥你的本领就好,余下的交给我。”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孟长龄却觉得豪情万丈,他有些激动地抱住莫尽言的胳膊,用力摇了摇:“那真是感激不尽。不过也无须强求的,十军棍我也能捱的。”

莫尽言道:“都已争取到机会,岂能白白浪费。不用想太多,无妨的。”

孟长龄点点头:“嗯。谢谢你,尽言兄。”

莫尽言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孟长龄的进步他是看得最分明的,这人本来是极聪明的,虽然有些小酸腐,胆子也小,但学东西却是真的很快,自从上回逃回家被抓之后,凡事都学会了三思而行,很多时候,提出的想法往往比这一干粗人要有新意得多,到底还是多喝了点墨水的。莫尽言觉得这个人并非无可救药,是可以做朋友的。故别人都疏离孟长龄之后,他倒是主动去带他、提点他。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天蓝云白,风清气爽,空气中弥漫着馨淡的菊香。三百名新兵集齐在操练场上,等待千户大人前来检阅训话。

这是莫尽言第二次见到千户钟勇,上一次是刚入伍时,操练开始之前,钟勇前来动员新兵时。莫尽言对那个面白无须的钟勇印象很深刻,年纪不超过三十岁,据说他曾是朝中的锦衣卫,后来不知何故,外放至闽地为千户。

莫尽言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钟勇那一口地道的北地口音,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和眷恋,那口音,分明与俞思冕的一模一样。他甚至有种冲动,想去问一问钟勇,是否认识俞思冕,当然这只是一种冲动,钟勇明显是不可能认识俞思冕的。

钟勇讲了一番鼓励的话后,宣布比试开始,鼓手擂响大鼓,大家各就各位,开始比试。比试分为四个环节,角力(徒手搏击)、牌刀、长枪与弓矢。每天比试一个项目,分四天进行。赛制采用循环制,两两相博,点到为止,优胜者抽签继续搏击,直至最后胜出,也就是说,最后的胜者,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要从第一场比试到最后一场。

莫尽言的目标是第一名,不是单项第一,而是四项第一,不是他要出风头,而是他知道,这一批都是新兵,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强者,如果连新兵都无法取胜,将来在战场上,他还有什么能力杀敌报仇。

第一场便是角力。虽然是新兵,但都是出身军户,都有或多或少的武艺基础,要一路赢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莫尽言一开始并没有使出全力,只是用自己在军中学到的角斗术与人较量,一连赢了五场,都赢得很轻松。第六轮的时候,莫尽言对上了上一轮轮空的宋祁,对很多人来说,轮空直接进入下一轮是极其幸运的,但是宋祁的轮空晋级,并无半点侥幸,就算是不轮空,也是很难被淘汰的。

而他轮空之后的第一场,遇上的就是莫尽言,应该说他的运气并不很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上一场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可以以全力来应付连战了五场的莫尽言。据莫尽言所知,宋祁是最具竞争第一名实力的人,他本来想着等最后一轮再与宋祁相遇的,没想到会提前好几场。提前也好,至少这时候还有足够的体力来应对。

几乎所有没有比试的士卒都涌到了莫尽言与宋祁的比试场地外,操练场外坐着压阵的一干武官纷纷拉长了脖子瞧:“这些人都看什么呢?最后一轮已经开始了?”

一名百户背着手踱过来,抬起一只手摇摆道:“非也,据说是本次最具头名实力的两名赛手提前相遇了,所以大家都去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