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小胸脯,扬着小下巴。

陆无砚没有接话,只是在灰暗的光线里审视着方瑾枝并不能完全看清的脸庞。

“三哥哥,我要走啦!明天再来看你!”方瑾枝将双腿从床上垂下来,作势就要找鞋子。

“如果我不准呢?”陆无砚跟着起身,他搂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三哥哥,你不是都答应我今天会早点睡觉吗?”

“你陪我一起睡,也可以早睡啊。”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三哥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都等我睡着了才会睡,还要总偷亲我!”

陆无砚低低地笑,终于还是松开了紧紧抱着方瑾枝腰身的手臂。

“好好好,明天早点过来。把你那嫁衣拿过来修改,让我瞧着你。”陆无砚下了床,拿起鞋子亲自给方瑾枝穿上。“走吧,早点回去。你的丫鬟在外面等你没有?没有的话,就让入茶送你回去。”

“在院外等着我呢……”方瑾枝低低地说。

她又轻轻抱了一下陆无砚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今天怎么了?”陆无砚蹙眉。

方瑾枝心里一惊,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不能再露出马脚。

“没事儿呢!三哥哥你好好休息,我走啦!”方瑾枝甜甜地笑起来,就和往常一样跟陆无砚告别。

她一股气走出垂鞘院,在路边郁郁葱葱的草木阴影里停下来,她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整个人都在颤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数遍在她脑中回旋。

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杀了陆无矶!杀了他灭口!

只有他死了才可能保守秘密!

之后就说是陆无矶对她图谋不轨,是她失手才把他杀了的!陆无砚一定会相信的!只要不把平平和安安扯出来一切好说!

可是凭借她自己的力量真的可以杀了陆无矶吗?——她不敢想失败了会怎么样。

不……

不能逃避,想要对策!要仔细地去想!

明明才是十三岁的大半孩子,眼中却迸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绝望和决绝。

在方瑾枝挣扎犹豫的时候,陆无矶也是如此。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中烦躁不安。

他后悔了,他不该说那些话。自从他回来以后,方瑾枝忍着泪抓着他的手低低乞求的样子就一直都在他眼前,根本挥不去!

陆无矶坐下,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再重新回到椅子里。

她会来吗?

不会吧?像她这种虚伪、贪图钱财,又满心算计的人怎么可能会来呢?再说了,她那么聪明怎么能以身犯险呢?不会的,她不会来的。

如果她真的来了怎么办?

陆无矶猛地又站起来,重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只要被别人看见她天黑以后来到他的院子里就有理说不清了!陆无砚是什么人?那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倘若被他知道了……

他会不会抛弃方瑾枝?方瑾枝那么喜欢陆无砚,如果陆无砚抛弃了她,她一定会很难过吧?

陆无矶冲到门口,猛地将门踹开,站在门口大喊:“老李!你不是要告假吗?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对!现在就走!一刻钟之内不滚开三年内别想回家!”

“东子!去给我到城西买酒酿包子,再去城南买一坛逍遥楼的女儿红!”

“秀儿!春儿!去后山给我捉蛐蛐!捉不到二十只别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

转瞬间,陆无矶将整个院子里所有的下人赶走了。如果方瑾枝真的来了,就不会有人看见她来过……

陆无矶转身回到屋中,颓然地坐回椅子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或许,方瑾枝根本就不会来吧?

他弯下腰,将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屋子里静悄悄的,静的让他能够听见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方瑾枝细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无矶猛地抬头。

“十一表哥。”方瑾枝推开门,立在门口。

陆无矶眯着眼睛,望着立在门口的方瑾枝。方瑾枝站在门外,在她身后的弦月当空,是无数闪烁的星光。

他应该劝她走,劝她马上离开这里!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方瑾枝,你真不要脸!”

方瑾枝缓步走进屋中,坐在陆无矶的对面,她脸色平静,明亮的眸子里澄澈无波,已然瞧不出哭过许久的痕迹。她望着陆无矶,用疏离却并不厌恶的声音说:“十一表哥,你自小就喜欢用最难听的话来说我。”

方瑾枝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十一表哥,还是我如你希望的那样委屈、哭泣、求饶,你就会放开我,不再纠缠?”

陆无矶有一丝被揭穿的窘迫,他压下想要发火的冲动,岔开话题:“那对怪胎是什么人?”

“她们不是怪胎,是我的妹妹,当年我来到府上时,就带来一直藏在闺房里的双生妹妹。”方瑾枝淡淡地说。

陆无矶心中是震惊的,他一瞬间想到这些年方瑾枝是怎么辛苦藏匿一双妹妹的,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同情的情愫来。可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哼,什么妹妹。只不过是一对怪胎,一对该烧死的妖孽!”

方瑾枝不喜欢别人这样说她的妹妹,可是她现在不能反驳。她的目光在屋中轻轻扫过,然后落在墙边的琴架上。她起身走到琴边,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十一表哥,你是希望我像讨好三哥哥那样讨你开心吗?”方瑾枝身子未动,单侧过脸,似看向陆无矶,又根本没有看他。

“好啊……”陆无矶的目光从方瑾枝搭在琴弦上的手指缓缓上移,落在她的侧脸上。

方瑾枝在琴后坐下,纤细的指尖缓缓拨动琴弦,弹出一首柔和温柔的曲子。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暗中观察陆无矶的神色,心中谋划着动手的时机。

她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若是硬来根本杀不了陆无矶,她只有看准机会,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

一曲终了,陆无矶垂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方瑾枝的手缓缓放下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

忽然间有火光从窗外窜过,并凌乱的脚步和喧嚣的惊呼声。

陆无矶诧异地走出去,随便喊了一个经过院外的下人,吼:“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妖怪!府里有妖怪!架起火,烧了她们!”家仆说完,就举着火把往前院跑。

这个家仆的话不仅落入陆无矶的耳中,同样落入躲在门里的方瑾枝耳中,方瑾枝震惊地抬起头来,眼中迅速爬满惊怒和仇恨。

陆无矶也是震惊的。他匆忙折回屋中找方瑾枝,刚一脚踏入屋中,眼中只觉得银光一闪。

“我杀了你!”

方瑾枝手中的匕首从陆无矶左侧的剑眉划过,经过他的左眼,贯穿他整个左脸,直到嘴角。他的视线瞬间被染成了一片红色,在一片鲜红中,他看见方瑾枝眼中刻骨崩心的仇恨。

方瑾枝猛地推开他,提着裙角不要命地往前院跑。

陆无矶低着头,看脸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洒落在地上,很快凝成一小汪血水。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说:“不是我……”

可是方瑾枝早已跑远,全然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你们以为枝枝英勇献身了?或是差一点献身被无砚发现,从此开启误会模式?

不不不……那不是药氏风格啊!

夹心糖里咯牙的是高营养的坚果,绝壁不是玻璃碴!

陆无矶:我就想知道,我真毁容了吗?

信任

方瑾枝的耳边是家丁口中吵杂的呼喊声, 那一声声“妖怪”、“烧死”的话语像尖刀一寸一寸刻入她的耳中,还未见到两个妹妹如今的情景,她仿若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温国公府前院西南角的位置围了很多人, 家丁手中的火把将整个夜晚照得灯火通明。

看着方瑾枝匆匆跑过来,人群静了一瞬, 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表姐!”陆佳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她拦下来。她抓着方瑾枝的手腕,摇摇头,劝:“别去了,别去看……”

方瑾枝甩开陆佳艺的手冲进人群。

“平平!安安!”

两个小姑娘相互依偎着缩在一起, 她们脸色煞白,浑身战栗,身上的衣服在拖拽间染了大片的污泥,平平束扎的丱发松开了,头发凌乱的披散下大半, 安安的额角有一块破了皮的淤青。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虽然惊惧不已,却一滴泪眼都没有流,可是当她们两个听见方瑾枝的声音,惊恐的眼睛里迅速溢出泪水, 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泪珠儿才滚落下来。

“姐姐!”她们两个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

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在她们的身后,被温国公府的家仆们抓着、拦着。她们个个焦急、担忧惧怕,可是她们此时什么都做不了。

方瑾枝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妹妹搂在怀里。

“不怕, 不怕!姐姐在这里!”方瑾枝用颤抖的手拍着两个妹妹的后背,安慰着她们。可是她自己也很害怕,也很绝望,仿若看不到未来。

“瑾枝!你为什么要私自藏着这么一对怪物!我陆家收容你,不是让你暗中藏着晦气!你是要将厄运带到我温国公府吗!”三太太拍着胸口,一脸恼怒。

三老爷立在一旁也是连连摇头,他叹了口气,道:“瑾枝,你让外祖父十分失望。”

三奶奶心里却是高兴的!她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孩子不仅是要将厄运带来陆家,更是要连累三房啊!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幸好让我们发现了,要不然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五奶奶看了看抱着两个妹妹哭泣的方瑾枝,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了下去,然后拉着陆佳艺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她是个聪明的,决定暂且不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

陆佳艺望着正在堆起的柴火有些畏惧,她稍微偏过了头,不敢去看。

三爷和五爷也匆匆赶了过来,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奶奶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三老爷和三太太,“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三房包庇这方家留下来的一对怪物呢!怪不得方家家破人亡!原来竟是有这么一对天生带着厄运的怪物哦!可不能让这霉运带到咱们陆家呀!趁着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没惊动,赶紧将她们处理了,要不然老祖宗是要怪罪到咱们三房头上的!”

“是这个道理,来人啊,把表姑娘拉开!”三太太发话。

几个老妈子立刻涌过去,想要将方瑾枝拉开。

银光一闪,方瑾枝握着带血的匕首,森然地望着靠近的人,唬得那几个老妈子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走开!都给我走开!谁也不许伤害我的妹妹!”方瑾枝比划着手里的匕首,护在两个妹妹的身前。方瑾枝瞪着本来就大的眼睛,只是此时这双眼睛里再无半分平时的澄澈笑意,只剩决绝与疯狂。

“像什么样子!你把刀子放下来!”三老爷发话。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表姑娘手里的刀子上怎么有血啊……”

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说:“不好了!十一少爷伤了!好多血!满脸是血,满地都是血……”

“什么?”五奶奶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站在她身边的陆佳艺扶了她一把。

“是她!”陆佳茵指着方瑾枝,“一定是她伤了十一哥!傍晚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十一哥进她的院子,天黑以后她又不要脸的溜进十一哥的院子里去!她竟然要求十一哥替她保守秘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弹琴给十一哥听!一定是十一哥不肯答应她,她才伤了十一哥!”

方瑾枝猛地转过头,怒视着陆佳茵,咬牙切齿地说:“是你!”

她眼中的仇恨和疯狂太过浓烈,与她平时娇弱温婉娴静的样子判若两人,陆佳茵不由吓了一跳。陆佳茵鼓起勇气,恶狠狠地瞪着方瑾枝,朝着她吼:“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哦……我知道了!你怕三哥知道你不要脸的事实!哼,说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十一哥的?”

“佳茵!”三奶奶眸光变了变,低声喊住了陆佳茵的话。

五奶奶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方瑾枝,托着陆佳艺的手,说:“快!快带我去看看你哥哥!”

陆佳艺应了一声,急忙扶着五奶奶往陆无矶的院子疾走。五爷、陆无硕、陆子境和陆子坤等人都跟着三奶奶离开,去看陆无矶的情况。

三太太也担心最小的嫡孙,可是这个时候她不能走,心里只想着赶紧把这边的事情解决掉。她转过头看向那几个老妈子,责备:“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把表姑娘拉开!”

那几个老妈子哪里还敢耽搁,就算是明晃晃的刀子挡在身前也要冲上去。

两个妹妹低低的抽泣声就在耳旁,就算不看着她们,方瑾枝也知道她们两个此时的惊恐。她退无可退!只有拼死护住一双妹妹。

可是如今的方瑾枝不过十三岁,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纵使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也抵不过干惯了粗活的四五个老妈子。

她不知道手中的匕首划伤了谁的手,谁惊呼了一声。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擒住,匕首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上,匕首落到地上的青砖上的声音是清脆的,就像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跟着碎了。

“表姑娘,您就别拦着了!她们活着对谁都不好,对您自个儿也不好啊!”她们一边劝着一边抓住她,把她拉走。

“就是啊!表姑娘您又何必为了这一对怪物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呢!”

“表姑娘不要挣扎了,烧了她们一了百了……”

“不!”方瑾枝拼命地挣扎,她发间的金步摇跌落,半偏的云鬓披撒下来。

方瑾枝撕心裂肺地怒吼:“我不做你陆家的外孙女了!放开我!放我离开!让我带着我的妹妹离开你们陆家!有多少灾难我一个人承担!绝对不招惹你们高贵的陆家!我姓方!我的妹妹也姓方!你们陆家的人没有资格伤害我们方家人!”

正离开的五爷那一房的人不由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在一片火光之中,方瑾枝仿若癫狂,烈火映出她绝美的脸上绝望的泪水和眼中刻骨崩心的仇恨。

那种决绝之色竟是让人忍不住心悸。

瞧着方瑾枝这个样子,三老爷也有心不忍心,他略略放低了声音,劝:“瑾枝,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听话!过了今天,你还是外祖父疼爱的好孩子!”

陆无砌如今的官职可是方瑾枝从封阳鸿手中求来的,他看着方瑾枝这个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他望向陆申松,欲言又止:“父亲……”

陆申松摇摇头,愁眉不展。

他也想帮方瑾枝说话,可是这件事情可非比寻常。而且方瑾枝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嫁到陆家吗?这个时候,陆申松不敢冒风险站出来帮助方瑾枝。

陆无砌也只是叹了口气。他曾想过方瑾枝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一定会帮助方瑾枝。可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没法帮她啊……

陆无砌看着方瑾枝,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歉意来。

二房的也陆续赶了过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看着身体相连的两个小姑娘,也不需要多加解释,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呐!”陆佳萱惊讶地用帕子捂了嘴,一时接受不了。

“不!我不要做你陆家的好孩子!”方瑾枝终于挣脱开老妈子的钳制,朝着两个妹妹冲过去。

“姐姐……”平平和安安站起来,想要去寻她们的姐姐。可是她们两个很快被几个丫鬟抓住,而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妈子钳制的方瑾枝又一次被她们抓住。

方瑾枝刚刚握着两个妹妹的手,就不得不被人开来,两个妹妹发颤的指尖在她掌心划过,逐渐远离。

三太太心里焦急地想要去看陆无矶的情况,她急说:“快!把那对怪物绑起来!点火!”

方瑾枝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下巴尖嗑在冰冷的青砖上,霎时有鲜血渗出来。

“姑娘!”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几个早已泣不成声,她们看着方瑾枝和一双妹妹如今的样子,心痛不已。

“姐姐……”平平和安安不停地哭,因为她们畏惧死亡,更因为亲眼看见她们的姐姐被人欺负。

方瑾枝缓缓抬头,看着那些人用拇指粗的麻绳一道一道捆在两个妹妹的身上,又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滚落,落在青砖上,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三哥哥……”

方瑾枝爬起来,不要命地往后跑,去追寻她唯一的希望。

那几个拦着方瑾枝的老妈子并没有想到方瑾枝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一时之间愣住,等方瑾枝跑远了,还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追。

陆佳萱望着方瑾枝慌忙跑远的背影,她急忙对那几个老妈子说:“表妹都跑远了,你们还傻站着干嘛呀,还不去帮忙?”

她下巴微抬,指向正在堆柴火的家丁。

那几个老妈子果然不再去追方瑾枝,而是去帮忙堆高柴火。

垂鞘院的位置比较偏僻,对于府中热闹的事情向来不会参与,所以府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垂鞘院竟是浑然不知。

入茶跪坐在蒲团上挑拣团茶,入熏则在另一边实验新做出来的熏香。

方瑾枝披头散发跑进来的样子着实吓了她们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