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芝心里头不痛快,任由此人再是微笑讨好,亦无动于衷敷衍道:“不知道!”

男人满腔希望落空,怔了怔又极有涵养地说:“在下一路打听而来,应是无误的。姑娘,沐大人此时在府上吗?不知您是…”不等他问完,左芝不耐烦挥手打断:“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要找自个儿去找,少来烦我。”

“哦,失礼了。多谢姑娘。”

男子显得有些失望,却不失礼貌地向左芝道谢。左芝继续托腮坐在门口生闷气,理也不理他。

因着沐乘风不喜人多的缘故,所以这里名号上虽是相府,实际不过也就巴掌大个宅子。想当初左芝搬进来的时候还鄙夷了一番,她家定远侯府的茅厕也比这里宽!而且府里统共也没几个人,除了陪嫁丫头莺儿,沐夫人又拨了会功夫的鹭儿过来,就再没其他莺莺燕燕。伙房里烧火煮饭的是个婆子,外加两个小厮千江和万海,都是身兼数职,看门守夜打扫书童…轮流着来。这个时候沐乘风尚在朝中,小厮们自是跟着去伺候了,莺儿陪左芝回来后就进后厨帮忙,鹭儿大概在洗衣裳,要么练剑。整个家竟没一个人出来守门,只有左芝坐在大门口。

此等景象,任是谁也会以为她是相府家婢了,况且她又没有京都贵妇的雍容,一半头发还披在背上,怎么看怎么像未出阁的姑娘,顶多也就是比一般丫鬟穿得好点。

嗯,脾气也比一般丫鬟大。前来拜访的男人如是想,暗中多瞄了左芝两眼。只见她用嫩嫩的手指头去揪同样嫩嫩的树叶,然后搓烂了扔到路中间,小巧的嘴巴撅得老高,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呆木头…讨厌你…”

一株雁来红都快开了,却硬生生被掐掉花苞细叶,男子见状起了怜惜之心,想也未想便出口劝道:“姑娘手下留情,你再这样,此花怕是活不了了。”左芝闻言一顿,很快翻他个白眼:“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的花。”

男子也不介意她恶劣的态度,笑笑就过来席地而坐,道:“虽非在下之物,好歹也有一面之缘了,所以舍不得。”左芝觉得难以理解:“我都没舍不得,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舍不得什么啊,真好笑!”男子赧然摸摸后颈:“大概…是脱不了文人的酸腐性子,有些怜香惜玉罢,让姑娘见笑了。”

他似乎很爱笑,只说了几句话却已笑过五六次。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左芝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对他倒也没不理不睬了。

“读书人就是说话文绉绉的,人也酸溜溜的。”左芝可不给他面子,嗤了一声嘲讽,“而且还死板、木讷、不解风情!”这前半句是顺着男子的话往下说,后半句就完全是在抱怨沐乘风了。男子自是听不懂其中曲折,心中只道此女性情憨直,于是笑道:“是啊,呵呵。”

左芝掐着花儿自觉没了兴趣,于是拍拍手,拿出手绢儿揩干净指尖。一低眉看见手绢上精致娟秀的海棠花,突然想起这是沐乘风送的,她顿时觉得就像摸到一块冰,冷得扎手。

她本想撕烂了事,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绞着手绢扯了扯,却发觉以她蝼蚁般的力气根本连条口子都撕不开。索性揉在掌心搓成一团,干脆扔了。

“呸呸,谁稀罕用死木头的东西,哼。”

左芝扔掉沐乘风的东西,感觉就像当面揍了他几拳,心情豁然舒畅开朗。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嘴里哼着小调就往府里走。

男子见她入门也忙不迭爬起来:“姑娘稍等!在下有事求见沐大人。”左芝懒得回头和他费口舌,头也不回地甩甩手:“他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你改日再过来吧。”男子不肯放弃:“劳烦姑娘替我传个话,我叫丁思集,是通州洛水县的县令,我住在城隍庙边上的…”

“砰”一下,相府大门已在丁思集眼前重重合上。他的嘴还保持着说话的口型,来不及闭上。

好有脾气的姑娘。早闻沐大人性情疏冷几近怪异,以府中下人的秉性来看,名副其实。丁思集暗暗想道,无奈下摇摇头,有些丧气地离开。

下了门口石阶,丁思集踩到一团白软之物。他弯腰拾起一看,发觉似乎是刚才姑娘扔掉的手绢。他捏着绢帕想送还回去,可犹豫了一瞬,最终揣进怀中走了。

反正过几日还要来,下回再还她便是。

这日女皇在宫中留膳,于是沐乘风入夜才回。进门不见左芝,一问鹭儿才晓得她晚膳也没吃,早早就回房睡了。

“大人,要不奴婢把菜热一热再去请少夫人用?”鹭儿这般提议,莺儿一听连说不行:“那怎么成!小姐从来不吃剩菜的,还是我去做夜宵好了。”鹭儿有些不满这般骄奢的做派,道:“一筷子都没动过,怎么就算是剩菜了?从前在沐府,老夫人都要我们珍惜口粮,谁浪费就会挨板子。”莺儿撇撇嘴:“那是在姑爷家,这里是我们小姐说了算。”

沐乘风不想听两个小丫鬟争上风,一挥袖道:“都下去。”二女不敢违抗命令,于是匆匆告退。待人一走,沐乘风官服也未脱便钻进了后厨。

珠帘垂散,月影透窗。阁楼之上,左芝无精打采趴在窗户边,下巴抵着手背,小嘴呼呼往外吹气。

窗台上放了一捧秋海棠,花瓣全被摘下,堆成冒尖的小山。兰气轻呵,海棠便往下飘去,在空中如飞雪般打几个旋儿,最后落到清隽的男人发上。

沐乘风顶着满头海棠花微微抬眼,见到楼台之上娇憨的小脸。她出神地想着什么,还没有发觉他的到来。他停驻一瞬,很快又端着方木跨步进门。

木质楼梯发出细微的响声,来人步履轻盈悠然。左芝听见这番动静,赶紧一溜烟儿跳上床钻进被窝装睡。拉过被褥盖住头,左芝屏住呼吸竖起双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双眼睁得大大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不一会儿身旁床铺一软,沐乘风已经在床沿坐了下来。他隔着被子准确摸到她的头,揉了揉道:“起来了。”左芝不肯理他,装作睡着了没搭话。沐乘风见她没出声,再次重复道:“起来吧。吃点东西。”

缕缕食物的香味竟然从四面八方渗透进被窝之中,左芝早就饥肠辘辘,此时闻着诱人的香气,不觉吞了口唾沫。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左芝决定当一回不食嗟来之食的有志之士。所以再次紧紧抓住了被角,依旧不吭一声。

身旁男人的呼吸沉重几分,大概是不高兴了。左芝悄悄努嘴,心里想走呗走呗,受不了趁早滚远点,本小姐还眼不见为净呢!

哪知道她肚子里的牢骚还没发完,沐乘风忽然连人带铺盖卷儿地把她抱了起来,径直放在桌子边上。被憋得要炸了的左芝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腮帮子鼓得老高,气呼呼道:“死木头你干嘛吵人家睡觉!讨厌!”说罢她拉拉被子,胡乱裹住身体又要回床上。

走了两步突然走不动了,左芝一回头,发觉沐乘风踩住了拖在地上的被角。她气急败坏扯了扯,无奈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扯不开,凶巴巴吼道:“松开!叫你松开!”沐乘风不回答亦不松脚,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最后左芝没辙,只好扔掉被子一咕噜砸他脑袋上,“大不了不盖了!哼!”

她甫一转身,却被沐乘风拦腰抱住拖回去,继而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紧紧箍住她,一只手臂钳住她娇小的身躯,另一只手拾起筷子递给她,吝惜地吐出一个字:“吃。”左芝很有骨气地把脸一别:“不吃!”

沐乘风略有古怪地瞅她一眼,见她咬牙瞪眼脖子硬挺,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他默想须臾,将就着手上的筷子夹起菜送到她嘴边,镇定无比地说:“我喂你。”

这回轮到左芝用打量妖怪的眼神看他了。咦…死木头今天是怎么了?居然这么肉麻!要么他是脑子坏了,要么就是传说中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他聪慧如常的样子肯定不可能是坏了脑袋,那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恍惚神游中温热的菜肴触到唇皮,左芝鬼使神差张开嘴,筷尖趁势滑入,把食物送入她口中。

沐乘风露出满意的神情,左芝怀疑自己眼花,因为她好似看见他的唇角上扬了一点点。

完了完了,竟然会笑了!这个亏心事必然来头不小,该不会是…天呐!难道是婆婆料事如神,他真的搞大了别人肚子要娶小妾?

想到这种可能性左芝再也没心思吃饭了,“噗”一下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双手搡开沐乘风跳到一步开外,狠狠一拍桌子:“告诉你!这件事没门儿!”

沐乘风缓缓放下筷子,冰眸浮现询问,鼻腔哼了一声:“嗯?”

“还跟我装蒜!”左芝一脚踢翻凳子,威胁道:“你敢纳妾我就养男宠,你纳一个我养十个,看谁怕谁!还有,我不休你你就永远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就算日后我要死了,也一定先杀了你殉葬!听清楚了没?!”她不歇息的一口气说完,累得气喘吁吁,胸脯起伏一高一低,凶狠又紧张地盯着沐乘风,等待他的回答。

“清楚。”哪知沐乘风听了并无任何激烈反应,反而平静颔首,还盛上一碗汤让她喝,“过来喝了。”左芝又是一愣,瞥了眼汤碗,猛然摇头:“我才不喝,谁晓得你是不是在汤里下了毒!万一我被毒死了,你不正好名正言顺续弦纳妾?嘁,我才不上当。”

终于,沐乘风发觉了她今晚闹别扭的关键原因,他冷冷抬眼,眉心微蹙:“我何时说过要纳妾?”左芝不满他假装正经,嗤道:“是婆婆说的。她怪我生不出儿子,所以要找几个膀大腰圆屁股肥的女人给你当小老婆,然后生十个八个小木头出来养着。”说起这个她心里头有些泛酸,语气也酸溜溜的,“我才懒得管你们,爱生不生,反正生出来也是一群丑八怪小胖子,碍眼死了…”

回忆起今天沐夫人说的狠话,再设想一番日后沐乘风搂着其他女人的场景,左芝胸口一阵闷堵,眼眶也涩涩的。她鼻腔细细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我不会。”

她还没爬回床上蒙头大哭,沐乘风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透着他一贯的清冷,还有坚决。左芝抬手抹了下脸颊,不明所以:“不会什么?”

“纳妾。”沐乘风走来,扳过她的肩膀。左芝不肯抬头让他瞧见红红的眼眶,他也不强求,只是再强调了一遍:“我不纳妾。”左芝咬着嘴唇,口是心非道:“我才不信哩…婆婆说的话你敢不听么?哼。”沐乘风轻轻抚着她背脊,平和音色意在安抚:“这是我的事,他人无权干涉。”

“呵…”得到他的许诺,左芝偷偷抿嘴笑了,很快又开怀起来。她抱住沐乘风在他胸口磨蹭了一会儿,等到眼泪都憋了回去,这才仰起脸笑眯眯道:“相公大人你要说话算数,答应我的事不许反悔。你是丞相,食言的话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沐乘风垂眸,严肃地点了点头。

别扭闹过了,心结也解了,小两口和好如初,左芝又对沐乘风如胶似漆的。安寝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木头,我要你搂着我睡。”

沐乘风张开手臂把她揽进怀里。左芝枕着他的胳膊,蜷缩着依偎在他胸膛,觉得舒适又安心。她玩儿着他柔软的头发,察觉里面夹杂了海棠花瓣,于是一瓣瓣慢慢挑出来,同时漫不经心地跟他讲话。

“我也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日我都告诉自己要让着老人家。可是她今天真的好过分嘛!她先是说要你休了我,然后又说要给你纳妾,我听见都气死了…”

沐乘风摸摸她脸颊,道:“左耳进,右耳出。”

左芝继续说:“我没跟她吵架呢,相公我是不是很识大体?我本来打算去看叮叮铛铛,不过哥和嫂子没在,之后我就回家了。但是我又心里头不舒服,所以在家门口坐了一会儿…木头,我想起来头一次遇见你,我也是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呢。”

“哦对了,今天有个书生找你。”左芝忽然想起白日里碰见的男子,于是告诉沐乘风。沐乘风问:“谁?”左芝挠挠头:“他说了名字,但是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好像叫什么四…集?四季豆?”

沐乘风闻言微微含笑,朦胧帐中笑容如昙花一现闪过。他忽然转过脸在左芝额头亲了一下,温柔道:“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啦╭(╯3╰)╮

第十章 携妻出游

“唔——”

睡了个饱的左芝一伸懒腰,冷不丁打到身旁的人。她吓得一个激灵裹紧被子,防备吼道:“谁!”

“我。”沐乘风直直坐了起来,回眸看她,大抵是要约定俗成地寒暄一句表示关切,可话一出口就成了笃定不疑的口气,“你醒了。”

左芝揉揉眼,喜出望外:“木头,你今天没去上朝啊?”沐乘风已经背对左芝开始更衣,脱掉月白中衣,宽肩劲腰上如健美猎豹的肌肉都要把左芝眼睛晃瞎了。他淡淡解释道:“今日休沐。”

原是一旬一回的休沐。左芝扳着指头算了算,发觉果真是这个好日子,她高兴地扑过去,胡乱在他身上揉捏表达自己的兴奋:“相公大人今天陪我出去玩儿好不好?我都好久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出过门了!”

她兴致一来下手不知轻重,指甲在他胸口划出几道红痕,沐乘风垂眸一看,无所谓地拉过衣襟遮住胸膛,点头答应:“嗯。”

左芝从未像今天起床这般雷厉风行,短短一炷香功夫,不仅洗漱完毕穿好衣裳还胡乱塞了两块糕点垫腹。她嘴里一边包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鹅…好了,走…”

沐乘风刚刚坐下要用膳,摸摸碗沿察到白粥滚烫,尚不能下咽。他眼皮也不抬:“稍等。”左芝费力吞下干巴巴的糕点,捶着胸口说:“等什么等,快走啦走啦,去晚都没人了…”她见沐乘风无动于衷,干脆伸手去拽他臂膀,哪知道不留神被喉咙里残留的食物渣子呛到,猛一阵咳嗽。

“咳咳…”

沐乘风见状把她拉过来,手掌在她背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仿佛有些幸灾乐祸:“说了稍等。”左芝咳得脸红脖子粗,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快跟我…咳咳、出门…啦…咳咳…”沐乘风为她捋顺了气,又把晾得温热的白粥端到她面前,不容置疑道:“喝完再走。”

左芝急忙捧起碗准备一口气喝完,沐乘风扬袖一拦,眼梢抬起似在威胁:“不急。”说完他体贴送上一柄调羹。左芝讪讪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吃了起来。这下沐乘风眉心舒展,两人用过之后才出了门。

相府大门口,左芝兴高采烈挽住沐乘风的胳膊,挥手赶走一群跟班:“今天就放你们假,想干嘛干嘛去。”莺儿委委屈屈拧着手绢:“小姐,让奴婢跟着您好不好…您别不要我。”左芝对她梨花带雨的姿容毫无怜惜,反而数落道:“天天跟还跟不够,又不是跟屁虫!该吃吃该睡睡,总之别来妨碍我和木头亲近。”她转头对沐乘风笑得灿烂,“相公大人我们走吧。”

沐乘风对她的热情依旧表现冷淡,低眉一瞥,猝不及防道:“手绢拿来。”左芝愣住:“手绢?”她在袖子里掏了掏,猛然想起昨个儿已经把手绢扔了!

“咦…怎么不见了呢?大概是落房里了…”左芝心虚,赶紧装作低头找手绢,根本不敢抬头看沐乘风,窘得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沐乘风见她丢三落四的样子微微叹气,他勾起她的下巴,“情深款款”地凝视于她:“罢了。”

冰凉的指尖如雨水打在唇角,沐乘风的指腹掠过左芝嘴沿,用了少许的力。左芝尚未回神,他已经把粘在唇边的粥渍揩干净。

“好了。”他握住她小巧的手掌,牵着她下台阶。手指头是冷冷的,可掌心却有煦煦暖意。左芝心满意足地任由沐乘风牵引,甜蜜蜜依偎在身边,倒也有几分小鸟依人的可爱。

不过还没规矩地走上几步,左芝趁着沐乘风不注意悄悄回头,瞪大眼睛对着莺儿比口型做手势,张牙舞爪全没刚才的温婉姿态。

帕子——木头送的那块——务必给我找回来!

莺儿一脸茫然不懂她什么意思,问旁人:“小姐叫我干嘛?”千江搓搓手掌,大胆猜测:“少夫人比的东西方方圆圆,大概是要你照着做一个?”莺儿苦了脸:“方方圆圆的东西那么多,我怎么晓得是要做什么?”千江脑子转得快,比划着说:“你们女子平日做的不就是衣裳鞋袜么?这么大…你想想是啥?”莺儿冥思苦想:“这么大…难道是…”她的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再跟千江讨论下去,扭头就跑,“我大概晓得了,谢谢你,千江哥。”

莺儿连忙钻回房间,从箱子里翻出衣料,最后选出一块最薄最透的来。她拿起剪子咔咔剪过,裁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张。穿针捻线,莺儿红着脸开始绣花,自言自语道:“小姐,我给你缝制一件战衣,保证你今晚出师大捷,一举拿下姑爷!”

南楚大都的繁盛不比东晋上京差,同样是京城,大都城多了份延绵春暖,少了些许四季分明的寒风凛冽。左芝挽着沐乘风走过缎子街,去瞧了瞧今年新出的锦缎花样儿,又逛完翠华街,把钗环簪佩都一一过目,最后来到城隍庙附近的食街。

看到食肆家家户户摆上猪肉、羊肉、腰子、枣子等做的社饭,左芝这才恍然记起马上就是八月了,秋社日也快到了。

沐乘风见她盯着食肆外面摆着的社饭看,遂问:“饿了?”左芝摸摸肚子,说:“也不怎么饿,就是一年没吃过社饭了,闻起来怪香的。”沐乘风听罢,带她走进食肆,要了一碗社饭。

热腾腾的社饭端上来,各种猪羊鸡鸭肉切成棋子大小,调和了滋味铺在饭上,颜色斑斓让左芝一见垂涎。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舌尖卷进香喷喷的肉饭,好吃得几乎快把舌头吞掉。

“木头你不饿么?”她见沐乘风只是坐在身边喝茶,一言不发,便夹起一块油乎乎的肉送到他嘴边:“吃一块。”沐乘风脑袋微微后仰,双眸凝望着油珠子都快滴下来的肥腻肉片,闭嘴徐徐摇头。左芝不甘心,把筷子尖往他嘴皮上碰:“吃嘛吃嘛,我一个人吃多没劲,真的好吃,我不骗你。”沐乘风把嘴闭得死紧,一条缝都不留。

小娘子要喂相公吃饭,俊相公怕羞不肯吃。食肆里的人见到这一幕都不觉笑起来,甚至还有好事的大叔打趣沐乘风:“我说这位小兄弟,肉都送到嘴边了就吃了呗。我家那凶婆子,我倒是想她温柔娴淑喂我一回,可她哪儿会喂饭啊,喂的是板子嘞!”

周围之人哄堂大笑,左芝也跟着一起笑呵呵的,趁着大家伙儿都帮她,继续逗沐乘风:“就是就是,相公大人您就赏个脸,吃了奴家的这块肉嘛…”不知是沐乘风不堪众人取笑,还是左芝的话肉麻得他再也绷不住。死活不肯吃肥肉的他,竟然破天荒把吃食含进口中,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

月牙儿般的眼睛弯弯的,左芝边吃边道:“从前在侯府,每年秋社我娘都要带我和哥回外公家,舅舅会给我们葫芦儿和枣儿,取那什么宜娘外甥儿的兆头。还有我舅母煮的社饭,好吃到没法儿说!她做的跟你们这边不一样,要加奶房在里面,就是牛乳做成的东西,一块块像豆腐…”沐乘风静静听她说着也不插话,喝了好多杯浓茶。

“唉——”说着说着左芝突然放下了筷子,托着腮似有愁绪,“今年不能去外公家了,上京又那么远,回去的话连中秋都赶不上。也不知道爹娘住得惯不惯?没我在家里闹腾,肯定很清静,但是也无聊…”

纵然东晋与南楚相隔千里,当年她依然义无返顾嫁了过来,安家在此。只是,左芝不免偶尔起了思乡的情绪。她想念年年看雪的冬季,想念那片养她育她的皇城,还有唠叨的母亲慈祥的父亲…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那么看重娘家,可就是忍不住要想、要难过。

沐乘风端着茶杯的手稍微停顿,眉心微动一刹,很快放下杯子站起来:“去去便回,等我。”

沐乘风的离去打断了左芝的乡愁,她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情,干脆把筷子搁下,又叫小二上了一碟蜜枣,边啃边等沐乘风回来。玲珑小脚在桌子底下晃来晃去。

“噗——噗——”

左芝坐的位置当街,来往之人行步匆匆。沐乘风好一阵都没回,她又等得百无聊赖,于是吃完一颗枣便把枣核吐出去,看看能吐多远。

她独自倒也玩得起劲,看着枣核在石头街面排成一条线,左芝心里有点点的成就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酝酿吐得更远,岂料高兴过了头,足下一蹬竟然把绣鞋踢了出去,噗通落在街中央。

“哎呀我的鞋!”左芝在鞋飞出去的刹那急忙用手去抓,自然是没抓住。于是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单脚一蹦一跳跳出去捡鞋。

刚到绣鞋落地的地方,左芝正欲拾起鞋子,身后一人路过时不慎撞她一下。她本来就没站稳,眼看立刻就要摔倒。慌不择路之际,左芝看也不看就随便扯住眼前经过之人,意在借力稳住身子,不料却弯着腰就撞上了别人肚子。

“嘶——”

“唔——”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痛呼声,左芝脑袋被撞得晕乎乎的。她拽着此人的衣裳费力站直身子,痛苦地皱着眉头道歉:“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嘶嘶!好痛呵…”

一粒小小枣核从她嘴里冒出来,落在此人的衣裳上,黏住。

左芝下意识吐吐舌头,满脸愧色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拈起那粒枣核扔掉,接连道歉:“抱歉抱歉。”

那人兴许是被撞得岔了气,半晌才回神搭话,声音里仿佛还含着痛楚:“没事…姑娘你下次、一定要当心。”

“嘿嘿,知道了知道了。”左芝捡起绣鞋穿好,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她终于站直正视对方。只见丁思集微微躬身,正捂着肚子正盯住她看,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容。

左芝一巴掌拍上他肩头:“四季豆是你哇!”

作者有话要说:木头去哪里了呢(⊙o⊙)?

第十一章 妻骗有理

沐乘风走出食肆的时候找店家讨了一撮下等酽茶,他把干茶叶放进嘴里咀嚼后吞下,过一会走到背光的巷子里,待了片刻才出来。巷底地上多了团混着茶渣的油腻呕物。

他抹掉唇角可能残留的污渍,在巷口抬眸看见矗立街尾的铺子,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幡旗,还有一个带角的牛头,应当是西越游牧族所经营的店铺。他想了想,抬步朝那方走去。

这是家手工铺子,主要生意是为客人在刀剑上镶嵌宝石,偶尔也打造特制的匕首。浓眉大眼的掌柜见沐乘风进来,殷勤地为他推荐佩剑饰物,沐乘风对眼花缭乱的各色宝石视若无睹,而是突然问掌柜的:“你平日吃什么?”

一盏茶后,沐乘风从手工铺子出来,手里多了团油纸包裹的东西。掌柜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送客:“客官您慢走诶。”沐乘风淡漠地点点头,道:“东西留着,我时常会来。”掌柜掂掂手里的银锭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只要客官您开口,一切包在我身上!”

沐乘风并未着急回卖社饭的食肆找左芝,而是又在这条街上走了一遍,买齐了葫芦和枣子用竹篮盛着,这才慢悠悠沿路返回。途经城隍庙口,只见巴掌大的场地上挤了好多人,都是儒巾长袍的学子打扮,正在争先恐后地看告示板上贴的皇榜。

南楚国是三年科考一回,去年因为平阳公主大婚,女皇特设恩科,意在普天同庆广纳贤才。今天是最后一场殿试的名次出来了,中榜者的名字写在红纸上,贴满大都城中各主要干道。等候多时的考生顷刻蜂拥而至,满怀期待地在皇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沐乘风自然明了这些人如此狂热是为何,他是不喜热闹的人,看见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默默退到角落处,避开路人埋头只顾走自己的路。

“嘿!嘿!”告示板周围人潮如蚁,一名身形瘦小的男子被众人挤到外围,费力伸长脖子想去看皇榜。他踮起脚也还是瞧不见,于是便在外面一个劲儿往高处跳,模样活像一只飞不起来的矮脚小鸭子。他垂头丧气失望不已:“看不见啊…”

沐乘风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旁,冷不丁被他一把抓住袖子。沐乘风眸子一凛,冰冷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这位兄台,”瘦小男子拱手行礼,好声好气与沐乘风商量,“不知能否请阁下替我瞧一瞧皇榜上的名字?小弟感激不尽。”他踮起脚尖与沐乘风比了比,也不介怀自身残缺,而是大方笑道:“我要是有兄台这么高就好了,也不愁出门只能盯着人家背脊看,呵呵。”

哪知他的爽朗并没打动沐乘风,沐乘风眉眼冷清如故,甩袖拂开他的手,往旁边迈出一步,看神色竟是不屑结交的样子。矮个男子大约是没料到碰上这种冷面冷心的人,想也未想又伸手去抓:“兄台请留步!小弟姓贾名楠,劳烦兄台您看看榜上有我名字没有?”

沐乘风疾行如风根本让他连衣角也没摸到。走出两步他微微侧目,似乎无意扫了眼告示板,道:“无。”

极为吝惜地扔下冷冰冰一字,沐乘风头也不回就离开。名叫贾楠的男子还傻傻站在原地,眼睛里流露出惘然的情绪,仿佛有点失魂落魄。

“公子!”不一会儿贾楠的书僮从人群里挤出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说:“没、没有…”贾楠还望着沐乘风走远的地方发愣,闻言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书童擦把汗,顺着他的目光张望:“公子你看什么那么好看?”贾楠方才回神,低头显得有些沮丧:“没有便罢了,回府吧。”

“嘿嘿,虽然榜上无名,但小的以为——”书童忽然莫名发笑,竟然说:“没中才好!”贾楠不解,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此话怎讲?”书童得意笑道:“因为皇榜上只有恩科进士的名字,但三甲未在其列。听说是陛下尚在斟酌名次,迟迟未曾定夺,约莫中秋那日才会正式放榜。公子您就等着吧,小的打赌,您最差也是个探花郎!”

贾楠听了又生出些许希望,道:“高中与否于我而言倒是无所谓,如若真的能中,那我就…”或许是觉得名列前茅的祈愿不大现实,他又摇了摇头,叹道:“且随天意罢。”

那厢,丁思集大概是被撞得厉害了,弯着腰半天直不起身。左芝见状赶紧把他扶到食肆坐下。

她紧张按住他的肩头:“四季豆你怎么样?哪里痛啊,要不我陪你去看郎中?”丁思集一手揉着腹部,另一只手摇摆拒绝:“多谢姑娘好意,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他停顿一下,又道:“在下姓…丁,丁思集,集思广益之思集…”

丁思集胃部一抽一抽的,说话也没那么连贯,左芝一听愣了:“嗯?炖四季豆?”

“呵…”丁思集不觉笑了出来,觉得这位莽撞姑娘倒是娇憨可爱,他忍着腹痛,伸出指头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两画:“是丁,一横一竖钩。”左芝恍然大悟:“哦哦,是这个,我晓得了。昨天明明还记得的,今儿个就忘了。”

她捧腮笑得灿烂,丁思集亦含笑盈盈,又蘸水写起字来:“还有思集…”左芝乍呼呼打断他:“知道知道,集思广益之思集嘛,不是四季豆!”她也把碟子里的蜜枣儿拿出几颗摆在一起,形成一个豆荚模样,“可我还是觉得四季豆顺口,而且还能吃,不像你,撞一下就去了半条命似的。”

丁思集也挠着头笑了:“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瓜豆倒也比我有用,至少可以果腹,呵呵…”

“也没啊。”左芝抛起一颗小蜜枣用嘴去接,接住后心满意足地吃起来,落落大方道:“你们读书人脑瓜子都很灵光,我可没你们聪明,所以我娘常说要我嫁一个很会读书的人,以后生的孩子才聪慧。”想起十全十美的沐乘风,她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我也喜欢读书人。”

丁思集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红,低头小声道:“姑娘…倒是坦率。”左芝压根儿没把他的神色看在眼中,自然也不往心里去,反而很豪气拍拍他肩头:“好好读书,以后有大出息的。”

虽说因为当今女帝的缘故男女大防倒也没那么严了,可是被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按住肩头说了些暧昧之语,丁思集觉得整只胳膊都烫呼呼的,像被火烧火燎。他赶紧喝下一大口茶水压住心头悸动,然后说上正事:“对了姑娘,不知沐大人今日是否在府中?”

“他…”左芝刚要老实回答,转念一想眼珠转转,反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丁思集也不防备她,答道:“公事,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一听是公事,左芝心里头就不高兴了。她家死木头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陪她出来谈谈情说说爱,怎么还要被那些破事缠身?讨厌的四季豆,不许你打搅别人夫妻恩爱!

左芝暗中不悦,表面笑容依旧,睁眼说瞎话:“沐大人他有事出京去了,要过段日子才回来。”丁思集一听好生惊讶:“出京?去了哪里!多久回来!”左芝耸耸肩膀:“他没说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至于多久回来,这可不好说,快则半月,慢则半年吧。”

丁思集顿时耷拉下脸,失望道:“半月还好,可是半年…不能拖那么久,已经迫在眉睫了。”他不知为何忧心忡忡,兀自沉思了片刻,忽然正色央求左芝,“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到左芝手里,郑重其事地说:“我是通州洛水县令,不能在都城待太久。过几日我便启程回洛水,如果之后沐大人回来,请你把这封书信亲手交到他手上,务必要亲手交予!他见信便知原委,我话不能多说,否则也许会连累你…姑娘,通州百姓的生计就仰仗你了,丁思集先在此谢过!”

他神情激动语气肃重,说罢竟然要下跪。左芝吓得一把拉住他:“快起来快起来,别人看见了!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真是的,被人瞧见还以为我又随便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