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禄领了命,便退出寝殿遣人去了。

倚绿见八公主还趴在齐半灵床边不肯动,便低声劝道:“八公主,您先回去歇着。您本身身子也才恢复,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八公主蹲在齐半灵床边,拉着她的手,噘着嘴道:“我不要,我就要陪着皇嫂。”

裴亦辞低斥她一声:“不准顽皮,赶紧回寝殿去。”

八公主红着眼睛扭头去看裴亦辞,就见他面色沉得像冰,一言不发地望着齐半灵。

她心头讶异。

过去从没见过哥哥的脸色这样难看。

明明是哥哥连累的皇嫂病成这样,到头来还把气撒在她头上?

八公主满肚子委屈,可她不敢不听话了,默默站起身,颇为埋怨地看了裴亦辞一眼,才默默朝外走去。

倚绿见八公主走了,才松口气。

可她想到裴亦辞把自家姑娘害成这样,就对他满肚子火,根本不想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搓了帕子给齐半灵敷额头。

等到要换水了,倚绿也把帕子往水里一扔,直接绕过裴亦辞出了寝殿。

应白芙本站在齐半灵床边想等太医过来的,见倚绿这个样子,不由有些意外,又看了裴亦辞一眼。

就算倚绿从来没和她明说过,可她也大概猜得出,齐半灵这病估计和裴亦辞脱不了关系。

她向来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事情也不想搭理。

若是他们两人心头有结,也不是她说几句话能解决的。

倚绿出去换了盆水,又忽然心念一动,拉过一个小宫女来吩咐:“你先去望仙阁那边看看,大姑娘有没有出宫。若是出宫了,你就拿牌子也出宫去趟赵国公府,就说娘娘烧得厉害,请大姑娘进宫一趟。”

齐半灵已经休了夫,但是她是文宗授了荣衔的武将,自然也在宫宴的受邀之列。

只不过宫宴等级分明,她被安排的位置离主位尚远,也不方便上前同齐半灵说话罢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下:“可是,可是大姑娘月初来给娘娘请过安了呀,不会不合规矩吗?”

倚绿拉下了脸:“我说去请你就放心去请,出了事我担着呢。”

倚绿是齐半灵陪嫁进宫来的,在凤栖宫最得脸,那小宫女自然也不敢得罪她,只好应了声朝望仙阁去了。

倚绿重新端着铜盆回到寝殿的时候,却看到裴亦辞在寝殿正中的圆桌边,朝着齐半灵的方向默默坐着。

因为背对着倚绿,她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神色。

倚绿对裴亦辞气得不行,她家姑娘原本在渭州呆得好好的,非被他一纸诏书招进了宫。

如今在宫里,齐半灵既要费心应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还要操心宫里宫外的事情,裴亦辞还嫌不够吗,非得把她家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反正,就算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她也不想给裴亦辞什么好脸色看了。

她红着眼吸口气,捧着铜盆默默回到了齐半灵床边。

她刚拿新搅好的帕子敷在齐半灵的额头上,就听到寝殿门口有动静。

回头一看,是两个太医被小太监引来了。

为首的周院判年纪一大把了,一路被小太监拽着往凤栖宫跑,被午后的太医晒得满脸都是汗。

他们顾不得擦汗,便要上前给裴亦辞请安。

却听裴亦辞沉声道:“不必多礼,尔等先去给皇后请脉。”

周院判见裴亦辞坐在那里,气势却冷得唬人,不敢耽搁,立马走到齐半灵床边,一看到齐半灵的脸色就愣住了。

怎么病成这样了?

他赶紧上前,搭上倚绿在齐半灵手上铺好的帕子,给她切起脉来。

齐半灵入宫以来,基本不怎么来太医院请太医,周院判打听到她身边有个医女一直随身伺候,心里虽有些不舒坦,但是也不敢置喙主子的决定。

可如今遇上事儿了,他一搭上齐半灵的脉,就觉得有些不简单。

他朝着另一个太医使了个眼色,让他也来给齐半灵把个脉,自己走到一边,等着那名太医的结论。

裴亦辞肃然坐在一边,看着周院判谨慎的样子,心不由地沉了沉。

就算他完全不懂医,也能看得出来,齐半灵这一病病得不轻。

那个太医也把完了脉,周院判和那个太医对了对眼色,便朝裴亦辞行礼道:“陛下,臣等没有皇后娘娘过去的脉案,还需请皇后娘娘身边的医女姑娘过来,臣等有些疑问要解。”

原本安静地站在床边阴影处的应白芙踏了一步上前:“我在。”

周院判连同那太医便走到她身边,三人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可裴亦辞耳力本就不错,他闭着眼睛凝神听着,“颅内”、“淤血”、“刺激”,这些词一个个窜进了他耳朵。

他越听越心惊,望向床上的齐半灵。

她似乎很是难受,嘴唇微张,呼吸有些急促。

看到她有些发白的唇,裴亦辞心口一钝,下意识就起身,坐到了她的床边。

倚绿本想替齐半灵换额头的帕子,见裴亦辞突然走过来,疑惑地抬头望他,却见他伸手取过齐半灵额上的帕子,在床边小凳上的铜盆里搓了搓,搅干,又重新搭在了齐半灵的额头。

裴亦辞给齐半灵敷上帕子的时候,小指无意触到了她的脸颊,发现她的脸上真的烫得像烧起来一般。

他拧紧眉头,从袖口抽出自己的帕子,也浸上凉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倚绿呆站在一边,看着裴亦辞就这么慢慢把帕子擦过齐半灵的脸和脖子,动作轻柔,眼睛都瞪大了。

那边周院判以及应白芙和另一位太医讨论完了,周院判便过来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此番伤寒病势凶险,臣这便去写个方子。”

裴亦辞叫住周院判:“她这次病得这么厉害,是何缘故?”

“这……”

周院判面露难色,扭头看了看应白芙,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不敢说,臣女敢说!”

齐浅意的声音从寝殿外传了进来,裴亦辞转眼看向门外,就见齐浅意从外快步走了进来,脸上被日头晒得通红,微微喘着气,想来是急匆匆跑过来的。

她先瞧了瞧床上的齐半灵,转而看向裴亦辞的目光就很是不满。

裴亦辞眉头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她单膝跪地,略带怒气地望着自己:“陛下,钟家的事情,您帮过臣女,臣女很是感激。”

“但是,我归我,她归她。舍妹从没半点对不起陛下,也不欠您的。若您不能善待于她,望您开恩。我们齐家,不介意再多养一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老婆一家沉迷休夫怎么破#

第四十八章

整个寝殿一瞬之间, 静得连落羽毛的声音都能听见。

裴亦辞一言不发望着齐浅意良久, 才道:“齐姑娘才刚过来,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全当是朕的不是了?”

齐浅意冷冷望着他, 刚要说话, 一旁的应白芙突然开口道:“娘娘如今病得厉害,需要静养休息。”

齐浅意扭头看她, 就见她站在两个太医身边,略有不豫地望着她的方向。

应白芙一旁的周院判已经吓得沁出了几滴冷汗来了。

这位应姑娘, 性子也太直了, 陛下面前,说起话来都这么硬。

齐浅意抿抿唇,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齐半灵, 又面色不善地望了一眼仍坐在床边的裴亦辞,转身走出了寝殿。

裴亦辞把手里的帕子放进了铜盆里,背着手走在了齐浅意身后。

倚绿看着裴亦辞跟在齐浅意后头一道出去了, 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她暗地里希望, 齐浅意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裴亦辞,把她家姑娘害成这样,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齐浅意和裴亦辞从寝殿出来, 一道进了明间。

裴亦辞看了眼孙禄, 孙禄立马带着所有宫人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辞坐在主位上,随手指了个圈椅让齐浅意去坐。

见齐浅意直直站在原地,他也不勉强, 只道:“你这番过来,没细看她的病情,也没询问过太医,怎么就知道她的病因了?”

“陛下,臣女不懂兜圈子,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

齐浅意一想起倒在病床上的妹妹,眼眶就红了,“前两年家母给阿娆说了罗翰林的三公子,结果宫里就给他和嘉仪县君的次女赐了婚。太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大哥的遗书,而后阿娆就被封为皇后进了宫。这一切是不是都与您有关?”

“你都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朕。”

裴亦辞低头端起茶盏,并没有看她。

齐浅意气得嗤笑一声:“果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她。”

见裴亦辞低头喝茶,一句都没多说,齐浅意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他问:“你是不是还觉得,当年阿娆胆小怕事,这才抛下你去了渭州?”

“阿娆在渭州出了事,腿成了那样,你是不是还幸灾乐祸,觉得她活该?”

齐浅意越说越急,连尊称都顾不上用了,说到最后,右眼落下一滴泪来。

她抬手飞快地擦掉泪痕,死死盯着裴亦辞。

裴亦辞沉默地坐着,没拿茶盏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

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冒着大雪在齐家后门外等了齐半灵一天一夜,冻得浑身冰冷,却被告知齐半灵已经离开大都回了渭州老家。

后来他被逊帝流放南中,齐折晖跟着他一起,却再没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裴亦辞心里对齐半灵有怨,可是越想忘记,却难忘记她。

前不久他派人去了渭州,查到齐半灵该是在前往渭州的路上出了事。他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她活该,可一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却半点都起不了这样的心思了。

或许,是他天生自轻自贱,就算齐半灵当年抛下他独自离开了大都,他却始终放不下她,纠缠着她。

齐浅意看着沉默不语的裴亦辞,转身走到他下手的圈椅上坐好,转而对他说道:“陛下,若您对阿娆还念着半分往日的情分,求您不要再刺激她了。”

裴亦辞蹙着眉:“朕何时刺激过她?”

齐浅意面带讽意:“您说得不错,我没细看过她的病情,也没问太医,但是我知道阿娆这病是什么情况。”

她望了裴亦辞一眼,“我也知道,只有谁才能把她刺激成这样。”

裴亦辞心里一沉,眼神从手中的茶盏移开,看向齐浅意。

只听齐浅意接着道:“陛下,想来您应该发现,阿娆她忘了过去许多事了。”

裴亦辞手上一顿,垂眸问她:“是不是与她的腿伤有关?”

齐浅意点点头:“是。”

话已至此,裴亦辞也不傻,感觉一些一直模糊在他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似乎只差最后一针,就能把遮蔽他的那层膜给刺破了。

齐浅意等不及他问,直接说道:“臣女今儿,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和您说明白了。”

“当年,父亲将文宗遗诏交托给您之后,料到逊帝不会就此罢休,陛下您一定会有危险。父亲知道阿娆最是牵挂于你,思来想去,还是用了一碗不伤身子的迷.药将她迷晕,派人快马加鞭护送去了渭州。”

裴亦辞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齐半灵是知道他前路凶险,才避去的渭州,却不知当年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也就是说,或许齐半灵的伤,是因为那碗迷.药导致了路上的意外?

“果不其然,逊帝没多久就登了基,陛下则被流放去了南中。”

齐浅意看了裴亦辞一眼,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继续说道,“当时阿娆被齐家的家仆看得紧紧的,不知怎么,却从旁人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您被流放南中的消息。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整理了行装,趁夜里家仆都入睡后,翻出寝房的窗,偷偷溜了出来。”

“来寻你。”

“哐”地一声,裴亦辞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了案上,望向齐浅意的眼神也带着震惊。

齐浅意笑了笑,眼神却冷得吓人:“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傻妹妹。为了去寻你,她在那几日策划地详细,不仅寻到了地图和指南针,还标画了躲避齐家寻找的路线。按理说,只要她路上不出事,第二日一早租到马匹,便能摆脱齐家的家仆。”

她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却硬逼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谁知道,第一晚她便从一个矮崖坠了下去,磕到了头,晕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齐家家仆发觉她不见,四处去寻她,才在矮崖下找到了昏迷的她。齐家家仆把阿娆带回去之后四处求医,好容易救回了她一条命,可她的腿,却再也不能走了!”

裴亦辞的脑中轰地一声,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只剩心脏钝钝跳着,憋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娆何曾对不起过他?

是他狂妄自私,自以为是又狭隘荒唐,自以为自己被辜负了,不仅从没想过好好问问她,甚至还害她伤得更深。

裴亦辞从未这么痛恨过自己,多年前齐半灵的嫣然笑语和入宫后齐半灵在他面前隐忍澄净的面容在他脑中交替闪过,更是让他的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一般。

齐浅意冷冷看着裴亦辞的脸慢慢变得煞白,却丝毫不觉得快意,顺口把憋在心里半年多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父亲从来最疼阿娆,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怕她为了你做出什么傻事,才会让她远离大都。若你不满父亲送走阿娆,父亲过世了,你尽管把气撒在我头上便是,为何还要折磨她!”

“阿娆从矮崖上坠下,伤了脑袋,颅内有淤血,影响了她的记忆。白芙早已告诫过我们千百遍,不要提起会刺激她的往事,可能会让她脑内的病情加重,所以我们半分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

她通红着眼,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原本她在渭州,自自在在的,远离大都的权贵纷争,可你偏要把她召回这里。”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就这么一个牵挂,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就让她离你远点!她已经这般了,你凭什么还要这么害她!”

齐浅意说到这里,眼里蓄的泪再也憋不出,夺眶而出。她扯着袖子使劲抹了抹,不愿再多看裴亦辞一眼,扭身出了明间,朝寝殿去找齐半灵了。

裴亦辞愣怔地坐着,许久,才轻声开口,声音酸涩:“她从未配不上我……”

“是我配不上她。”

孙禄守在门外,他知道齐浅意和裴亦辞要说的话事关重大,不敢窝在门口偷听,却看到齐浅意两眼含泪跑了出来,惊了一跳,赶忙扒着门朝明间里瞧。

却见裴亦辞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外头阳光洒进来,他的影子又长又斜。

齐浅意根本没工夫去想自己是不是触怒龙颜了,把自己憋了大半年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她心里舒坦多了,直奔寝殿去寻齐半灵。

倚绿和应白芙都围着齐半灵,应白芙之前放锅上煎的药总算好了,倚绿扶着齐半灵靠在自己身上,应白芙吹着手里的药,打算喂给齐半灵。

齐浅意上前,朝着倚绿轻声道:“我来扶着阿娆。”

倚绿扭头看她,见她眼睛还有些肿,猜到了她应该把过往种种告诉了裴亦辞。

她心里落下一块大石,托着齐半灵的身子,让她靠在了齐浅意身上。

看应白芙吹凉了汤药慢慢喂着齐半灵,而齐半灵也乖顺地小口小口咽着,半点没有一些昏迷病人吐药的情况,倚绿和齐浅意都松了口气。

倚绿蹲在齐半灵身侧,一边帮着她顺气,一边低声问齐浅意:“大姑娘,往后咱们怎么办呀?”

齐浅意赶来凤栖宫的时候就早有了打算,也不打算瞒着倚绿,压低了声音回答她:“我想好了,虽然不知阿娆为何在宫里几月都没事,今儿会突然受刺激发热。可她留在宫里,不知哪天一定又会如今天一般,不管如何,我要想办法把她接出宫去住……”

她话没说完,却见齐半灵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皱成一团,难受地扭了扭脖子,口中却喃喃:“承平……”

第四十九章

齐浅意看了眼怀里的妹妹, 咬了咬唇, 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慢慢给她擦着额上的冷汗。

待应白芙把手里的药喂完了,齐浅意才轻轻扶着齐半灵躺回枕上。

倚绿把齐半灵额头上的帕子换了, 又替齐半灵掖好了被子, 看齐半灵重新睡得安稳起来,她默默松口气, 朝着齐浅意低声道:“大姑娘,咱们先出去, 让姑娘好生睡一觉。”

应白芙把药碗交到了倚绿手里, 也点点头:“你们安心,这里有我看着呢。”

齐浅意颇不放心地又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这才跟在倚绿身后走了出去。

进了偏殿, 齐浅意随意选了个圈椅坐下。

倚绿朝她蹲了蹲身:“大姑娘稍待片刻,奴婢叫人给您看茶。”

齐浅意摆摆手:“你先不用忙。”

想起妹妹烧得人事不省的样子,她抿抿唇问倚绿:“今儿宫宴上我远远见阿娆, 那会儿她还好好的,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这样,你可有看到什么?”

早在年初应白芙刚到大都住进齐家的时候,齐浅意已经从她那里了解了, 齐半灵虽然体质弱些, 腿脚又不便,但是只要好好养着,不会出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