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捂着脸痛哭失声,整个正堂都回荡着她绝望的哭声。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才又问她:“好了,你先别哭了,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怎么会进的浣衣局?”

她略一思索,望向新菊的脸色便渐渐冷了下来,“莫非,与当年父亲的江南舞弊案有关?”

齐半灵刚回大都的时候,姐姐就告诉她,逊帝登基后不久开了恩科,钦点父亲为主考官。可不知为何,江南考场却出了舞弊之事,父亲也被牵连其中。

可就算当年逊帝视父亲为眼中钉,也不可能无凭无据就能构陷父亲。但父亲向来清廉自守,若是想栽赃,必然得向父亲的身边人下手。

就算过了多年,齐半灵仍依稀记得,当年母亲常常遣新菊送汤羹补品去父亲书房。

莫非那时候,新菊曾做了什么对父亲不利的事情?

果不其然,新菊抹了抹泪,一抽一噎地答道:“奴婢一时糊涂,误信旁人的话,把假账本藏进了老爷的书房,有负老爷太太的信任,实在……实在罪该万死。”

齐半灵的手猛地攥紧了,死死盯着新菊,胸口急促喘息着。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个‘旁人’是何人,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你慢慢和本宫说来……”

齐半灵回到凤栖宫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午膳的时候。

谁知刚回来,守门的小太监就告诉她,裴亦辞正在偏殿等着她。

倚绿连忙推着齐半灵进了偏殿,就见裴亦辞正低头解着一个孔明锁,八公主趴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

齐半灵被倚绿推着进来的时候,八公主一看到她的脸色,不由愣了愣:“皇嫂,你怎么了?”

齐半灵笑了笑:“无事,许是大病初愈,这才有些累到了。”

裴亦辞多瞧了齐半灵两眼,却没开口问她什么,反倒看了八公主一眼:“昌宁,你不是还要去太妃宫里陪太妃用膳吗?再不过去,太妃可要陪着你饿肚子了。”

八公主委屈地望了裴亦辞一眼。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去太妃那里用饭了。可恶的皇兄,她都好几日没能和皇嫂一起吃饭了!

见裴亦辞背对着齐半灵朝她眨眨眼,八公主抿抿嘴,只好道:“皇兄说得是,妹妹先去太妃宫里,这便告退了。”

反正太妃娘娘当年这么照顾她,她多陪陪太妃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裴亦辞看着八公主噘着嘴朝外走着,忍着笑又叮嘱一句:“午后日头大,你在太妃宫里歇个午觉再回来吧。”

八公主一顿,回头委屈地望了裴亦辞一眼,才转身离开了偏殿。

原本这情形,齐半灵会留八公主一道用膳的。

可现下她刚刚从新菊那里听来了父亲当年的事情,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了。

倚绿推着她坐到饭桌边,她抬眸一看,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菜肴,那些大菜还冒着热气。

她朝着裴亦辞恭敬一礼:“有劳陛下张罗了。”

“不必多礼了,趁热吃吧。”

裴亦辞拿起面前的勺子,自己却没有开动,而是给她舀了一勺水晶虾仁。

齐半灵看着眼前碗里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这是她从小就特别爱吃的一道菜,不知道裴亦辞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这些日子以来,裴亦辞每日一下朝就过来她的凤栖宫,对她多有照料,不仅在她刚发病的时候陪了她一整夜,甚至天天亲自替她按腿。

刚开始需要应白芙在旁一步一步细细教,没过几天,他已经能很熟练地替她按腿了。

齐半灵也不是木头,如此种种,她自然感觉得到。

她抿抿唇,抬头看向裴亦辞:“陛下,您不想知道,臣妾在浣衣局究竟做什么了吗?”

裴亦辞手中的筷子一顿,慢慢望向她,眼神却很是认真:“无妨,你何时想说了,再来同朕说也不迟。”

第五十七章

齐半灵怔了怔, 埋下头继续吃菜。

裴亦辞坐得离她很近, 一转眼就能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朵尖。

他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又夹了一块酱牛肉到齐半灵碗里。

就算类似这样的情景, 这些日子以来天天都在上演着,孙禄还是有些不适应。

夭寿啊, 他家主子什么时候会主动照顾人了!

孙禄心里嘀咕了一阵,还是朝负责布菜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让他们退下了。

裴亦辞向来不是多话的性子,只一个劲儿朝齐半灵面前的碗里夹菜, 一副势要将齐半灵养胖的架势。

过去的齐半灵从不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算在饭桌上,也是想说什么爱说什么便说的。

可现在裴亦辞一直替她布着菜, 她就算低着头, 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地心跳如鼓,脸热得几乎要冒出热气似的。

一时偏殿内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齐半灵看看面前被裴亦辞装满的小瓷碗, 想了想,夹了一块卤鸭放进了裴亦辞的碗里,转头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温婉:“陛下连日操劳, 午膳多用一些吧。”

裴亦辞低头看了看齐半灵为他夹过来的卤鸭,被切成小块的鸭肉上浇着浓稠的酱汁,看上去格外诱人。

他饶有兴致地望向身边的齐半灵。

齐半灵感觉到裴亦辞转头看着自己, 略有疑惑地也扭过头去瞧他。

见裴亦辞直直盯着自己看,齐半灵刚想问问裴亦辞怎么了,却见他的手朝她的脸颊伸来。

齐半灵还没反应过来,裴亦辞的手已经抚过了她的脸颊,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过去,她的脸上微微发痒,脸热得更厉害了。

“你脸上沾了酱汁。”

裴亦辞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齐半灵一愣,忙拿过帕子擦了擦唇角:“多、多谢陛下。”

她有些生疏的模样落在了裴亦辞眼中,他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齐半灵大病初愈,怕消化不了,不敢吃得太饱,裴亦辞帮她夹的菜也都是果蔬为主,她吃完碗里的菜,摸了摸肚子,差不多就饱了。

见齐半灵放下了筷子,裴亦辞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孙禄见状,连忙招呼宫人上前伺候他们漱口净手。

用过了午膳,齐半灵有些局促地望向裴亦辞,正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裴亦辞望了她一眼,道:“朕建章宫还积了不少折子,你便先歇着吧。”

齐半灵悄悄松了口气,垂眸谢了恩。

裴亦辞的目光从她乌黑的发顶掠过,本想抬腿离开,却迟疑了一下,回身又对她说道:“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不必顾忌太多,更不必事先来回朕,尽管放手后去做。就算有什么纰漏,有朕替你扛着。”

齐半灵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品出这句话里的深意,就下意识问他:“陛下如此信任臣妾?”

裴亦辞眉目舒朗,脸上神情难得柔和了起来:“我一向信你。”

没等齐半灵回过神来,他便大步离开了偏殿。

裴亦辞出了门,齐半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临走前的这番话,脸上又腾地一下烫了起来。

倚绿让人收拾了偏殿,便独自推着齐半灵回了寝殿,见她脸上的飞霞还没散去,忍不住揶揄:“姑娘怎么脸这么红,且让奴婢去请应姑娘来看看,别是又发烧了。”

“你也编排我!”

齐半灵气得作势要掐她,倚绿忙捂嘴笑着躲过。

倚绿和齐半灵笑闹一阵,看着自家姑娘羞红的脸,心里也慢慢放下心来。

有些事,果然还是早些说开了更好。

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早些让大姑娘去和陛下禀明原委,何苦还让姑娘入宫之后受这么些委屈。

待两人安静下来,倚绿又想起早上去浣衣局路上见到的事儿了:“姑娘,您还记得早上,咱们在浣衣局外那条小道上看到了豫嫔娘娘么?”

齐半灵自然记得。

倚绿刚回来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不过当时周围人多,齐半灵便没多问什么。

现在倚绿提起了,她便让倚绿细细和她说说。

“奴婢跟在豫嫔娘娘后头,见她脚下匆匆,便追上去问她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豫嫔娘娘便说,是闲来无事到这便散步来了。”

倚绿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脸上露出了些许迟疑,“只是奴婢瞧着,豫嫔娘娘眼角犹有泪痕,似乎是才哭过的样子……”

齐半灵愣了愣。

自打她入宫之后,便知道豫嫔是个不爱争先出头,知礼娴静的性子。这些并不是她表面营造出的样子,和她接触多了便能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恬淡的人。

几月前齐半灵刚接手六宫账目的时候,就发现宜妃大抵是欺负豫嫔无宠,在她的吃食穿着上克扣了不少,也不知这些日子,豫嫔是怎么度过去的。

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便传来了六局尚宫,严令禁止她们克扣妃嫔份例。

有时她太过于不争不抢,经常会让人忘了后宫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齐半灵担心那些六局的老滑头阳奉阴违,私底下去扣豫嫔的吃穿,还单独宣召豫嫔到她宫里来问过话。见她如此重视,那些滑头们才不敢怠慢。

只不过,豫嫔既闲逛,不去御花园赏花,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要知道,浣衣局旁边也是宫内那些做杂役的小太监休息歇脚之处,平日里不说是宫妃,就连主子身边有头脸的奴才都不爱往那边去的。

听倚绿的说法,她还哭得厉害,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豫嫔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母亲也是名门之后,从小必然也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齐半灵也不想眼看着她遇到了难处还袖手旁观,略沉吟了一下,便道:“一会儿我们去豫嫔宫里瞧瞧,看她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倚绿对这位安安静静,从不兴风作浪的豫嫔娘娘也挺有好感,更何况,她今天的样子着实有些惹人生怜。

听齐半灵这么说,她便蹲身应了下来。

齐半灵和倚绿说完了这些,倚绿便扶着她上.床躺着。

齐半灵睡平后,倚绿替她掖好了被子,起身想将帷幔放下,却听齐半灵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姐姐如今准备得如何了。”

越王不久前奏称,两月后便是他父亲,老南中王亡故三十年的忌日,他想乡祭祖。

这样的奏请,陛下自然不能驳回,便允了他回乡的请求。

越王倒也乖觉,留下了越王妃和几个儿媳,只带着几个儿子孙子一道南下了。

齐半灵当时一听倚绿提起这茬,就觉得不对劲,联系起近来越州那边的动静,这位越王可真是野心不小了。

只是齐半灵想不通,明明越王在大都好好做个王爷享享清福,毕竟有从龙之功在身,裴亦辞也不会真拿他如何。原本相安无事,裴亦辞也没露出分毫要削藩或是针对越王的样子来。好端端的,越王怎么突然等不及要造反了呢?

不过看样子,裴亦辞对越王的小动作早有准备,已经暗中调度了精兵良将,若是越王真敢轻举妄动,便能立马南下平叛。

他也私下复了齐浅意当年的官职,越州那边一有动静,齐浅意便会随着大军出征了。

因为近来忙着筹备,齐浅意都没时间进宫看望齐半灵了。

齐半灵原本对姐姐很有信心,可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时间拖得越是久,她便越担心。光倚绿在的时候,就听齐半灵颇为担心地提起姐姐好多次。

倚绿隔着床幔看着齐半灵模糊的面容,安慰她道:“姑娘放心,大姑娘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了,她功夫高深,又是有亲卫的将领,一定能凯旋的。”

齐半灵莞尔:“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

只不过……越王此人诡计多端,又极擅长用兵,是个难缠的对手,更不用说他对南中的地形了如指掌,在战场上必然是有优势的。

齐半灵没对倚绿说起过这些,可她这几日想起这些就有些日夜难寐起来。但毕竟齐浅意和那些将领都是战场上拼杀过得,这些事情懂的也比她多,她能想到的,齐浅意他们必然也能想到。

就这样挂心着齐浅意,齐半灵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见时辰不早了,她便让倚绿进来替她穿衣梳妆,去了豫嫔宫里。

豫嫔身边的宫女显然是没想到齐半灵会突然过来,迎出来行礼的时候脚步都是急匆匆的。

倚绿清了清嗓子,问那宫女:“这位姐姐,豫嫔娘娘可还是在午憩?”

那宫女神色有些闪躲,只道:“我们娘娘午后便出去闲逛了,现下还没回宫呢。”

又是闲逛?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既然如此,待豫嫔回宫之后,劳烦这位姑娘去和她回禀一声,就说本宫来过了。”

齐半灵朝着这个宫女微微一笑,等那宫女躬身应下后,便让轿夫抬着肩舆往回走了。

刚拐过一条长街,却听齐半灵忽然开口:“不急着回去,先去浣衣局。”

轿夫领命,又朝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倚绿一怔,转头看着肩舆上的齐半灵,稍一思索便回过神来了。

豫嫔这成天地“闲逛”,必然有什么秘密。

那些轿夫抬着齐半灵到了浣衣局前的长街,齐半灵便叫了停,让倚绿扶着她上了轮椅,由倚绿独自推着她拐进了早上遇到豫嫔的那个小道。

刚走进去没多久,齐半灵和倚绿就听到一阵争执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倚绿脚下一顿,还是推着齐半灵朝里走去。

却见豫嫔沈婉正流着泪拉扯着一个穿着低阶太监服的高个子太监,不知在说什么,那太监似乎面有不耐,想要把袖子从沈婉的手里抽出来。

两人拉拉扯扯一阵,听到似乎有声音传来,下意识想躲起来,却没想到一转眼,就看到倚绿和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突然感觉某人,绿绿的?

第五十八章

齐半灵并没有将豫嫔沈婉带回凤栖宫, 而是带着她到了御花园的澄心亭中。

随在齐半灵身边的宫人们看到齐半灵带着豫嫔从小道里出来, 都免不了有些疑惑。但是齐半灵带着豫嫔进了澄心亭之后,让他们远远退在外头,并听不见齐半灵和豫嫔到底说了些什么。

澄心亭除了齐半灵和沈婉, 只有倚绿和方才那个太监侍立在侧。

齐半灵看了他们一眼, 让沈婉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才问:“豫嫔, 现下只我们几个,你和本宫说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知沈婉还未开口, 那个太监已经跪了下来,朝着齐半灵磕了个头:“皇后娘娘, 是奴才大胆妄为, 纠缠豫嫔娘娘,还望娘娘降罪奴才。”

倚绿蹙了蹙眉:“主子们说话, 你一个奴才插什么嘴?”

沈婉神色淡淡, 并没有后头看跪在她身后的那个太监, 只对齐半灵说道:“娘娘,适才您也瞧见了,拉扯他的是我, 和他没任何关系。”

这两人都把事情朝自己身上扯,倚绿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太监,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沈婉, 最后才望向若有所思的齐半灵。

齐半灵沉吟了片刻,又问那太监:“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供职?”

那太监恭敬答道:“奴才韩临舟,现下负责西边宫苑的洒扫。”

齐半灵在渭州的时候,时常会去街上听说书,。

渭州天高皇帝远,说书人们也格外胆大,为了夺人眼球,说出来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她也曾听说书人说过宫里久无盛宠的宫妃和太监“对食”的轶事。

说实话,方才在小道瞧见豫嫔和这长相清秀的小太监在那里,她也不免朝这方面猜测了。

可如今看他们这反应,齐半灵倒觉得,事情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尤其是韩临舟这名字,甚至还有些像书香子弟的名字。

而且,韩临舟说起话来,也不像那些小时候便被送进宫的太监那般尖细,反倒更低沉一些,倒像是成年以后才入宫做了太监的样子。

沈婉抬眸,见齐半灵蹙眉沉思着,便又道:“娘娘,臣妾可以单独同您说几句话吗?”

齐半灵欣然应下,那韩临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倚绿扯着袖子退出了亭子。

待他们走远了,沈婉才望向齐半灵,认真道:“娘娘,方才您也瞧见了,的确是臣妾纠缠着他。若要降罪,只罚臣妾一人便好。”

“他……他已经够苦了,还望娘娘不要为难于他……”

齐半灵看了看沈婉诚恳的样子,默然。

良久,她才问道:“豫嫔,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