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杳没有回公司,叫司机直接把她送到明庭苑。
明庭苑是程杳的住处,她搬到这里三个月。确切地说,她回到C市三个月。C市并不是程杳的家乡,但她本科是在C大读的,虽然她脑子坏了,记性差了,但对这座生活过四年的城市多少还有一丝熟悉感。
程杳的公寓不大,六十平的一居室,屋子里是灰白色调的,家具不多,看起来空落冷清。
程杳进屋后给助理张月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就看见外头下起雨,落地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她走过去站了一会,然后将窗帘拉上。
这时,有人打电话过来。
程杳接起来,听到俞美樱的声音。
“程杳,你在哪?!”俞美樱的嗓子很大,程杳听得耳朵痛,飞快地将手机拿远。
“在家。”程杳答着。
“卧槽!”俞美樱在电话那头爆起来,“程杳,你丫又放我鸽子!”
程杳皱眉,过了一会说:“我忘了,对不起。”
“你记的便笺呢?”俞美樱叹口气,语中的无奈隔着长长的电话线也能听出来。
程杳拿着电话走到沙发边,从手包里摸出棕色的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告诉俞美樱:“本子上没有,大概是记漏了。”
说完,她听到电话那头俞美樱又叹了一口气。
“程杳,我给你买的东西你还在吃吗?”俞美樱问。
程杳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应着:“嗯,在吃。”
俞美樱没话说了,程杳听到她在那边嘟囔,“怎么就没有进步呢……”
程杳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她觉得还是闭嘴吧。
挂了电话,程杳拿出笔,开始回翻短信和邮箱,大约花了十分钟将明天要做的事一项项记到本子上,然后将本子装好。
这是程杳的习惯。这样,她只要记着一件事就好。但是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比如今天她就爽了俞美樱的约。
还好是俞美樱,不是别人。
程杳有些庆幸。她知道俞美樱总是会原谅她的。
六点半,程杳开始吃晚饭。说是晚饭,其实就是两块切片面包。程杳知道要是俞美樱在,一定会从她手上夺下来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可是今天俞美樱不在,所以程杳安安心心吃完面包,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咖慢慢喝掉。
喂饱了自己,程杳洗了个澡,换了睡衣后窝到沙发上工作。
程杳是博美时尚创意部的,以前在香港,她只管文案,但到C市这个分公司后顶了创作总监的缺,所以现在文案和美术这两块都归她。
程杳不喜欢管人,她只喜欢胡思乱想做做文案混口饭吃,之所以接下这个位子,纯粹是被林颂声忽悠了。但现在程杳还不知道林颂声给她下了套子,她以为再坚持三个月林颂声就能安排人来接替她。
程杳把五个组长交过来的案子全部看完后,已经快十点了。
她合上电脑洗漱完就进了卧室,裹着薄毯子睡着了。
卧室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程杳去崇安路见Daisy品牌时装的负责人,谈完案子之后才去公司。到十梦大厦时,已经十一点半。她坐西区的电梯到十二层,一进工作室,助理张月就过来说沈潮在公司等她一上午了。
程杳听完就皱了眉。
张月注意到了,问:“总监要不要见他?要不,我叫保安员赶他走?”
程杳点头:“赶吧。”
张月应声去打电话了。
程杳没再管这事,径自去办公室拿了一沓材料到十一层走了一趟,跟客户部的负责人谈完之后就到了午饭时间。
程杳不喜欢吃饭。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吃东西,不管吃的是什么。不过,即使不喜欢,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跟别人一样到点进食,因为胃里需要装东西。
俞美樱说,“口腹之欲”在程杳这里只有“腹”,没有“口”。这话对极了。程杳很无奈,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十梦大厦下面就有吃饭的地方,中西餐厅、咖啡吧排了一长排。
程杳去了最常去的那家DRAME SHOP,要了一盘沙拉和一杯咖啡。
程杳很爱咖啡,每天都要喝很多,几乎当成生命之水。她喝不出味道,但能闻到咖啡的香气,很浓郁。自从戒酒后,她就改喝这东西,一喝就是五年,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想念酒的辛辣刺激感了。
一杯咖啡很快见了底,程杳意兴阑珊地扒拉着沙拉,一顿午饭无滋无味地吃了半个小时。
十二点四十五分,程杳吃完,喊了侍应结账。然后她摸出小本子,看过下午的日程就拿着手包离开餐位。但她走了两步就顿住。
不远处,一个挺拔英俊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程杳一瞬间很想像俞美樱一样吼一声“卧槽”。
这男人真他妈执着!
程杳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她记得昨天解释得足够清楚,实在不懂这男人为什么阴魂不散。是不是非要替他妹妹打她一顿才罢休?
这样想着,程杳又窜气了。她一窜气,心口就闷,闷得想砸东西想吼叫想骂人。
但这是公共场合,她得忍。
得忍。
程杳压着火,睨了陈觅言一眼,没搭理他。她从他身边走过时,陈觅言转身跟着她出了门。
程杳知道他在后头,但她没回头,没事人一样往回走。
陈觅言紧跟在后,步伐不疾不徐,走了一小段路,他突然朝着前面纤瘦的背影喊:“程师姐。”
程杳一怔,停下脚步,回首看他。
陈觅言走近,清黑的眼与她相视,眸子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
晴朗的天气,有薄淡的阳光,程杳迎着光,微眯着眼,睫毛颤了颤,很黑很长。她的脸很干净,没有化妆,白得晃人眼。
她的声音里全是讶异:“你喊我?”
陈觅言没点头,低目看了她一会,说:“我是陈觅言,C大05级经管学院陈觅言。”
他的声音有些低,像怕她听不清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晰缓慢。
“陈……觅言?”程杳皱眉,脑子里有点印象,却不清晰,清秀的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迷惘。
陈觅言双肩一震。
他看出来了,程杳不是认不出他现在的样子,她是忘了他陈觅言这个人。
这实在有些打击人。
陈觅言攥紧了手,默不作声,程杳想了快一分钟,总算在脑子里摸出些影子,“……校辩队的?”
陈觅言眼睛微微一亮,似乎得到了安慰,对她笑了:“对。”
他声音温朗,深黑的眼清亮纯净,态度很友好。这让程杳莫名感到轻松,脸上的困惑和惊讶悉数退去,她朝他看了看,说:“你好像变了。”跟她刚刚努力回想出来的零星片段里的样子不太像了,不过都挺好看的。她依稀记得那时在C大陈觅言好像挺招女生喜欢的。
“你也变了。”陈觅言深眸熠熠,“好久不见,师姐什么时候来C市了?”
“才来不久。”程杳想起什么,表示歉意,“昨天的事……抱歉,我态度不好。”
“不,”陈觅言也想起昨天,认真道,“是我表妹的事连累你,对不起。”
“原来她是你表妹。”程杳笑笑,“真是巧。”
陈觅言也笑,眉眼生辉,“是啊,很巧。”稍稍一顿,他指着前面的十梦大厦说,“我也在那里工作,和你一栋楼。”
程杳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望向不远处,有些意外,“哪个公司?”
“启程国际。
程杳“哦”一声,皱眉想了想,模糊地记得他当年学的好像是工管。正想着,听到陈觅言的声音,“师姐……回C市之前一直在英国吗?”
程杳摇头,“不,这三年我在香港。”
“是么?”陈觅言的声音低下去。
迟疑几秒,他弯唇笑了笑,语气随意地问道,“那师姐结婚了吗?”
☆、记忆
陈觅言的话让程杳一愣,她清淡的表情僵了一下,转瞬又恢复成平静的样子。
“没有啊,我一个人。”她笑笑说。
“哦。”陈觅言面色平静,也低头淡笑了一下,似乎为问出这个问题感到些许尴尬,程杳也笑,“没看出你也有八卦细胞。”
“不是八卦,”陈觅言手指摩挲着掌中黏腻的汗,“那时在C大听很多人说过,似乎那是师姐当时的计划,我以为你一毕业就……”
陈觅言没有说下去,但后面的话程杳心中了然。她偏头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心中寡淡得跟舌头一样没滋没味。“是么?”她说,“我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陈觅言无法判断她说起这个话题时是什么心情。
“程师姐。”
程杳移回目光,有些晃神,“嗯?”
“很高兴再见到你。”陈觅言微微一笑,脸容清隽。
程杳看了一眼他伸过来的手,干净、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程杳忽然有几分恍惚,残缺的记忆里一个模糊的片段逐渐清晰。
她终于记起是什么时候真正认识陈觅言的。
程杳大三那年,陈觅言来到C大。隔年四月校园辩论赛结束,校辩队的招新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第一次新老交流会,程杳也去了。
那是决赛后程杳第一次见到陈觅言。他是新生辩手中的翘楚,又有一副好皮相,上了几回辩论场,名字就在C大传开了,那年来参加校辩队招新面试的女生比往年多了一倍,C大辩手圈里称之为“陈觅言效应”。这样的人,程杳想不注意都难。
交流会在文睿楼西区顶层的小教室进行,程杳那天有考试,去得很晚,她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挑了个空位坐下,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讲台上的陈觅言,挺拔隽秀。他正在做自我介绍,身后的黑板上有三个潇洒利落的粉笔字:陈觅言。
那时的陈觅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风华正茂,眉眼年轻朝气,但他的性子却偏沉静,与那些聒噪活泼的男生比起来,无端地透出几分疏离感。
陈觅言的介绍很短,两句话就说完了。令程杳意外的是,他走下讲台后径自走到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程杳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桌子下放着一个黑色的包,显然,她来之前陈觅言就是坐在这里的。
陈觅言坐下后安安静静的,讲台上已经有下一位新生辩手上去讲话,程杳收回视线认真听着。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所有的新生辩手都介绍完了,这时校辩队领队宋少铭上去说了几句话,说到一半瞥见坐在下面的程杳,眼睛一亮:“啊,你们程杳师姐来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随着他的视线朝程杳看,程杳站起身,对众人颔首,又为自己迟到致歉,几个新入队的活跃师弟扬着嗓子朝她喊“程师姐”,安静的交流会突然热闹了,惯会调节气氛的宋少铭自然不会放过机会调侃,“你们几个小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面试时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全一个鬼主意,都冲着你们程师姐来的吧?”
几个男生脸红了,其中一个胆大的用埋怨的口气道,“师兄,都是男同胞,不要戳我们轮胎嘛!”
话音一落,大家都笑起来,宋少铭望着已经坐下的程杳,眯眼笑道,“师兄是提醒你们不要搞错了目标,另外,作为男同胞,我有责任告知你们一个事实——你们程师姐早就名花有主了,都死心吧!”说完这话,果然听见一片诧异和扼腕叹息之声,宋少铭安抚道,“依我看,你们正好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在广阔辩坛开疆拓土。”
众人又笑。
这个小插曲过后,交流会的气氛轻松不少,接下来就是自由交流的环节,新生辩手可以随意找前辈辩手交流,环节一开始,就有几个新生围过来,陈觅言却在这时从后门出去了,程杳忙着回答各种杂七杂八的问题,并没有注意他,等一拨人问完了离开后,才看见陈觅言进来。
程杳心猜他大概嫌吵,所以出去躲了一会。
陈觅言在座位上坐下,将自己的包从桌屉里拿出来。
程杳没再多想,也开始收拾东西,刚才宋少铭递来的一份新辩手名单被她夹到那本《文化概论》里。放好了东西,她起身要走,却听到声线清浅的低音:“程师姐。”
程杳一愣,偏头就看见陈觅言站在那里,垂着头看她,修长的手朝她伸出。
“我是陈觅言。”他将话说完。漆黑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俊朗温和,程杳几乎要以为之前在这人身上看出的淡漠疏离感是她的错觉……
这样的旧事突然如此清晰地回到脑子里,程杳极诧异,隐约觉得大概是俞美樱整的那些补脑的玩意儿有了效果。如果俞美樱知道,应该会觉得很安慰吧。
失神之中,陈觅言温醇的嗓音拽回了她。
“师姐?”
“嗯,”程杳应了声,吸口气,温温道,“我要回公司了,你呢?”
“我也是,一道走。”
两人并肩走到十梦大厦,刚进大厅,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就灌入耳朵——
“程杳,你他妈又不带电话!”
彪悍的话音还没落,说话的人已经旋风般席卷过来,对着被震痛耳朵的程杳一顿凶狠数落,“我的大小姐,老娘说了一百零八回了,不管做什么,第一要事就是记得带手机带手机带手机!”吼完一通,目光一移,瞥见站在程杳身边的陈觅言,眼睛顿时瞪圆了,比钛合金还要闪亮——
“程杳你他妈找男人啦?!”
程杳:“……”
陈觅言:“……”
“啧,这帅哥成色不错啊,这脸蛋,这身材,妥妥的十分啊!”眉飞色舞的女人笑的灿烂至极。
程杳选择无视俞美樱的乱吠,对程觅言介绍道:“我表姐,俞美樱。”
“你好,我是陈觅言。”陈觅言很礼貌地伸出手。
俞美樱毫不含糊地回握他,满目含笑,连声音都荡漾了,“啊,你跟我妹很配啊,那啥,别跟我客气,对我妹好点就行!”
陈觅言没接话,俊颊却有些泛红。
程杳头疼,知道俞美樱又犯老毛病了,扯了扯唇,“他是我师弟,C大的,路上碰到了。”解释完,对陈觅言投去抱歉的一瞥,希望他原谅俞美樱的抽风行径,陈觅言对她笑了一下,表示理解。
“哦,师弟啊。”俞美樱笑容一收,“啧”了一声,再看向陈觅言时一脸惋惜,像看着一块从程杳碗里掉出的肥肉似的,恨不能掸掸灰再丢回去。
程杳不着痕迹地白了她一眼,侧了下头对陈觅言说,“我们先上去了。”
陈觅言微怔了下,随即应声:“好。”
互道了声再见,两人分道,各乘东西区直梯回公司。
一进程杳办公室,俞美樱就炸开了,满怀热情地追问陈觅言的种种信息,可惜程杳对现在的陈觅言知之甚少,只用一句“无可奉告”封俞美樱的嘴。
俞美樱恨铁不成钢:“咱能有点追求不?那种品相的男人,你忍心就这么放过?!不怕天打五雷轰?!
程杳平静地接了杯水递给她,“口水全糊我脸上了,渴了吧?”
“你丫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俞美樱愤怒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利落的黑短发一甩,“为了你姐我的终身幸福,拜托你能不能稍微上点心?找个男人试试能有多难?”
程杳没有说话,安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寡无味的纯净水经过舌头流入喉腔,凉凉的,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