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吗?”

她见他那么卖力,不太好意思地嗯一声:“还疼呢,不过也舒服一点儿了。”又低低弱弱地问,“你……可不可以再用力一点。”

言焓瞧她一眼,眼神微妙,但手上的力道却是加重了。

她嗷一声呻.吟:“呜,不要那么用力,很痛啊。”眼里泛水光,“你还是轻一点儿。”

他停下,侧眸看她,想提醒她不要那么说话,但最终只是要笑不笑地摸了摸鼻子,继续揉。

甄暖懵懵的,总觉他的笑不怀好意,可也琢磨不出哪里不对。

她只觉得他终于找到合适的力度,又或者药效开始起作用,身体里磨人的痒痛终于潮退下去。

“终于不那么又痛又痒了。”

但她很快察觉浴室门口出现了一道影子,高高瘦瘦的,一双沉黑的眼睛笔直望着她。

她顿时惊了一跳,慌地撇开言焓的手,从地上跳起来。动作太猛,睡袍松开,差点露出白白的半边胸脯。

她忙不迭捂紧袍子:“沈弋,你怎么这时候过来?”话完发觉不对,像被抓包一样。

她脑子发炸,想解释,可沈弋脸色并无不妥,只是略带戒备地把言焓扫了一眼,他穿着他的衣物。

天生说话慢的甄暖头一次语速飞快:“出了案子。我们被淋湿了,还要回去加班所以来换衣服。刚好你的衣服在这里么,就借他了。不然会冻坏的,还有好多工作呢。我的腿发疼,他帮忙摁一下。你,你别误会。”

言焓看甄暖紧张得颠三倒四的样子,没有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我没误会。”沈弋表情波澜不兴,看甄暖,“骨头又疼了?”

“唔。”她点点头,“现在好了。……我去换衣服,你倒杯茶招呼客人哦。”

“好。”沈弋顺从地答应,因她让他以“主人”的方式招呼“客人”。

他拍拍她的背:“去吧。”

……

换衣服时,甄暖奇怪。沈弋很信任她,且有绝对的自信,但不知为何,今天他不太对,有些紧张和防备。

这时,外边突然猛地一响,仿佛茶几推移,又仿佛拳头的声音。

甄暖吓一大跳,可衣服才穿到一半。

她尖叫:“言焓,沈弋右手废了,你别欺负他;沈弋,言焓今天生病,你也别揍他。”

声音瞬间没了。

她心急火燎穿了衣服跑出去,怀疑刚才是幻听,

茶几沙发整整齐齐,言焓和沈弋端正笔直坐在沙发上,手法一致地抬着水杯喝水,眼神一致地打量她,感到费解的样子。

言焓先笑了笑,问:“我哪里生病了,就因为刚才咳了几下?”

“……”甄暖傻了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他放下水杯,起身:“我去楼下等你。”

沈弋表情风波不动。

待他走了,甄暖解释:“有谋杀案,死者身份还不知道,要加班。”

“嗯。”

“刚才你……你们打架了?”

沈弋没答,去拿吹风机:“头发吹一下,别感冒。”

吹风机呼啦啦地吹,他长长的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一直等到快吹干,她问:

“沈弋?”

“嗯?”

“言焓就是和你有仇的警察?”

“是。”他回答简略,似乎心思都在给她吹头发上。

长发飘来飘去,她在热风下缩了缩脖子:

“什么事啊?”

“他认为我杀了他恋人,好像叫夏时。”

“怎么会?”

“她死的那天,我见过她。”

甄暖心里一咯噔:“你知道她死了?”

第37章 chapter37

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刮雨刷摇来摆去,外面的世界一下朦胧一下清晰。

言焓和甄暖都换了温暖的衣服,车厢内暖气很足,气氛却比之前清冷。

甄暖背脊笔直,如坐针毡。

她不可能因为沈弋辞去这份她喜欢的工作,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喜欢。

她也不可能因为工作而影响和沈弋的关系,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安全。

作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信仰,没有亲朋,也没有依附的人,这世上唯一能给她存在感和控制感的就只有工作和沈弋。

她不希望言焓和沈弋的交恶影响她和言焓的上下级关系,却也不愿意言焓始终怀疑沈弋找他麻烦。

眼看快到局里,甄暖开口:“队长……”

“嗯?”

“你和沈弋是不是有误会?”

“没有。”

“可你认为……”话说一半,甄暖明白了,言焓的“没有”意思是他很确定并非误会;既然不是误会,就不可以和解。

“队长,他不会杀人,更何况无冤无仇。”

言焓淡笑:“那时他给纪霆卖命,别说杀人,往地铁扔炸弹也会干。她与他们的确无冤无仇,是我的仇……”

他沉默一瞬,又笑了,重复,“是我的仇。”

甄暖语塞,

良久,道:“既然确定是他,为什么不把他绳之以法?”

言焓扭头看她,似乎被她的弦外之音激怒:“呵,如果我有决定性的证据,你以为他会活到现在?”

更因他有种说不清甚至无法解释的执念,夏时还活着。却因十年前的那场阴谋,被处理得人间蒸发了。

他清黑的眼睛里突然闪过野性的光,甄暖着魔般被攫住,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电光火石间,回响起他说“死生随意,无牵无挂”;

她蓦然发觉:他活着,就是为了杀一个人。终究一天,他会变得极其危险。

她张了张口,略微胆怯:“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证据正是因为他不是凶手。”

言焓打着方向盘,奇怪地笑了一下:“沈弋认为,我怀疑他是凶手;但我本人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甄暖狠狠一愣,手心些微发凉。

“要么他是凶手;要么他协助了凶手,且一直隐瞒包庇至今。”

“你这样说有失公允,就因为他在那天见过夏时……”甄暖猛地前倾,脖子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激烈的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不要提她的名字。”

一声极低的警告,更像狠狠压抑着痛苦的祈求。

……

暴风骤雨拍打着车身,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甄暖捂着脖子,心跳停了好几秒。

世界都是安静的。她缓缓扭头。

雨刷器刮着玻璃上的水,路灯昏黄,照进车厢,洒在他白皙挺拔的鼻梁上。他的手死死掐着方向盘,头颅仰望,盯着玻璃外的瓢泼大雨。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似乎咬着牙,下颌绷出硬邦邦的弧线。

然而,只是一秒,他便垂下头;片刻前的戾气消失殆尽;有种被打败的颓然。

他极浅地弯了弯唇角,语气平和,嗓音却沙哑,缓缓地说:“不要提她的名字。谢谢。”

一切克己而有度。

雨声大得铺天盖地;

甄暖垂头,蔫蔫地说:“抱歉。”

“和你无关。”他嗓音很轻,“你放心,我和他的私怨,和你的工作没关系。”

“谢谢。”甄暖咬咬嘴唇,“可是队长,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了沈弋,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有多了解他?”言焓突然问。

甄暖一愣。

她和沈弋应该很熟。9年前,她从车祸里醒来,只认识他,是他的甄暖。她不记得他,只能从过去的照片日记和信件里看到她与他的亲密。

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惶恐,她依附着他生活,学习,出国;他背景复杂,为保护她,不让她接触他的另一面,把她护在安全罩里,不许任何危险的东西接触她。7年前,他身边杀机四伏,她被送去国外,过着最无忧最公主般的生活。

她对他从陌生戒备慢慢变得重新接受,她以为这就是正常的轨迹。

可此刻面对言焓的问题,她陡然又生空茫之感。

而更多的是对这问题本身的反感,她有些生气,反驳:“很了解,至少比你了解。”

“是吗?”他语含轻嘲,“我和他打交道十几年。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和谁有仇,对谁有恩,势力扩大多少,中了谁的招,给谁使了绊子,我一清二楚。”

甄暖捏着拳头,真恨他说话那么毒,总是一针见血。

“刚才你说让我别揍他,因为他手废了。你一定不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废的。他不会跟你说实话。”

言焓再度摸了一下口袋,没有烟;

这让他情绪不太稳,有些烦躁地把车窗落下一条缝。

冷风冰雨扑进来,雨滴甚至打到甄暖脸上;他的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却没感觉。

“9年前她失踪的那天是腊八节,正巧那天沈弋废了一只手。我就知道,”言焓扭头看她,惨白的闪电衬得他的眸子漆黑晶亮,闪着一种病态的胜利感,

“沈弋的手是她废掉的。她就是这样,很柔弱,只会拿手术刀;可如果有谁欺负她,她会狠狠让那个人吃苦头。”

他唇角一弯,有些邪气地笑了,是骄傲,亦是自负,“阿时就是这样的女孩。”

就是这一刻,甄暖看到了言焓的笑容,乍一看很狠厉,可从唇角到眼底埋着浅浅的笑,风清月明,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又好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能把人化掉的温暖。

她以为,他真的很喜欢笑,唯独只这一次发自心底。

甄暖扯扯嘴角,感慨他如此固执地坚守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信念;

他有他的怀念,而她亦有她的守护。

她昂起头,以同样的姿态维护她的那个人:

“很不巧。我也有种感觉,沈弋和这件事没关系。他的确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但我对他的了解足够让我相信他。”

“你一直喜欢这样催眠欺骗自己?”

“什么?”

“你多大了,27,28?公寓装成暖色,家里一堆玩偶抱枕,心理年龄低得不超过18岁,幼稚,不会和人打交道,极度缺乏安全感。

你和沈弋最亲密的时候是十年前,可惜你车祸不记得。这几年你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7年间你一直在国外,10个月前回国,2个月前重新在一起,至今没有亲密接触,没接吻,没爱抚,没上床,对吗?

这就是你对他的了解。”

他懒懒地勾起唇角,不无讽刺,“我说过,你真的很容易相信人。”

甄暖惊愕得瞪大眼睛,没料到他竟这样唐突无礼地剖析她的私隐;可偏偏他说得全对。愈是这样,她愈发羞耻愤怒。

风雨砸在车上像炸雷,天气这样嘈杂喧闹,他的话一字一句偏偏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你自己呢,你知道你的过去吗?他说你是跳芭蕾舞的,你想过你或许可能和他描述的完全相反吗?

车祸后你对自身定位很迷茫;你无法和任何人确定稳定的关系,包括老师同学情人;你真有你想象地那么维护他?还是你只是想维护你不稳定的精神世界,因为没有人和事能让你安心……”

“你混蛋!”甄暖气极。

突然,有人猛敲车窗。

甄暖立刻别过头去,肩膀气得在发抖。

保安小伙子穿着雨衣探身看:“不能在这儿停车。” 手电筒光照进来,“原来是言队啊,来加班吗?”

“嗯。”言焓发动汽车,“你辛苦了。”

车厢内一片死寂,甄暖脸色差到极致,到了地下停车场,车还没停稳,她便推开车门,飞跑而去。

……

甄暖气汹汹地回到办公室,憋着一肚子的气迅速而利落地换衣服戴手套提尸体,也不等小松回来,就自个儿拉开尸袋准备验尸。

“验尸必须有第二人在场,你想违规操作?”此刻她最讨厌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

言焓语气散漫,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为意了,可她仍介怀得要死。

“你现在不也在场,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头一次尖酸又刻薄,非把尸袋拉开,一个人极其费力地把无脸女尸搬出来。

言焓抱着手斜倚在门边,唇角浅浅地弯着。

没因她的话生气,反而有些好笑。

她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该是直来直往有气就出,碰她就咬的刺猬;而不是平日里那个怯弱躲避,戳她一下也呐呐惶然的兔子。

他关上门走过去,轻笑着调侃:“露出真面目了?”

“你……”她快给他气死,“这是我的地盘,你出去!”

“我好心帮着在场作证,你却不识好人心?”简直无脸无皮。

还暗讽她狗咬吕洞宾?

甄暖顿时想把手术刀戳进他胸口,把他解剖了算了!

……

……

甄暖花了足足三分钟做心理建设,让自己不要和言焓计较,不要带入个人情绪。

言焓坐去一侧的靠椅上,扭头望向7乘7的屏幕;直到看见甄暖的白手套出现在屏幕上,才回过头来。

解剖过程必须一直说话,让录音机记录;

言焓坐在身边,她还真有些别扭。

她把收音话筒拉过来,语速平缓:“11月7日,凌晨5点01分,C-Lab第二解剖室,病理学研究员甄暖,死者未知,女性,身高165cm,体重49.5kg。

衣服湿透,干净……”

室内安安静静,她静下心来,慢慢地检查,很久才说一两个字,“无破损。……

口袋内无异物。”

言焓的目光冷静而锐利,一直跟着她的手走,在监督她有无遗漏。

衣服上没什么可提取的线索,除了几截湿漉漉的草梗,目测和抛尸地一致。

“枯草梗需要与抛尸地进行对比化验。”

甄暖剥掉死者的衣物,装进证物袋。随后取了指纹,又给鞋子、脚掌和牙齿做印模。

死者浑身赤.裸躺在解剖台上,甄暖拿刀小心翼翼地剃去她的头发。

由于死者一部分脑骨碎了,只有头皮勉强维持着,坑坑洼洼,甄暖必须极其小心细致。要把头发剃干净,不留发茬,又不能破坏头皮。

是考刀工的技术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