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精神高度集中,花了十几分钟才把头发全剃下来,不觉身体都发热起来。她拿手腕擦了下额头,把头发装袋时,发现了异样:

“死者的发丝之间有……”她刚要拿镊子夹,被言焓拦住。

他起身,在头发旁铺上标尺,照了照片。嘴上倒是什么也没说。

甄暖顿感无声的责备;

她偷偷抿了抿舌头,把尸检台上的摄像头拉过来,夹起发丝里的异物细细看:“这好像是……”

她一时看不出这晶莹透明大小不一的碎屑是什么。

“玻璃。”言焓望着她身后的大屏幕说。

面对他的“点拨”,甄暖闷不吭声,把头发和玻璃一起装进证物袋,贴上标签,别扭地说:“不明物质,送化学实验室。”

言焓散散地笑,没说什么。

甄暖开始观测尸表:“面部损毁,无法辨识,脸部皮肤破烂;顶部多处伤痕挫伤。”

她抬起死者的下巴,

“咽喉处有浅色挫伤,为旧伤。”目光下移,“□□四周有不规则掐压型挫伤,旧伤。乳.头附近多处咬痕,新旧皆有。硅酮橡胶模提取咬痕。”

言焓不经意垂了垂眼皮。分明说着不轻松的内容,可她说话天生轻柔缓慢,在凌晨寂静的封闭房间里听得格外柔顺安逸,软软弥漫过来,像天鹅绒。

甄暖微蹙起眉:“腰部两侧,大腿内侧,会.阴,膝盖……挫伤,咬痕,新旧皆有。”

她心略略一沉,分开死者的腿根,检查,

“宫颈三度糜烂,死前有性.交迹象。”

随即,她拿工具梳理并拔下阴.毛,装入袋中:“需分析是否混有他人毛发。”

又刮了一些稠液出来,涂在载玻片上,“需检查妇科病史。”

她要把死者翻过来检查,可力气不够;

看看言焓,他懒懒地靠在椅背里,肘架在扶手上,两指撑着脸颊,姿态散漫,一幅围观者姿态,没要帮她的意思。

甄暖不屑地哼一声,把死者的一只手臂摆到头边,一只屈肘放在胸前,外侧大腿屈起,然后抓住手臂和膝盖,稍稍一拉,沉重的尸体一下轻松翻起。

她赶紧抱住,把尸体翻了个身。

言焓弯了弯唇角,不吝啬地表扬:“懂得用巧劲,不错。”

甄暖心里又蹭蹭地冒火,好不容易才灭下去。

“死者背部后腰几处陈旧挫伤,臀部很明显。”一切再清楚不过,“她生前遭受了长期的性暴力。”

甄暖抬起死者的下巴;喉咙处很干净,没有任何伤痕,旧伤也没有。

这叫她些许费解。通常来说,性暴力会伴随着掐脖子。

有人推门而入,小松来了。

甄暖忽觉言焓很久没说话了,扭头一看。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子是笔直的,却静悄悄地垂着头颅。看不到脸,只有乌黑凌乱的碎发,和长长密密的睫毛。

这样的姿势看上去多少有些柔弱。

坐着都能睡着。

这一瞬,只有窗外隐约的风雨声。

小松轻叹:“队里的人跑了一整天,接下来还要更苦。”

甄暖不知道是不是疲惫让他今天脾气格外硬。她收回目光,低了声音:“继续工作。”

两人一起检验死者身上的新伤,即影响和造成此次死亡的伤痕。

对普通警察来说,要分辨尸身上各种伤痕的类型、形成原因和时间,有一定难度;他们偶尔会分不清尸斑和伤痕,像这具尸体就有很多尸斑,看着像被人打了。

“老师,死者的尸斑全在身体右侧。她死后可能一直侧躺着。”

甄暖走过去看。

死者脖颈右侧暗红,右手臂上端惨白,手肘处一团暗红尸斑;

从侧面看,腋下、腰部、膝盖暗红;侧肋、盆骨惨白;右大腿和小腿的侧面则红白交替。

“老师,这是移动尸体后重新形成的尸斑吗?”

“不是。”

“为什么?”

“你看现场的照片。”甄暖摁一下按钮,显示屏上播放出一串照片,“看到死者侧躺的姿势没?”

照片上,死者面向右边,侧躺在公路旁,双脚笔直,左腿自然地垂在右腿前。

“为什么会形成尸斑?”

小松答:“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在重力作用下坠积到尸体的低下部位,造成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充血。”

“正因如此,尸斑不会在尸体与硬面接触的部位形成,因为力量压迫会阻止血液聚积。”甄暖说,“比如仰卧时,尸斑会出现在后颈、腰部和大腿,却不会出现在头和屁股。因为那里被压住了。”

小松看看尸体上的红斑,再看照片里死者的躺姿,恍然大悟:“如果是抛尸现场的姿势,死者右腿的侧面被压住,无法形成尸斑,应该全是白色。左腿的小腿压住了,也是白的,但大腿可以形成红色的尸斑。”

“对。可你看,事实是死者右腿侧面红白交接,;而左腿的大腿小腿都是白色。

照这么看,形成尸斑的姿势应该是,左腿大腿小腿的内侧被压住,无法形成尸斑,全白;

右腿的被段状物压住一截,红白交替。”

小松揉揉脑袋:“她侧躺的地方不平坦,压着一个和腿上白色痕迹一样宽的阻碍物?”

甄暖弯弯唇角:“你没发现这条白色宽痕刚好和她的手一样粗吗?”

小松一愣。

她示意:“帮我把她的上身扶起来。”

小松照做。

甄暖把死者的腿屈起来,大腿和小腿上的白痕接成一条直线。她跪到尸检台上抵住死者的脚,把死者的手环抱住她的双腿,她的手臂刚好和那条白痕重合。

小松惊道:“死者抱着自己的双腿侧躺在地上,这就是她死后保持的姿势?”

“对。不会本人形成,而是凶手摆的。”

小松疑惑:“凶手为什么要把她摆成这种姿势?会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意义?”

甄暖读书时辅修过犯罪心理,又想起最近苏雅的表现,缓缓道:“胎儿的姿势是最安全的,把死者摆成这种姿势或许是凶手在忏悔,有愧疚。”

小松很赞同:“甄老师,你太厉害了,这也懂。”

“呵。”

一声轻轻的笑晕开在安静的解剖室里,沙哑,含着几分慵懒,几分轻嘲的笑意,

“不是愧疚,是行李箱。”

作者有话要说:不喜欢动物和养猫是两码事,猫是夏时的,他能不养着?

第38章 chapter38

甄暖顿时像被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地发烫。

行李箱?

她脸皮薄,言焓的轻笑叫她难为情极了。

小松却没听出来,道:“对啊,真厉害。不过我觉得,犯罪心理也很神奇。”

“是的。”言焓宽容地表示赞同,“让我想起九几年,FBI不顾州属警方建议,用犯罪心理将嫌疑人误判为白种人,让黑人凶手多杀了一批无辜少女。”

甄暖今天憋气够了,顶嘴:“我的推测或许不对;但你怎么确定是行李箱?”

“你那是猜测,不是推测。”

甄暖不吭声。

他上前从她手里拿过手术刀,指指死者的大臂:“尸斑坠积过程中,被压住的地方是白色,有压痕。”手术刀下移,滑到小手臂,

“但小手臂没压痕也没尸斑,为什么?”

甄暖急道:“她蜷缩侧躺着,大手臂压在地上,小手臂抱着腿,竖着,当然不会有压痕和尸……”

她瞬间惊得哽住。

人死了,哪里会自主地抱着自己?她的小手臂会垂下来形成尸斑和压痕。除非有什么困住她的手让她无法自然伸展。

言焓见她满脸通红,知道她想通了。

他脸色敛了半分,语气微凉:“工作时记得三思而后言,不要赌气。”

甄暖脸红得滴血。

她暗恼自己竟负气工作,知错了。她努力调整了心态,问:“为什么一定是箱子,不是别的束缚物?”

他随意抛出两个字:“经验。”

甄暖:“……”没办法交谈了。

言焓再次指向死者的身侧:“髋部和大臂压着地面,是白色。因为太白,很难看见这两个浅浅的凹痕。”

甄暖凑去细看,白白的眼花。

她转头看大屏幕,由于偏了角度,反而很清楚。大臂和髋部有两条笔直的凹痕,方向不一,粗细相当。

她愣了,重新和小松把尸体扶起来摆成环抱的姿势。当死者双腿屈起手臂抱住自己时,两条凹痕平行了!

“这是行李箱内层的两根拖杆?”

“聪明。”

“……”

甄暖想反驳说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经验,在刑侦中是一种无法描绘的本领。

她没有怄气,只佩服他毒辣的眼睛。难怪年纪轻轻就当队长。

甄暖别过头,把刚才的发现记录下来,不动声色地深吸好几口气,稳定了心情继续检查。

她着重查了死者两边的手掌手指和手臂:

“手腕有旧伤,有自杀倾向;但并没有防卫型伤痕。”说明两种情况:死者没有反抗,或者,来不及反抗。

没有反抗信任凶手,或者,失去了反抗能力(睡眠?药物?)

来不及反抗凶手瞬间制服或击毙死者。

“左大臂外侧有一处挫伤。这个……”她忍不住轻呼,“太好了。有人打过她,在她手臂上留下了花纹。”

小松一看,左臂上一块螺旋形间隔很粗的青痕。

“宽2.6cm,长4.8cm。”虽然青色有所扩散,但花纹仍清晰可辨。

甄暖为了确认,切开一小块表皮到显微镜下观察:“新伤,形成时间不长,应该发生在死前不久。只在皮肤组织的最上层,没有下扩,可以反应施虐器具的外形。”

说完,她无意识看看言焓,他又坐回椅子里了,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赞许,仿佛这是她应该做到的。

小松:“这么说,死者被一个印有粗螺旋花纹的鞭子或棍子打过?”

“不是。”甄暖摇头,“死者应该穿过一件印有粗螺旋花纹的衣服。”

小松愣了愣,心生赞叹。

甄暖转身把刚才剥离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翻看:“没找到,这些不是死者死亡时穿的衣服。”

言焓在闭目养神,只觉黑暗中,那个絮絮叨叨又异常柔软的声音听着还真舒服。

“死的地方应该在室内。人死后会尸僵,如果不在室内,凶手很难在短时间找到合适死者的衣服替换。尸体僵硬后,衣服就很难穿上去。”

小松:“那之前她穿的什么,贴身的衣物怎么会有这么粗大的花纹?”

安逸的环境瞬间消失,言焓一下子睁开清黑的眼眸。

他眸光一挪,落到淡蓝色的屏幕上,盯着惨白皮肤上粗粗的螺旋纹看了几秒。他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出去:

“关小瑜。”

甄暖看一眼挂钟,凌晨5点半。

“我让小松发一张照片到你电脑上,是浴袍的花纹。你尽快把花纹细化出来。”

小松听了,不等吩咐便乖觉地脱下手套,开电脑发邮件。

甄暖更是张口结舌,又看看那个花纹,可不正是浴袍!她几乎要震惊于他的“经验”,又或者,联想力?

言焓很快打通另一个电话:“侦察员们7点出去走访,先不用一个个查客人。56个农家乐,23家宾馆酒店,10个度假区,让每家拿出客房的浴袍拍照带回来。”

对方很激动:“太好了!没有死者面貌本来很难查,这下能大大减少工作量,不用大海捞针了。言队,跟你办事就是轻松。”

言焓朗朗地笑出一声:“不是我的功劳,是新来的法医小姐。”

甄暖的心突地一磕,又因受之有愧而再度脸红。

她局促地看过去,他并没看她,椅子转过去一半,只有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

她对小松道:“准备解剖了。”

小松已发完邮件,戴上手套过来辅助,问:“Y型切法吗?”

“嗯。”甄暖拿起手术刀,熟练地从死者两侧耳后下切,经胸腔一路切到腹股沟,几乎没有停顿。

小松不经意瞪大眼睛。

言焓亦看在眼里。

她的基本功和刀法相当出类拔萃,能媲美外科医生。刚才剥头发时也是这般,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干干净净的。

切开尸体后,甄暖很快发现几处外部检测时看不清的皮下青肿。她对伤处组织一个个采样,分门别类仔细检查描述,用语音视频记录。

死者体内并没发现重伤和断骨,死前挣扎不剧烈。

甄暖切开胸骨,把器官取出来递给小松观察记录和拍照,取切片待检验。她边手术边交代:“留做病理分析,更准确地确定死亡时间。”

“嗯。”

又打开胃部:“胃里的食物尚未完全消化,一起检验。”

随后,甄暖抬起死者的头颅,把所有的伤痕统计、描述、测量、拍照、并尝试提取伤痕边缘沾染的异物,那通常是凶器留下的痕迹。需专门的伤痕分析,确定凶器的大小材质等等。

“这里……”她从死者头顶的撕裂伤里夹出一粒极小的红色不明碎片。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观察和提取完毕后,是开头盖。

她沿着耳后的切口下刀,切去头顶。

言焓静静看着,连做切片的小松也忍不住抬头望向视频墙里放大的手术过程。

她的动作太干净漂亮。

剥离头皮时,走刀游刃有余,不伤骨头和皮肤,更不让血肉残存于头骨之上。

四周落针可闻,只有刀片割过头皮和头骨的悉窣声。

言焓的目光渐渐从她的手挪到她的脸上。

她拧着眉心,皱着小小挺挺的鼻子,十分严肃地抿着嘴。

言焓稍稍走神,想起夏时学医时手术课总能拿满分。

记忆里,阿时的手,纤细,修长,白皙,漂亮;

他一直清晰地记得她小手的触感:柔软,小巧,清凉,异常的温柔;会紧紧抓住他的手,会轻轻捧住他的脸,会迷蒙地攀住他的背,会生涩地抓住他的……

言焓低头用力揉了揉鼻梁,半晌,重新定睛看向甄暖。

终于,头盖骨暴露出来。

她直起身子,揉揉腰杆,用圆锯沿着头盖周围锯割,把头顶撬开。

“顶骨塌陷骨折;枕骨、颞骨轻微凹陷;额骨骨折;鼻骨,颧骨,上颌骨粉碎性骨折……”

她继续查看脑髓和头盖内侧是否有损伤,取出部分脑髓做样本,待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