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费恩为了解决沈如磐是去是留的难题,翻出实验筹备阶段的资料。
资料数量惊人,查找起来十分费劲,看似在做无用功,但当费恩找到一份泛黄的手稿,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他带着手稿去见萧与时。
萧与时住在城郊的庄园别墅,别墅隐藏在绿荫深处,外观轮廓横平竖直、整齐有序,符合一个做学问人纯粹淡泊的心境。此刻已经夜深,前廊留了盏灯,灯光映出一地的素白色,增添了安宁静谧的氛围,也摈除尘世的喧嚣浮华。
费恩起初顾虑是否会打扰到萧与时休息,进去经过管家引见,见到萧与时正在黏合一只破裂的薄胎甜白釉茶瓷。
茶瓷薄似蝉翼,轻若浮云,可一旦破裂,修复工作就无比麻烦。这对需要花大量时间完成学术研究的物理学家来讲,未免有点奢侈。
费恩道:“你很久不修瓷器了。”
萧与时答:“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您找我?”
“嗯,和沈如磐有关。”
萧与时安静一秒,擦干净手,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带任何情绪:“我以为,我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但是沈如磐是很出色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我们应该为了她的职业生涯做一些大胆的尝试。”
萧与时闻言抬眸看费恩,说:“沈如磐是很优秀,但从竞技特点讲,她柔韧性太好,力量稍稍不足,又总是追求高难度的四周跳,所以经常发生运动损伤,日积月累导致现在身体崩坏。”
他的话难得这么长,稍稍停了停,语气微微一沉:“沈如磐是人不是瓷器,碎了,坏了,修修补补又能焕然一新。”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她的难题。”费恩把手稿递过去,“还记得这个吗?椎间盘假体最初的设计图。”
萧与时接过,眼前的设计图他有点熟悉,翻至末页,有一个签名:Cohl(科尔)。
科尔,费恩已经去世的儿子,也是萧与时曾经的好友、同僚。
两年前,实验处在筹备阶段,费恩向科尔提起椎间盘假体的构思,希望新假体的力学性能和刚度指标都更符合人的需要。
科尔仔细研究了椎间盘的生物力学,再集合椎间盘承载负荷的功能,画了张新假体的草图:双层仿生结构,高度是7毫米;内外皆用钛合金镀膜,实现高度稳定性。
那时费恩看一眼草图,摇摇头:“能实现高度稳定性固然好,但内外层都镀膜,会不会导致假体质量过重,不利于固定?”
临床上都是用钢钉强硬固定椎间盘假体。假体质量越重,越不好固定,也越容易对相邻脊柱造成压迫。
科尔被问住了。
当他和萧与时聊起这件事,萧与时只思考了一秒,便给出答案:“你低头看看你的鞋。”
科尔垂下头,目光落在他的牛津皮鞋上:两排鞋带穿在鞋孔中,交叉有致绑在一起,让鞋翼密合成一块鞋面。
孔、翼、面,依次对应钢钉、假体、脊柱。两者唯一的区别,是有无绳子(鞋带)。
科尔恍然大悟,在草图底下加了段注释。
“手术者需知:植入假体后,请在相邻的椎骨上钻孔,插入钢钉,而后从骨孔中引入绳索,拉紧,固定假体——这样的方法恰似系鞋带,鞋带和鞋孔之间既有张力又有弹力,张力固定假体,弹力减轻压迫,完美地将假体和人的脊柱密合在一起,实现高度稳定性。”
这个设计曾被列为重点实验项目,但不幸的是科尔意外去世,费恩大受打击消沉了很久。尽管费恩后来在萧与时的支持下重新推进实验,但他忘却了科尔的主张,这份手稿也被封存在资料库里。
费恩提起往事感慨万分:“我没有想到,科尔两年前的设计,能够挽救沈如磐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
萧与时沉默了好一会,却道:“科尔的主张有问题。这套设计从未应用在人身上,风险未知。”
“不试一试,怎知风险?”
“沈如磐便是风险。脊椎病可大可小,轻则行走困难,重则瘫痪——她现在遭遇重挫,难免行事激进,您不能也跟着头脑发热。”
费恩叹口气:“我并不是头脑发热,我只是尽一个医生最大的能力去救治病人。瓷器破损后,经过修复也可重获观赏价值;沈如磐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世界冠军,难道只能终身残疾?”
他压低语气再次恳求:“Hsiao,请你想想科尔。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乐意帮助这位走投无路的世界冠军。竞技体育就是想方设法突破人体的各种生理极限,哪怕在寻求突破的同时往往有伤痛相伴。”
一席话很在理,萧与时微微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气氛沉寂下来,偌大的别墅十分安静,除了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走表声是唯一的声音。
时间流逝,当一长一短两根针并在一起指向午夜12点,钟发出清亮的报时声:新的一天来到了。
萧与时开口,语气虽无波澜,但莫名松动几分:“这样罢,请您按照科尔的设计,重做一次体外标本测试,我们根据测试结果再决定是否给沈如磐实施手术。”
体外标本测试,是一系列复杂的临床测试,包括力学测试、摩擦磨损测试、动物测试、尸体测试。虽然耗时长,但是最能直接反映科尔的设计是否可靠有效。
费恩算了算测试时间和需要的人力物力:“没问题。整个实验团队加班加点,三个月能够完成测试。”
“太仓促,至少半年。”
“半年??这需要庞大的资金…”
萧与时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基金会将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支持。”
基金会,便是霍夫曼医学物理基金会。这是一个投资研究机构,将物理学、生物医学、计算机科学等众多学科交互融合,是应用物理的成功典范。
有基金会的支持,测试尚未开始,也算成功一半。
费恩稍稍放心,想起什么又问:“但是我们一句话,沈如磐就要多等6个月,她愿意等这么久吗?”
萧与时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坚韧的意志,是运动员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质。”
“…好吧,我联系她。”
*
几日后,沈如磐接到费恩的电子邮件,读完后心情复杂。
测试时间至少需要半年。运气好,她之后便能接受手术;运气不好,她空欢喜一场,并且得不到任何治疗。
她难以抉择,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回复邮件说同意。
合上电脑,她将脸埋在双臂间,无奈地叹口气。
她下榻的酒店离医院不远,在这之后,她隔三岔五便去费恩那里打听进展。费恩起初告知测试进行到哪个阶段,后来被缠的多了,叫她放松心情静待消息,测试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
也是,她天天等、天天问,时间才过了月余。
等待是如此漫长,为排遣内心的焦虑,她试着每天多散散步。
那一日,她又路过图书馆,犹豫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即将闭馆的缘故,这里没什么人,气氛静悄悄的,灯也只开一半,墙上那些学者的画像也似乎变得黯淡了。
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画中的萧与时。
他才华出众,五官又是那样美好,竟让她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这位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体物理学家,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也未曾将她的手术搅得一波三折。
可是,他偏偏出现了,还一字千钧。
…
沈如磐离开阅览室的时候,管理员推着手推车走来。她的目光落在了推车里的一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是德国作家歌德的自传式小说,以书信体的方式,将少年维特的暗恋情愫描述得细致入微。她不懂得这些,只觉标题十分贴近她现在的心情,便翻开书阅读。
“五月二十二日。春。
有时会恍惚感觉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梦,相信每个人都有这种体会。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盲目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哪怕违背自然规律也依然肆无忌惮…”
虽是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求而不得的情感,很容易勾起读者的共鸣。沈如磐破天荒地借阅了这本书,将它带回酒店细读。
书里的主人公说:“我心绪不宁,这既非恐惧,亦非欲念,而是莫名的狂涛,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
现实里的沈如磐,她心底埋藏的、对腰伤和测试结果的担忧,便随着文字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日子一天天地逝去,有些东西好像没什么变化,有些东西却又似乎变化了。
季节轮转,春去秋来,测试终于宣告结束。
出结论的那天,沈如磐早早地来到医院。
费恩还在开晨会,她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从随身背包里翻出《少年维特之烦恼》,捧卷阅读。
翻页时,书签掉落。她弯腰去拾,一阵秋风将它吹出去。她的目光追视,见到书签在空中飘摇,缓慢无声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肩上。
那人是萧与时。
秋天的早晨,空气丝丝凉凉,晨曦透过树木枝桠间的空隙投下来,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来路。他静立在路的尽头,细碎的光华照在他俊朗的脸上,从眉梢到唇角,都染上了几许少有的温和暖意。
沈如磐意外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与时也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刚才,她坐在木椅上,长发蓬松而自然地散开,额前几缕发丝被秋风一拂,轻柔地抚过白皙的脸颊肌肤。她浑然不觉,颔首低眉认真阅读的模样,竟有几分恬淡的学生气质。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她手中的书。她察觉到他的打量,下意识用手遮挡,但他还是看见了烦恼二字。
他拾起书签。
她坐着,他站着,当他倾身将书签递过来的这一刻,两人挨得比较近,以至于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冷调花香味。
他从她身旁经过,往脊柱外科的方向去了。
沈如磐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萧与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飞快地收好个人物品,来到费恩的诊室,却见门紧闭,只好立在外面偷听里头的动静。
“你来得真早,报告刚打印好。”费恩说着,将一份近两百页的测试报告交给萧与时。
报告旨在研究科尔的设计的可行性,因此使用了许多复杂的公式来计算相关力学指标。这样的报告读来十分烧脑,一时间诊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窸窣的翻页声。
许久之后,萧与时从报告里抬起视线,声音因为长时间不开腔有一点低沉:“有几个数据超出了我的预期。”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带着做学问人特有的否定。门外的沈如磐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心口猛地一揪,呼吸滞住。
费恩也同样一惊,又听萧与时道:“但仍在允许的偏差范围内。”
费恩长长地松口气,抛出最关键的问题:“测试结果显示科尔的设计没有问题,沈如磐可以接受手术。你现在还持反对意见吗?”
萧与时静默一会,合上报告:“我保留个人看法。”
这样的回答其实就是勉强同意。
费恩那颗悬了半年的心终于落地,庆幸之余,忍不住说出肺腑之言:“你一句话说要再测试,不只沈如磐多等半年,我们实验团队也焦头烂额忙碌了整整6个月——Hsiao,想要说服你真是不容易。如果我的年纪再大点,只怕要转去心胸外科,治疗心肌梗塞。”
门外的沈如磐听到这里,也是百感交集。这时从里面传出脚步声,她赶紧撤回到之前的长椅上。
为了掩饰,她翻开书阅读,装做从未离开过的样子。
萧与时离开诊室往回走,又和沈如磐相遇。
其实她伪装得很好——如果不是她脚下踩着书签而不自知,他几乎就要认为她一直老实地待在这里。
他从她跟前走过。
想起费恩的牢骚,他停了停,退回一步。
沈如磐虽然埋头于书本,但清楚地意识到萧与时去而复返。
又怎么了…好不容易松弛的神经再度绷起来。她满腹狐疑,一张沾有尘土的书签蓦地出现在她视野里。她一愣,顺着书签往上瞥,看见修长的手。
骨节清晰,指尖修剪得整整齐齐,食指指腹却有薄薄的茧子。这是常年伏案做学问的手。
萧与时将书签交到她手中。
偷听的事情被人拆穿,沈如磐尴尬地张了张嘴,没想到,他在她之前毫无预兆地开口:“第78页,最后一行。”
他说的是中文,语调不急不缓,吐字轻轻淡淡,带着清润醇和的质感。
她的心蓦然一动,抬起头看他。
偏偏就在两两对视的瞬间,他转开脸,再无言语、甚至再没有瞧她一眼便离开了。
她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等待他走远,将书翻至78页,看见这样一句话。
“我该走了朋友。祝福你。”
她怔住,瞅瞅手里的书签。
这个男人,还不算太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地雷和营养液,我很久不发文,现在又发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笑)。
凡留评赠送红包,以示感谢。
有读者问,物理学家是大哥,应该叫萧江? 没错,江、淮、沂三个字对应三位boy的中文名。只不过wuli物理学家不喜欢“江”字,喜欢“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所以就自己改名字了(囧)——这一个小插曲,会发生在女主去男主家里“约会”时作说明,现在先被作者菌剧透啦。
这一章6000字+,没有存稿真不是连载不起~连载不起~O(∩_∩)O哈哈~
第3章 春天还会远吗
沈如磐的资格终于确定下来。
由于她的手术方式十分特殊,而且是首创,费恩打算挑选最优秀的一线医护人员为她实施手术,并对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突发问题做周密的预案,确保万无一失。
如此一来,医疗团队要把可能影响手术结果的因素都预先排查出来,而沈如磐世界冠军的身份,也给团队带来挑战:所有人都希望手术成功而非失败。
这是一场对双方来讲都压力极大的考验。
手术前夕,费恩按照惯例最后一次给沈如磐做风险提示:“我们之前做的体外标本测试,只是在动物和尸体上进行的模拟测试,你是第一例人体临床试验。”
“不论是切除椎间盘,还是移入假体、用钢钉绳索做加固,全部步骤都有可能伤害到你的血管和神经,继而损伤运动功能。”费恩在纸上画了个示意图,确定她全都听懂才说,“你是职业运动员,如果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
沈如磐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怎么可能放弃,摇头说不。
“那么,你是否需要亲友陪同做手术?”
“没这个必要。”
“我建议最好请一位亲友陪同。尽管我们做过严格的测试,但是手术风险仍然存在,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那位亲友便是紧急联系人。”
费恩的提议客观理性,沈如磐出奇地沉默,许久后道:“我查过德国的法律,知道如果患者处在生命垂危的状态并且失去判断能力,医院无需亲友签字便可自行救人。我觉得我不至于那么不幸,假如真的不幸——”
她顿了顿,平静地交待,“请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
也许是住院部的气氛沉闷压抑,再加上费恩的话稍稍搅乱了意志,沈如磐晚上失眠了。
眼下凌晨1点,换成中国时间,刚刚8点。
她点开手机里的即时通讯工具——她很久不登录,几乎快要忘记密码。
不一会儿,手机滴滴答答作响,消息多得数不清,大部分来自联系人“母亲”。
她直接忽略。
还有很多消息来自联系人“陆楠”。她面露犹豫,还是点开阅读。
“我找了你很多次,你不在家,电话也关机。”
“我知道你心中憋着委屈,但请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你已经离开了吗?你究竟去了哪里?我们搭档十二年,感情深厚,为什么你在走之前就是不肯见我一面?”
…
虽是文字,沈如磐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对方满满的牵挂。她读完全部的消息,心里越发说不出的压抑,迟疑一会,终究还是把她的近况写成文字,发送出去。
没有收到回复。
她感到失望,轻轻浅浅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铃声大作,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陆楠。
她按下接听键,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遥远的质感,重重吐出她的名字:“如磐?”
沈如磐长期滞留在异国他乡,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孤单和烦闷。这声呼唤勾起一丝心酸,可她表面上只是不着痕迹地“嗯”了声。
“原来你在柏林。”电话里陆楠吐出这句便陷入沉默,仿佛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他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问:“我仔细读了几遍你发来的消息。手术看上去很特殊,万一失败怎么办?”
明明是关心的话,却踩到了沈如磐的痛点。
她生气了,脱口道:“这就是我不愿和国内保持联系的原因。所有人,包括你,要么觉得‘不可能’,要么觉得‘会失败’。陆楠,你以前和我搭档比赛时,面对再强劲的对手也从不认输,如今你却用最悲观的态度预测我!”
“这不是悲观,而是心疼。正是因为我们以前从不轻易认输,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把自己折腾得很辛苦。”
陆楠的反驳完全出乎沈如磐的意料,她张了张口,语塞。
几年前,她和搭档陆楠是花样滑冰双人滑项目的世界冠军,风光无限,备受外界瞩目。然而她胸腰椎压缩性骨折,随后出现了一系列严重的生理病变,即使勉强比赛,竞技状态也大不如从前,到最后不得不全面退出比赛。
国内的专家告诉她康复无望,建议退役;教练也觉得她复出的机会渺茫,希望她体面地结束运动生涯。
就当她茫然无措之际,领导考虑到新赛季的压力,突然宣布将她和陆楠拆开,并为陆楠另配女伴:童欣。
童欣是双人滑女选手中的后起之秀,不论是单跳能力还是滑行技术都非常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