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到房卡,回头寻她,却见她垂着脸,两手轻揉膝盖,神色难辨。

他问:“怎么了?”

她打住,站起身:“没什么。”

汽车旅馆和普通酒店不同,停车位与房间相连,一楼是车库,二楼是卧室,整体独门独户。萧与时订了两栋楼,先将沈如磐送到地方,和她说声再见方才离开。

走几步,不闻身后有动静,他转身回头,却见她依旧立在车库大门。

她吃力地往前跨一步,眉头深深皱起,随即扶墙止步。

萧与时走回去:“沈如磐,你怎么了?”他伸手挨上她的肩,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看起来难受极了。

萧与时正色道:“我去前台借辆车,送你回医院。”

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直到身体停止打颤,她开口,声音发虚:“不用折腾,我没事。”

两人之前有过肢体接触,当时她的皮肤温温的,现在却手指冰冷,完全没有走路出汗后的湿热,怎么可能没事?

萧与时的口吻变得严肃:“你是不是腰疼?”

她摇摇头:“我只是走了很远的路,又在沙发上坐太久,腿部肌肉骤紧骤松,突然痉挛。”

“痉挛?”

“我以前练习花样滑冰,频繁的跳跃训练导致两腿韧带严重撕裂,留下一点后遗症,有时是麻木,有时是痉挛…”她打住,即刻转开话题,“不好意思,我吓到你了吧。”

她身体难受反而对他道歉,萧与时看着她,眉心皱起。

他担心她吃不消长时间的步行,一路过来暗暗观察,见她步态正常便放心了,没想到还是有所疏忽。他应该更仔细些,比如她刚才坐在大厅轻揉膝盖,肯定是因为不适…

萧与时张口欲言,沈如磐却先一步说话:“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好多了。”

为证明自己恢复过来,她放开他的胳膊,连走几步,进入车库迈上楼梯。

其实她伪装得很好,如果不是楼梯台阶太多,她抬步时膝盖弯曲压迫到韧带、身体微不可见地晃动一下,他几乎又要被她骗过去。

萧与时浅浅地叹气:“沈如磐,你——”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朝他摆摆手,语气轻松:“我了解自己的身体,抽筋而已,休息会儿就能恢复正常。你折腾一夜也很辛苦,快去睡觉。”

萧与时未动。

他盯着她,见她若无其事走上楼梯的模样,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凝聚起来,似乎应该放手不管,又似乎做不到。

他安静阵子,向她走过去。

她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已被他打横抱起。

“我送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教授外冷内热…

第10章 你有没有欣赏的人(上)

不等她回答,他迈开步子。

他的左手抱着她的肩,掌心贴着腋下,另只手揽着她的腿弯,沉稳地抱着她。一楼到二楼共有24级台阶,每一次拾级而上,她在他的怀里轻微震动,而他吐纳的气息温温热热拂过她的面颊和耳朵。这画面,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想。

沈如磐的心中不是没有波澜,稍稍心猿意马,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她腿疼难行,萧与时抱着她送她回房间,只是出于好意。就像之前他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腕绕路避行,心思端正。再说比现在更暧昧的情况都发生过,他表现得无比正常…

沈如磐无言地瞅瞅萧与时。

楼梯道的灯是声控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光线是柔柔的月光黄,从他头顶正上方投落。他的眉眼、侧脸、唇角都染上一层阴影,表情看不清,但整个人的气质和平常并无异样,依然清淡疏离。

这样遥远的一个人,在寂静的寒意里给予她温暖,不是出于男女感情,而是因为修养极佳。假如遇到麻烦的人不是她,他也会提供帮助吧?

所以,当萧与时进入房间把她放到椅子上,不但未离开,反而对她说:“你走路出了很多汗,腿又疼,泡一泡热水澡有助缓解疲劳。”沈如磐压根没有把事情想复杂,淡定地点头:“好。”

直到等到热水放好,他还是没有走的打算。

他迎着她困惑的目光说:“我再借用一下你的手机。”而后他折身去了阳台,并从外面反锁阳台门。

也不知他拨通了谁的电话,只开头说几句,剩下的时间都是安静地听。

沈如磐见通话一时半会很难结束,挪步去浴室。

虽然有很多危险来自熟人作案,但萧与时怎么可能趁她不备突然闯进来?这样的画面只是想想,她立刻被自己弄得无语。

浑身浸泡在热水里,一身的黏腻感随之消除。她觉得舒服多了,两膝的疼痛亦缓解不少。

片刻后,她从浴池中起身。

满满一室的热气,地面及台面都变得湿漉漉的。她怕跌倒,伸手扶了下大理石浴壁,不小心将浴池边的洗漱用品弄翻,发出不小的声响。

萧与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沈如磐,你还好吗?”

他还没走?沈如磐惊讶,下意识扯过浴袍:“挺好的,我马上出来。”

“小心地滑。”他提醒。

她应了声,迅速整理好自己,打开门。

刚洗过澡,肌肤在热气晕染下白里透红,她的脸颊就像蜜桃,水嫩光滑。她信手盘起长发,几绺湿发恰好垂落在胸口的位置,贴着白皙紧致的锁骨。

萧与时将手机放在床头柜,抬头便对上这一幕。

他稍稍垂下眼帘,再度看她时,视线保持在她的脖子以上:“我刚和费恩医生通过电话,他让我给你演示一套运动按摩手法,有助于缓解韧带疼痛。”

原来如此。沈如磐是运动员,经常接受运动按摩,大方说声好。

他示意她坐到床上。

房间里暖气开的足,她穿得不多,浴袍底下春光旖旎。她犹豫拿什么东西遮挡一下,萧与时用条长毛巾盖住她的腿,既防止走光,也避免他的手直接接触她的肌肤。

他随后坐在床尾凳上,轻轻按压她膝关节周围,找到痛点,用拇食指腹做顺时针点揉。

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演示多,叙述少。沈如磐认真地听,也不多话。

房间的气氛很安静。

辅助按摩的步骤有点复杂,他的掌心扣着她的膝盖骨,细致缓慢运动几下,再从小腿肚一直捏揉到脚踝。

他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脚很漂亮。脚背秀气,脚趾纤细,可惜踝关节因为常年训练而微微变形。

萧与时打破沉默:“你几岁开始花样滑冰?”

“三岁。”

“这么小?”萧与时顿感意外,“三岁的孩子,骨骼和平衡能力尚在发育中。”

沈如磐颔首:“是挺小。但我的母亲说,很多著名的花样滑冰选手都是早早地接触花样滑冰,所以我也该这样。”

“你的冰鞋有合适的尺寸吗?”

他的问题有点多,像是有意闲谈,沈如磐也就配合地多说几句:“刚开始确实找不到合适的鞋,母亲一方面请人定制,一方面让我穿上厚厚的棉袜,一双套一双,把脚‘撑’大,然后对我进行启蒙训练。”

“这样做很伤脚。”

“可我那时不觉得辛苦,反而很开心。”

“为什么?你从小就喜欢花样滑冰?”

面对萧与时的询问,沈如磐想了想,诚实作答:“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觉得美。”

她说:“我的母亲是上世纪80年代的花样滑冰选手,虽然没有取得突出的成绩,但她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哪怕退役转型,也依然没有放弃上冰练习。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看着母亲滑冰。”

“冬天的北方冷得不行,但阳光一照,户外冰场闪闪发亮,冰鞋的刀刃也闪闪发亮。母亲的体态轻盈妙曼,在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美丽,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沈如磐说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新奇又美丽的东西,对年幼的我极具诱惑力,也是让我同意滑冰的原始动力。”

“然而,频繁的训练很快耗光了我的耐性,我有段时间特别想放弃滑冰,尤其是双腿韧带严重撕裂、被迫从单人滑转到双人滑的那个阶段。我总是问自己,滑冰的意义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母亲争夺冠军?”

那是一段特别灰暗的时期。她的双腿副韧带全部断裂,只是靠肌肉力量来控制动作。明明已经够苦了,母亲却觉得她不够卖力。

“后来呢?”萧与时问。

沈如磐看着他,稍稍停了停,继而认真地说:“后来我遇见了不错的搭档,也找到了答案。

“闪耀的体育馆,华丽的表演服,沁人心脾的音乐旋律,极具观赏性的冰上动作,无一不美;这些美丽的东西叠加起来,通过竞技的方式展现在观众面前,便汇聚成一个艺术精品、一场视觉和听觉的极致飨宴。”

“我想成为精品中的精品,也想带给观众更多更美好的飨宴。许多年后我老得滑不动了,年轻后辈回忆过去,说不定还记得我,记得我在职业生涯里对‘美’的追求,而不仅仅记得我是冠军,我是曾经的第一名。”

永远有人成为大奖赛、世锦赛、冬奥会的新晋冠军。但是,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成为沈如磐。

这是沈如磐的心声,也是她念念不忘的追求。

可是眼下她说破,萧与时长久沉默不予评论,她不禁怀疑自己话太多。

好端端的,她突然抛出长篇大论,他肯定觉得奇怪,说不定还会认为这是一个落魄的运动员的偏执。

沈如磐连忙改口:“抱歉,我——”

“我一直以为,你从巅峰跌落低谷,心有不甘,难免行事激进。即使那时费恩医生坚持为你实施手术,我始终持反对意见。”萧与时接过话。

他忽然提到过去,沈如磐一愣。

但她没有打岔,等待下文。

“我听完你刚才的自述,意识到你不仅是花样滑冰项目的世界冠军,也是‘冰上艺术家’。剥夺一个艺术家对美丽事物的追求,就像强迫一个科学家停止对学问的探索,十分残忍。”

萧与时看着她,缓缓道:“你应当有你的选择,我即便不赞同,也不该对你的选择理解肤浅。”

沈如磐听愣了。

她从巅峰状态到急转直下,再到飞来德国求医的整个过程,从未有人关怀过她的内心,更谈不上理解她的抉择。听到这样的话,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被打动了。

她苦笑道:“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确实心有不甘,孤注一掷来到德国,将手术视为最后的机会。同时我也明白,一个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极其有限,不论愿不愿意,终将谢幕…”

她的胸口泛起苦涩的滋味,咬了咬嘴唇,隔了两秒闷闷补充一句:“我是个平凡的人。我希望自己谢幕的那天,来得稍微晚一点。”

谈话至此,气氛稍稍变得沉重。

萧与时垂下眼帘,继续为她按摩。

他循序地按揉她膝关节内外的韧带,手指隔着毛巾与她的皮肤擦动。这样做有助于增加血流速度,改善因为抽筋而出现的麻木僵硬。

他的动作如此温柔细致,再开口时,声音低淡含蓄:“人的韧带就像弹簧,过度拉伸便会撕裂,勉强经过修复,弹性系数也会发生变化,留下后遗症。”

“从物理学来讲,减少不必要的机械磨损,可以维持机械动力。你要好好爱惜自己,避免不要的运动损伤,职业生涯方可延长。”他不疾不徐交待着,同时轻轻按揉她的痛点,先由轻至重20次,再由重至轻20次,最后抬头凝向她。

他的目光就像温山软水,流露出少有的柔和。虽是淡淡的一瞥,也给人一种被认真看待的感觉。

沈如磐的心中骤暖。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萧与时这里得到安慰。

她浅浅一笑,嘴角陷出两个小梨涡:“承你吉言。假如我有生之年还能再拿一次冠军,我首先要感谢的人便是你。”

虽是说笑,但言语间透出的自信将萧与时感染,他扬了扬唇,掀起细微的弧度:“不必感谢,赠我一场比赛入场券即可。”

沈如磐忽然觉得,这位高冷的物理学家其实不是那么难相处。

他既然说到比赛,又曾经一眼认出她的身份,肯定多多少少关注过花滑赛事。她顺势问道:“萧教授,你有没有欣赏的花样滑冰选手?我经常比赛,和各国选手碰面的机会很多,可以帮忙带签名。”

萧与时一下怔住。

沈如磐见状,以为他有了答案:“是谁?现役的、退役的,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安康,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投雷和营养液。

评论继续送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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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如磐有追求,作者菌也有小小的追求……有生之年能写故事的时间不多,每一个故事最终成文,都是因为自己有感而发(包括黑历史古言,囧)

第11章 你有没有欣赏的人(下)

萧与时第一次留意到花样滑冰的赛事,是六、七年前。

那时,他和科尔在暗物质研究领域取得了一点不错的成果,受邀去欧洲五国出席学术研讨会议。

那天的情形和今夜相似,他们在伦敦转机,遇到极端天气,暂时滞留在候机室。

萧与时向来惜时,抓紧时间写报告,当他从复杂烧脑的物理公式中抬起视线,却见科尔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的电视,而电视屏幕正在重播冬奥会花样滑冰双人滑项目的比赛。

冬奥会的气氛紧张窒息,金牌的竞争又异常激烈,他默不作声观看了小半会,见到好几对组合表现亮眼,尤其是参加过两届冬奥会的俄罗斯队,以精湛的发挥拿下最高分。

这给随后上场的选手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日本、德国、法国…一线强队皆出现了严重的失误。

最后登场的,是非常年轻的中国组合。

男选手高大帅气,女选手高挑纤细,两人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和谐地般配。尤其是女选手,她的头发精致地盘起,簪了一朵花,服装是粉末蓝烫钻连身短裙,细节不必说,单单配色就优雅到了心里。

她立在闪闪发亮的冰面上,仅是摆出开场动作的站姿,就已沉稳柔美得像一首诗。

萧与时看一眼电视屏幕左上角的名字:ShenRupan/LuNan(沈如磐/陆楠)。

科尔注意到他也在看比赛:“你不写报告了?”

“写完了。”

“噢,我也差不多。”科尔对着电视努努下巴,“这两人是横扫世青赛的世界冠军。他们刚升上成人组,是首次参加冬奥会。”

科尔爱好广泛,喜欢花样滑冰这项体育运动,十分了解各国选手的背景。萧与时对此并不奇怪。

音乐声响起。那是著名华语电影《宋家王朝》的主题曲,曲风大气磅礴。

在一段鸟语钟鸣空旷感的前奏声中,沈如磐和陆楠一个利落完美的点冰三周跳,拉开了表演的序幕;随着音乐旋律越来越充满紧张感,揭示动荡不安的社会焦虑以及迫切变革的诉求,两人采用了很多高难度的冰上动作来展现这一主题,频频得到观众的掌声。

科尔赞叹地说:“Hsiao,你注意到他们在冰面上的线痕吗?不论是托举、滑行、旋转,他们的线痕尖端完美得仿佛是通过曲线方程演算出来。”

对花样滑冰选手来讲,姿态和线痕是图形得分的两大方面,只有精准的姿态才能在精准的线痕上转出完美的尖端。

物理学家天生讲究力学之美,萧与时早就注意到了。他微微颔首,又看了眼电视屏幕左上角:中国队的技术分快速拉升,直逼之前的俄罗斯队。

音乐接近**时,陆楠托住沈如磐的腰,将她高高地抛出去。那是向金牌发起冲击而使出的顶级高难度动作“抛四周跳”。

可是,沈如磐只转完三周半,科尔摇头:“男伴失误了,抛出去的角度存在偏差,女选手没有充足的时间完成最后的转体,肯定会摔倒。”

果不其然,沈如磐单膝着地狠狠摔在冰面上。虽然她快速站起,但由于惯性力作用,无可避免往后滑,腰撞到挡板,再次摔倒。

她的表情很痛苦,几乎直不起身,仿佛从膝盖到腰都受到了很严重的撞击。

她那么痛,即使是隔着电视屏幕观看重播的萧与时,他也能够想象她跌倒的那一瞬,肌肉急剧收缩牵扯出的巨大痛楚。

比赛被迫中断。

就当所有人都认为中国组合将因伤退赛,在规定的倒计时结束前,沈如磐回到赛场,并在重新响起的音乐声中顺利地完成了接下去的竞技动作。尤其是最后的联合跳跃,她起跳的高度惊人,滞空时间又长,转体利落,落冰很稳,丝毫不拖泥带水,完全看不出之前受了很严重的挫伤。

观众纷纷起身鼓掌,赛场下起了“鲜花雨”。

沈如磐和陆楠的得分很高,可惜由于之前的重大失误,他们以0.01分之差排名第四,无缘奖牌。

他们太年轻,忘记电视镜头的存在,俩俩相望,内心的懵然显露无疑。

旁边的教练拍了拍沈如磐的肩,她反应过来,意识到失败,难过地咬了咬唇。

她微低着脸,所以视线是下垂的,那密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抹深刻的低落。

科尔见到这一幕,惋惜地说:“中国队有夺金的实力,如果没有选择最高难度的四周跳,说不定可以收获一枚保底的铜牌。”

萧与时却不这么认为:“失误就是失误,不存在如果一说。”

科尔不像他那么严格,性格更温和,笑了笑,未争辩。

科尔低头写报告,不一会儿想到什么,自语道:“刚刚的跌倒,对沈如磐选手的膝盖造成很严重的冲击。冲击力通过骨骼传导,她的脊椎也必然受到影响。问题来了,假如她经常受到这种运动冲击,她的脊椎和膝盖,哪个先承受不住?”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花样滑冰选手在屈、伸、旋转、跳跃的过程中,膝盖是铰链结构,脊椎是杠杆结构,结构不同,很难比较。

但这个奇怪的问题难不倒聪明的科尔。他提笔计算,化繁为简,粗略地得出结论:按照沈如磐的身高体重,假如她经常受到很严重的运动冲击,她的脊椎比膝盖先一步承受不住。

萧与时扫一眼复杂的计算公式:“你对人体力学很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