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收起草稿纸,挑唇一笑:“父亲的医院计划研发一个全新的椎间盘假体,我帮忙做些人体力学分析,所以略知一二。”

萧与时点点头,没有延续这方面的讨论,单问:“我去买杯咖啡,你想喝点什么?”

“和你一样。如果你能顺便带块三明治回来,那就再好不过。”

*

由于大量旅客滞留在机场,咖啡店的生意很好,服务台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在萧与时前面的顾客,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戴着墨镜,五官被遮掉大半,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镜框侧边垂下两条独特又新潮的挂链,衬得她青春气息十足。

轮到她点单,她的英语不太好,费劲地和服务生沟通。

萧与时听了一会,替她解围和服务生说:“热牛奶29杯。其中10杯加香草糖浆,10杯加焦糖糖浆,8杯不要糖浆改放黄糖,最后1杯零添加,打双层奶泡就好。”

她忙不迭道谢,掏出现金结账,无暇看他。

此时,因为她低着头的缘故,他的目光不经意地从她脸上扫过,忽然觉得她的面部轮廓有些熟悉,像极了电视重播里的中国选手——沈如磐。

萧与时一怔,她却未察觉,付完账转身朝店内的座位走去。

她右腿僵直,脚步蹒跚地走到椅子旁,随势坐下时用手扶了下腰,表情显得出几分疼痛。

萧与时的视线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愈发肯定她就是沈如磐。

她本人比电视上看起来更纤细修长,皮肤白净无暇又透亮,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和比赛时温柔沉稳的模样很相似,低调兼有内涵,让人无法忽视。

几分钟之前她出现在电视上,几分钟后她却从屏幕中走下来,鲜明生动地出现在他面前。

也许是感受到注视,她侧脸转向他这边。

萧与时收回目光,淡定地对服务生说:“两杯黑咖啡,一份火腿芝士可颂,带走。”

“没有可颂,先生。”

“换成普通三明治。”

“也没有,店内所有固体食物都被您前面的女士打包订走。”

萧与时默然,轻轻嗯了声。

由于订单太多,服务生打包慢,他要带走的东西也就相应滞后。

于是他坐在这桌,她待在那桌,各自等候。

不一会儿几位学生打扮的中国游客进入咖啡店,瞅见角落里的沈如磐,压低声音讨论几句,随后某个人大胆地蹭过来:“请问,你是不是沈如磐?”

不必确认了,越看越像,学生们兴奋地说:“我们是大学生花样滑冰协会的成员,很喜欢你和陆楠,关注你们很久了。”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机场?陆楠呢?他在哪儿?”

“你们是不是结束了冬奥会的比赛,从英国飞回中国?”

沈如磐乍面对热情的冰迷,有点不好意思,摘下墨镜浅浅一笑:“陆楠和队友们在候机厅睡着了,我给他们带点吃的回去。”

“你和陆楠在这次冬奥会上发挥得很好,假如没有那个小小的失误,你们肯定能拿到奖牌,说不定还是金牌。”

学生们七嘴八舌议论,把她捧得很高。

沈如磐却客观地回答:“我和陆楠离金牌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虽然我们能在平时的训练中完成抛四周跳,但训练和比赛是两回事,冬奥会的失败也恰好证明了我们的不足,无法将平时的训练结果发挥出来。”

“那你们往后还会坚持抛四周跳吗?”

“当然。追求更好的表现,是运动员最基本的坚持。”

萧与时听到这里回眸看过来,却见沈如磐脸上神色认真,有和自己较劲的执著。

学生们接下来提出合照的要求,凑巧外带食物也打包好了。萧与时拿着东西准备离开,刚迈开一步,身后有道声音清晰唤住他:“先生——”

他不明所以回头,却见沈如磐无比困难地起身离座,走到取餐台从她那堆打包好的食品袋里挑出一份火腿芝士可颂,接着一步一步迟缓地来到他面前交给他。

“送给你。”她嘴角上翘,莞尔而笑。

萧与时的唇微微一张,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补充:“不用客气,礼尚往来而已。”

他尚未说“谢谢”,她转过身,拖着不方便的右腿,走回到学生之中,和他们拍照留念。

*

萧与时回到候机厅时,科尔还在写报告。

萧与时静默阵子,开口:“你方才的计算结果,再给我看一下。”

他仔细阅读草稿。按照科尔的假设,假如沈如磐每日练习抛四周跳平均摔倒20次,不出4年,腰椎先崩坏。

摔20次,对已经能在平时的训练中完成抛四周跳的沈如磐来说,似乎不太可能发生…

科尔抬眼,见到萧与时若有所思:“你怎么了?”

萧与时放下草稿:“没什么。”

科尔一边写报告,一边闲聊:“竞技体育就是想方设法突破人体的各种生理极限,追求更高更强,哪怕在寻求突破的同时往往有伤痛相伴。从另个角度说,竞技体育也倒逼科技的发展——譬如医学的发展。否则,科学岂不是离实际生活太遥远,无法应用到实处?”

科尔的理想,是将晦涩高深的物理学科和实际生活相结合,将教育果实反馈普罗大众。萧与时深深了解这一点,接过话道:“你可以转行去做人体力学的工作,低头研究宇宙理论,似乎有点不合适。”

“相反,非常合适。”科尔笑了,随口问,“Karl,假如失去我这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你一个人摸索黑暗无比的宇宙理论,肯定感到很孤独吧。”

“孤独是什么?”

“哎,你就不能说几句实话,让人开心开心?”

“我感觉你话多不饿,可颂归我了。”

“别——我早就饿得语无伦次。”

后面的对话,相隔多年萧与时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他和科尔准时出席会议。会上他们的报告做得很成功,得到了在场众多老科学家的赞同。

他和科尔孜孜不倦继续研究,在随后几年的时间里发表了数篇论文,引用量惊人,成为了暗物质研究领域崛起最快的青年物理学家。

恰是因为如此,他们太忙了,忙着思考,忙着写报告,几乎没有个人生活。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时刻。科尔在闲暇之余还是会看看体育频道,关注一下喜欢的花样滑冰,如此一来,免不了注意到沈如磐。

她和搭档年复一年比赛,从《宋家王朝》到《末代皇帝》,从《胡桃夹子》到《歌剧魅影》,她的表演风格也发生很大的变化,不论是东方风韵还是西方古典,不论清新明丽还是娇艳妖娆,她驾轻就熟,在冰面上展现出万丈光芒。

科尔很欣赏她,评价她不忘初心,坚持对最高难度的抛四周跳发起冲击。

可惜她的特点是柔韧性太好、肌肉爆发力存在不足,加上长期比赛带来的运动伤害,抛四周跳的完成质量并不稳定,时而成功时而失败,成绩也徘徊在二三四,未能夺冠。

直到后来,在柏林举行的世界锦标赛上,她和搭档高质量地完成了抛四周跳,并且同时完成顶级难度动作捻转四周,这一次,世界冠军实至名归。

精湛的技术动作,完美无可挑剔的艺术表现力,她和搭档以一骑绝尘之势力压同场对手,在接下来的各项国际大赛屡屡刷新职业生涯的最高分。可以说,只差一枚冬奥会金牌,两人便能实现大满贯。

那时,记者采访沈如磐:“很快便是冬奥会,你对冬奥会有什么期待?”

高高瘦瘦的沈如磐没有立刻回答,瞅瞅身边的搭档,对着镜头认真地说:“我希望自己再瘦几公斤,而且千万不要再长高了,这样陆楠抛举我时就不那么费劲。”

电视机里,记者听完回答忍俊不禁;电视机前,萧与时终于明白为何沈如磐那么艰难才能赢得冠军。

原来她的身体二度发育,一发育,脂肪增加,肌肉力量随之变弱,必然影响比赛。

萧与时并不知道她在下届冬奥会表现如何,因为同一年科尔去世了。

他失去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同伴。

他为了实现同伴未能完成的理想,以个人名义创立了霍夫曼医学物理基金会。虽叫基金会,但也是研究机构,将物理学和生物医学乃至计算机科学等众多学科互相交融,致力拓展高端学科和实际生活的应用。

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

偏偏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沈如磐出现了。

他从未想过再遇见她,也未想过见到她本人时,她从万众瞩目的状态跌入职业生涯的谷底,恼火地对他说:“我现在面对的困境,绝非你一个简单的二选一就可以概况总结。”

明明他有许多驳回她的恰当理由,那一刻却收声沉默。

就像现在,她无拘无束地和他交谈,问他有没有欣赏的选手?他同样沉默。

明明是个极其普通的问题,却像颗小石子,突如其来投入他平静的内心,激起波纹。

萧与时抬眼凝视沈如磐。

他清隽的目光里有情绪流转,磁性的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有。”

“谁?”

“你。”

沈如磐错愕。

作为一个在体坛活跃数年的前世界冠军,她在巅峰时期的粉丝数量不容小觑,再加上常常受邀出席国内外的重要活动,可以说,粉丝质量杠杠。

但是粉丝中突然多出来一个萧与时,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和她吃惊的样子截然不同,萧与时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欠身站起。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5000+大肥章…

第12章 咖啡牛奶

萧与时随后回到他的房间。

洗过澡,他躺在床上合着眼休息。

由于每日要花大量时间伏案工作,他的作息非常规律,睡眠质量也很好。但今夜生物钟被打乱,即使勉强入睡,他还是失眠了。

往事自发地在脑海里浮现,有科尔的音容笑貌,也有沈如磐岁岁年年的比赛画面。对往昔的追忆一点点凝聚起来,占据心房,他的思绪也逐渐变得繁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思绪里只剩下沈如磐。

静立在冰上柔美得像首诗的沈如磐,被粉丝认出身份摘下墨镜浅浅一笑的沈如磐,横扫赛季万众瞩目的沈如磐,到最后,是在风雪中为他指路,言笑晏晏赠给他“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沈如磐。

想的越多越难眠,萧与时试着摒弃杂念却做不到。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的胸口温温热热,仿佛随时有什么情绪流动出来,似乎是担心沈如磐,怕她半夜身体不适,身旁无人照应。

天将破晓之际,他勉强睡着。

稍后他起床洗漱,只身回到越野车抛锚的地方,配合道路救援换完胎加满油,再驱车返回等在沈如磐的楼下。

沈如磐早就醒了。常年的体育生涯让她保持四季不变5点醒来,她不急不慢收拾好自己再下楼,一眼瞧见越野车。

雪后初霁,车身在晨曦和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反光发亮。车窗半降着,露出萧与时的侧脸。

经过昨晚她对他的感觉不再那么陌生,她快走几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早上好。”

他点点头:“腿还疼吗?”

“不疼,完全好了。”

她经过整夜的休息,气色看起来不错,方才走路的步态也正常。萧与时放心了,将车发动起来。

车加速驶出旅馆大门,沈如磐提醒:“我们还没有结账。”

“结过了。”

现在才6点30,沈如磐觉得自己起得够早,没想到萧与时起得更早,还将事情都办妥。那他一晚上究竟睡了几个小时

车内的空调开得足,暖空气容易让人昏昏欲睡,萧与时一早脱掉西服外套,解开袖扣将衣袖翻至手肘。

他里面穿的是双排扣马甲,款式修身,显得胸腹紧实有力。他掌控方向盘时,手腕微微屈起,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分明,积蓄着沉稳的力量。

沈如磐一直觉得萧与时是个冷淡的男人,除了学问什么都不在意,没想到他的身材维持得如此好,俨然是个在意形象的完美主义者。而这样一个完美主义者,眼睛充血,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她想关怀几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越野车快速前行,一路上都有养护人员铲雪除冰,车顺利地驶出潘科区,驶上高速公路。

萧与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说:“你饿不饿?我加油时经过早餐店,买了些吃的放在后排。”

早餐用保温袋裹着,余温尚存。沈如磐打开看,是两杯热饮和一份中式煎饺。

月牙形状的煎饺,两面金黄,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葱绿的素馅透过薄而透明的面皮显现出来,样子鲜嫩可口。这比医院提供的不是面包就是面包夹火腿的德式早餐更能勾起人的食欲。

但只有一份…沈如磐面露迟疑,萧与时又说:“我简单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他休息不好嗓子发哑,车内的空气又干燥,说完便不舒服地咳了声。

沈如磐连忙揭开其中一杯热饮的杯盖,凑到他面前:“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为照顾他,身体完全转向他这边,一手托着杯底防止行车颠簸饮料洒出来,另只手维持倾斜纸杯送到他唇边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细心又细致。萧与时承接好意偏头尝了口,香醇细滑的热牛奶缓缓流入唇齿,滋润喉咙,暖了肺腑。

他缓了缓,低声道:“谢谢。”

她莞尔,将饮料放在主副驾驶位之间杯架,坐了回去。

她开始进食早餐,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声音,小口慢咽,吃相极好,直到最后她拿起剩下那杯饮料喝了口,万万没想到,浓缩咖啡极苦极涩的滋味猝不及防地在唇舌间漫开,她呛到了。

萧与时连忙将车靠边刹住,给她递纸巾,拍拍她的后背,抱歉地说:“刚才弄混了,牛奶是你的,咖啡才是我的。”

买早餐时他特地给沈如磐选的牛奶,给自己点的黑咖啡。方才沈如磐拿错,他分心也未注意,导致现在的乌龙。

沈如磐擦擦嘴角,压下喉咙里那股子浓郁的苦味,瞅他:“你昨晚没有休息好,还喝这么浓的咖啡?”

萧与时不明所以,又听她说:“失眠再喝咖啡,对心血管不好。你应该补充优质蛋白,缓解疲劳。”

沈如磐讲究健康饮食,掂了掂两杯外观一模一样的热饮:“算了,咖啡归我,牛奶给你。”

“你不要勉强,待会经过咖啡店,我重新买杯牛奶给你。”

“不勉强。”沈如磐把萧与时喝过的牛奶倾倒了一点到咖啡里,“纯牛奶的丝滑可以减轻黑咖啡的酸涩,虽然甜味没有增加,但苦中带香,也能让人喝下去。”

她如此随机应变,萧与时也就由着她了。

他重新将车发动起来,开出去几米,不太确定地问:“运动员可以喝咖啡?我记得咖/啡/因是明确禁止使用的兴奋剂。”

“只有当尿液咖/啡/因浓度大到一定的程度,才会被认定非法。”

这个说法比较模糊,沈如磐解释:“按我的身高体重,我差不多要喝1公升的咖啡,药检才能呈阳性。实际上没有哪个运动员会笨到因为喝咖啡而被爆出服用兴奋剂的丑闻,几乎都是刻意服用了含过量咖/啡/因的违规药物。”

“不过,”她语气微一转折,“咖啡对提高运动员的耐力和能力有一定的效果。有些专业运动员会在赛前刻意喝杯咖啡,希望借此提高肌肉的爆发力。但我觉得区区一杯咖啡效果不大,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就像求好运拜锦鲤。”

等等,萧与时是华裔,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锦鲤。

沈如磐打住,转头瞧他,语气讪讪:“我是不是话太多?”

萧与时道声“不会”,顺着话题往下聊:“我对运动员不了解,你们除了比赛,一天的时间通常怎样度过?”

“非比赛时期,我们早早起来做晨操,接着是上午和下午的训练。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晚上还得加量练习。”

“你们没有休息时间?”

“有啊,晚上不需要加量练习的时候,队友们常常相约出去玩。”

“玩什么?”

“逛街、唱歌、看电影,都有。不过我很少出去,晚上看看白天训练的录像,找找不足,想想明天如何加强,接着就精疲力尽倒床大睡了。”

萧与时意外:“我以为像你这么优秀的女生,应该深受男性队友的欣赏,邀约不断。”

沈如磐当他在恭维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比较无趣,没有队友约过我。”

“或许曾经有,但你没有意识到?”

曾经…是有个人“约”过她,但她根本感觉不到暧昧。还因为“约会”的事被母亲知道,导致两人的关系一度非常尴尬。

这个人,便是陆楠。

那时十五六岁,陆楠一张阳光帅气的脸特别招小姑娘的喜欢,常常收到吃饭、看电影一类的邀请。

陆楠考虑到这些人都是队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拒绝得太生硬,勉强答应几回。但他又不乐意被误会,往往呼朋引伴,把全队人都叫上——美其名曰“Team Building(团队建设)”。

她也因此常和他“团队建设”。

其中有一回,他失误弄错场次,把全队人的电影票订成了恐怖片的午夜包场。她吓得要死,**部分被他遮住眼睛轻拍肩膀,才艰难熬过去。

某些队友看见了,开玩笑说他在和她谈恋爱。

她的母亲是从80年代走过来的运动员,严格反对队员内部谈恋爱,听说这个玩笑,竟然给陆楠打电话,疾声厉色骂了他一通,激动时甚至说要将他清除队伍。

她气极,和母亲发生争执:“我和陆楠看电影怎么了?我们又没有耽误训练,为什么不能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