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那么挑剔的人,愿意和陆楠看电影,潜意识肯定对他有好感。今天是看电影,明天就有可能拉拉小手、谈情说爱。你不要觉得谈恋爱和成绩可以兼顾,我见过很多天赋高的女选手,稍不注意,注意力转移,成绩说退就退——更何况你现在还没取得成绩!”

她张口欲辨,母亲接下去的话更直接。

“虽然双人滑的组合里出现过情侣,但更多的组合,关系只是搭档!你被陆楠带坏了,如果继续执迷不悟,我只能动用关系给你换个男伴。”

她无法和母亲沟通,转身跑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秋天,暮色来得格外早,凉沁的晚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角,她一路奔跑,跑到训练局办公室想找教练说情,却惊讶地看见墙上贴着一份《检讨书》。

那是少年陆楠的检讨。

他交待了自己贪图玩乐,不思进取,败坏队伍风气的行径,希望领导和教练不要责怪其他队友,同时恳请不要将他清除出队伍,他由衷地热爱花样滑冰。

少年的自尊心有多么脆弱,检讨书里的措辞就有多么低微。

万幸陆楠没有遭到重罚,也继续和她保持搭档关系,但整个花样滑冰队都知道她有一个“千万不能招惹”的妈。

没有哪个男生敢约她出去玩,乃至陆楠和她完成每日训练后,私下零交流,想必是被她母亲折腾怕了,拉开距离保平安。

她也曾猜测过陆楠是不是对她有好感,是否想和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但她未来得及仔细体会这份心意,所有的可能被扼杀在摇篮里,烟消云散。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虽然双人滑的组合里出现过情侣,但更多的组合,例如陆楠和她,关系只是搭档。

沈如磐收回思绪,对萧与时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这样的女生,挺招人喜欢。”

萧与时的嗓音平静淡定,又因为开车的缘故,说话不快,反而比平时更显得稳重:“中国有位古老的哲学家说过,美而不自知,是为最美。”

“你是个目标明确并且极其执着的人,不论是比赛还是训练都格外专注,往往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吸引身边人的注目而不自知。或许队友自知逊色于你,不敢轻易靠近。”

沈如磐听到如此高的评价,脸上若有所思:“萧教授,我应该早点认识你。”

萧与时没听明白。

“早点认识你,早点学习说话之道。”

萧与时被她打趣,侧目淡定看她一眼:“现在认识也不晚。柏林大学允许旁听,你可以来上我的公共课,即使听不懂专业内容,也可以精进德语。”

沈如磐:“…”

高智商的物理学家真是厉害,分分钟反将一军。

然而她也不是头一次被他噎着,回答说:“我除了德语不好,英语也差劲,数理化知识更是一团糟。萧教授,您如果有空,能不被给我补补?就当帮忙挽救一下公众对运动员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印象。”

她一口一个“教授”和“您”,语罢轻咬嘴唇,表情说不出的窘迫,萧与时怔了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擅长哄女生开心,努力把话圆回来:“你好学,我当然愿意帮忙,但是你我私下交流时不必那么拘谨,请免去‘教授’二字。”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意。”

“不太好吧,萧与时?Hsiao?听起来都太普通。”沈如磐边说边打量他,“你的身份如此特殊,我还是毕恭毕敬叫你一声老板。”

萧与时不懂“老板”一词从何而来,转念想起她刚做完手术迫不及待想回国,费恩医生为了制止她,拿他当挡箭牌时说的话。

他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故意揶揄他这个总是想要删去她的手术资格、并且屡屡“欺负她读书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的学究。

萧与时安静片刻,侧了侧头,笑了。

他脸上很少有多余的表情,现在扬唇一笑,五官轮廓从内到外透出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好,就像杏花春雨、润物无声,完全没有初次照面时遥远疏离的样子。

他开口,温声低语:“承蒙抬举,女王。”

女王,花滑女王,是外界对女子花样滑冰选手的最高称谓。在这里,二个字的缩略语被他用醇醇的、磁磁的声线吐出,竟有了种微妙的意趣,像是说笑,又像是其它。

沈如磐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顿时词穷。

她瞅他,半晌转脸看向窗外,那浓密的眼睫簌簌颤动,就像蝴蝶轻轻张开翅膀。

眼前的男人聪明绝顶,把反话说得如此动听,让人讨厌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陆楠:我…当年…好惨啊┭┮﹏┭┮

第13章 爱的萌芽

经过两小时的车程,萧与时和沈如磐抵达医院。

费恩见到沈如磐,紧张一夜的心终于放下,交待她去运动损伤科对膝侧韧带做个全面检查。

等她离开,他对萧与时感激地说:“谢谢你送她回来。”

萧与时只道是举手之劳,又说:“机场可能已经恢复正常,我该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沈如磐月底就将结束追踪观察,她的出院总结报告需要给你看一下。”

萧与时方才记起还有这件事。

现在是寒假,也是他一年里难得的清闲时光。他早就计划好飞往奥地利,和父母短暂团聚,新学期开学前才回来。但那时沈如磐已经回国…

费恩见他久不说话,懂了:“你事情多,不看也没关系,我会仔细把关沈如磐出院的事。”

他拍拍年轻后辈的肩膀,和蔼地笑了笑:“快走吧,好好享受假期。”

*

萧与时驱车往回走的时候是9点,正值早高峰,道路养护人员铲雪除冰的速度有限,庞大的车流全挤在唯一清理出来的车道。

这条道,他和沈如磐刚刚走过。也许是两人说说笑笑分散了注意力,他当时并不觉得行车艰难。现在他独自驾车,即便耐着性子停停走走,也难免感到前路漫长。

他昨夜没睡好,头疼嗓子不舒服,想喝点水提提精神。他扫了眼杯架,凭直觉从两杯外观一模一样的饮料里选了杯,喝了口。

液体顺着盖孔流入嘴里,苦味凸出,但又带着浓厚的奶香。两种滋味碰撞,形成了醇和顺滑的口感。

——那是沈如磐的咖啡牛奶。

萧与时静默一会,视线投向窗外,远远地看一眼医院的方向。

这里是老城区,曾经将柏林划分为东西二德的隔离墙就经过这里。时移世易,隔离墙早就拆除,城区高楼林立,错落地遮挡了他想看的目标物。

他刚要收回目光,却瞥见一栋大楼的外立面上画满了涂鸦。

柏林是涂鸦之城。建筑立面,地铁站,廊桥,随处可见。眼前的涂鸦恰巧是一辆东德汽车特拉比(Trabi),威风凛凛冲破隔离墙驶入西德。这是历史上两德统一的经典画面,巧的是,特拉比便是由潘科区废弃工厂制造生产。

萧与时情不自禁想起昨夜的情景。细细密密的飞雪,明明灭灭的灯光带,以及临别前老太太对他的的交待。

“年轻人,她很担心你,从路口回来的时候,羽绒服被雪浸透。”

他当时听了,转身回眸,远远地和沈如磐对视上,见到她一双清澈的眸子牢牢地攫着自己,心中莫名一软。

这么想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从胸口泛开,似要突破什么,但又勉强克制住。

他不该忘记她的归期,至少在医院门口分开时,他还能和她道别,而不像现在,两人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与时抬手轻揉太阳穴,陷入沉思。

*

另一边,沈如磐老老实实在运动损伤科求诊。

医生让她卷起长裤露出膝关节和后侧韧带,轻轻按压几下,初步确定没有大碍,再开张单子让她去放射科拍片。等到片子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一上午的时间都消磨过去。

她这才有空看手机,却见有多条未读消息,皆来自陆楠,大意是:“如磐,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怎么了?不开心吗?术后恢复出现问题?”

沈如磐后知后觉想起昨夜手机一下子跳出很多讯息,其中就有陆楠的。她赶紧打字:“抱歉,我忘记回复你,一切都好。”

大概是被她失联吓到了,陆楠回了个“泪流”的表情。

恰是这个表情,沈如磐想到不久前和萧与时的聊天。

当年她的母亲做了很过分的事,陆楠从未迁怒她;如今她生了病,不能肩负搭档应有的责任,陆楠从不抱怨,隔着千山万水关心她。

她诚恳地补了句:“陆楠,对不起。”

“嗯?”

“就是感到惭愧,想和你说对不起。”

这个时候革命同志的战斗情谊就体现出来了,陆楠用语音回复,声音暖暖的,含着明朗的笑意:“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她心中顿暖,也关心他:“你还好吗?”

“当然。你好我就好。”

哎,尽会嘴甜。

和陆楠聊完近况,沈如磐又想起那位聪明绝顶的物理学家,遂在短信箱里找到昨夜萧与时发给她的消息,回复过去。

“萧教授,麻烦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把油费还有住宿费转过来。请不要拒绝,我昨夜叨扰你,如果连开销都不承担,实在过意不去。”

不一会儿,她收到萧与时的答复:“小事而已,不必。”

既然文字无法说服他,沈如磐索性拨电话。电话刚接通,只听到他喂了一声,那边随之传来震动耳膜的登机提醒,她愣住了。

原来萧与时收到她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办理值机手续,只好简单回复。现在接到她的电话,他刚开口,广播突兀地响起,带着巨大的回音,完全盖过他的嗓音。

广播循环几遍,候机大厅里的人流自觉向登机口靠拢,只有他止步不前,修身长立侧着头通话,与熙熙攘攘、聚散匆匆的离别气氛一点都不搭。

播报结束,两人才有机会对话。

“沈如磐,不要计较钱的事。”

“不行,如果你坚持不收,我只能向费恩医生要一个基金会的账号,把钱转过去。”

她的语气认真又固执,萧与时只得顿了顿:“这样好吗,以后有机会你请我吃饭,也算大家有来有往。”

吃饭?沈如磐当然不同意:“你这么忙,经常飞来飞去,哪有时间和我吃饭?不如还是——”

“工作再忙,饭总要吃。”

沈如磐感到一丝讶异。莫非萧与时没和她客气?

不回答显得她不大方,沈如磐只好不失礼貌地接过话:“好啊,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联系我。” 不过要尽快,她月底回国,过期不候。

仿佛听到了她的腹诽,萧与时回道“那就麻烦你稍等几日,我忙完私事,第一时间给你电话。”

啊?

她只想迅速还钱,怎么一来二去演变成和他共进晚餐?这种事,看起来不像礼尚往来更像在约会。

广播再度响起,提醒未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登机。沈如磐暂且撇开凌乱的思绪,打算匆匆收线。

萧与时却唤住她:“稍等——”

“什么?”

“下次见,沈如磐。”

她顿了一秒,有样学样回答:“下次见,萧与时。”

广播嘈杂,但她吐字清晰,“萧”字后面明明要接“教授”,但又随之一转,轻快明确唤出他的名字。

她的语气是那么自然,消除了生疏感,萧与时的心毫无防备地被触碰到了。

其实前往机场的一路上,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多年前科尔对她的欣赏,他和她短暂的照面,以及她乐观展望冬奥会的模样。所有的画面都已成为过去,但又不是过去。

毕竟他和她再度相遇,发生交集。

当车一路疾驰,离医院越远也是离她越来越遥远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心口挥之不去的、悄无声息泛滥的情绪是什么。

是萌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评论。

之前为了避免剧透,看到有评论问“教授是不是一见钟情”,我没有回答;但是现在可以肯定,教授对沈同学动心了。

第14章 异位骨化

接下来的日子,沈如磐继续接受康复治疗。

治疗渐近尾声,医院安排她完成一套特殊的技巧训练,诸如接抛球和滑板练习,帮助她增强大脑的反应力,提高身体在横向位移时的稳定性。当她完成这些训练,她也进入到实验的最后一个环节:重现花样滑冰。

实验最初的目的是解决极值问题,那么也该验证真实情况下,连续的跳跃是否对椎间盘假体造成冲击。

沈如磐因为身体的缘故很久不滑冰,当她穿上训练服,蹬着薄薄的冰刃在冰面上滑行时,有种重回竞技场的错觉。

她就像是龙游浅滩,初始不适应,可一旦找回状态,便轻而易举地完成各种指定动作,乃至被喊停时还意犹未尽地反问:“这就够了?我还可以继续。”

费恩示意一下场外的高速摄像机,笑道:“我们已经采集了必要的影像数据,计算机会做进一步分析。”

沈如磐了然:“实验结束了吗?”

“差不多,除了你还需要走流程做最后一次全面检查。检查报告两周后取得,不出意外的话,你可以出院。”

等待是漫长的,哪怕只是略等几天。沈如磐有些无所事事,想到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提早打包行李。

那天她正在收拾东西,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消息提示音,她点开看,是队友们在聊天群里晒特产。

现在是春天,很快迎来赛季,花样滑冰队也按照惯例开始赛前集合训练。队友们来自五湖四海,凑到一起免不了互相分享家乡的特产。本来安静无声的群,随着各种零食晒图,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问:“沈如磐在吗?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茉莉针王。”

未得到回应,对方@陆楠:“小磐现在是什么情况?她离队之前说很快回来,但一去就是一整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知道陆楠在干什么,迟迟没有回复。

另条消息忽然弹出来。

童欣:“沈姐在国外接受了手术,正处在术后观察期,一时半会回不来。”

“咦,你怎么知道?手术成功吗?”

“陆楠说的。具体情况,等他训练完你直接问他吧。”

童欣不再吱声,好像跟陆楠一同训练去了。

队友们还有疑问,顺势聊起来。其中另个人说:“海外就医陷阱多,德国医生靠谱吗?隔壁田径队的运动员,满怀希望跑到美国治病,最后还是失望了…”

沈如磐知道这些话并没有恶意,但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在消息输入框里写下几句,将要发送,又全删了。

就在这时,陆楠的消息出现在提示栏:“你们别担心,如磐恢复得很好,她马上就要回来了。”作为补充,陆楠在群里发了个短视频。

这个视频正是沈如磐日前的滑冰录像,是费恩替她拍的。她当时反复看了好几遍,非常喜欢,后来和陆楠联系,一时没忍住转发给了他。

高效的术后复健让她恢复了一个一线运动员应该具备的体型和体能。视频中的她,平稳滑行段距离后,先完成一个勾手3周跳,再接一个后外点冰3周跳。这样的3-3组合,难度系数相当高。

但是沈如磐的跳跃节奏和质量都完成得极好,没有瑕疵。这种高水准的单跳能力,远胜过大多数双人滑选手,也压单人滑女选手一筹。

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队友们惊诧了,纷纷在群里留言,向陆楠询问沈如磐的治疗细节。就连曾经主张将沈如磐和陆楠拆开的领导,也在群里罕见地@沈如磐,说:“小沈,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沈如磐没有想到事情反转得如此快,犹豫着要不要回应几句,陆楠私下发来消息:“在潜水?出来和大家聊聊。”

她回复他:“你干嘛把视频发出去?显得我太高调。”

“还高调?你低调一整年,都快失去存在感。反正你已经恢复健康,大大方方展现给他们看。”

沈如磐隔着屏幕都感觉到陆楠轻松愉快的心情,但她不同,理性地问:“我恢复健康了,你的搭档怎么办?”

“什么?”

“童欣啊,你的新搭档。”

“千万别这么说。你走之后,我一直都是单人训练。”

沈如磐愣住:“我走之前,领导明明安排童欣和你一同磨合训练。”

“但你和领导也有一年的约定。我作为你的男伴,应该遵照约定等你一年,365天一天都不能少。”

沈如磐惊讶了。她从未想过这种情况,还以为…

陆楠默契地发来一句:“你是不是以为我早就放弃你了?”

被他说中,沈如磐无言以对。

单人训练,意味着陆楠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人想象着搭档的反应,枯燥而单调地练习双人动作。万一她治不好病,他职业生涯里宝贵的一年时光也浪费掉了。

她心里不好受,拨通陆楠的电话,闷闷地开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