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与时知道她倔,也不想在公共场合强人所难,稍稍松开她:“如果你的理由合理,我让你走。”

沈如磐咬了下嘴唇:“我…我只有一年的病假,现在时间到了必须归队。”

“但你的身体不过关,回去也不能比赛。”

“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不行。”

萧与时听到这样的打算,眉头深深蹙起:“沈如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哪怕初次见面她冲撞他,甚至不久前欺骗他,他都没有生气。然而现在他连名带姓反问,分明对她很反感。

沈如磐被镇住了,亦被噎住。

半晌,她低低地回答:“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的病,我的搭档陆楠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参赛,没有取得什么成绩。他全无怨言,还为了让我安心治病,违背领导的安排又悄悄等了我一年。”

“我的身体明明快好了,现在突然发生变化。如果我不回去,陆楠怎么办?他为我牺牲了太多,我总要做些回报,比如在接下来的赛季里和他携手再战,能拼几场是几场,至少没有辜负他的付出。”沈如磐一气说完,胸口又袭上苦涩的滋味,一时没忍住,眼眶慢慢发红。

萧与时没有想到她偷偷回国的原因竟是为了搭档。

看着她那双噙泪的眼睛,萧与时沉默一分钟,语气微微缓下来:“你回国只会让病情恶化,万一陆楠知道你为了比赛放弃应有的治疗,他并不会高兴。”

“我不会让他知道。”

“可你曾经告诉我,花样滑冰是你的命,你无法舍命。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放弃你的另一条命?”

沈如磐再次噎住。

她摇头苦笑,眼中的泪水渐渐积起来:“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费恩医生帮我续命,我不可能恢复成今天的样子。谢谢你,能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但请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我有无法逃避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别的选择。”

萧与时看着她伤心的模样,本就不多的怒意散了大半,心口也泛起怜悯。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安慰:“有的选,你可以继续治疗,直到真正恢复健康。再说你签过协议书,身体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实验。如果你一声不响逃走,实验功亏一篑,整个医疗团队的努力全都白费。这对你自己或者陆楠都无好处,你真的要走?”

他循循陈述,每一句都讲得极其在理,她无法反驳。

走,是抱薪救火;不走,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有志难申。

——左右为难。

沈如磐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走或不走的拉扯。她就像身陷泥淖,虽然努力向上,接二连三的困境总能轻而易举地攫住她,把她往下拽。

萧与时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在这个最脆弱也是最难抉择的当口,他没有任由她纠结无助,而是说:“如果你不知道是走是留,不妨抛开烦恼先跟我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如何从长计议?”沈如磐再难按捺悲伤,眼泪夺眶而出,“我受够了无穷无尽的治疗,恢复,再治疗,再恢复。我是人不是机器,我背部的皮肤被手术刀反复切开,仿佛里面埋藏的不是肌肉骨骼,而是钢筋水泥。我也会痛苦,也会疲惫,但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不要放弃。然而我究竟要坚持到何时才能如愿以偿?是我太贪心了吗?还是说我的身体就像朽木,不堪修复?”

她的情绪陷入崩溃的边缘,哪里还有昔日坚强自信的样子。

萧与时默然片刻,低低叹口气,将孤立无援的她拉过来,轻轻揽入怀中。

“我明白你的痛苦。”他的下巴挨着她的面颊,轻声慢语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清晰客观地传入她的耳朵里,“不过,既然你选择来到柏林,应该知道,你往后要走的路注定坎坷难行。”

怀中人安静一秒。

下一刻,她呜咽出声,失控的眼泪扑簌直落,全部洒在他的怀里。

是的,世界上总有一条只能她走的路。

不论最后能不能东山再起,都是无法回首的断头路。

第16章 无常之美(上)

回去的路上, 气氛沉默而凝重。唯一的小插曲发生在沈如磐重开手机, 阻塞多时的消息全都弹出,包括花滑队领导回给她的短信。

“小沈,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最近恢复得怎么样?差不多了就早点回来吧, 大家都很想你。”

她的情绪不像之前大起大落, 读完短信把手机轻放在一旁,头抵着车窗,木然地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

她有一张清秀耐看的脸, 年轻的脸庞却透露出和年纪不相符的倦态, 眉目间尽是沧桑。

就当车内无言的氛围还将持续下去时, 她喃喃开口:“我的病假,截止于下周周末。”

萧与时侧过脸看她。

“费恩医生说,好好吃药,也许能控制骨赘增长的速度。你相信这个奇迹吗?”

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回答: “我们可以相信, 但是万一失望, 也要有重振旗鼓的力量。”

沈如磐没有接话。

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轻轻闭上,遮住眼睛里一切情绪。

*

萧与时把沈如磐送回医院,继而来到费恩的诊室。

他看完她的检查报告, 抚额沉思了好一阵子,方才说出心中的想法:“她突然出现并发症, 会不会和我有关?”

沈如磐曾经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走了很长一段路。萧与时想到她因为韧带痉挛而痛到发颤的模样, 很难不怀疑自己。

费恩摇摇头:“异位骨化是椎间盘术后常见的并发症, 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今天的意外?

萧与时一时千头万绪。

他记忆力不错,很快想到一些蛛丝马迹:“我记得最早做体外标本测试时,有几个数据超出预期,偏差较大。”

那些数据曾经清楚地写在测试报告中,是用来反应假体植入脊椎后,人的疼痛程度和关节活动水平的预估值。

萧与时不是医生,对这些非力学数据要求没那么严格,现在再回忆,难免觉得它们是个警示。

萧与时道:“请您把测试报告再发给我审阅一遍。会不会是当初测试进度太赶,导致有某些潜在问题也不能及时发现?”

费恩一听,面露吃惊的表情。

他瞪着眼睛看着萧与时,眉头不自觉皱起:“你的意思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老专家的情绪激动了:“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为了沈如磐付出多少心血,你应该看得见。你现在怎么能反过头质疑我,认为是我的疏忽导致她身体抱恙?”

“我没有质疑您,我——”

“虽然你年纪轻轻就是一流的物理学家,但在医学领域,你最好尊重我的能力。”费恩生硬地打断,“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你回去吧。我也该看一看沈如磐,交待她药物治疗的事。”

萧与时沉默了。

从开始到现在,手术对沈如磐,对实验团队,都是一场压力极大的挑战。今日的意外既打击沈如磐,也让团队领导人费恩产生了挫折感。

萧与时出于对对方的尊重,缓了缓语气:“我无意冒犯您。”

萧与时毕竟是学者,处事严谨,换了个方式道:“实验的最终目的是向腰椎病患者推广假体。我们有必要重启测试,确保万无一失,还请您理解。”

说来说去仍然非做不可。费恩心里不舒服,又无法反对萧与时的意见,只能冷不防反问: “你好像格外关心沈如磐?我记得你以前只热衷物理研究,很少关注其他事,怎么对她的事如此在意?”

“她是特殊实验对象,身体好坏直接关系到实验成功与否,我关心她也是应该。”

萧与时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波澜不惊,语罢将检查报告递回去,起身离座:“最近情况特殊,我每天都会抽空来医院,跟进沈如磐的治疗情况,劳您费心。”

*

一连几日,沈如磐的情况并不乐观。

特效药用在她身上,几乎没有效果,还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雪上加霜的是,骨赘迅速增生,一些软组织也在椎间盘假体的周边生长起来。

再这么发展下去,异位骨迟早会形成。

萧与时就此请教费恩:“异位骨形成后,治疗方法是什么?”

“优先考虑手术切除,不过必须等到骨赘停止生长,也就是18个月之后。”

18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加上异位骨可能出现在身体不同的地方,靠手术切除一劳永逸的方案,变数较大。

萧与时问:“还有其它方法吗?”

“近距离放射治疗,也是可行的备选方案。”

费恩翻查了很多资料,也和实验团队讨论过,确认放射治疗不失为一种消除骨赘的快速方法。效果好的话,只需1到2个月,大大缩短治疗周期;万一效果不好,聊胜于无,比坐等18个月强。

费恩把正反两面性都告诉萧与时,做个总结:“医学存在局限性,不论是那种治疗方案,我们都要做最保守的打算。”

萧与时了然。

他见费恩眼睛里有很多血丝,面色疲惫,想必这段时间殚精竭虑,道谢几句。费恩听罢摆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否则我也不好向你交差。”

萧与时知道这位长辈耿耿于怀上次的争执,也不计较他的言语,淡淡问:“沈如磐的情绪还好吗?”

“不好。她常常在湖边一坐一整天,说想静静。你口才不错,可以帮忙劝一劝,让她不要那么悲伤。”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谁口才再好,都难以解开沈如磐的心结。

萧与时虽是教授,授业解惑无所不能,此刻也叹口气: “我去看看她。”

*

医院林荫道的尽头是人工湖,面积不大,深度极浅。沈如磐就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眼下是春天,春意盎然,树木枝繁叶茂。风吹过树梢发出娑娑声,柔和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叶间透射下来,照出一地的粼粼光斑,显得生机勃勃。

她置身在如此美好的景色里,眉目间的怔忡却更显深刻。

平静的湖面被微风吹皱,漾开一圈圈波纹,虽然细小,久久延绵。她失神地盯着看,等到波纹完全消失,又从地上拾起石子丢过去。

小小的石子在湖面打着水漂,犹如蜻蜓点水,连续弹跳数下方才坠入湖中。

萧与时远远地看她一会,考虑是否上前,她蓦地回首,瞥他:“你来了?”

“嗯。”

“我听费恩医生说,你最近天天来。”

“…”

见他不说话,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面:“既然来了,过来坐坐吧。”

他朝她走过去。

阳光洒在湖面上,湖水泛起温暖又灿烂的金光,映衬着两人肩并肩坐着的身影。这样的画面颇有点结伴郊游的意思,可惜他没有主动找话,她亦无心交谈,只慢吞吞地再拾石子,一颗,一颗,又一颗丢出去。

不论丢掷多少次,石子最多在湖面上弹跳三下,接着沉入水底。

她倦了,收手说:“我小时候听大人讲,石头在水面跳跃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就可以许下并实现一个愿望。”

这是流体力学的原理,只要手法正确,石块就能以最大次数掠过水面。

萧与时说:“我教你。”

“不必了。我的心愿太多,只怕一个小小的人工湖难以承载。”

她说完长长吐口郁气,转过头看他:“我给花滑队领导打过电话了。我说,我的身体又出现毛病,回不来了。请他按照之前的约定,将我和陆楠拆开,并为陆楠另配女伴。”

“领导无言许久,说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真相告诉陆楠,在此期间让我守口如瓶。”

其实领导还有一层意思,沈如磐没有挑明。她已经消失了很久,国内媒体早就报道过她疑似因伤退役。现在拆队换人既成事实,万一有记者联系她,她最好保持沉默。

萧与时并不认为短短几日沈如磐就已想通,反问:“你接受这个安排?”

“当然。时间对运动员都弥足珍贵,我不能无止尽地拖累陆楠。”

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完抬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仿佛看淡看开。可她另只手撑着石凳,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分明难以释怀。

“那你呢?领导对你又是什么安排?”

“按照规定,我没有资格留在国家队,至于会被分配去哪个地方队,以及地方队是否愿意接收我,一切未知。”

诉说就此打住,接下去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说话,维持着眼帘低垂的坐姿。

风乍起,再度吹皱平静的湖面。萧与时打破沉默,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凝重:“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她不语,拾起一个沉甸甸的石块,用力把它丢出去。石块在空中划了个长长的抛物线,扑通沉入水底。

她开口:“我不知道,我很迷惘。”

*

*

时间又逝去两天,到了沈如磐计划回国的日子,她接到陆楠打来的国际长途。

那是一通无比纠结的电话。

“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反而让教练通知我?如磐,我不接受现在的安排,我要来柏林。”

“你来了也不能改变现状。再说我已经享受了特殊待遇让你足足等待一年,无论如何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你还是听教练安排,和童欣搭档。”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陆楠满腔质疑无从说起,只能用非常心疼的语气问:“你呢?一个人继续留在德国治疗?”

沈如磐心中五味杂陈,堪堪嗯了声。

“新一轮治疗周期是多久?”

沈如磐听费恩医生提过放射治疗代替手术切除的方案。她不想隐瞒,硬着头皮讲:“我不知道,得视恢复情况而定。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又或许更遥遥无期。”

气氛瞬间凝固。

陆楠难以置信地说:“如磐,你回来吧。你难道不觉得疲惫吗?四处求医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这么折腾,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我很想你,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挂念吗?”

这是第一次,陆楠直白地说出他对治疗的看法。

万水千山彼此看不见,反而更能敞开心扉,陆楠继续说:“我为你感到辛苦。做人有很多选择,哪怕退役当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你何必执着滑冰?就算是我,我的职业生涯最多再延续几年,稍后一样要考虑退役。”

他的声音流露出怜悯,同情,还有不愿见她继续飘零在外的痛苦:“回来吧,好不好?我会陪着你规划以后的生活。”

沈如磐的嗓子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去并肩拼搏的十二年,陆楠是朋友亦是亲人,在她心中的份量无人能及,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认真考虑。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怎能实话实说,她心中仍有一丝难以斩断的执念?

如果连这最后的执念都斩断,她苦苦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作茧自缚吗?

沈如磐难过地低下头:“我现在脑子很乱,让我再想一想。”

*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如磐体内的骨赘也在快速增长。当增长到一定程度,病症逐步显现:先是尖锐性腰痛,疼痛升级,接着假体受到严重挤压,连正常的走路都难以支撑。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18个月后做不做手术,放射治疗似乎都是一种值得尝试的方法。

沈如磐依然犹豫不决。

她心事重重,眉目间透着无形的灰色,费恩见状不得不开导她:“你千万要打起精神,虽然久病不愈难免消磨人的意志,但坚强乐观的心态有助于控制病情。假如你对放疗的效果存在怀疑,我们明天一起去找核医学科的大夫,听听对方的意见?”

沈如磐同意了。

放射治疗楼,因其污染性被布置在一个偏远独立的地方。

经过核医学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便是放射治疗组。那里的气氛冰冷幽静,收治了许多不分性别年龄的重危症患者。

沈如磐来得早,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之前服用的特效药,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浑身皮肤长了不少红斑。她觉得干痒耐受,想用冷水冲洗一下。

刚拧开水龙头,两个护工走进来。

一个上厕所,一个冲洗拖把,彼此闲聊。

“我以前照顾的**癌病人,他做了好长时间的放疗,明明都出院了,居然又查出来复发。也许是治病治成了抑郁,他昨天半夜想不开,跳楼了。”

“哎,走了也是一种解脱。我记得那人接受放疗的时候,整个口腔烂掉,吃饭喝水都困难。”

护工聊完就离开了,洗手间里仅剩下沈如磐。

她沉默地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浇淋手臂上的红斑。

其实沈如磐接受过许多次手术,对放射治疗非常了解。放射线一方面拯救病人,另方面也对患者的身体产生副作用。程度轻的,厌食恶心呕吐;程度重的,放射线照过的皮肤出现瘙痒、溃疡、糜烂…最糟糕的,则是做完全套治疗又复发的病人:什么苦都受了,什么奇迹都没出现。

她害怕自己是后者。

沈如磐回过神,关掉水龙头抬起眼,看到了池盆上方镜中的自己。

药物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别的不提,单论外表,她乌黑亮泽的长发迅速枯槁下去,发尾黄黄的,分叉严重;原先白皙嫩滑的脸颊肌肤也变得干燥异常,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红纹,犹如“碎瓷”。

这样的自己,哪里还有花样滑冰运动员的优雅精致?假如她同意放射治疗,万一放疗的副作用比刚刚那位患者的情况更严重,她岂不是…

沈如磐狠狠皱了下眉,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这种烦躁的情绪延续到她参加三方会诊。会诊谈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根本坐不住,结束后便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