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有生之年,我们要一同拿下奥运金牌。”

这是两人状态巅峰时的约定。世界锦标赛的金牌只是起点,她和他将继续前进,直至斩获奥运金牌。

久远的梦想,在病痛反反复复的折磨中几乎快要淡化褪色。如今从最亲近的搭档口中听到,沈如磐一下哑然无声。

片刻后她回眸直视他,眼睛里未见伤感,反而噙着释然的笑意:“谢谢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一直把它放在心里,视为对自己最好的鼓励。”

陆楠忽然觉得此刻的沈如磐,和一年前在电话里倔强地告诉他“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沈如磐完全不同,显得更加成熟理性。

理性…不知怎的,陆楠想到方才短暂打照面的萧与时。

暂且不去想这个人,陆楠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看看。”

沉甸甸的行李箱打开,里面全是滋补品。阿胶燕窝少不了,红参、灵芝粉、铁皮石斛等等,更是一应俱全。

沈如磐惊奇:“你是打算开柏林中药馆吗?”

“你要是能尽快好起来,我倒是可以考虑卖卖药材。”

沈如磐莞尔:“谢谢。”

“阿胶粉可以直接冲兑开水,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

沈如磐去小厨房烧水,陆楠负责把东西收入柜中。有一盒茉莉针王是队友托他捎带的,柜子太满放不下,他左看右看,拉开床头柜抽屉。

一张卡片映入视野——

致沈如磐,

不能时常探望,愿你健康、平安、快乐。

Karl Hofmann Hsiao,LG

Karl Hofmann Hsiao,是萧与时。这样的卡片,结合今晚和萧与时照面的点点滴滴,陆楠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静默了。

良久,小厨房里传来热水沸腾的响声。

他无言地关好抽屉,走到沈如磐身边,看着她冲调阿胶。

袅袅水汽腾起,氤氲了她的五官面庞。她低眉敛目冲出一小碗棕色半透明状的阿胶,那认真的神情,像极了当年爱美爱喝保养品又担心发胖的模样。

陆楠若无其事地开口:“刚刚那位教授,看起来不错。”

沈如磐喝了口阿胶,听见他的话默了默,从喉咙里嗯了声。

“他是不是喜欢你?”

“啊?”

“深更半夜和你讨论康复计划,又提醒你去看表演赛,分明是约会的打算。”

前一句是沈如磐是随口诹的说辞,意在保护她和萧与时的**,眼下突然被陆楠提起,她硬着头皮否认:“哪有,我和萧教授清清白白,今晚见面真的是巧合。至于表演赛,那更正经了,你也可以来看。”

沈如磐有个特点,被戳中内心时话比较多,絮絮不停。她这副样子,陆楠越发肯定猜测:“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一语直击要害。

沈如磐牵了牵嘴角,欲否认又没否认,转开视线望向别处,脸上也迅速笼了层薄薄的赧色。

“你们认识多久了?发展到哪一步,在谈恋爱吗?”

沈如磐真想挖个地缝钻进去遁了算了。然而既然被陆楠抓包,她也没有必要撒谎或者隐瞒,难为情地说:“我一来就认识萧与时,但我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

“我身体不好,能不能恢复健康难讲,不适合开始一段感情。”

陆楠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如磐苦笑:“我只能这么想。否则冲动地在一起,万一身体又出状况,我难道要在这间苍白无趣的病房里谈恋爱吗?”

她把后果说得很严重,哪里还有刚才的成熟理性?陆楠随即说:“如磐,你是不是太在意萧与时,反而患得患失?”

不愧是默契配合的同伴,一句话就问到了本质。

沈如磐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开口:“我不知道。我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对萧与时动心,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喜欢上他。至于喜欢到什么程度,我很难说清楚。”

“我只知道,当我以为萧与时有别的女朋友,我无法控制地难过了很多天。今晚他告诉我,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我其实又惊讶又开心。所以他亲——”

她突地打住,生生改口:“当我恢复理智,我想起自己被病痛反复折磨时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接受他。陆楠,你最了解我,应该明白我拒绝他的理由。谈恋爱不是比赛,不是今天失败一回,明天又能重来。现在的我,对身体和对未来都没有把握,怎么能够贸然开始一段感情呢?”

方才在萧与时面前的死撑,在搭档了十二年的陆楠面前不攻自溃。沈如磐说到动容处,眼眶悄悄红了。

陆楠认识她多年,很少见她落泪,赶紧哄她。可是好言好语不管用,他只能将她拉到身边拍着背安慰起来:“你听我说,生病不是你的错。你能在低潮时期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千万要珍惜,不要放过。

沈如磐没有想到陆楠会劝她答应,吸吸鼻子看他一眼:“你干嘛帮萧与时说话?”

“因为我们当年错过了啊。”

沈如磐懵了。转念想起当年母亲告状,陆楠白担的虚名,她脸上一窘,眼中的泪水瞬间缩回去:“你不要胡说!”

陆楠挑眉一笑:“不逗逗你,你马上就要哭出来。好了,说正经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她沮丧地耷拉脑袋:“没法考虑,我已经拒绝了。”

“真心喜欢你的男人,不怕被拒绝,越拒绝越追得勤。”

“你…不要再继续胡说了!”沈如磐脸皮薄,经不起调侃,一路从脸红到脖子。

她脸颊酡红的羞怯样子,陆楠从未见过。

他静静地凝视她许久,再开口说话,语气依然带笑,但又多了几分商量:“明晚的表演赛,你会去吗?”

“不去。”

“想去就去吧。”

不能啊。她已经拒绝萧与时,如果继续和他保持频繁的见面,岂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沈如磐的心里七上不下,见时间很晚,朝陆楠摆摆手:“你别劝我了,快去酒店办入住手续。我一个人冷静冷静,说不定很快就能看淡看开。”

陆楠和她搭档十二年,共同面对过无数重要的比赛,承担过无数极端的压力,从未像此刻,见到她流露出不战自败的颓丧。

他沉默两秒,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别胡思乱想,晚安。”

第37章 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下)

一夜过去, 第二天早晨陆楠又来医院探望沈如磐。

她昨夜是否辗转反侧为萧与时失眠, 陆楠判断不出来, 至少她神色黯然, 和明媚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病人闷在房间里思来想去对身体无益。陆楠提议说:“我陪你出去转转好吗?你呼吸下新鲜空气, 见见人群, 心境一开朗,或许便知道自己的选择?”

沈如磐知道陆楠大老远过来探望她,她不能总是为了感情的事郁郁寡欢, 于是她强打精神:“去哪转?”

“购物广场?”

买买买是最直接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尤其柏林曾经被划分为东西柏林, 拥有很多风格独特的商业分布区:未来主义感十足的商业广场、浪漫怀旧思潮的购物走廊、文化气息浓郁的收藏店…即使什么都不买, 单单欣赏橱窗展示也令人赏心悦目。

沈如磐不一会儿就购入了很多古典音乐唱片, 从巴赫到勃拉姆斯再到贝多芬和施特劳斯, 都是撑起音乐半边天的德国音乐家——精神文化有了,物质文明也不能少, 她又紧接着添购了许多化妆品。

陆楠问:“你不能化妆, 买这些做什么?”

“等你要去圣彼得堡, 这就是送给队友们的礼物。”参赛选手要化妆, 化妆品是最好的伴手礼。而沈如磐之前以为自己能离开柏林时也添购了不少东西,两份加一起,伴手礼已是相当丰盛。

陆楠了然:“还想逛逛别的地方吗?”

沈如磐环视一圈,努努下巴示意前方。

那是瓷器甜品店。

艺术家们从瓷器和玻璃器皿得到灵感, 别出心裁烘焙了大量宛如雕塑的甜品。一个个表面晶莹剔透, 点缀上奶油、覆盆子、血橙蜂蜜, 外观玲珑精致,直击每一个女生的内心,很容易让人想要大快朵颐,感受艺术和味蕾的碰撞。

——然而高糖高脂的食物是运动员的大忌。

沈如磐多年来始终严格要求自己,才能把身高体重牢牢控制在167cm/45kg。见她突然要吃甜食,陆楠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因为感情不顺就暴饮暴食。”

沈如磐奇怪地瞅他:“我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吗?我只是觉得甜品不错,想打包一些带给医院里照顾过我的医生护士。”

陆楠:“…”

买买买未必能带来多少快乐,但是见陆楠无语凝噎的表情,沈如磐有些好笑:“走不走?”

见她展颜,陆楠也笑了:“走,当然走,你想去哪就去哪。”

从甜品店里出来,陆楠两手拎满大包小包。沈如磐记得他手背有伤,想自己承担一部分,他却不以为然地拒绝:“男人承包力气活,正常。”

他个子高挺戴着墨镜替她拎东西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体贴感,在西方面孔占了绝大多数的购物广场里,收获不少回头率。

沈如磐上下打量他,声音扬起来:“陆楠。”

“嗯”

“你昨天说我们错过,是不是对过去耿耿于怀?”

“没有。”

那件事对两人的关系造成深远的影响,如果说之前是无拘无束的少年同伴,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后面就只是规规矩矩的搭档。

沈如磐昨夜无暇顾及,现在觉得应该认真补一句:“我母亲做事强势,我没有办法改变过去,只能替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陆楠听了,转过头凝视她。

她脸色坦诚,光明正大,想必当年也没有料到那件事会闹得那么突然,那么难堪。

陆楠弯唇笑了起来:“好端端地干嘛说对不起你还不如直接请我看一场电影。”

购物广场的顶层就是电影院,他抬手指了指,很是感慨:“这些年不是在比赛就是在准备比赛,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放松过,也没有完整地看一场电影了。”

“你想看什么?”

“你胆子小,选喜剧片吧。”

“哪有。我当年还陪你看过《午夜凶铃》呢。”

哪怕她嘴上不承认,陆楠最终买了两张动物喜剧片的电影票——热闹搞笑的电影看下来,确实能让人改善心情,忘记现实里的烦恼。

电影散场后,陆楠去买水,沈如磐就在电影院出口等他。

她站的地方是购物广场的中庭,从高往下俯看,能看见商场里往来的人群。商场为了营造热闹的气氛,特地请了褐发碧眼的艺术家抱着吉他弹奏歌谣。

沈如磐对德语歌曲不熟,也没怎么认真倾听。不多时一首柔情舒缓的音乐响起,艺术家用沙哑磁性的嗓音,唱出上世纪东西二德时代的情歌:Wir wollen doch einfach nur zusammen sein(《我们只想在一起》。)

“你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人。

那个美丽的女人,来自东边的潘科区。

你想和她共度良宵,

但是忽然之间,已是午夜时分。

她温柔地提醒你,必须回到柏林墙那边去…”

沈如磐好不容易暂时忘记萧与时,因为这样的歌词,一下子又想起他。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究竟从何时喜欢她,现在听着歌静心回顾,最初的心动大概是从潘科区的雪夜开始吧?稍后她的身体出现变化,他在机场拦住她、劝她留下,再到后来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足以说明他对她动心了。

他是何其稳重严谨的男人,为她默默无言付出这么多,想必是真心喜欢她。

和身份无关,和前途无关,就是欣赏她,喜欢她。她何其幸运,居然能够得到他的爱慕。

如果她的身体是健康的就好了,又或者早点遇见他,她肯定毫不犹豫和他在一起。

但是老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把年轻、才华、荣耀、幸福,全都在同一个时间点给予她。有得有失,才是人生。

陆楠回来的时候,见到沈如磐目视前方,陷入沉思。

她的神色恬淡平静,想必在短暂独处的这一丁点时间里,又情不自禁想念那个男人。

感受到他的注视,她偏下脸,目光投过来。

陆楠扬了扬手中的水,冲她淡淡一笑。

*

离开购物广场的时候,沈如磐欲排队等候出租车,陆楠叫住她,指了指路边。

那是租赁公司提供的一排电动脚踏双用自行车,沈如磐瞬间懂了。

骑车可以锻炼颈、肩、手臂、胸腹、腿臀的肌肉力量。这对常常一天四场陆地训练、两场冰上训练,从天亮练到天黑的陆楠而言,是比坐出租车更好的选择。

“我骑车带你?”

“好啊。”

大包小包往车篮里一放,他载着她像风一样自由飞快地骑行起来。

今日阳光灿烂,初夏的风吹动长发,像羽毛扫过脸颊和耳朵。沈如磐一边努力坐稳,一边提醒陆楠慢点。

陆楠却轻轻地笑了:“如磐,你还记得十四岁的时候吗?你刚做完韧带修复手术,行动不便,我天天骑车带你往返宿舍和训练馆。”

“记得,死也忘不了。”她也愉快地笑了,“你载着我太得瑟,有一次自行车车头撞到电线杆,我差点被摔下来。”

“是这样子吗?”他故意抖了抖车头。

“你再这样我跳车了啊!”她毫不示弱地威胁他。

“别——我好玩呢。”

两人说说笑笑一阵子,陆楠若无其事开口:“如磐,刚刚从电影院出来,我看见你又在思念萧与时。”

他组织下言语,接着说:“表演赛的时间快到了吧?你想去就去,不要犹豫。谈恋爱虽然不是比赛,但和比赛一样,你越退缩,后悔的几率越大。”

背后的女人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半晌,沈如磐开口:“陆楠,谢谢你的建议,我不能去。趁现在感情浅,我还能控制自己,否则纠纠缠缠感情越来越深刻,对我不好,对萧与时更不好。我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萧与时,就一直吊着他。他是自由的,应当有选择别的女生的权利。”

明媚的阳光从天空投射下来,和煦的微风从耳畔拂过,陆楠哑然一会,低低叹口气:“我真为你俩犯愁。”

“你真正该犯愁的是黄金联赛。”沈如磐用手指戳戳他的后背,“革命战友,你什么时候去圣彼得堡?”

“干嘛关心这个?”

“赛前时间弥足珍贵,你早点走,别因为我耽误比赛。再说你陪我瞎买瞎逛,也很无聊。”

“不无聊,挺放松。”陆楠回眸冲她一笑,笑意在嘴角漾开,直漫眼底。

沈如磐见他高兴,也就不扫他的兴致了。

怀中是陆楠刚买的矿泉水,她拧开瓶盖抿唇喝一口,不知怎的,风和日丽适合郊游的好天气,她竟然又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萧与时。

而此刻的萧与时,人就在医院。

今日柏林大学有课,他结束授课便坐车出来。

表白被拒在预料之外,他想着待会见到沈如磐如何自然地解释他不是刻意来接她,遂决定先去费恩医生的办公室坐一坐,寒暄一会。

没想到这一寒暄便是两三个小时。

从学校近况到脊椎手术其他志愿者的现状,又从沈如磐的骨赘复查的时间再到种种应对策略,能谈的都谈了,沈如磐仍然没有回来。

萧与时坐在窗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窗外,便在这时,他轻而易举瞧见沈如磐。

或者该说,是陆楠和沈如磐。

初夏已至,繁花盛开,医院的林荫道郁郁葱葱。陆楠骑着自行车载着她从医院正门一路晃悠进来,有说有笑。也不知道两人具体聊什么,沈如磐嘴角一抿露出两个浅浅的涡,眉目间的神情柔软极了。

自行车停住。

陆楠低下头听她讲两句,接着下车从车篮里拎了两袋东西给她。她抬手整理下额前的头发,便向门诊大楼这边走来。

不一会儿,人未至,她含笑的声音连同甜甜的奶油香味就出现在门口:“费恩医生,来吃蛋糕。”

费恩好奇:“沈女士,你出去玩了?”

“嗯。”她点点头,把两袋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办公桌上,“除了蛋糕,还有陆楠路过转角咖啡店时,请大家喝的咖啡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