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拿饮料,两张小票恰好从购物袋里掉落出来。风从窗户吹入,小票随势往前飞,刚好落在萧与时的脚下。

沈如磐这才注意到萧与时的存在,一下愣了。

萧与时却没有看沈如磐,视线静静地垂下——那是两张电影票。时间场次刚好是13:14,也就是他等待她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

萧与时此前一直有种感觉,沈如磐对他心有不舍。

然而她终究拒绝了他,这是否如她所言,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并不重要?

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那个会被他打动,愿意和他两情相悦的女人,由始至终只是他的错觉。

萧与时沉默几秒,缓缓抬起视线,目光却没有对上沈如磐,而是投向费恩医生。

“您慢用。”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说不出的冷淡,语罢也不正视沈如磐一眼,起身直接离开。

电光石火间,沈如磐迅速反应过来。

她和陆楠出去“玩”,又是买东西又是看电影,萧与时肯定怫然不悦——换成她,她当初只是稍稍想一想萧与时有别的女朋友,心里就够不是滋味。

沈如磐下意识转身要追,几乎是同时,费恩医生纳闷地开口:“Hsiao怎么说走就走?我还以为他来找你。”

脚步蓦然收住。

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告诉萧与时,他误会了,她没有他想得那么三心二意?这样的她是不是太奇葩了

沈如磐的目光投向费恩,抿着唇缓缓问一句:“萧教授什么时候过来的?”

“好像是午后。他今日倒是得空,坐了许久。”

他应该是想来接她。

从门诊大楼出来,沈如磐心神恍惚地往前走。陆楠就在身旁,不知异样和她讨论晚餐吃什么。她的脚下忽地被什么绊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幸好陆楠眼明手快扶住她。

“你还好吗?在想什么?”陆楠关切道。

她的状态有些乱,看着陆楠喃喃地说:“我好像错了。”

她以为自己能看淡看开,偏偏就在刚才,萧与时不正视她一眼就离开,她骤然意识到高估了自己。

“什么错了?”陆楠面露困惑。

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她活生生又哑火。

她抿了抿发干的唇,勉强换了个话题:“陆楠,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你晚餐自便好吗?”

不等回答,她头也不回匆匆离开。

*

*

傍晚的时候,沈如磐接到了娜塔莎的电话。少女第一句话便透出低落:“沈教练,你和霍夫曼先生怎么都没来看我的表演滑?”

沈如磐出奇沉默,半晌说:“我和他有点忙。”

娜塔莎长长地调噢了声,似乎不怎么相信,果不其然又追问道:“你们是不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然后…”

“没有,你不要瞎猜。”

“可是昨晚有人分明看见你们在路上接吻,证据确凿。”

沈如磐一下没了声音。

电话那端娜塔莎再也按捺不住,惊叹:“难怪霍夫曼先生通过其他人转告我,往后我的比赛就由你一人负责,他不再直接参与。这么看来,霍夫曼先生的支持和退出,其实都是为了帮助沈教练的事业转型——他对你真好!”

“不再…直接参与?”

“对啊。”娜塔莎开心地笑了,“沈教练,你和霍夫曼先生从一开始就在偷偷谈恋爱吧?”

“短节目比赛那天我问你,霍夫曼先生能来吗?你说,‘他来不来都不重要’,语气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别扭,其实你当时在生闷气,怪他没有时间陪你吧?霍夫曼先生稍后又来看比赛,肯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哄你开心——对吗?”

事实佐证具体,逻辑清晰无误,娜塔莎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搞错什么,实话实说:“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你们在偷偷谈恋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公开。现在明白了,原来你身份特殊,不宜公开。”

娜塔莎所言不假。

团队为什么成立,即使从未挑明理由,单看沈如磐对整体的掌控,以及萧与时对沈如磐的倾力支持,所有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换句话讲,萧与时和沈如磐的关系,是所有人都懂的“秘密”。

“沈教练,我很感谢你。”娜塔莎在电话那头郑重地说,“如果没有你,霍夫曼先生也不会倾力支持我,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谢谢。”

面对热情又真诚的感谢,沈如磐张了张唇,说不出一个字。

她今天下午已经感受到萧与时的冷淡了,却没想到他如此当机立断,说什么“不再直接参与”,其潜台词就是彻底远离她。

也对,她拒绝了他,他疏远她也是应该。

这不就是她口口声声说的“他有选择别人的权利”吗?

沈如磐苦笑。

*

此后的日子,沈如磐哪儿也不去,整日待在病房,说是听古典音乐陶冶情操,更多的时候则是听着古典乐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

这样的静养无益身心,她睡眠不佳,气色也越来越糟。陆楠问她为什么,她只道季节变化,哪怕睡得很多还是睡不够。

又过了一日,陆楠来医院探望她:“如磐,我不能在柏林久待,后天就该走了。”

沈如磐强打精神点点头,把准备的伴手礼都拿出来,装入他的行李箱。大抵是睡眠不好注意力不集中,有些小东西明明放进去了,她以为没有,皱着眉头翻箱倒柜找了许久。

见她内心杂乱,行为举止也跟着混乱,陆楠低低叹口气,唤住她无意义的忙碌,又说:“如磐,我来柏林之前,曾经诚恳地和总教练谈过,希望他能把你召回花样滑冰队。”

“总教练说你的身体状态未知,实在没有办法破例。不过,考虑到你是拿过很多金牌的运动员,他建议你不妨以教练的身份回归队伍,执教双人滑。”

一席话来得突然,沈如磐果断摇头:“我不想当教练。”

“我知道你还想回归赛场,所以这件事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你。但现在——”

陆楠顿了顿,语气维持正常,而不是同情或怜悯:“你的精神状态不好,瞻前顾后把自己束缚得太紧,是否考虑换个环境跟我去圣彼得堡?不一定要做什么,哪怕只是看一看比赛,也能转移注意力纾解压力。”

“等到压力没那么大了,你再想想和萧与时的感情。说不定思想包袱一松,感情又有挽回的余地,你也能和萧与时在一起。”

沈如磐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嗫嚅:“让我想想。”

*

这一想就是两日,沈如磐最终同意了。

突然决定离开柏林,一系列的事情都要做相应的调整。例如她的身体数据追踪、CT复查,都要选择一家圣彼得堡的兄弟医院代做,然后把结果传回柏林分析。

幸有费恩医生,他很快搞定这些事,半是说笑半是感慨地道:“我一直以为沈女士会坚持留在这里直至健康出院,现在换个环境也好,免得闷出毛病。”

沈如磐没说什么,低低嗯了声。

那日沈如磐简单收拾完行李,去找费恩医生办离院手续。她推门走入办公室,没见到要找的人,却见到萧与时背对她立在窗前。

午后阳光正好,光线将他的身形轮廓勾勒得挺拔颀长。

沈如磐意外地收住步子,而他听见声音回头,俊朗的面容镀了层金色的光芒,愈发衬得眉目俊朗,气质清明。

她的内心不受控制涌上悸动,表面上只能若无其事挤出一句:“我找费恩医生。”

他颔首,声音淡淡开门见山:“听说你要去圣彼得堡。”

“嗯。”

“去多久?”

“不清楚…可能很短。”

“也可能很久?”

阳光下萧与时看待她的目光格外平静,她一下哑然,几乎要拼尽勇气,才能不从这般清冷深邃的视线里仓惶避开。

萧与时静静凝视她片刻,又问:“为什么去?是觉得我的存在会打扰你?”

言语直接,沈如磐被刺得心里发苦。她只能堪堪说句“不是的”,而后垂下头,咬着唇无言以对,脸上神情说不出的难堪。

她否认了他的话,他没有再继续问,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屋子里很安静,在这不受干扰的环境里,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须臾说:“沈如磐,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声音淡淡的,醇醇的,沉稳直接,沈如磐一愣。

她原以为他不再搭理她,没想到他会出口说出这样的话。

她错愕地抬头。俩俩相望的氛围持续一会,他波澜不惊开口:“如果有,早点回来。”

话落,他却无别的言语,迈步离去。

第38章 圣彼得堡(1)

圣彼得堡, 俄罗斯著名的城市, 城市名字却源于德语直译:Sankt Petersburg。

作为一个高纬度城市,从夏季开始, 金色的阳光牢牢地控制着圣彼得堡, 可谓“日不落”。哪怕此刻是晚上8点, 沈如磐一下飞机仍然被充足的日光晃迷离了眼。

十字架、穹顶、尖塔等欧式风格建筑群是那么的熟悉,她恍惚有种错觉,数小时的飞行并未让她远离德国,她依然能够感受到柏林的气息——这大抵是因为东德被苏联管制四十年,她因乌及屋, 触景生情。

然而粗沉的俄语跃入耳朵,她又确定自己已经离开柏林, 来到了一座没有萧与时的城市。

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下,她回过神,转头对上身边人。

陆楠问:“紧张了?”

她摇摇头:“我在想, 我一声不吭地来了,教练和队友见到我会不会感到尴尬?”

“怎么会。我告诉他们你要来, 他们都很期待。”

今日是中国花样滑冰队入住黄金联赛运动员村的日子。教练和队友们从国内直飞圣彼得堡,陆楠和沈如磐则从柏林起飞前往目的地。

离开机场搭上计程车,陆楠看看表:“时间还早,队友们有可能刚抵达运动员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赶得上第一轮场地适应训练。”

沈如磐连心理建设都来不及做, 直接见到了阔别一年余的队友们。

原以为见面的气氛肯定尴尬, 没想到气氛出乎意料地不错。一来大家相伴了十几年, 都是为国家荣誉共同奋斗过的伙伴,情谊犹在;二来大家一直以为沈如磐的手术失败,旧病复发,没想到她本人看起来极其正常。于是大家对她的求医经历又好奇又敬佩,纷纷询问详情,压根没提“拆队换人”之类的尴尬事。

手术、骨赘、放疗和静养,沈如磐事无巨细能回答的都回答。末了向队友赠送礼物的时候,她见到了曾经顶撞过的领导——总教练。

她赶紧打招呼:“总教练好。”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苗子,这一声称呼,总教练的心中也是涌上诸多感慨:“小沈,别来无恙。”

沈如磐刚要接话,陆楠抢白:“教练,你可不能随便叫如磐‘小沈’了。人家现在是德国小有名气的外籍教练,刚指导一位选手夺得了德国女子花样滑冰单人滑项目的冠军。”

“是真的吗?”总教练诧异。

沈如磐尴尬了:“陆楠瞎扯,没那么夸张。”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要不好意思,毕竟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陆楠笑嘻嘻地说完又对总教练道,“教练,我抓紧时间带沈如磐看看场馆,了解环境。”

两人一走,总教练好笑道:“这个陆楠,明着暗着搞暗示。”

*

黄金联赛是国际滑联(ISU)举办的世界顶级花样滑冰赛事之一,每年举办一次,轮流在各个国家举办。中国选手在东边场馆训练。

眼下刚下飞机不到24小时,女单、男单、冰舞项目的选手练了一会就走了,只剩下童欣在馆内做冰上负重训练。

负重训练要穿沙袋背心,童欣练出一身汗。她用毛巾擦脸,恰好看见沈如磐,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复杂,口中仍然称呼沈如磐一句“沈姐”。

在沈如磐眼里,她和童欣是陆楠的两任搭档,又不是前任、现任女朋友,于是沈如磐主动解释:“我来圣彼得堡是给大家加油打气,请别介意。”

“我知道,教练提起过。”童欣说完转头又继续自己的练习。这次双人滑项目的比赛,陆楠和童欣要完成几种不同难度的三周抛跳。为了提高抛跳的完成质量,童欣常常在合乐练习之前单独做一套负重训练。

等到童欣的状态提起来了,她和陆楠的第一次适应性训练随之开始。

很难说是不是沈如磐的到来让童欣感到紧张,从一开始的连续跳跃,童欣的落冰就很勉强,腿伸展度不足,勉强站住。乃至后面的一些双人旋转,同步也不太好。

双人滑不是单人滑,两人的动作同步性好分数才高。而同步性好,又是靠漫长的时间积累以及默契配合——默契不可能一蹴而就,等到两个小时的训练时间一晃而过,童欣脸色不佳,自己跑出去冷静。

陆楠为难地看沈如磐一眼:“你等我一会,我去看看童欣。”

片刻后陆楠回来了,童欣仍然没有回来,想必还需要再冷静会儿。

沈如磐不得不问一句:“我在这里是不是打扰到她了?”

陆楠摇头:“就算你不在这里,童欣也难免心情紧张。但凡有胜负欲的女选手,都不希望被过去的标杆比下去。”

沈如磐明白,童欣既是和她比,也是在和自己较劲。每个远动员都希望超越过去的标杆,提高自己。

思及此,沈如磐问:“你和童欣磨合顺利吗?”

“还行,今天有些特殊,大概是童欣刚下飞机状态没调整好。”

“那你的手呢?是训练过度拉伤的?”

陆楠嗯了声,又补充:“我俩以前训练时,我的手也常常过劳拉伤——这太正常了。”

沈如磐意外:“你真维护童欣!”

“不是的,搭档要有为对方加油打气的觉悟。”陆楠好笑着说,“我也不是刻意维护童欣。童欣和你不同,你冷静沉着,她的内心更加纤细敏感,我得多包容她,否则她总以为我惦记着你,看不上她。”

沈如磐怔了怔,张唇语气一缓:“对不起,我不该调侃你。”

陆楠却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调侃,是因为你吃醋了吧。”

“哪有!”沈如磐窘了。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和童欣的参赛曲目?”

“是什么?”

“宋家王朝。”

沈如磐瞬间明白了选择这首曲子的用意。《宋家王朝》的音乐大气磅礴,能渲染情绪,陆楠和童欣属于老将带新手,应该压得住。

陆楠却道:“教练给我们改编了动作,我总觉得最后几处地方衔接不顺。”

他问她:“你还记得当年吗?我们完成抛跳,然后是弧线变刃步、双人联合旋转、托举转体三周半、再接…”

“再接莫霍克变刃步,刀刃从右前内改成左后内,然后进入第二次抛跳以及螺旋线。”

陆楠讶异:“你记得这么清楚。”

沈如磐笑了笑:“这场比赛弥足珍贵,不敢忘记。”

也是,那时陆楠和沈如磐刚升上成人组,没有多少国际大赛的经验就迎来冬奥,整个训练周期背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两人常常从天亮练到天黑,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苦熬,停下来的时候都快要找不到腰和腿在哪。

痛苦的付出也得到回报,每个动作他和她都掌握得烂熟于心。冰上表演时,从手臂起伏到指尖的细微动作,从两人回眸对视含笑的双眼,再到融情于景自然而然地靠近和拥抱,都说明他们投入了内心最纯真的情感。

一场比赛不仅仅是竞技,也是艺术。

只可惜最高难度动作四周抛跳失败,两人与奖牌失之交臂。

陆楠压下心中的遗憾,冲沈如磐挑下挑眉:“你要不要上冰,和我找找当年的感觉?”

“啊?”

“去掉所有难度动作,只保留简单的步法及旋转,对你而言应该没问题吧。还是说你静养太久,滑不动了?”

真是小瞧人。沈如磐接下“挑战”,脱掉外套换上冰鞋,滑上冰面。

她的体重控制得极好,依然轻盈纤瘦,再加上长发柔顺地扎在脑后,浅色上衣勾勒着身体曲线,乍看起来不像运动员反而是初学者。陆楠不放心地拉着她的手试滑了一段距离,注意到她脚下用刃灵活,便知他多虑了。

“开始吗?”他问。

“好啊。”

顾及身体,两人只滑最后的部分,也就是从弧线变刃步开始。

虽然没有放音乐,《宋家王朝》的比赛也逝去六七年,但艰难且长久的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无法被轻易抹去。

所有的动作就像刻入骨子里,十二年时光培养的默契也在动作过程中自发地流露。同步极高的双人旋转、轻松的试托举、不减速直接进入高难度的莫霍克变刃步…一切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尘封的记忆好像被开启了。她滑行转身,回眸凝向他,嘴角弯弯模样;以及她和他定轴旋转,彼此双手紧扣的热度和力量;还有两人为了保持高度同步,不约而同把呼吸调整成一致的节奏,全都和过去契合。

转眼便是结束部分。

记忆里悲怆音乐在耳边回荡,一连串化繁为简的动作之后,他拥她入怀。

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口,耳朵下面是她加急的心跳。在这似曾相识又难能可贵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也跳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