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2.6和1.3虽然在合理范围,但看起来说不出的奇怪。如果是26和13,双双超过了合理范围,则不奇怪。

费恩骤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因为他的失误,本该宣告失败的测试,阴差阳错变成了成功!

萧与时的直觉是正确的,沈如磐的病例不是孤例,而是普遍案例。如果患者联合起来诉讼医院,必将演变成集体诉讼!

费恩头晕目眩,遽然软在椅子里。

他活了七十年,从未像现在惊慌失措。

怎么办?他出了纰漏把自己赔进去不打紧,但是他的儿子,科尔的名誉必然毁之一旦!没有人记得科尔在理论物理或者临床医学方面做出的成就,只会记得科尔设计了一款糟糕可怕的东西,然后被草率地放到人体。

那么睿智的科尔,怎么能够被他一个小小的纰漏牵连?

费恩的心口猛地抽痛。

那时沈如磐即将被萧与时删去手术资格,他在蒙尘的废纸堆里翻出科尔的手稿,顿时觉得沈如磐有救,也十分欣慰科尔撒手人寰也依然有智慧成果留存于世。

所以他夜半登门拜访萧与时,苦口婆心地劝,终于劝来一个给科尔扬名的机会。

可他还是弄砸了。

他该怎么办?能怎么办?费恩额头冷汗密布,完全慌了神。

思来想去许久,他立刻销毁第一份原始纸版报告。做完这些仍觉得不妥,他又把第一份、第二份报告底稿中关于26、13的陈述全部删除。

做完这一切,年迈的费恩脸色煞白,手按着心脏艰难呼吸,整个人犹如大厦将倾。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对不对得起萧与时,科尔,他唯一的儿子,必须清白!

第52章 争执

沈如磐的输液快要结束之际, 萧与时回来了。

她不安地问:“医生怎么说?我是不是骨赘复发?”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俩俩对望,在这短暂无言的片刻里,萧与时的内心涌上许多选择。然而那些迂回的、犹豫的念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他不做保留转述了医生的话。

沈如磐错愕:“假体崩裂?怎么可能!假体能够承受八倍体重的冲击,更何况我也没有追求四周跳,不应该——”话说到一半, 她蓦地打住。

她是没有追求四周跳, 但她一直在挑战阿克塞尔三周跳。后者的难度堪比前者,她也跌跌摔摔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难道是这样导致假体破裂?

沈如磐顿时焦虑:“我该怎么办?能重新移植假体吗?”

萧与时没有立刻回答,轻轻叹口气将她拥入怀中, 低下脸靠近她的肩膀。

他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此刻一向平静淡然的嗓音却透出复杂:“如磐,你还记得我的提醒吗?提高医疗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不是你渴望怎样,身体就能恢复成怎样。”

他说:“我会仔细调查假体崩裂的原因,但从现在开始, 你必须退下来。金属碎屑虽是一个笼统的概念, 但它对你的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难以估量。哪怕你仓促更换假体, 也不适合继续进行激烈的花样滑冰运动。”

他搂着她, 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当曾经的测试没有通过, 我删去了你的手术资格, 好不好?”

沈如磐哪里能接受。明明一切都变好了, 她也要复出参加国际大赛, 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放弃。

她连连摇头,急声道:“我做不到。假体裂了就先翻修一下,你让我撑过黄金联赛,稍后再从长计议,好吗?”

“不行。假体崩裂第一次就会再裂第二次,你不要再无止尽地为难自己。”

“可是,可是…”

沈如磐的脑子混乱了,而此刻肩上的力量蓦地一轻,萧与时起身说:“我替你向伯母说明情况。”

语罢他去拿她的手机,沈如磐眼明手快拦住他:“别这样。就算退役,你也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往后的日子怎么安排再对妈说实话。”

“那么,我替你向教练请假,你休息几天。”

“你打算怎么请假?病假吗?不,不要请病假。”

她向他恳求,姿态放得极低。萧与时不是不了解她拖延和回避的心情,但当断则断,纠纠缠缠愈发难舍,故他冷静地说:“你可以找个冠冕堂皇的请假理由,但只此一次,稍后你必须对所有人说实话。”

他处事如此果决,沈如磐有些难以接受,勉为其难点点头。

电话拨出,几天的假,教练也不至于不通人情,很快口头批准并叮嘱:“小沈,你随男朋友见父母固然重要,但尽量早点回来,不能落下训练。尤其你还要配合拍摄中德运动康复医疗合作的公益广告——这又要挤占训练时间。”

沈如磐含糊嗯了声带过。

她性格要强,几乎从不低头,眼下能听萧与时的话实属不易。可她心里终究不是滋味,输液结束之际,她没有叫护士来拆针头,而是自己扯掉。

血一下涌出,萧与时伸手制止她,指腹刚触上她的手背皮肤,她缩手避开,折身往外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医院,坐出租车回家。由始至终她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快步上楼直奔卧室。

关门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萧与时在玄关处静静地站了会,从外套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仿唐三彩堆塑小香瓶。

瓶身外观是锦鲤莲花,他看到它,一下想起她说过“求好运拜锦鲤”的话,便从西北捎带回来,作为预祝她黄金联赛开赛顺利的吉祥物。

他将它轻放在玄关柜上。

*

人遇到难以接受的现实,第一个反应总是否认。

稍后的几天,沈如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通过网上医疗平台,不断地询问国内外的医学权威。

她最终得到的结论,都是可以修补假体,但难以根除金属碎屑。

金属碎屑带来的全身反应,在临床上无法界定,就算是最轻的溶骨破坏也是相当麻烦的病症,更别说神经压迫及肌肉障碍等棘手的情况。

沈如磐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被病痛扼住咽喉,诚惶诚恐无助绝望的黑暗时期。

她关掉电脑,低下脑袋无力地俯在自己的臂弯里。

许久后手机嗡嗡震动,是母亲的来电。

不接是不可能的。电话一接通,颜曼的训斥如秋风扫落叶席卷到耳旁:“无缘无故见什么男方家长?你又没有和萧与时谈婚论嫁!训练呢?不放在心上了吗?你还真是谈恋爱谈得忘乎所以!”

沈如磐闭上眼,抬手轻揉酸涨的眉心,“妈,你叨叨太多,我都不想回答。”

“你就躲吧。当初谁哭着说要回到赛场对父亲的遗言有个交待,如今一转头和男朋友腻歪,连备战训练都撇下了。”

被戳到父亲这个软肋,沈如磐抿着唇沉默了。

电话那端颜曼等待一会,不闻声音,只得稍稍缓和语气:“你真的要去见男方家长?”

“不是,我就是想休息几天陪陪萧与时。”

“胡闹!你要是心不在焉干脆别比赛,趁早放弃得了!”

沈如磐苦笑,顺着话反问:“妈,你既然看重比赛,当初为什么反对我做手术,还把话说得刻薄?”

“提这个做什么,要翻旧账?”

颜曼虽然刀子嘴豆腐心,但也不是个含糊的人,旋又正大光明地回答:“我年轻时认识一位国外的女选手,她和你情况类似。只不过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差强人意,医生用钢钉强硬固定她的脊椎,希望能帮她撑过比赛,哪料比赛期间椎间盘没裂钢钉却裂了。”

“所以,”颜曼叹口气,“你出事后我一直在想,我从你3岁开始,把你逼到24岁,把你逼成了事事不认输、绝对不低头的个性。算了吧,我不能再勉强你。没想到我放弃了你却不肯,甚至负气离家跑去德国。”

颜曼说着又习惯性强势起来:“你是我的女儿,听我的话有错吗?我会害你吗?”

沈如磐听完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反对是因为舍不得她吃苦。如今知道事情真相,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萧与时提醒过她,医疗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她没有听进去,而且从来没想过,假体会不会承受不了冲击破裂。

陆楠空等她一年,现在有童欣当女伴,结局还算不错;反观一直反对她的母亲,先为她辞去裁判长的职位,后又为了她的训练费四处筹措。母亲是个普通人,哪有通天的手段筹措资金?还不是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

然而她没有办法回报母亲,她甚至不敢告诉母亲,她的身体又出现问题。

“妈——”沈如磐拼命忍住声音里的哽噎,“我有事先挂了,以后再聊。”

“不聊了。你已经是成人,心思时而在比赛上,时而在男朋友身上,我管不了了。”

一席话说得沈如磐无言以对。她的内心十分难受,可是难受的情绪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只能匆匆结束通话而后无助地抱住自己。

另一个房间里的萧与时,刚收到医疗团队发来的两轮体外标本测试报告。

他点开报告阅读,没过多久便听见主卧那边有啜泣的声音。而他推门见到的一幕,则是沈如磐脸埋在臂弯里哭泣的样子。

萧与时心疼了,走过去抱住她:“如磐,不难过,你还有我。”

她陷入到悲伤的情绪难以自拔,哽咽着说:“萧与时,如果是你,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不得不放弃你热衷的科研事业,你甘心吗?我为花样滑冰付出了太多,也为复出比赛努力了太久,怎么能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打住?你让我参加黄金联赛吧,假如真的残了,我也认。”

她哭得那么伤心,说出的话是那么卑微绝望,他为她拭泪,让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前。

“别说气话。”他开口,声音压得低沉,故显得比她客观冷静,“正是因为你付出的太多,沉没成本太大,所以不肯倒下。”

她有没有恢复一丝理智,他不知道。她只是依然止不住痛哭,泪如决堤,打湿他的衣领。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

*

哭了一夜,隔天早晨沈如磐醒来的时候,脑袋晕沉沉的。

窗外阳光灿烂,景色正好。可她一想到糟糕的现实,就像从一个高高的地方坠入到看不见的深渊,她不想出去见人,只能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轻细的猫叫声响起。

雪白的波斯猫跳上床舔她的脸,这是它想要出去玩的表现。沈如磐没有心情陪它,转开脸逃避,它又再度黏上来。

躲藏间枕头底下的手机蓦地震动,一个陌生的海外号码发来讯息,全是德语:“沈女士,您知道您的病不是孤例吗?”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又来了,是个链接。

沈如磐随之点开看,是德国《德意志早报》发表的文章,标题十分惊悚——《德国知名医院涉嫌欺诈:十几例患者提起集体诉讼,或将波及中德双边复健合作》

沈如磐腾地坐起。读完全文她用相同的关键字搜索国内,由于时效性,国内暂且没有相关讯息。

沈如磐连忙下楼。她跑得太急,脚步声沿着旋转楼梯一路传过去。

萧与时正在厨房准备早餐,转头看见她:“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沈如磐递上手机。

萧与时是德国华裔,《德意志早报》看起来特别像德国国家级刊物,实质却是一家不入流的小报纸媒。

文章用春秋笔法抨击医院,指责医院把有重大设计缺陷的假体植入到患者身上,是极其无耻的医疗造假行径。

由于医院背后的投资方是霍夫曼医学物理基金会,而基金会又得到萧与时银行世家背景的鼎力支持。这其中牵涉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单单银行和基金会,银行和银行,银行和医疗器械商的商业运作来往,就足以让普通人咂舌。

文章最后提到,萧与时的家族是百年家族,后代虽已移民,但仍然想要回归中国,而捷径莫过于通过体育事业回归——例如其家族银行注资德国国家运动科学实验室,实验室又将和中国展开运动康复医疗项目的合作。

萧与时花了一段时间才读完全文,目光挪到撰稿人的名字:Ernest Max。

这个名字太熟悉了,是曾经造谣萧与时通过家族背景获得博士学位,并且侮辱萧与时慕残的小报记者。

萧与时不得不对文章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再加上他不在德国,不清楚医院的实际情况,无法给出解释,只能说:“这是不入流的小报,内容或许是空穴来风,你暂时不要相信。”

“不,文章清楚写明十几位舞蹈表演者、运动员、以及其他特殊身份的病人,都和我面临同样的金属碎屑问题。萧与时,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毕竟当初测试结果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什么突然接二连三的出事?”

“我对你隐瞒?”

沈如磐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刚想补救,萧与时接过话:“你是不是认为,即使我曾经没有蓄意隐瞒假体有缺陷,但我现在知道了,不得不考虑多方利益对你撒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不明白商业的弯弯绕绕,问一问你也很正常。”

“你不是问,你是有了揣测。”萧与时的脸色和说话的口吻一样凝重。

沈如磐被说着急了:“我没有揣测!退一步讲,医院、基金会、基金会背后的银行,三方关联的商业运作那么复杂,我就算产生疑问也很正常。”

“再说了,”她难堪地咬了下嘴唇,“我明明就要以全国第一的身份参加黄金联赛,现在不但去不了,还要从此放弃花样滑冰才能保住身体健康,否则就会下肢麻痹,肌功能障碍,甚至偏瘫——我是人,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难道只能被动地接受事实,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换做你,你也会产生疑问!”

长篇大论换来的是长久的沉寂。

沈如磐仰头看着萧与时,萧与时也直直凝视着她。

米粥在灶上咕噜咕噜作响,水汽上溢,粥一下子扑出来,浇在火焰上发出呲呲的声音。

谁都没有动。

半晌,萧与时微微垂下眼帘,不急不缓把火关掉。

他是个沉稳克制的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仅仅从沈如磐的身旁擦过。

大门发出沉闷的碰撞。他走了。

第53章 诬陷

很久之后, 萧与时回来了。

沈如磐就坐在客厅,听见大门那边的动静赶紧把绕着腿边打转的波斯猫抱到怀里,低头给宠物顺毛——一副不是刻意等待他的样子。

争执过后再照面的氛围总是有些压抑。萧与时的目光落到沈如磐身上,隔了一会开口:“我和费恩医生通了很长的电话。费恩医生坚持说只有1例患者和你有类似情况,十几例的说法属于捏造。至于这当真是否涉及医疗欺诈,费恩更是否定。”

他又道:“我已经委托基金会律师启动内部自查, 真真假假需要几天才能得出结论。如果欺诈属实, 不论是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我都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沈如磐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但也没想过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回应她的质疑。

她看着他, 内心五味杂陈,片刻才问:“那唯一的1例患者, 费恩医生怎么说?”

“他坚持认为是使用不当。”

“你认为呢?”

“谣言真假一时难辨, 而费恩医生诚信度尚可,目前也无不利的证据指向他, 我倾向等待自查结果。”

是的,且不说萧与时,就说沈如磐自己, 她和费恩打过那么多交道, 一直认为对方是一个严谨的医学专家, 和医疗造假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沈如磐不太自然地从喉咙里嗯了声, 萧与时点点头, 又道:“我该走了。”

“什么?”

“我接到极深地下实验室的电话, 那边说遇到了几个难题, 希望我赶过去看一看。”

沈如磐错愕, 不过工作不能耽误,她说:“我帮你收拾行李。”

“不用,我自己来。”萧与时语罢径直上楼去了书房。

以往分别的时候,他再忙也会挤出时间和她亲密温存一会。但这次不同,他花了较长一段时间整理好资料,而后换衣,拎着行李箱下楼。

沈如磐当然知道他态度发生改变是因为刚才的争执。她也没有主动说话,面色复杂抱着猫,看着他走到玄关。

一切准备妥当,只需道别。萧与时转身回头,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秒,开口:“过来。”

她下意识想迈步,但脸上挂不住,恰是犹犹豫豫的短暂功夫,她怀里的猫跃出去,热情奔向主人。

她迈步向前不是,不向前也不是,堪堪尴尬地立在原处。

他蹲下伸手爱抚猫。小东西轻轻细细叫了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腿,软萌的模样可爱极了。

许久后他抬头,一双眸子凝视她,里面的情绪平静如常,不显山露水:“你明天也要归队了,打算对大家说实话吗?”

沈如磐哑然两秒,缓缓答一句:“我还没想好。”

昨晚他告诉她,她只是沉没成本太大不肯倒下。其实不是的,由始至终她不想连一个谢幕的机会都没有就黯然退场,可惜这个决定和萧与时的期望相违背。

她没有过多解释,他也不再追问,单单说:“实验占据我太多时间,我已经向学校提出交接申请,一旦院方批准,委派其他教授过来,我便会回到柏林跟进医院的争端。我会尽量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局面,但我…”

“你不用说这些,我没有埋怨你!”沈如磐急忙否定。

她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他暂时没有往下说。而她也不知道如何修复争执后的裂痕,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

最终僵局依然由他打破:“如磐,假如往后你再也不能滑冰,你看见我还会有最初心动的感觉吗?”

问题太突然,她愣住。

他垂着眼帘静静等待一会儿,修长的手拍拍猫咪的脑袋,小东西呲溜回到她身旁,而他起身拉开门离去。

屋内一片寂静。

*

萧与时从来都不是一个靠繁忙冲淡心中烦闷的人,但是一抵达西北极深地下实验室,面对那些深奥晦涩的科研阻力难题,他确实淡忘了那日的争执。

他曾向学校提出交接申请,原以为至少要二周才能得到答复,没想到三天后就接到了穆勒教授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