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至山腰上的开福寺时,向来犯懒不爱动的秦玉楼已是浑身酸软,双腿打颤,好不容易歇了这几日身子已经渐好了,经过这么一遭,秦玉楼只忽而一阵欲哭无泪,简直与被丈夫碾压摧残有得一比。

然见裘氏几个虽也有些气喘,但神色还算平静,许是每月一遭,大抵也已适应了,秦玉楼又不好表现得过于柔弱不堪,面上还得强颜欢笑,直道着:“不打紧不打紧,我原先在元陵时也时常如此,早已习惯了···”

身侧芳苓芳菲闻言面上微抽。

寺庙主殿上方镌刻有“开福古寺”四个古字,两侧偏门上方分别镌刻“回头”、“是岸”四字。

寺庙内共设有佛殿三、四进,到底是京城的名寺,宏大轩丽,里头东厢设有客用厢房、斋堂、库房、方丈居室及各弟子居所、西厢则为说法堂、禅堂等,寺庙入口处靠近山崖陡峭处设有一座钟楼,钟楼声响起,震响整个山间,山脚下方圆几里都能听到。

那头翠柳已早早的在佛殿外候着呢,待秦玉楼几个在寺庙外的大香炉前先烧了香烛,这才忙不迭走过来朝着她们一行人福了福身子道:“老夫人在里头捐了香火,这会儿正在里头等着呢···”

秦玉楼一行这才揭了脸上的面纱,随着裘氏一道进了佛殿。

恰逢她们这一行人正要进去,而里头一行人由着个小沙僧领着正要出来。

“楼···楼妹妹···”

秦玉楼方一抬脚,便忽而听到由身后传来一道略微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似略有几分焦急与激动。

秦玉楼先是一愣,见前头裘氏一行人停住了步子纷纷扭头瞧去,秦玉楼心里头顿时直砰砰乱跳了起来。

半晌,略略回头,果不其然,便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许久未见的颜邵霆此刻正立在殿外,一脸微愣的瞧着这边。

对方面上明显透着欣喜,不过似很快反应过来,此举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明显于礼不合,且秦玉楼一行皆乃是女眷,委实不便多瞧,欢喜之余脸上很快微愣住,这两种情绪同一时间呈现在同一张脸上,只一时显得有些扭曲怪异。

而秦玉楼在短暂的惊颤过后,见裘氏往她这边瞧了过来时,便已极快的恢复过来了,目光只极快的在颜邵霆面上掠过,随即,视线忙朝他身后瞧了瞧,一时愣住。

少顷,又忽而灵光乍现,忙扭头往佛殿里瞧去,果不其然,正由小沙僧领着出来的那一行人不正是颜家一家子又是哪个?

而仔细打量着这一行装扮,赫然发觉,原来此行人便是方才一直走在戚家前头的那一路人马。

只因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且各个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又加上一路劳累,倒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原来这会儿颜家烧了香火,拜会完正要出来,颜邵霆乃是外男,不便进去参观,再加上近来一直神色消沉,无心四处游览,便一直候在殿外守着。

恰逢方才秦玉楼一行人取了面纱正要进,而颜家出,就是这么巧,这便撞了个满怀。

秦玉楼万万没有料到与故人相遇竟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纵使心里头有一千道一万道恼恨,此刻也根本无暇顾忌其他,只忙不迭一脸惊讶的与对面颜家一行人招呼见礼。

走在前头的颜夫人只微微蹙着眉看了候在殿外的颜邵霆一眼,倒也极快的反应过来,忙上前拉住秦玉楼的手一脸亲热道:“好孩子,前几日锦丫头还提起你了,我也私底下念叨过好几回了,上月与你母亲通信还在念叨来着,没有到这菩萨果然灵验,这还没出殿门了,这么快便瞧见了···”

说着,只拉着秦玉楼的手直问东问西,一脸关怀备至。

颜夫人打小便一直对秦玉楼疼爱有佳,错开颜邵霆与秦玉楼亲事这一事不提,她待秦玉楼真的是没话说,且瞧着眼中的欣喜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

秦玉楼只将秦家得子的消息告之,颜夫人闻言登时大感意外,忙不迭念叨了几声“菩萨显灵”。

两人寒暄了一阵,秦玉楼这才与裘氏一行道:“颜伯母乃是家母世交好友,打小看着我长大的,今年年初方随着颜伯伯一道调派京城,我原也想着正要抽空去拜访呢,却不想今儿个这么巧,在这里撞上了···”

又对颜夫人介绍了裘氏一行。

说着,又将颜秦两家联姻之事略微透露了一二,彻底打消了裘氏等人的顾虑。

因着此刻堵在了佛殿门外,不便久谈,颜夫人得知老夫人也一道来了,只说待会儿前去拜会老夫人一番,至此,两行人匆匆拜别。

临行前,只忽而听到前头有丫鬟特前来禀告,因离得近,秦玉楼断断续续听到了几个字,诸如“蔡家也到了···”之类的。

颜家一行人匆匆离去。

至始至终,秦玉楼再也未曾回头。

只脑海中忽而有短暂的出神,方才匆匆瞥了一眼,曾经那个英武不凡的天子骄子,此刻神色竟难得有少许消沉郁气。

虽今生不能成为夫妻,但秦玉楼打从心底里盼着他能够一世安好,不是丈夫,却始终还是曾经的兄长。

经过了这么个小小的插曲后,误了些许时辰,方才进入。

四个圆形高柱撑着佛殿,显得巍峨轩丽得紧,里头香客不少,只见各个虔诚参拜,人多但殿里却一阵寂静无声。

一眼便瞧见佛殿一侧,老夫人正经由寺庙住持亲自招待,二人似相当熟稔,正在寒暄说话,裘氏领着秦玉楼等人走了过去,二人方止住。

住持法号归虚,似乎与戚家一行人皆较为熟稔,双方寒暄招呼过后,老夫人忽而指着秦玉楼对主持道:“此乃孙媳···”

又对秦玉楼道:“快来见过住持···”

秦玉楼顿时受宠若惊,忙双手合十与住持见礼。

归虚眉毛胡子雪白,清瘦如枯骨,脸上的皮肉已然发皱,那双眼猛地一瞧十分锐利,但再一瞧,却又觉得分明十分温和清澈,年纪应当非常老了,但奇怪的是,竟一时瞧不出具体年纪。

归虚起先只略略看了秦玉楼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又细细打量着她的面相,适才捋了捋长须对老夫人略略点头,又对着秦玉楼笑着道:“阿弥陀佛,施主实属福慧双修的好面相,定是个有福之人。”

老夫人闻言,倒是略显意外的瞧了她一眼。

裘氏,小伍氏纷纷面露诧异。

秦玉楼亦是诧异连连,只觉得这话竟与刚出生时在陵隐寺得到的解说是一模一样的,秦老爷时常在秦玉楼跟前念叨着,秦玉楼早已耳熟能详了。

正在此刻,只忽而听到归虚又径自道:“这样的面相,老衲曾在十多年瞧见过一回,施主可是元陵人士?”

秦玉楼一愣,归虚见状,便又高深莫测的提点了一句道:“水满则溢,福满则损,若是挺过了命中劫难,方能一世繁荣···”

多年以后,秦玉楼才后知后觉发觉,她命中的劫难原来并不是关于自己的,而是关于他的。

第73章

拜完主殿所有的菩萨后,不多时, 老夫人便又不动声色的领着秦玉楼与伍氏二人一道前往后头专供的观音殿里前去拜会。

伍氏见状, 只一直低头红着脸。

秦玉楼面上亦是一阵羞涩。

两人忸怩拜完后,又各自前去抽了一支签, 秦玉楼抽到一支上上签——自有佳音天上来。

小伍氏则将手中的签子捂得死死的, 面上微白, 这四年来每回求的皆乃是同一支签。

老夫人见了, 只半抬着眼淡淡的瞧了她一眼, 并未曾多言,倒是颇为欣慰的往秦玉楼肚子上瞧了一眼, 好似下一瞬,里头就能蹦出个胖娃娃来似的。

秦玉楼面上微窘,只不动声色的将双手搁在小腹前, 遮住。

老夫人见状双眼微抽。

中午是在寺庙东厢的客房内用的斋饭,秦玉楼是个俗人, 相比这庙里淡而无味的斋食, 她还是更加喜爱府中精致味美的膳食, 不过偶尔用一两回, 还是不打紧的。

饭后, 老夫人与裘氏在屋里头歇了歇, 因着这日前来参拜的人格外多,东厢的客房皆已满了,大抵皆是些世家大族里的太太小姐,到底金贵, 只瞧到外头时不时有丫鬟婆子捧着托盘来回奔走,好不热闹。

用完饭后,颜夫人果然领着颜家两个小辈前来拜会老夫人。

两个小辈分别乃是颜家的庶女及颜家堂妹,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小时候偶尔瞧见过,许是到底比秦玉楼小了两岁,未曾深交。

此番见了,中间好似隔了一道分水岭似的,一边是早已嫁做他人妇的少妇,一年则是尚未及笄的少女,到底是不同了。

颜家既与秦家皆结了亲,那往后戚颜两家便算作是连襟了,又因着两家与江家的关系,这般细细说起来,倒是颇有些渊源了。

颜夫人怕叨扰老夫人休息,并不曾久留,秦玉楼将颜夫人送了出去,临行前,颜夫人与秦玉楼又私下说了许久的话。

大半年未见,不过数月,只见眼前这位世侄女早已由原先的聘婷少女出落得成芳华尽显的贵夫人呢。

施施然的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端得一派大家风范,分明还是那副眉眼,分明还是那副妖艳的脸面,然第一时间让人注意到的却不在是她绝色的容颜,而是这满身尽显的华贵芳华。

瞧着眼前曾万般疼爱的世侄女,脑海中则忽而想起方才瞧见儿子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脸,颜氏心中一片复杂。

现如今颜家果然顺利的升迁至了京城,丈夫仕途一片光明,而颜夫人孟氏既有母族庇护,又能为儿女保驾护航,颜夫人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

成大事者往往不能拘束儿女长情,自个的儿子向来颇有雄心壮志,现如今又替他聘了一门更为门当户对的亲事,未来的道路只会越来越平坦。

颜夫人到底是世家大族里培养出来的,万事历来以大局为重,凡事有得必有失,再者那蔡家四小姐也并不差。

想到这里,颜夫人只复又抬眼满心复杂的瞧了秦玉楼一眼,现如今唯有盼着儿子尽快成婚,先成家后立业,成了丈夫,当了父亲,一切终归会好起来的罢。

她不过是自私了那么一回,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后悔,一切也早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颜夫人走后,许是旁人得了信,又有两家前来拜会了老夫人。

其中一家竟是国丈忠勇侯杨家的人,原来当今皇后嫡母杨夫人曾在戚老座下跟着学过规矩,现如今听闻老夫人也在寺中,特领着一众小辈们前来探望。

此消息不胫而走,顿时举目震惊。

不过短短十数日的时间,戚家在整个京城的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几日在荣国公府上,所有人还谨小慎微,并不敢轻易结交,而十数日后的现如今,戚家已然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中来了。

往往上位者跟前的近臣的直觉是敏锐而一针见血的,杨家代表的是皇后,这或许代表的是某种讯息罢···

秦玉楼见了心下微微震惊,第一次如此直观的亲眼瞧见,戚家这座百年世家真正的底蕴与尊贵。

这种感觉很奇妙,隐隐有些激动与自豪,偏偏面上还须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忽而想到了自个的丈夫戚修,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在他的身上,果然肩负着整个戚家的荣辱与兴衰,秦玉楼荣辱共处的同时,恍然惊觉自个肩上的担子好似也重了几分。

回来路上,只见裘氏一脸喜色如何都藏不住,她的二子一女都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恰逢此时,戚家开始渐渐走向兴盛,如何不令人欣喜?

倒是小伍氏,许是因着那支签的缘故,一路上面露沮丧。

而秦玉楼面上难得有几分凝重。

老夫人睁开眼,余光瞥见众人神色各异,只目光在秦玉楼一脸沉思的面上久停了一阵,这才复又将双目重新合上了。

回程比去时道路顺当许多,秦玉楼不过闭着眼小瞌了片刻,醒来时便已快到城门外了。

是被陡然叫停的马车给一把惊醒的。

起先听到外头一阵激烈的马鸣声响起,随即她们所坐的马车陡然一停,秦玉楼顿时吓了一大跳,只以为又被撞马了,正迷迷糊糊的清醒过来之际,只听到外头郑凛在外禀告道:“老夫人,是世子爷——”

秦玉楼顿时一愣。

一下瞬,便听到外头一阵马蹄声渐渐靠近,随即只响起了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道:“惊扰了祖母,是孙儿的不是——”

马车里的人闻言均是一阵诧异。

老夫人半睁着眼。

裘氏见状,只将帘子微微拉开了一角,便瞧见外头戚修正驾着大马候在一侧。

老夫人往外瞅了一眼,少邱,只淡淡的“嗯”了声,裘氏这才将帘子落下。

不多时,只听到外头戚修的声音响起,吩咐着:“出发——”

随即,又听到郑凛在驾马赶到了前头,高呼一声:“出发了——”

马车复又缓缓前行。

半晌,只复又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原本在另一侧,这会儿却是换到了这一侧,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戚修只不紧不慢的跟在马车旁。

第74章

一路上,只听到裘氏在笑着打趣:“到底是成了亲的人了, 冷眼瞧着这修儿可谓是越发的顾家了, 以往一个月回来一两回就算不错的了,瞧瞧, 现如今这隔三差五的便回了, 哎, 只盼着恒儿、峥儿那两个镇日不成器的往后也得跟着他们大哥好生学着才好啊——”

老夫人闻言只依旧闭着眼, 倒是小伍氏与戚芸两个附和着笑了起来。

戚修在外头听了, 冷不丁的咳了一声。

裘氏闻言,只掩嘴笑的更欢了。

秦玉楼的脸微微胀红。

方才还觉得回程一路比来时要快多了, 这会儿却觉得一路走得极为艰辛,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

回到府中时,日头已经落下了。

秦玉楼与小伍氏先且下马车, 方一掀开帘子,正好瞧见戚修翻身下马, 他立在大马前只往后瞧了过来, 与秦玉楼目光略微对视了一眼。

秦玉楼忙垂下了眼。

有婆子立马搬了凳子来, 芳苓芳菲早早便候在马车外了, 见状, 忙扶着秦玉楼下马车。

秦玉楼与小伍氏没有立马便走, 而是一直候在了马车旁,又亲自将老夫人迎了出来。

戚修走到秦玉楼跟前,定住,特来给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抬眼只将他瞅了又瞅。

戚修倒是一脸神色自若。

身板挺立,站在老夫人跟前,要比佝偻的老人家高了一大截,从气势上呈现压倒性的胜利。

果然,老夫人并未开口多问什么,总不至于又问句“你怎么又回来了罢”,虽未曾多问,但却也动了动嘴,淡淡的道了句:“虽今朝得了些势,但须得谨记切勿玩忽职守,耽误了军务,咱们戚家历来恪守本分、尽衷尽职···”

老夫人说话间似乎还往秦玉楼这边瞧了一眼。

秦玉楼又是羞愤,又是微微委屈,明明与她毫无关系,怎么觉得自个犯了错似的,正在挨着训呢。

戚修垂眼淡然称是。

老夫人见状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只将拐杖在地面上用力的戳了两下,这才离去。

裘氏掩嘴笑着领着小伍氏与戚芸跟了上去。

待所有人走后,秦玉楼只觉得身子又酸又痛,这才抬眼看了戚修一眼,闷闷的问着:“夫君,你今儿个怎么忽然回了···”

明明是关切的心思,只到了嘴里语气却变了调。

而戚修此番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却见妻子见了他只一脸郁闷,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喜色,也没有如往日那般笑脸相迎,更加没有如同临走前那般小意体贴。

见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皱着一张脸不耐烦的质问?

戚修面色不由沉了沉,本就刚毅的那张脸越发绷紧了,也不看秦玉楼了,只将一只手背在了背后,沉声道了句:“回吧···”

说着,也不等秦玉楼,竟率先提着步子往前走。

“···”

又酸又痛又累又饿的秦玉楼微微愣住,丈夫这是···怎么呢?

见丈夫脚步未停,步子虽并不快,但分明是不打算等她了,不明就里的秦玉楼又是无辜,又是满脸委屈,半晌,只微微咬着唇,敛着裙子缓缓地跟了上去。

戚家每月初一斋戒食素,这是历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不过好在掌勺王家的手艺精湛,便是一盘平常无奇的白菜梗也准能雕出朵花儿来。

干烧冬笋,翡翠银耳、油焖香菇,杏仁豆腐等一道道素菜做的色香味俱全,又煲了莲子膳粥,藕丝羹、并如意卷、炸春卷等主食搭配,素菜分明也能够吃出饕餮大餐的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