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卫子扬轻轻应了一声,转眼,一阵轻细的鼾声便从她的胸口传出。这家伙,居然这么快便沉入梦乡了。

一个时辰转眼便了。

冯宛睁开迷离的双眼,慢慢僵出僵硬的双手甩了甩。她的怀中,卫子扬依然睡得香甜。望着这个大男孩,冯宛不由微笑着想道:这么个时候,有一个人在身边,真好。

这时,外面低语声不断传来,却是众人络绎从睡梦中清醒。

冯宛轻轻地把卫子扬放在车板上,当她在溪水中洗漱,又在另一辆马车中换过一套衣裳,容光焕发地走时,却看到神清气爽的卫子扬跳下了马车。

两人四目相对,不由都是一笑。

用过早餐后,时辰已是不早,众人可以起程了。

卫子扬刚一动,冯宛便唤道:“等一等。”她小跑而来,特意在他的盔甲外,披上一件黑色缎面,暗光流动的披风,又把他的头发细细的梳理一番,再在他的额头上,系上一根红色系带。

如此打扮过后,冯宛退后一步,她歪着头打量着他,据着唇温婉笑道:“恩,很威风,很张扬,很俊……”

卫卫扬哪有不明白她的意思的?他哈哈一笑,伸手搂过冯宛跃上马背,把她置于马前,他咧着雪白的牙齿说道:“还是阿宛知我心意啊。”

他一声令下,众人连忙翻身上马,这时,卫子扬转过头命令道:“传令下去,打起旗号,敲锣打鼓着进城!”他又朗声笑道:“大胜得归,岂能不开怀而笑?”

声音一落,众亲卫都笑了起来。

马蹄翻飞中,卫子扬望着前方残黑一片的破旧城门,望着里面隐隐的人流,和官道上不时出现的路人,突然说道阿宛,这一下你想不为人知也不易了。”

他低头看着冯宛,露出雪白的牙齿慢慢笑道:“今日你与我一道进这城门,便是心之人,也会昨晚之事是你所为……阿宛,这都城中,满城的权贵,那皇宫中的帝王和臣子,从此对上你,怕是不会如以前那般自在了!”

第201章 相信轮回么?

冯宛抬起头,她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中,轻声应道:“我知道。”

她是知道,上一次救卫子扬出来,还只有卫子扬的亲信知情,她可以令人缄口不言。这一次,知情的,能够猜测到的人实在太多,她已无法瞒天过海。

沉默中,冯宛又微笑道:“到了这个时候,子扬无惧,妾亦不敢惧!”

她这句“不敢惧”,大大取悦了卫子扬,他头一昂,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五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冲入城门,出现在满城百姓的眼前。

望着这支袍服血染,却又敲锣打鼓的队伍,对上俊美如神人的卫子扬,众百姓们先是一惊,转眼欢呼起来。

欢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伴随着欢呼声的,还有众百姓们地呐喊声,“卫将军神勇!”“卫将军出马,果然战无不胜!”“将军真乃天人下凡也。”

一声又一声嘶哑的欢呼声,对上俊美的卫子扬,对上一众疲惫却笑容满面的亲卫时,那声音直是越发的惊天动地,百姓们挥舞着双臂呐喊着,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出他们对卫子扬的喜爱和敬佩。

卫子扬目光明亮地扫过众百姓,他嘴角一扬,低声说道:“阿宛熟读史书,在典籍中,此等情况唤做什么?”

冯宛明白他的意思,她也含着笑,温婉而清脆地说道:“史书上,这叫民心可用。”

“不错,正是民心可用。”卫子扬低低一笑,道:“陈国父老,识得新帝的没有几个,不知我卫子扬名字的,也断无几人!”

虽是笑着,声音却是冷漠中含着戾气。

冯宛在心下暗叹一声,目光四下望去。

这一望,她对上好几双熟悉的目光。有一脸激动,喜不自胜的曾老叔,也有表情复杂,紧盯着她不放的冯氏三父子。

而且,被人群挤到了街旁的豪华马车中,也露出一张张熟悉的权贵面孔。此刻,这些人在紧紧地盯着卫子扬,也盯着她冯宛。这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打量和审视目光,令得冯宛越发挺直了腰背。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声音传来,“卫将军又大胜了,不知陛下可有派人出迎?”

“定是派了。”

街道中虽然人来人往拥挤着,可卫子扬的队伍,却也走得特别的慢,这般锣鼓喧天地走了近一个时辰,卫子扬才带着队伍来到卫府外。

翻身下马,他伸手牵着冯宛的手,与自己并肩而立。然后转头,卫子扬朝着依依不舍的百姓们一抱拳,朗声说道:“诸位父老,明日卫某将与我身边的妇人冯氏阿宛成亲,到时诸君还得多多捧场才是。”

他的声音一落,人群中暴发了一阵欢呼。无数的百姓同时呐喊道:“愿将军与夫人百年好合!”“如此盛况,我等一定前来。”

此起彼落的嘶喊中,卫子扬朝着四面八方团团抱拳,再牵着冯宛的手,大步跨入了将军府。

他进去了好一会,围在外面的百姓们还不愿意散去。角落处,一辆马车的主人直直地盯着这里,好一会,他阴沉着脸低叹道:“这卫子扬当真无礼之极!他哪里来的大胜?”

在他的身后,一个年老的声音感叹道:“是啊。明明只是脱围而出,他倒好,大张旗鼓,耀武扬威而归,似乎打了多大的胜仗一般。陛下,已是养虎为患了。”

前一个开口的中年汉子闻言点了点头,道:“先皇在位时,有好几次想下手除了这姓卫的。可见他性格鲁莽,不似心有奸险之人,便作了罢。记得先帝被擒那日,还对着陛下说,卫子扬性子如狼,既有大才,也偏激任性,这种人,要么以情义结交之,要么以正道利用之。要么杀之,最不可做的事,便是枉想如对待妇人般对他。哎,可惜陛下根本不听。”

“是啊,陛下不听。现下颜面已经撕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曾以为,他只有匹夫之勇,不足为惧,万万没有想到,赵官人这个不要了的弃妇,到了卫子扬身边,竟有如此之能!”

一阵嗟叹中,马车主人低声吩咐了一声,当下,驭夫驱着马车,缓缓转向。

这马车走了不到二百步,却发现街道的对面,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此刻,那马车的主人,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卫府大门。

那人,正是赵俊,马车在经过他时,只听得赵俊的自言自语声,“明明打的是蛇的七寸,却不料竟是被她……”他的声音太小,又说得含糊其辞,要不是马车中的两人对事情的始末十分熟悉,也无法明白他的意思。

瞟了一眼赵俊,那马车缓缓驶离。

赵俊还在盯着卫府,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着。

好一会,他咬了咬牙,低声喝道:“进去吧。”

“是。”

驭夫应了一声,驾着马车向卫府驶去。

不一会,马车便来到卫府大门处,跟门卫说了一声后,赵俊的马车长驱直入。

在护卫地带领下,踱着官步的赵俊,很快便来到主院,看到了站在院落中间的卫子扬和冯宛。

几乎是他一走入,两人便同时向他看来。

对上卫子扬那双微眯的血眸,赵俊的脑袋反射性的一低。转眼,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又抬起头来。

转过双眼,他定定地看着冯宛,执手一揖,挤出一个笑容朗朗地说道:“听闻明日便是冯夫人的出阁之日,陛下深为欢喜。如今,那冯夫人府已经建成,还请夫人收下。”

说罢,他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卷文书,双手捧着递向冯宛。

冯夫人府?

那个新帝一登基,便说要给她建起的府第?

可那府第不是陛下的空口白诺吗?

明明新帝都掩下此事,不再提了的,现在却让赵俊恭而敬之的呈上地契。这是代表新帝明面上的示好和认输吗?

微微一笑,冯宛伸出双手,大方地接过地契。然后,她温婉一笑,朝着赵俊客气地说道:“还请赵官人转告陛下,婚事迫在眉睫,怕是不能在新府出阁了。”

“呵呵,好说好说。”

赵俊一连打了几个哈哈,他脸上虽然笑着欢,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冯宛,却没有半点笑意。

他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昨晚上那惊天动地的事,居然是冯宛做出来的!

了解前因后果的他,在见到那支急着赶回来救驾的近卫亲兵时,陡然明白了:他们又输了!

这一次,他们不是输在卫子扬身上,也不是输在武力和军事上,而是输在一个妇人的计谋上!

而那个妇人,还曾是他的妻室!

他清楚地记得,陛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喊一声吐血倒下,至今还没有起榻。

他更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时候,无论是陛下还是众臣,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很奇异,似是指责,也似是嘲讥。

他知道,他们是在笑他,与一个妇人生活了几年,却不知道她有如此大才。

他们更是恼他,这么重大的计划,竟然因为他的一个弃妇,而功亏一篑。若不是他无能,若不是他对她一无所知,也不至于漏算了她一人!

当时,还有一个大臣口不择言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着,说他会是陈国的罪人!

他清楚地知道,本来便地位不稳的他,这一下在众臣中,更没有份量了——一个人,连枕边生活了多年的妻子都不了解,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感觉到赵俊盯向自己的眼神,既阴郁又说不出的怅惘,冯宛微微一笑,她福了福,客气地说道:“赵官人乃是贵客,请上座。”

她朝着里面一指。

赵俊收回目光,微笑道:“夫人请。”

说罢,他与冯宛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在经过卫子扬时,赵俊脚步微顿,他微微侧头,看向与另外几个朝中将领寒喧着的卫子扬,目光沉了沉。

脚步加快,赵俊追上了冯宛。来到她身后,赵俊突然说道:“冯夫人当真了得!有惊世之谋,却不为世人所知!冯夫人这隐藏功夫,当真深不可测啊!”

声音冷而硬,每句话都带着机锋!

冯宛回眸,她微笑地看着他,樱唇微启,悠然说道:“赵官人过奖了……常言道,妇人如花,挂于枝头则锦灿,落于沟壑则成泥。妾的才智,一直是有的,只是以前被掩于沟壑当中,得不到发挥而已!”

用辞犀利!

赵俊一愕,他瞪大眼盯着冯宛,见她在自己的怒视下,微微而笑,光洁的下巴高高昂起,说不出的自在,更说不出的自信。这模样,哪里还是那个数月前,总是低眉敛目的她?这般张扬,这般耀眼,分明已是另外一人!

赵俊冷笑一声,正想讽刺她说,“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这妇人一得意,连往昔的贤良温厚都没了。”可不知为什么,这话他一点也说不出口。他竟是觉得,这样自信而明亮的冯宛,其实挺合她的,都使得她比往昔更明艳了三分。

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赵俊沉下脸,他吸一口气,就在冯宛转头跨入客房时,他突然说道:“是吗?以前夫人是在沟壑?现在夫人是在枝头了?啧啧啧,可惜卫子扬那厮,任性狂妄,非长久得意之人。阿宛,以你的才能品性,若是当日好好助我,我不敢说那荣光更胜于此时,但你能享用的尊荣,必是长长久久,白头犹在。何至于像现在……”

说到这里,他想到新帝与卫子扬之间,已势不能容,卫子扬已命不久矣,而冯宛做为他的妇人,又是一个有大才的妇人,必然也在斩草除根之列,不由语气中尽是惋惜,尽是怜悯,尽是责怪和无奈……

好好助他么?

冯宛闻言,不由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赵俊。定定地看着他,几乎是突然的,她双手掩于袖中,立于清风里,以一种温婉,娴静而淡漠的声音开了口,“赵家官人,你可知道,有的人可以梦到前世之事?”

她问得突然,赵俊愕然抬头,不解地看向她。

在他的目光中,冯宛依然笑得随意,她清清柔柔地说道:“便如我,便曾经梦到了前世的事。在那前世中,我不曾与君和离,更不曾与卫郎相识。我便如赵家官人所说的那样,一直好好的助你,助你得到荣华,助你得到了远比你现在还要崇高,还在稳固的权柄。赵家郎君不妨猜猜,后来我怎么样了?”

第202章 是梦还是真实?

赵俊盯着她,冯宛这话明明听起来荒唐,可她的态度,却让他不知不觉中问道:“后来你怎么了?”

冯宛一笑,她慢启樱唇,低而清亮地说道:“后来啊,赵君迷上了陈雅,与她合谋,把我逼死了。”她慢慢续道:“真可惜,赵君不曾荣华时,我为君耗尽心思,等到郎君好不容易达得高位,我以为我可以喘一口气时,却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她慢腾腾地说到这里,如星辰一样的明眸,一直静静地盯着赵俊,她的唇角含笑,说出来的话,更是如春风般温婉。

赵俊猛然向后退出一步,一张俊脸瞬时大变,瞪着冯宛,他冷声道:“胡说八道!”

叫出这四个字后,似乎还不解恨,他重重朝地上一唾,哧声叫道:“真真胡说八道!”

当真是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不对,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梦到前世?荒唐,真是荒唐之极!

面对赵俊的失态,冯宛一直淡如秋菊,静如春风,她安静地看着他,直到赵俊慢慢恢复了平静,她才微笑着说道:“对了,我梦到前世的时候,正是赵君路遇五殿下,心心念念想在攀附权贵之时。”

她的话依然轻缓,这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轻缓。似乎她一点也不在乎赵俊信是不信,也似乎,她只是想把话说出来而已。

路遇五殿下之时?也就是他还在云城的时候?

刚念到这里,赵俊便是一僵。不错,她是从那个时候变的,便是那个时候,她莫名其妙的因为一点小事,便跟自己提起了和离,她还对两个被赶走的婢女说,云城会有兵灾,要她们远离。

对了对了,那时的自己,无数次愤怒地想要重重甩她几个耳光,便是感觉到,她明明很有才智,却对自己遮遮掩掩。当时的自己,还把错推到了卫子扬身上,总以为她是遇到了那个娈童,这才变了个人的。

只是一想,往昔的诸多疑点,那无数想不通放不开的困惑,还有心中的完美贤妻,由温淑贤惠突然变得冷漠自私的不解,方方种种,都涌出了心头。

赵俊呆呆地看着冯宛,对上她宛如春风般的笑靥,对上她宁静如水的神态,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一片。

不知不觉中,他又向后退出一步。

苍白着脸,赵俊突然叫道:“真真可笑!真真是胡说八道!”

他的叫声响亮而突兀,陡然传出,四下都是一惊。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来,卫子扬更是眉头微蹙,大步向两人走来。

步履如风的走到冯宛身边,卫子扬搂上她的腰,问道:“怎么了?”

冯宛摇头,她含着笑说道:“无事,只是赵家官人又失态了。”

她提到一个“又”字,卫子扬想到她的才智,以及屡屡在她面前气得脸红耳赤的赵俊,当下哈哈一笑,道:“明朝是我们大婚的吉庆日子,阿宛可要口下留情,万一把赵将军气癫了,那就不好了。”

冯宛朝他一福,从善如流地应道:“子扬教训的是,妾记下了。”

她抬起头,朝站在一侧,不知如何是好的几个赵家护卫微微颌首,道:“你家郎主似乎身有不适,扶他回去吧。”

说罢,她长袖一甩,曼步跨入房中。

此刻的赵俊,还别说,当真是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他一张脸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地看向冯宛离开的方向,一张薄唇也轻颤着,站在那里的身躯,也时不时地摇晃两下。

护卫们相互看了一眼,连忙上前,扶着赵俊便向回走去。

说来奇怪,平素并不好侍侯的赵俊,目光呆呆,任由他们扶持着。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像癫狂了一般,挥舞着手臂叫道:“胡说八道!”

众护卫一惊,连忙把他的手拉下。好不容易安静地走出几步,赵俊又尖叫道:“真真胡说八道:”

便这般,他一边骂着“胡说八道”,一边被护卫们扶到了马车旁。一路上,权贵们络绎不绝,见到这一幕,不由面面相觑。在院落里的众人,更是暗暗想道:也不知冯夫人说了什么,把一个好好的官人激成了这样?一会他们又想道:这冯夫人不但智谋了得,这口舌杀人的功夫也是了得!

扶着赵俊的护卫,这时都是沉着脸,他们感觉得到,众权贵看向郎主的眼神时,分明把他当成了癫狂之人。他们真是担心,若是郎主就此癫狂了,那可如何是好?

马车驶动,急急出了卫府,向着赵府驶回。

马车中的赵俊,护卫们扶他起他就起,扶他睡他就睡,只是那双睁大的眼睛中,眼珠外突,血丝隐布。时不时的,他会挥舞着手臂愤怒的嘶叫一声,“胡说八道!”

不过,护卫们没有担心太久,马车驶出卫府二百步后,赵俊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紧紧地闭上双眼,薄唇紧抿,没有再吭一声。

就在一个护卫上前,准备问侯时,赵俊嘶哑疲惫的声音传来,“回府,我累了。”

声音清楚,分明神智完好,众护卫大喜,连忙应道:“是。”

马车长驱直入地驶入了赵府。

护卫们刚要伸手扶持,赵俊已掀帘跳下,他大步向寝房中走去,一护卫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追到台阶上,轻声问道:“郎主,可有不适?”

“无,你们退下吧。”

“是。”

那护卫刚退下,陈雅从房中走了出来,她见到赵俊神色不对,便向他身后的护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