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容岩从来不训斥他,反而事事都替他打点妥帖,闯了祸还尽责的包善后。

  

  “你哪里是书童!你比你家主人还要过的逍遥舒坦!”纪南瞪那吃饱喝足正舔手指的无赖家伙。

  

  “我本来就不是书童啊!”阿松舔着香喷喷的手指心情极好,“喂!你见过哪家书童能长得像我这般英俊不凡?”

  

  “原来你是靠脸蛋吃饭的。”纪南冷冷的揶揄了一句。

  

  “你!”男生女相的美貌少年急跳了起来,又被容岩按下去,“好了,出门在外,安分些。”

  

  “二哥!你快告诉他!”少年不服气,扯着容岩的袖子要他证明身份。

  

  容岩将他油汪汪的手指弹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这一眼镇的那少年不敢再多话,气鼓鼓要了钱,独自出门买糖葫芦吃去了。

  

  剩下容岩与纪南二人独对,可算清净了。容岩又要了几个精致小菜、一壶温酒,边酌边品,纪南则埋头扒饭。

  

  良久,只听对面的人温声说道:“出暗夜谷后我就不是容岩了。以后在路上你和阿松一样,叫我二哥吧。”

  

  **

  三个人都正是年少热血、兴致高昂,一路不乘车不坐轿,并肩打马快行,第七日下午便进到了灵州境内。

  

  这日风和日丽,天气极好,三人放缓了马,边行边赏那沿路春光明媚。百无聊赖间,纪南追问那日“破夜”的玄机,容岩心情甚好,也不故作神秘,微笑着反问他道:“你可知,那烟小姐是何人?”

  

  “谷主宠妾。”纪南干脆利落的答。刚入谷时便有人知会过他:谷主大度,只要不惹烟小姐,在谷内过日子是很逍遥的。

  

  容岩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宠妾二字可远远不足以形容——当初曾有人问过暗夜谷主:谷主您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何以竟甘心屈居在这小小暗夜谷内?”

  

  这个问题,纪南也曾私下揣度过数回,这时听容岩说起更是好奇不已,一眼不眨的望着他。

  

  “据说谷主闻言,扼腕一声长叹道:‘我倒是想过弄个皇帝来当当,可惜——你们烟小姐那脾气性子,如何能母仪得了天下呢?’”

  容岩学完,径自笑起来。

  

  “此事……当真?”纪南惊讶不已。

  

  “那当然只是坊间闲话,当不得真。”容岩望着远处风光美好,眉宇间都是笑意,“若换做纪小将军,会为了心上人放弃天下么?”

  

  “当然不会!”纪南斩钉截铁的大声答,“纪家子孙世代守卫夜国,绝不许为儿女私情所耽误!”

  

  他年纪小,声音清而脆,在空旷的官道之上飘出去老远,容岩笑着击掌赞道:“好啊,有气魄!果然是少年英雄。”

  

  纪南表完那番义正言辞,又觉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借闲聊来掩饰那份腼腆:“那二哥呢?会为了心上人放弃吗?”

  

  容岩笑而不语,纪南不断追问,他看着前方阿松搭弓打飞鸟的背影,低低一笑:“我的心上人,就是这天下。”

  

  纪南愣住,手里的缰绳都松了下来。阿松这时打了一只白色翅膀的大鸟(是鸟,不是狼),兴冲冲的回过头来,趁纪南发愣,偷偷的伸马鞭来勾缰绳想要作弄他,被容岩忽的一道指风弹痛了,笑嘻嘻的缩了回去。

  

  阿松放了那只受伤的大鸟,又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往前去了,纪南仍旧与容岩并肩闲聊那神奇的烟小姐。容岩有一肚子的坊间传说,个个都有趣无比,纪南听的入神不已。

  

  “她是千密族的吧?”纪南沉默了半晌,不确定的问道:“我看到她的头发是紫色的。”

  

  千密是一个族落的名字,原本位于夜国最北部,相传为上古神族遗脉。千密族中不论男女皆美貌无比,肌肤雪白、发色偏紫。他们全族以一种紫色花朵为图腾,花朵的名字就叫“千密”。

  

  “你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千密?”容岩有些诧异,略一想又了然:“是了,五年前你还在上京,那时顾明珠也还在。”

  

  “不,我没有见过千密使,”纪南笑起来,“但我见过大皇子——他的头发也是那样的紫色……好看极了。”

  

  那年他八岁,临去暗夜谷前,父亲带他进军营去挑快马,正巧遇上同来挑马的夜国大皇子。纪南亲眼目睹他用单手驯服了一匹桀骜的烈马,高大英俊的男子纵马奔驰在风里,紫衣肆意翻飞,那场景在年幼的他眼中简直如同天神一般神武。

  大皇子的头发也是泛着紫色的,阳光之下高贵鲜活。他的母妃是当今端密太后的亲外甥女,两人都是出自千密。

  

  “喂!”阿松不知何时跑了回来,听到这里,隔甩了一记响鞭,大声不满的叫道:“你既然认识大疯子,那怎么不认识……”

  他话还没说全,被容岩一个眼神制止,剩下的他只好怏怏都吞了下去。

  

  纪南疑惑的看向容岩,容岩面容平静,续着他俩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那顾烟确实是千密族人,她是顾明珠的胞妹。不过,如今的千密使已经不是顾明珠了。”

  

  纪南对那素未谋面的千密使并不感兴趣,可他转念又想到一事,问道:“你要我穿的那身紫衣上绣着千密花,你又把我脸抹那么白,就是为了让那烟小姐以为我是她的族人吗?”

  

  容岩含笑点头,“纪小将军很聪明。”

  

  “那为什么后来她又一言不发就走了?”谷主宣布纪南成为白虎门主时,刚才还一脸张的顾烟忽然起身离开,连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曾。

  

  “因为你的血,”容岩指指他右肩上的伤:“千密族人的血是带着深紫色的。”

  

  纪南恍然大悟,想了想,忽又歪头笑着问道:“那么你呢,你究竟和谷主比了什么?”

  

  那日安顿好受了伤的纪南,容岩重又返回夜阑湖畔,之后纪南听到门人回来说,容岩与谷主手谈了一局,尚不分胜负,谷主却忽然率先弃子,大笑声称青龙令主实至名归。

  

  他在这三月春风之中那般无心机的笑着,容岩在他那干净的笑容里不由自主的周身都觉得轻快,轻笑着,答了他两个字:“女、红。”

  

  ……

  纪南控着缰绳的左手狠狠一抖,差点没把马勒的停下。

  

  容岩大笑着扬鞭策马,一路领先而去,纪南高声“喂!”了一声,一马肚,不甘落后的奋起直追。

  

  **

  南国是夜国南面的邻国,多年来自恃正统皇族,一向以夜国的盟主国自居。

  南国以礼治邦,重文抑商,苛捐杂税极重。商人们为了逃避重税,很多离开了南国都城,将货物贩往边境,与别国人民做生意。

  

  灵州位于夜国最南面,与南国接壤,因而城里有着许许多多的南国商人。容岩一行进城时已是薄暮时分,街道两旁的小摊子正陆续摆起来,热闹极了。

  

  阿松最爱热闹,一进城火速扔了马扎进人堆,一会儿就不见了他身影。纪南看着他奔奔跳跳的跑远,默默的牵着马跟在容岩身后。

  

  容岩找了客栈安顿好行李与马,拍了拍纪南肩膀:“我们得去添置些干粮,出了灵州城,大概要走几天的山路。”

  

  纪南正喝茶,闻言一扬手把茶喝了个底朝天,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走吧!”

  

  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一半是吃的,一半是一些南国的奇巧小玩意,有女孩子喜欢的珠花胭脂,有子画古董,有各类小玩具。纪南八岁到现在都待在暗夜谷里,八岁之前不是纪府就是军营,这样无目的而热闹的逛,他是第一次。每一样吃食不管南国还是夜国的,在他看来都是香味诱人,才小一半逛过去,他的肚子已经撑的滴圆。

  

  “我……二哥——嗝!”他迟钝的叫起来,停下脚步。

  

  容岩回头,关切问道:“怎么了?”

  

  “走不动——嗝——了……”纪南表情开始有些痛苦,吃下去的东西太多了,在胃里涨开来了吗……好难受啊……

  

  容岩哭笑不得,牵住他手强制他继续走,“现在不能坐下,走几步消消食——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纪南扭曲着脸一个接一个的打嗝,摇头说不出话来。容岩无法,并指按在他内关穴上缓缓的揉,边牵着他往前走。

  

  没走多远就看到阿松正在一个测字的摊子前面,果然又惹事。

  他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人,纪南眼尖,喊容岩快看,容岩摇了摇头,拉着他往那边去。

  

  那是个猜字谜的摊子。摊主桌上面前摆有笔墨纸砚,四周则是各式用竹篾编的小玩意儿: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憨头憨脑的小狗,圆咕噜度的风车在月亮初初爬上的夜空晚风里慢悠悠的转着。

  一枚铜板猜一个字谜,猜对就能挑一样小玩意儿带走。

  

  阿松在这里盘桓了已有一个时辰了,他想要那支弹弓。可那摊主是南国人,虽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但应付从小一看见书就打瞌睡的某人实在绰绰有余。

  

  阿松正抓耳挠腮,见容岩与纪南从人群里越身而来,一下子两眼放光,上来揪住容岩袖子,指着那弹弓大声说道:“二哥!我要那个!”

  

  容岩笑了笑,摸出一小块碎银子给那摊主,指了指弹弓示意要买下。

  

  谁知那摊主兀自摇头晃脑,将那银子往外推了推,竟笑眯眯的拒绝道:“不合规矩。”

  

  容岩闻言点头,收了银子对阿松与纪南说道:“那我们走吧。”

  

  阿松拖着容岩的手蹲在了地上,“不走!”

  

  容岩微一皱眉,纪南这时却拉了拉他另一只手,迟疑而小声的在他耳边说了句:“二哥……那个风车——”

  

  **

  如箭在弦……

  千言万语……

  人无信不立……

  斩草不除根……

  

  摊主面前的一张大纸上列着十多个谜面,容岩扫了几眼,叹了口气,看了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的自家弟弟一眼,摇了摇头,一抬手取下他背上的弓,又了一支箭竖着放在弓旁边,然后他一指那“如箭在弦”的谜面。

  

  阿松立刻跳了起来:“是个‘引’字!弓加一竖是个‘引’字!”

  

  那摊主乐呵呵的点点头,摘了竹制的小弹弓递过来。阿松兴高采烈拿在手里,忽的撇了撇嘴,又叫道:“不对!箭在弓旁是‘引’字,箭在弦上才不是‘引’字!你的谜面是错的!”

  

  那摊主是个四十开外的小老头,闻言不屑的看了阿松一眼,“蛮夷小儿。”夜国人尚武,民风也开放,没有南国那么多的礼教条框,所以暗地里常被南国人讥讽为“蛮夷之邦”。

  

  阿松猛一下变了脸色,“嘭”一掌拍的那桌上事物都腾空跳起,“臭老头!找死吗!”

  

  “阿松!”容岩低声训斥,阿松瞪着眼睛愤愤转过身来,纪南第一次觉得这个像姑娘一样漂亮的少年目光竟是凶狠摄人的。

  

  容岩喝退了阿松,缓步向前捻了一支笔,漫不经心的舔了墨,“纪南,”他头也不回的叫道,“想要哪几个,看好了吗?”

  

  纪南最爱那风车奇巧,可风车两边的小猫小狗与后排那座竹屋子,俱都是活灵活现,稀罕极了,他看看这看看那,犹豫起来。

  

  容岩笑了笑,并不催他,提笔往那谜面后面写去:千言万语——够、人无信不立——言、斩草不除根——早……

  

  “这位——”摊主站了起来,阻止他往下写去。

  

  容岩放了笔,抬头微微的笑:“怎么?”

  

  “请这边来。”那小老头知道这位不好对付了,重又拿出纸来,凝神略想,写下:“欲话无言听流水——”

  

  容岩负着手,微微笑,“‘活’字可对?”

  

  小老头愣了愣,一咬牙刷刷刷又写道:“无头无尾一亩田——”

  

  “‘鱼’字可否?”

  

  “火烬炉冷平添意马心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