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至除夕,骆家庄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祥和,热热闹闹。年夜饭吃到一半,吴管家照例带着赵管家、周管家等有头脸的男女管家及丁凡、藿香等骆家本家掌柜入内厅敬酒,今年敬酒的人当中多了一个引华带回来的常玄清。他是引华尊敬的人,又是柘园的二掌柜,自然也属于有头有脸的行列。

一时小小的内厅中人挤得满满的,欢声笑语不断,好不热闹。敬过三杯酒,吴管家等众人又道了些吉祥话,依次退出,里边外边继续各自的热闹。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安寄翠突然身子不舒服起来,脸色发白,神情恍惚,身子发软,引章等吓了一大跳,忙着要请大夫。倒是安寄翠忙一把拉住她,勉强笑着道可能着凉了,方才喝酒喝的急,胃里有些不舒服,回去躺一躺就好,大过年的别弄得人仰马翻,一来不吉,二来扫大家兴,三来自己也不安心。

引章看她虽然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却也不见怎么痛苦难受,迟疑着点点头,和吴婶、幽兰等扶她回房,扶着她躺下了,又留下个小丫头佳儿在房中照看,众人这才出去。

吴婶等都有些忧虑上头倒是引章笑着招呼,让大家继续乐,欢欢喜喜过年,安寄翠只不过是小有不适,无关紧要,这样蹙着眉头实在不成!大家这才略觉安心放心,于是重新落座,重新推盏把酒,这才又热闹了起来。

引章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安,瞧大家行酒令玩的正开心时,向吴婶悄悄递了个眼色,让她同鱼儿等招呼着,自己悄悄起身,去看安寄翠。

引章过去时,发现小丫鬟佳儿在碧纱橱隔断外边一角烘着熏笼嗑瓜子吃糕点,没在里面伺候着,见她来佳儿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小声说,夫人吩咐出来的,夫人说了要静一静。

引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坐下,不必跟来,自己轻手轻脚过去,转过隔断,轻轻掀开厚重的宝蓝绣花幔,望内一瞧,顿时愣住了。只见安寄翠直着身子,呆呆的靠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下意识轻轻摩挲着,眼睛却是怔怔的望着前方出神,魂飞天外,思绪飘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床头小几上,放着一个摊开的长形木盒,料想是用来装那扇子的。

引章懵住了,下意识住了脚,呆呆的望着她,不知该进去还是该退回来。

她的手轻轻落下,放下了帘幔,站在那儿发怔,脑子里忍不住回想着年夜饭的情形,思来想去,仍是不知哪里有问题,她相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知怎的突然间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她如此失魂落魄。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引章一转脸,佳儿正站在身后张嘴欲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疑惑,甚是奇怪她为何站在这儿不进不退。引章竖起一指在唇畔轻轻“嘘”了一声,向外努努嘴,悄声笑道:“咱们走吧,夫人在休息呢,别打扰夫人”她想了想,又道:“你守在外边不必进去,夫人叫你你再进去,知道么?”

“是,小姐夫人她没事吧?”佳儿轻声答应又问。

“夫人没事。”引章摇摇头。

安寄翠果然无事,次日便一切如常了,照常起身,梳妆,笑吟吟在正厅接受众人拜贺新年,点放炮竹,发红包。只是据引章看去,她的眼睛有些浮肿,看起来恐怕一夜无眠。

引章心中闷闷,安寄翠倚靠在床头怔怔发呆的情景时时在她脑海中回放,她几次三番欲开口相问总觉不便,却下意识里留了神观察着她的神情。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之安寄翠仍是不太对劲。

这么一来,母女两个表面无事,却都掩饰不了强颜欢笑的痕迹,甚至连神经大条对什么都不上心的青鸾也感觉到了什么,还问姐姐怎么不开心,是不是想九爷了云云。

安寄翠看不到自己相由心生的表情,却不忘关心女儿,携手细问。引章愣愣望着她,终于忍不住心头冲动,挽着她的胳膊依偎在她肩头,闷声低语道:“娘,那天晚上我看到您在发呆。”

“什么?哪天晚上?”安寄翠忍不住愣住了。

“就是,大年三十那天,您回房休息,在床上拿着什么东西发呆啊。”引章眼角悄悄抬了抬,含含糊糊说道。

安寄翠眼霍然一跳,脸色唰的发白,身子下意识震了震,半响颤声道:“你,你都,看见了?”

“娘”引章轻轻抬起头望向她,咬了咬唇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好好的您会突然间——,我是您的女儿,难道也不能告诉我吗?”

安寄翠默然,微微笑叹道:“你想多了,傻丫头,我没事真的”

引章不说话,忽然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声音低声道:“可是,跟常玄清常大叔有关?”

安寄翠蓦然睁大了眼,身子一僵,直愣愣的瞧着她。

“你怎么,会这么想?”安寄翠声音苦涩已极,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引章捏了捏她的手,道:“除夕那晚,敬酒的人中只有他是陌生人,而且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山西阳谷人,跟娘一样。我想,也许就是因为他吧”

“不,”安寄翠有些发急,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二十多年的前尘往事,我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再见着他阿章,你千万别说出去老爷待我不薄,我从来都没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从前没有,现在、今后都不会有我,我只是没想到——”

引章忙道:“娘,您误会了”她舒了口气,心中倒好受了些,道:“娘,我和弟弟从来都不会说您不好的呀原来您跟常大叔真的认识啊,其实他人也不错,即使您——”

“阿章,休得胡说”安寄翠有些恼,更有些愧,脸色一沉,异常坚决道:“你这孩子,怎的口不择言娘嫁了你爹,生是骆家人,死是骆家鬼,我总要将来好见你爹如今我有你们姐弟,什么都好了,你不许再胡说,知道么?”

引章心中一黯,有些窘,亦暗暗懊悔。安寄翠终究跟她不一样。想想也是,她是读过女戒和圣贤书的人,又深受去世老爹之恩,即便再怎么青梅竹马,又岂能打动她的心?她虽然替她惋惜,却也不禁有几分敬重。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是白留心了,安寄翠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寻找第二春,不过,只要她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守着心中的信仰,又有何不好呢?

引章心念一动,不觉微笑,亲昵的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娘,您误会人家啦难得常大叔跟您是同乡,娘您又没个娘家人,你二人认作兄妹岂不好?别的不说,起码常大叔会更加照顾引华呀——其实引华在福建幸亏有常大叔提点呢,引华十分尊敬他,您跟他认作兄妹,引华也一定赞同的”

安寄翠猛然抬起头来,顿时面露喜色,不觉道:“可以吗?他会不会——嫌弃?”

“当然不会啦”引章拍手笑道:“娘,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您就等着吧”引章说着一笑起身,笑嘻嘻去了。

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难怪,常玄清第一次见到他们姐弟会失常失神,难怪他会这样不遗余力的照顾引华,帮助引华,难怪他会拐弯抹角引着引华留他过年——引章是绝对不信这主意来自引华,他从来不是喜欢往家里带人的人。

第二卷 拓野开荒 第267章 募捐

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难怪,常玄清第一次见到他们姐弟会失常失神,难怪他会这样不遗余力的照顾引华,帮助引华,难怪他会拐弯抹角引着引华留他过年——引章是绝对不信这主意来自引华,他从来不是喜欢往家里带人的人。

只是,常玄清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前来,仅仅是故人重逢,还是想要再续前缘?但她想,他应该会尊重安寄翠的决定吧?

引章找到常玄清,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点明来意,将常玄清唬得一愣一愣,睁着眼半响反应不过来。引章并不点破,只是说这是家母的意思,望着他别有深意笑了笑,常玄清一愣回神,脑海中一片清明,仰天哈哈大笑,道:“大小姐,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他乡遇故人,确是人生一大快事夫人和大小姐如此看得起,在下推辞便是矫揉造作了”

“常大叔真是快人快语,我这就叫人准备”引章抚掌笑道。

“有劳大小姐”常玄清笑吟吟点头,望着她去了,那嘴角吟吟的笑意禁不住渐渐僵住,化为苦涩。

原来错过便是一生一世,纵然相逢,物是人非,早已不是昔日之情怀了不过也好,兄妹不也是一种缘分么?

安寄翠与常玄清结为兄妹,骆家庄上上下下虽然意外,但并不觉得奇怪。常玄清是个淡泊名利、虚怀若谷的人,和气,闲适,对人友好,满肚子雅俗共赏的典故笑话,虽然才来了几天,骆家庄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尤其喜欢听他说书讲故事。他是夫人的同乡,少爷又这么尊敬他,夫人与他结为兄妹那是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吴管家等老成的甚至还想,这是不是小姐笼络人心的法子?常玄清又无家室,如此一来,还不得终生作少爷的军师了?

既然结拜为兄妹,便是一家人,引华和引章都改了口叫“常伯伯”,骆家庄上下本要叫他“舅老爷”,常玄清执意不肯,便依旧唤作常先生。

既是一家人了便无须再避嫌顾忌,从此大家伙一处坐着聊天,一处吃饭也很自然,他二人相处下来,不知不觉,真真假假,倒仿佛真有几分兄妹之情了。

引章看得很是感慨,他们还真是豁达,要是换了她,她万万是做不来的不自觉想着如果,假设,有一天,她跟胤禟也变成兄妹会是什么情形?想想都觉恶寒

二月初,引华又和常玄清启程前往福建去了,引章母女送到杭州,看着他们去了,满眼恋恋不舍。引章便笑道:“等天气暖和了,娘何妨过去一游呢?闽南风光并不比江南山水差嘛”

安寄翠温婉一笑,道:“阿章,谢谢你,娘心里很踏实,真的”

引章一愣,笑了笑,颇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慨。

安寄翠在杭州呆了几日,便依旧回清水镇骆家庄去了。青鸾学戏兴致不减,安寄翠又是个极好的观众,青鸾便也同冯茹随她回了清水镇。引章打算在杭州巡查布庄、绣坊等商号一圈,跟巧手姐妹、藿香她们聚聚,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便准备上京。胤禟的信接二连三的来,口口声声都是想娘子、爱娘子,弄得她也恨别离起来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引章不得不暂时将北上京师的计划搁置,因为,四阿哥胤禛带着十三阿哥胤祥来到了杭州。

确切消息表示,他们是打着钦差的旗号,为了钱塘水患而来。

人未到,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据说四阿哥已经放出话来了,这次他来,绝对不可能无功而返,钱塘水患一定要治好,朝廷拨一部分款,民间商户募捐一部分款,总而言之,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替朝廷分忧的人,他会记着,耍奸耍诈之徒,他更会记得

吴管家听说了便极力劝引章留下来,四阿哥冷面无情的名声江南人民也是知道的,大家都怕。以前治水其实也向民间募捐过,但众商户们的银子也不是好搂的,一半以上的大商户在朝廷钦差下来之前早早溜之大吉躲得远远的,丢下一个小掌柜在这儿应付,指着“东家不在不便做主”为由头,随意应付应付便过去了,钦差也拿他们没辙。

毕竟,穿着黄马褂时是钦差,黄马褂一脱什么都不是。钦差也有钦差的难处,他得留条后路给脱掉黄马褂后的自己万一惹起众怒,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这次不一样,两位阿哥穿不穿黄马褂都没人敢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四阿哥的脾气,又有几人不知?更别说他已经放出话来了

于是,从未有过的,钦差大人还未光临,各大商户的头领们非但没有往外窜跑躲避的,反而在外地的都忙不迭往回赶,杭州城里一下子倒热闹了许多

吴管家理所当然也不让引章走,一是别的商号东家都在,骆家商号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号,倘若东家不在太显眼了,万一四阿哥认为这是存心跟自己作对怪罪下来怎么办?二是这回来了两位阿哥治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表明朝廷这次是真下了决心,这款一捐起来还指不定是多大的数呢,引章不在他实在不便做主。

吴管家絮絮叨叨,说得引章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害怕,特别顺势想起了在宫里跟四阿哥见的那一面,那冷如冰,利如剑的目光,她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心上发寒,应付这种人,还是别难为忠厚的吴管家了

五天之后,两位黄带子钦差阿哥乘着御赐龙舟,领着神气活现的一队御前侍卫浩浩荡荡摆驾杭州城。码头上人山人海,鼓声震天,彩旗飘飘,鲜花夹道,是商业协会联合官府办起来的欢迎仪式。

引章一笑了之,份子钱照出,人却未去,骆家商号一个人都不许去,各在各位,如常经营。

不过,倒没听到众人遭斥的消息,但也没听说钦差大人有多高兴,旁若无人,如视无物下了船,与地方官拱手闲扯了几句便打起轿子上轿,将热闹完完全全隔在了方寸之外,在带刀侍卫与地方官浩浩荡荡簇拥下回行辕馆舍休息去了,说是路途劳累,需要静养休息,将晚宴也推了干净。

第二卷 拓野开荒 第268章 议捐

众人闹了个不冷不热,心却安定了不少,起码,四阿哥没有不理人啊,起码打了招呼啊,不知谁说的,四阿哥还向着众人笑了一笑呢,十三阿哥更是英挺俊朗的眉挑的老高,一双眼睛四下打量,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他们是皇子嘛,四阿哥年岁长,不得不作出威严的样子来,其实,他心里挺和气,哪有传言中那么可怕

引章听了这些打听回来的话只是好笑,这些商人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到时候好求情少出几个钱嘛不过据她看来,四阿哥想从他们手里拿多少钱是绝对不会跟他们讨价还价的。照她的意思,他要多少,给多少,皆大欢喜,什么事都结了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便提心吊胆瞎琢磨,纯粹没事找抽型

果然,到了日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驾临杭州商业协会总会馆,所有收到请帖的商家按次入座,不得有误。

引章穿了一身杭州商人中最普通的宝蓝暗花团纹长袍马褂,戴着同色瓜皮小帽,与吴管家二人同去了。

不料她又算错了一步本想不惹眼,特意穿了这最平常不过的衣裳,她忘了今日是什么场面,哪个商户东家、大掌柜不百般琢磨、费尽心机打扮自己啊她主仆二人一进门,立刻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就像金碧辉煌的孔雀窝里进了一对黑鸡,黯然无光是黯然无光,但是显眼啊

引章暗暗叫苦,勉强撑起笑脸,向众人团团做了个揖,眼眸低垂,来到左首第三的位置坐下,吴管家偏身站在她身后。

引章刚刚坐下,身旁杜家茶场的东家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审到脚,然后手中拳头轻轻一锤椅子边缘,用懊恼不堪的语气喃喃道:“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失策,真是失策唉”

引章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差点没一口水呛死。好嘛,这个杜老板,认为她是在以实际行动装穷啊引章哭笑不得,只怕在座诸位同行,跟杜老板一样后知后觉的不在少数吧?她下意识眼光斜斜,向上边两位皇子扫了一眼,一碰上四阿哥无意自凛的眼光顿时身子一僵,脊梁骨袭起一阵寒意,狼狈不堪慌忙撤回,心犹自突突跳个不停。他们不会,也跟杜老板一样想她吧?

引章心神不定,神游天外,压根没注意上头已经发话,下边也开始了迂回曲折的还价,一方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众商户,一方是十三阿哥力战群雄,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耳畔但响一片嘈杂。

“骆少爷,不知您有何高见?骆少爷”好死不死的,坐在她正对面的三十六家当铺的总掌柜刘志远满是期待的望着她:“敢问您有何高见?”顿时整个大厅都静了下来,人人目不转睛盯着她,等着她的高论。她白手起家,年少得意,在杭州城是独一份,又素来低调,常年在外,难得有机会听她怎么说,大家当然凝神而待。

引章心一沉,暗呼:惨了忍不住没好气瞪了刘志远一眼。刘志远一呆,老大没趣,又有些失望和委屈。他还以为她老神在在,胸有成竹所以才忍不住叫了一声,谁知道不是啊

引章手握成拳挡在唇边不紧不慢咳了几下,脑子里飞快算计:按她的主意,四阿哥让她出多少钱只要出得起她都是愿意的,潜力股啊,现在名正言顺的巴结讨好了他,将来对自己哪怕没有好处也不会有坏处但是,她不能这么说出来啊,如果说了随四阿哥任取任拿的话,四阿哥是没意见了,在座各位仁兄还不得掐死她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又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听听,十三阿哥那厢已是呵呵一笑,笑吟吟朗声道:“骆公子在运河两岸名气可是不小呐,爷也想听听——有何高见骆公子一表人才,不必藏着掖着,有话但说无妨嘛”

引章秀眉轻蹙,忍不住在心里暗道:阿呸你嘲弄个什么劲姑奶奶还算是你嫂子呢你目无尊长,非挑拨胤禟欺负你不可一表人才跟藏着掖着有什么关系吗?什么藏着掖着?倒是想呢,可惜没货,藏什么?掖什么

“十三爷说笑了”引章尴尬的咳了咳笑道,不觉缓缓抬头向胤祥望去,话在唇畔正欲出声,徒然脸色一僵,微张着嘴,瞳孔蓦然睁大,仓惶惊乱间袖子一拂,“哐啷”清脆一声响,身旁几上的青花盖碗打得粉碎立时响起一阵低沉的吸气声,大家敛声屏息,一个个都呆住了

钦差面前如此失仪,抽几十鞭子都不为过,有心的再找别的茬那就说不好能到什么地步了。或者敲敲竹杠,或者,满门抄斩。

四阿哥胤禛原本就呆板着的脸色显得更加沉了几分,微不可觉的冷哼一声。

“大胆骆引章如此莽撞失仪,冲撞钦差大人你可知罪?还不快快请罪”杭州知府一拍桌子,厉声呵斥。四阿哥那一哼旁人听不到,紧挨着坐一旁的他可是听到了

引章猛然惊醒,明白知府大人在替自己开脱,慌忙起身疾步上前,袍子一撩跪下俯首道:“草民无知鲁莽,冒犯钦差,罪该万死,还请钦差大人见谅,草民,甘愿领罚”

四阿哥不吭声,胤祥却对着她左瞅右瞅,末了又以手示意向上抬了抬,笑嘻嘻道:“骆公子是么?来,来,你抬起头来说话嘛我们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呀”

“是,草民遵命。”引章慢慢挺起脊背,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望向胤祥。

胤祥一怔,眼中慢慢盛满笑意,他也认出她来了。在景山下大酒缸跟他喝酒醉到不省人事的骆兄。不用说,他惊慌失措打翻茶盏,定然也是认出了他给吓的

“钦差驾临犹如圣上亲临,君前失仪,这可是大罪,”胤祥凝视着她,缓缓道来,看到她身子一抖,嘴角不禁微微上抽露出满意一笑,跟着又不紧不慢接着道:“不过,你年纪轻,未见过世面,一时难免紧张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是是,多谢钦差大人体谅钦差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大人大量,实是我等之福”引章一听有台阶下,当然顺着,心中自然是不太服气的,他自己未必比自己大,居然还说什么“你年纪轻”云云,着实可恶,这事非要记着,好好在胤禟面前哭诉一番。

胤祥却“嗤”的一笑,道:“是不是你等之福,这个嘛,倒也难说你方才说甘愿领罚,可是真心话?”

就知道说来说去仍扯到银子上头了引章连连点头,忙道:“这个自然,草民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好啊,”胤祥点点头,笑道:“那么你说说看你们应该——”

“钦差大人”顾不得唐突引章突然出声截断他的话,明摆着他要问自己捐款多少合适,这话她哪敢说,一说两头不讨好忙道:“无论在座各位同仁捐款多少,草民情愿出比最高款数加两倍,以此赎罪,不知钦差大人可否给草民这个机会?”

胤祥没料到她会抢话,愣了愣,呵呵一笑也只好罢了。摆摆手令她起来,头一仰,身一转,向着下边众人眼光一扫,淡淡道:“你们杭州商户都挺有钱嘛,瞧瞧人家骆公子,一出口便是加两倍,你们出十万,他便是三十万你们,还有意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骆家商号这些年发展势头十足,而且年年都在扎扎实实、稳稳当当的扩展规模,但江南富庶,杭州作为江南重镇,又是南北运河起点,通商条件得天独厚,做大生意的大有人在。骆家在杭州算不上最大最富的商户,勉强跻身一流罢了既然骆家都拿得出三十万,在座的他们拿

十万,谁还敢说拿不起?方才还对引章幸灾乐祸的人,忍不住又暗暗烦恼起自己来了个别甚至暗暗迁怒引章,怪他开了个不好的头,但一想他也是破财消灾,出于无奈,这迁怒也是发作不得觑眼瞄了瞄脸板得绷直的四阿哥,虽一言不发,气势却逼人而来,众人各怀心思,却无一人敢顶撞胤祥。

“这事就这么定了”四阿哥终于动了动身子淡淡开口,随手拿起搁在案前左上角的折页册子递给知府大人,吩咐道:“名单都在这儿,一等商户六户,每户十万,二等十户,每户七万,三等十户,每户五万,你念一念”

知府慌忙答应起身接过,恭恭敬敬展开朗声念了起来,众人目瞪口呆,顿感老大没趣好嘛,还说什么商量说了半天,原来说成朵花也是白说,人家压根一早便决定好了

一时念完,各自签押,一齐告辞,引章与吴管家也随着一道出去,她心里仍是乱糟糟的,显得颇有几分深思惘然、心神不定,吴管家生怕人碰着她了,左顾右看,打叠起十分精神护在她身旁,主仆两个十分显眼。

第二卷 拓野开荒 第269章 会见

不过这也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大家都以为她是心疼钱,有的觉得同病相怜甚是同情,而原本迁怒她的,不觉又转换了心肠,幸灾乐祸起来

刚出二道院门,远远听到有人叫,引章主仆便站住了脚,但见一名藏青长袍的年轻体面随从笑吟吟上前施了一礼,道:“骆公子么?钦差大人有请”

引章与吴管家相视一眼,吴管家心一紧,忙道:“小兄弟,钦差大人见我们东家,是有什么事吗?”

那随从懒懒一笑,道:“当然是有事了至于什么事,我怎么知道骆公子,快请吧,别叫我们主子爷等着了哎,我们主子爷要见的是骆公子,你到外边候着去吧”

“可是——”吴管家大急。

“吴管家,你到外边去等着吧,放心,钦差大人要发作我早发作了,何必等到现在”引章向他笑了笑,便转身道声“有劳”随着去了。吴管家手足无措,轻轻一跺脚,忧心忡忡踱出外边去了。

引章随着那随从来至大厅旁边院落前,刚入了院门,便看到胤祥背着手,挺着身,笑吟吟站在廊上望着她,姿态闲适高贵,身形欣长,风度翩翩,颇显几分潇洒豪放的气度。

引章快步上前,正欲行礼,胤祥一把托住她手腕,朗然笑道:“骆兄不必如此,这会我不是钦差,不会治你怠慢之罪骆兄,没想到咱们竟然会在这儿遇上,哈哈,这一趟杭州我可算没白来”

原来他还记得先前的事,引章心中一暖,不觉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更没想到您竟然是——呵呵,从前唐突,还请贝勒爷不要见怪”

胤祥不觉蹙了蹙眉,手一挥,有些不耐道:“骆兄太多礼了,多没趣咱们还跟先前一样不好吗?什么您啊您的,没的把爷叫老了还是叫我杨兄吧,听着顺耳些来,快请屋里坐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引章嫣然一笑,随他进屋。

走在她前边的胤祥却又回首咧嘴一笑,道:“说太多礼,你这话还是太多礼了”

引章不觉放声笑了起来,一番试探下来,她对胤祥算是彻底放心了巴结不上也不敢靠近巴结四阿哥,把胤祥牢牢的巴结好,效果还不是一样?她笑得甚是欢畅,慨然道:“杨兄,小弟认错还不行么最多,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呵呵,怎么样啊?”

胤祥一愣,哈哈大笑,眼睛一眨,叫道:“好极就凭你这句话,非要喝个痛快不可难怪骆家商号崛起迅速,原来有骆兄这等爽快之人坐镇”

“你言重了小打小闹混口饭吃罢了”引章笑了笑,道:“对了,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胤祥随手抓过茶碗咕噜一下喝了两口,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想跟你叙叙旧罢了对了,我这次是带着钦差的身份下来办差,恐怕不便与你公开见面,过两日等我闲了再去找你喝酒,如何?”

引章心中顿时雪亮,这小子,敢情是怕自己在外边打着他的旗号乱说话啊,她又不傻想想也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但他的担心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他们俩只不过一面之缘,他又不了解她的为人。况且,他办这棘手差事,倘若叫人知道骆家跟他相识,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流言呢。就是引章自己,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杨兄放心”引章当即果断道:“跟我一起喝酒的只是杨兄,不是钦差大人。我认识得也只是杨兄,不是皇子钦差啊”

“兄弟,多谢你”胤祥感激望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杨兄太客气了”引章笑着摇摇头,料想他们兄弟还得回去忙活,不便打扰,便起身笑道:“那么我就等着杨兄的消息了我家住在湖春路三十六号,杨兄闲了尽管去找我”

“呵呵,杭州城里谁不知道骆家在哪儿?放心我一定会去的”胤祥亦起身笑道。

“那我先告辞。”引章笑着拱拱手。

胤祥却突然叫住她,稍稍沉吟,抬起头笑道:“方才一句戏言,其实也做不得数,三十万两银子,可是数目不小啊”

胤祥有心暗示,但引章哪里敢当真?好吧,就算胤祥说的是真心话,她也决计不敢把送到四阿哥手上的银子搂出来啊,所以,该大方说话的时候索性大方得漂亮些

“杨兄这是什么话”引章当即毫不犹豫摇摇头,微笑道:“兄弟不喜奢华享乐,又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平日里开销很小,家里人口也不多,生意嘛,还过得去。三十万两虽然不少,但兄弟还能承担得起再说了,兄弟身为杭州人,为自己的家乡尽一份力也是该当的。治好水患,地方安定了,经济方能繁荣,经济繁荣了,大环境好了,我等日子过得也踏实,生意也才能越做越好嘛”

胤祥不觉又大笑了起来,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啊,骆兄,这会我才信你真是个商人,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很在理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地方安定繁荣了,你们生意人才有更好的日子”脚步响起,四阿哥踏步走了进来,接口道,顺便瞟了引章一眼,神情倒算和气。

引章的身子情不自禁一绷,仿佛脊梁骨都“卡擦”响了一下,挺得僵硬僵硬,她慌忙垂首,微微躬身拱手向四阿哥施了一礼,用禁不住的颤声陪笑道:“四爷……谬赞,了,呵呵,不敢,不敢当,不敢当”

四阿哥还未开腔,胤祥忍不住“扑哧”一笑,道:“骆兄,你紧张什么,四哥不过是公私分明,公事公办惯了,看着严肃,私下里还是很和气的”引章一愣,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只好含含糊糊的笑了笑。

四阿哥却不干了,蹙了蹙眉,向胤祥微微一瞪眼,笑责道:“我说十三弟,你这是损我呢还是夸我?”

“当然是夸了,我哪敢损你啊”胤祥双手一摊,甚是委屈笑答。

引章没料到他也会开玩笑,这回换她“扑哧”一笑了,一惊忙收住笑,上前道:“草民不便打扰两位钦差大人公事,草民先行告辞”

“嗯,去吧”四阿哥点点头。忍不住多瞟了她一眼,不错,生得不俗,也是个懂规矩的,没有可着劲的巴结套近乎,懂眼色,懂得进退

引章微微点头,向后退了出去,退到门外廊上,终于全身放松,悄悄长舒了口气,从容迈步,依旧在先前那随从引领下从容出去了。

屋子里,四阿哥却有些发怔,像在想什么心思,胤祥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胤祥好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四哥,我问你什么事才是呢?你方才发什么呆啊?”

“我是觉得,”四阿哥稳稳坐下,拿起盖碗茶揭开盖子信手慢慢拨了拨,抬头凝视着前方,深思道:“我怎么觉得这个骆公子好像有点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胤祥又乐了,笑道:“四哥,怎么可能他又不是朝廷命官,你怎么可能见过他呢”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四阿哥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啊,对了”胤祥一拍大腿,“没准你在京城里什么街巷上碰见过他也说不定,我便是在京城跟他结识的”

“京里?”四阿哥想了又想,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影子连带着相关记忆呼之欲出,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什么也抓不住,影子是模糊的,记忆是混沌不清的。这是一种很让人讨厌的感觉

“罢了”四阿哥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想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引章和吴管家乘车回骆宅,一路上尽琢磨着方才的事,还有点云里雾里的回不过神来。她的运气真不知该说是太好了还是太坏了,随便跟人喝个酒竟又撞上了一个阿哥。话说,胤祥这家伙还真是没品,什么地方不好喝,偏偏跑到那么粗俗那么市侩那么鱼龙混杂的地界去喝,她八百年没去一次,竟一下子给遇上了

引章想着想着又好笑,笑了又继续又发呆又想。吴管家在一旁很是担忧的不时看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还微微的叹了口气。

引章听到他叹气,不觉转头关切道:“吴管家,你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好呀,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没事”吴管家叹了口气,道:“小姐,你没事吧?刚才,他们有没有难为你?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一个人扛着啊”

引章这才想到吴管家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缘故。她是以放心一笑,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嘛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就银子的事说了几句而已对了,等回去你别忘了这事,记得把银票给送过去”

第二卷 拓野开荒 第270章 约定

“是,小姐,等会我马上就去办这件事”吴管家忙道:“一刻也不耽搁,权当破财消灾罢区区三十万两,一季蚕丝便赚回来了”吴管家说着说着,还是觉得有些心疼。

“可不是呢”引章瞟了他一眼,勉强点头微微一笑。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她忍不住也有些肉痛起来。一季蚕丝啊引华小半年要白忙活了

吴管家微笑点了点头,道:“小姐,钱咱们也痛快出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小姐打算什么时候上京呢?葡萄园那边小姐不想早点去瞧瞧么?”

引章掀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悠悠道:“恐怕没有那么快了,再等等吧”她说了要请胤祥喝酒,哪能这时候离开?那巴结怡亲王的算盘不是要全盘落空?开玩笑三十万白花花的银子花了出去,这铺垫也铺得够大了,总不能硬生生掐断了啊

引章打定主意,天天在家坐等胤祥上门。

等到第九天中午,门上终于递上了拜帖,胤祥来了

引章心头大喜,忙换了一套月白长衫,质地上乘的杭绸,印着淡淡的褚黄色玉璧团花暗纹,干净素雅,带上玉色软缎边的墨绿瓜皮小帽,洒洒脱脱独自飘然出门。

出门往左拐角处巷子里停着一辆杭州市里最常见的普通马车,深蓝车帘,略显陈旧的暗红车身,胤祥撩着帘子坐在马车上向前张望着,见着她了笑嘻嘻叫着“骆兄”另一手向她扬了扬。

“别来无恙啊”引章笑着上前,手攀在边沿一撑跳上了车,随即自作主张对车夫道:“去慕鸿楼”胤祥笑笑并未出声阻拦。

二人向里坐好,引章这才放低了声音含笑问道:“可算是等着你了,你们忙完了?”

胤祥有些诧异挑了挑眉,笑道:“你不知道么?”

引章摇摇头,笑道:“这些天我就没出门我能知道什么呢?”

胤祥忍不住微微摇头,笑道:“你还真沉得住气已经算是好了吧,剩下的是地方官的事了我和四哥打算三天后回京呢”要知道,杭州城里捐了银子的商家没有哪家不关注这事的,说到底还不都是怕预算不够又让他们出钱这家伙倒好,连打听都不打听。胤祥不禁打量着他一眼,有些纳闷,他是真的豁达,把银钱看得极淡还是家里的钱多得花不完?想着不觉莞尔一笑。

“哦,那就好了”引章舒了口气,她得赶紧上京,胤禟的信从激烈的爱变为幽怨的情了,她再不去,他八成要变成怨夫了

“怎么?这么希望我们走?”胤祥挑挑眉故意笑道。

“才不是呢”引章忙笑道:“我是说这件造福一方的大事终于敲定,身为杭州人,我也高兴啊”

“扑哧”胤祥忍不住好笑,这话怎么听怎么听不出真心。

一时到了慕鸿楼,大堂里忙活的掌柜伙计忙上前施礼笑着问好,引章目光环视众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们忙你们的,不必理我,叫小赵来一下好了”说着带着胤祥径直上了二楼的包间。小赵是每次骆家来人时专门负责照顾的。

二楼正正面向西湖一间阔大的包间,是引章专门留下来自己人用的,平日里并不待客。前些天吩咐了下来,一切已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杨兄,里边请吧”推开红木硬雕的两扇门,引章微笑着向胤祥做了个请的手势。胤祥回以一笑,踏步而入。

入门是一间小小的退步,光亮的红木原木地板,四五步宽而已,却把里边的包间与外边的世界完全隔开了来,在包间里说什么都不必担心有长耳朵偷听得到。

退步间迎面是一道连接内里的圆形拱门,一边一个缠枝花样的紫铜悬勾勾束着嫩绿色银丝暗纹的锦缎幔子;两旁靠壁各安置着一个半人高、一臂长的紫檀小柜,皆是原色打就,并无螺钿嵌宝装饰,也无透雕镂雕纹饰,表面打磨得十分程亮光滑,泛着紫黑色油亮的光芒,厚重的质感,古朴的造型,简约细腻的原木天然纹路,无不透出非凡的身价。两个小柜面上一边安放着紫檀木底座的白玉寿星爷、一匹骏马木雕,另一边安置着一盆硕大的枝繁叶茂的蝴蝶兰,一尺多高小脸盆似的繁式花纹景泰蓝錾金色间隔波浪纹花盆中,密密麻麻栽植了不下十株,紫红的花朵串串如蝶展翅,怒放枝头,花茎上缠着一束大红彩绸,艳丽而张扬。胤祥一见便是眼前一亮,脱口笑赞道:“呵,好漂亮的花儿呀,好像是叫,叫蝴蝶兰是吧?”

“十三爷好眼光。”引章抿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