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前拉着她的手,说,从今天起,我赚的每笔稿费都分给你,给你爸爸治病吧。哎,作为朋友,我太不称职,到现在才……说到这里,我的眼眶也红了,作为朋友却没能及时分担,心里总觉得苍凉。

我的话一落,夏桐抱着我哭,她一面哭一面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心想这是什么问题啊,就说,傻瓜,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一直以来,海南岛都跟我们说,当别人问你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的时候,那就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对不住这份好。

我不是很理解。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那个夜晚,步行街上,夏桐为什么会抱着我哭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前面她没说完的那半截话是——

“其实,马小卓盗版你的书开始制作的时候,我就知道。身为朋友,却不能告诉你,因为父亲的病,让我不敢失去这份工作……”

生活总是两难。

再多执着,再多不肯,

却也不得不学会接受那些渐渐的不再纯粹。

从哭着控诉,

到笑着对待。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随遇而安。

105 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不过仗着我爱你。

那个夜晚之后,我就把夏桐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海南岛他们。

我跟海南岛说,老大,你以后多陪陪夏桐,一个女孩子,背负着一个家,太幸苦了,换我的话,我都不知道……唉……

海南岛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复杂,最终,笑笑,说,土豆啊,你可真……就会拿着我送礼啊!

话虽这么说,但海南岛还是抽时间来陪夏桐。

胡冬朵说,天涯,你怎么总将桐桐和大海南往一起凑啊。鬼都看得出来,海南岛每次见到你两眼就冒贼光啊!你将来要和江寒离婚了,他是个不错的候选人啊。

我满头黑毛线。

胡巴最近衣冠楚楚,在一旁差点儿跳起来,说,你妹啊,她和海南岛?兄妹啊,这是乱伦啊。

我再次满头黑毛线。

小瓷就在一旁发狠地盯着我,那小眼神儿,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我都怀疑胡冬朵是不是诚心害我。

弯弯也是,她将攒了很久的稿费都取了出来,要我转交给夏桐。他说,无论怎么说,夏桐也算她半个老师。

那天夜里,我们一起吃了饭,在一个简易至极的饭店——人名公社。一群人围坐在一堆热气腾腾的干锅前给夏桐打气。

夏桐不说话,她坐在海南岛的身边,几次红了眼眶,可眼泪却不肯掉下来——我喜欢她的这种淡定,虽然我知道她忍得很幸苦,不过,若是换做我,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胡冬朵在一旁跟我啃耳朵,说,天涯,你从稿费里掏钱帮夏桐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

胡冬朵说,哈哈,弄不好传到马小卓耳朵里,就是夏桐接受贿赂啦。

我撇嘴,说,作为同行,你掏工资给夏桐,那夏桐在马小卓哪里岂不是成了你和江可蒙安插在公司的内奸啦。

胡冬朵就笑,没心没肺的模样,说,怎么办?我们这群人会把夏小桐“小盆友”送去下地狱的。哈哈哈哈。

弯弯在一旁看着我们,静静地,仿佛一个影子,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吃过饭,酒喝得有些多,我们一群无趣的人在夏桐的提议下,就肩并着肩,手扯着手,毫无创新地去步行街上游荡。

海南岛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说,改天他请我们去吃“大雁炖鳖”。

其实,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海南岛能迟到那么多我听都没听过,见更没见过的菜,什么“狗肉炖螃蟹”,什么“大雁炖鳖”,还有“刺猬烧土豆”……

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海南岛的小圈子里混了。少年时代,他和胡巴、叶灵就是我的全部,而现在,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他也只是、只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个变化,让我突然无比感慨。

突然,小瓷的目光被一群围着看热闹的人给吸引了过去,她就极度好奇地拽着我们一群人冲向了人群。

站定之后,我突然想躲闪。

人群里,是两年前那个寻子的女人,几番折寻,她又返回了这座城市,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摆在篷布上的东西,再也不是当初那些简单的纸印的寻人启事,而是一个又一个很旧很旧的玩具——

有木质的弹弓,有铁丝完成的玩具手枪,有游戏机币,有四角牌,有琉璃珠,散乱着一些小小的变形金刚,还有一些破损不堪的小人书……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把泛旧,但看得出从未使用过的喷水枪。

这柄旧旧的喷水枪,仿佛隐匿着一个故事,只有一个贫穷的母亲和一个贪玩的儿子才懂得的故事——

也许他离家出走之前,对着自己的母亲央求一柄喷水枪,这时小卖部里新上的款式,在同伴中一定拉风至极。可苦于生计的母亲无奈拒绝了他……后来,这个男孩便不知因何原因离家出走了,可恐惧悔恨中的母亲只能当是这柄未能达成自己儿子心愿的玩具枪惹的祸,于是她流着眼泪买回了这柄枪,开始守望着自己儿子的归来。

从找寻,到失望;从失望,到守望;从守望,再到找寻……

这么多年,她一定是无比自责于当日自己的那次拒绝——不过是一个玩具枪,不过是再穷苦一些,可要是能换回儿子,她怎样都愿意……

母亲,是一个强大的名词,却又是一个无比弱势的名词。

她的脆弱,源于怀胎十月产下的那个孩子,依仗着自己的爱、自己的宠而对自己无度的索取。

是啊,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不过仗着我爱你。

……

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她跪着,前后摇晃着,仿佛已是一种机械动作,她口里念着,小天,回来吧。回来吧,妈再也不管你玩游戏了。回来吧,回来吧……

眼前的她,仿佛依旧活在儿子离家出走时十几岁的那场年龄里,她仿佛不知道,此时,他的儿子如果活着,应该是一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男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贪玩的少年……

巨大的不安攫取了我整个心脏,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海南岛,却发现,夏桐正在仰头紧紧盯着他。

而他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眼里的泪,是百转千回。

我突然发现,夏桐真的是聪明,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寻找儿子顾泊天的母亲来了长沙,所以她才会不动声色地在一个不刻意的时间里将海南岛引到此地……

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就拽着海南岛来这里,指着这个女人,问他,你看,这是不是你妈!

小瓷纲要往前挤,去翻看顾泊天的那张旧照片,就被海南岛一把扯起,他拉着小瓷就走,一句话都不说。

夏桐一把拉住他,胸口万语千言,但始终没有开口。

我们一群人跟了出来,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都很奇怪地望着他俩——是啊,这郎情妾意地牵着小手……

胡冬朵瞪大了眼睛,说,桐桐真和小海南有奸情哇!

胡巴也瞪大了眼睛。

就在他和她这僵持的时刻,一群开着电瓶车的城管冲向了那女人所在的摊位,轰开了围观的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掀翻了女人的摊位,大喇叭含着,步行街禁止小商小贩摆摊!

女人一看自己儿子曾经的玩具被掀翻,就连忙扑下去,大哭,说,我不敢摆摊,我是找我儿子的!

找你儿子去一边儿找去!不准占用步行街这种公共资源!

紧接着,他们开始没收女人的所有物件,也不管她的哭泣和哀求。

我和夏桐的目光紧紧盯着海南岛,是的,此刻,我们多么希望,他能站出来,为这个风雨飘摇了半生的母亲挡却这次风雨。

我们是如此笃信,他就是顾泊天。

那眉,那眼,那慵懒,时隔多年,是无从改变的。

海南岛的脸上飘忽着各种痛苦与难堪,小瓷在一旁如同一只小狐狸一样,圆溜溜着两只眼睛,端详着这场变故。

就在这一刻,胡冬朵突然转身,冲那些城管大喊,既然是公共资源,她在这里有什么错!难道你们都没有儿子吗!

她一句话,四周一些人也开始激愤起来——是啊,不过是一个寻找儿子的母亲,何必如此步步紧逼。

就在胡冬朵冲往战斗第一线的时候,令我和夏桐失望的是,大抵害怕情势失控,海南岛拉起小瓷就走人了。

……

后来,海南岛说,你们总责怪我。但是,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一天,离开那里的每一步,我就像是走在尖刀上。

一个儿子,面对自己的母亲,却不能保护的痛苦感和耻辱感,是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106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而不得。

哪天,胡巴眼疾手快,一看抵御外侮的主力海老大都撤退了,立刻扛起胡冬朵这颗正在燃烧着的大爆竹,拖着不及反应的我和夏桐就逃离了现场——

静静夜风中,人来人往却无人肯驻足的街,只留下那个无助的女人,面对着一地碎裂的,再也平凑不起她对儿子仅有的惦记。

胡冬朵在胡巴的车里拼命挣扎,说,你们怎么了!你们的同情心呢!

胡巴一面开车一面看着后视镜,说,大姐,拜托你了。我等可都是守法公民啊,良民大大的!这暴力抗法的事情咱们可是不做的!

弯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对胡冬朵说,我饿美女钥匙……那个女人会不会更惨呢?偶她在这个地界儿上就没办法再待了。

我坐在副驾驶室里,没说一句话,夏桐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突然,他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海南岛的妈?

夏桐的话刚一落,胡巴就一个猛刹车,他睁大眼睛回头,说,你们说什么?!她!老大他妈?

我没说话。

胡巴直接拍我脑袋,说,土豆,你倒是说话啊?不行,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

说着,他开始倒车掉头。

我说,我问过海南岛,他不承认……

夏桐说,那你就由着他?

我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情,我们都是外人。我们也都可以指责海南岛良心给狗吃了!你们也可以责备我对海南岛毫无原则的包庇,可是,我只想说一句,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给别人的生活做决定的权利,不是吗?

一车人不说话,胡巴说,算了算了!不管怎样,就算海南岛不认她,她也是我们的长辈啊!快回去看看,免得海南岛这傻货将来后悔!

当我们的车驶回去之后,原地只剩下一些飘飞的纸片,一个环卫工人在埋头打扫这一切。

胡巴跑过去,问,老大爷,看到刚才那个找儿子的女人了没?

环卫工人摇摇头,然后他悄悄看了四周一眼,悄声叹气,说,真可怜啊,东西都被拿走了,就抱着碎得不成形的一把破枪哭啊。刚被拉走了,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胡巴听得眼眶发红,焦急地望着四周。

那一夜,我们沿着长沙热闹的街道,四处寻找,却再也不见她的影踪。

胡巴最后开车到海南岛的住处,海南岛正在家里对着电脑打游戏,小瓷在一旁安静地给他削苹果。

胡巴还没来得及发作,夏桐已经走上去,她一把将电脑给关了,直愣愣地看着海南岛,指着寻人启事上那个少年,问他,这是不是你?这是不是你!

海南岛一把扯过那张寻人启事,攥起,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筐里。他眯着眼,对小瓷说,回房间去!

说完,他斜靠在椅子上,伸直了长长的腿,说,怎么?这算是要开审判大会吗?

胡巴看得直想跳脚揍他,他上前,一把抓住海南岛的衣领说,你这算什么!你还是人吗?你!

今夜的酒意,让我们都有些不理智。

海南岛看着他,转头对胡冬朵她们说,我有些事情要跟我兄弟和妹子说清楚,如果你们方便的话,给我们闪个地界儿。

胡冬朵看看弯弯,又看看我。

我点了点头,她就喊着李弯弯离开了。

海南岛就直接盯着仍旧没有离开的夏桐,说,这事儿,我也只对天涯和胡巴交代的,你也走吧。

夏桐愣了愣,转身就离开,她离开时,眼中闪过一层薄薄的雾。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而不得。

他们走后,我和胡巴看着海南岛。

海南岛说,胡巴,你还记得当年你怎么入狱的吗?

胡巴看着他,不知道海南岛为什么说起这件事情。

海南岛拍拍自己的胸口说,我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出卖兄弟的龌龊偷生之辈,可是……我真的害怕警察,从小儿就怕。确切地说,从我离家出走的那天起我就怕!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说:“那时候,小屁孩一个,就为了玩游戏,就为了游戏机币,没钱啊,家里穷,就算是家里富也不会给孩子钱让孩子去玩游戏不是?可哥是谁?哥聪明啊,哥会偷啊。可偷了被发现后就会挨打……后来,村里来了一老头跟我说,我要是能弄个小姑娘卖给他,就能给我几百块钱,足够我玩很长时间游戏机……”

说到这里,他抽了一下鼻子,说:“我也就迷了心窍,还真把邻居家的小姑娘小瓷给拐了出来,可到县城里找不到那老头了……我等了他一天一夜……再后来我就不敢回家了,怕挨揍……就这样我带着小瓷每天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吃太多苦,想都不敢想的苦……那时候,我就想我妈,我真的想,就是她用棍子抽我我也想……后来,实在挨不住了,那小瓷被我弄得跟个黑泥鳅似的了,我自己也快疯了……我就想回家了……可就在我想回家的时候,我把小瓷给弄没了……”

我和胡巴相视一下,胡巴问:“小瓷不是在房间里待着吗?”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我低头一看,是江寒。

我连忙转身离开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海南岛和胡巴两个人。

我推门的时候,躲在门外偷听的小瓷差点儿被闪进去,她滴溜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瞪着我,继续蹲在门口偷听。

我接起电话,江寒的声音一片喜庆:“江太太,咱们家来贵客了。”

我一愣,心想不会是我妈又杀过来了吧?于是,我问他:“谁?”

江寒懒洋洋的,一字一顿地说:“顾朗。”

我一听,立刻傻了!

顾朗去江寒那里了?

去找我?不可能!

去寻仇?坏了,我得赶紧在他砍死江寒之前,让江寒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啊,我不能当寡妇啊,我不要做未亡人啊。

于是,我探头冲胡巴和海南岛吼了一声:“我先走了!家里后院着火了!”一吼完,我就跟火烧屁股一样窜了出去。

大抵,我是真的担心江寒的安危。

后来,胡巴跟我说起那天夜里,他说,他觉得海南岛不愧是老大,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小时候就从来没想过偷人家孩子换糖吃换游戏机币的事儿,顶多就想把楼上那死孩子给扔井里去。

我说,我也是,我小时候最多就是想喂我家隔壁小孩老鼠药,绝对没有老大这么有经济头脑。

瞧,多么暗黑的儿童心理。

你没有过吗?

107 她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告诉过爱我、却是最爱我的那个女人。

就在我扑回家的路上,海南岛正在跟胡巴讲述着他那段不知如何概述的年少经历,遗憾的是,我却没听到——

海南岛对着胡巴叹了口气,说:“那天太混乱了,我怕小瓷丢了,所以就抱着她,跑啊跑地冲出人群。可等我跑不动了放下她一看,直接傻了,这不是我偷来的邻居家的小孩!

于是,我又跑回去找啊找,可是没有找到。

因为丢了小瓷,我更害怕回家,我害怕他们会认为我将小瓷谋杀了,或者卖掉了……然后报警。

就这样,我带着错抱了的‘小瓷’继续流浪、受苦、挨饿、遭罪、受冻……最开始吧,我是不敢丢了她,我怕家乡那边的警察找到我,至少我可以跟他们解释一下,我没害死小瓷,我只是人多的时候抱错了小孩……可后来,一年一年过去,我对这个小女孩就有了感情,我当她是妹妹一样的,带着她,保护着她……再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被老穆收留了,出现在你和天涯的生活里……”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胡巴,我真孙子!我把那个小孩给弄丢了,可我真没害她!你说,我要是这么跟他们家人说,他们会不会相信我?警察会不会把我关进去!这么多年,从我把小瓷偷走开始,我总梦到警察抓我!总梦到他们把我给枪毙了,所以,所以我不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不敢去落户,甚至,我一直觉得自己特牛逼的仗义,都会让自己的兄弟替自己顶罪入狱……”

说到这里,海南岛就流泪了——在他心里,他始终觉得对不住胡巴,那个年少时视他为神的少年。

胡巴看着海南岛,他不能明白海南岛对警察的恐惧——人的某种恐惧,若来自童年或者少年时代,阴影是会随着年龄无限放大的,且不退散,它与成年时代所经受的恐惧不相同,成年时代心智成熟,会衡量会思虑。

海南岛这种来自年少时代的恐惧,让他即使知道可能不会被逮捕,或者最多判刑几年,但那种来自童年或者年少时的恐惧,也足以会将此在自己心中发酵成魔,会让他觉得犯下的是罪可滔天的罪行,随时有一柄枪会抵住他的脑门。

所以,他不敢认自己的母亲,他害怕认下她,将会引发一系列的恶果——尽管在梦里,他都渴望抚去她眼角的泪,鬓间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