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交代下去,该做的,该吃的,该注意的,都吩咐好她们,让她们今后都要仔细了!”玄烨欣慰的语气中透着薄薄的怒意,似乎怪罪着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还有,皇后既然已经醒过来了,你们也都下去吧!”“是!”淑妃他们应着倒退着下去了。我不舍地看了一眼额娘,她眼擒泪花努力对我笑着,我只能回笑让她宽心。“放心,你额娘会呆在坤宁宫一段日子!”微哑的声音不满的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转过眼,瞧着我此刻所有生命的来源—他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他垂到胸前的长辫有丝凌乱,他的嘴角有深深的牙齿印留下的血痕,想是他自己咬的,还有他的唇边,冒出的胡渣又是青青一片……我皱皱眉,开口道:“你……”一张口,眉却锁得更凶,我现在才发觉周身的疼痛和无力,似是千万根银针戳过后的余韵、一点一丝却遍布全身。“怎么了?”他担心的问着,着急的眼光却是减却我体痛的良药。“累……也痛……”我毫不掩饰地张口说了,声音轻若细蚊,他的脸色却更为苍白,忙说道:“怎么办?我马上叫太医!”“不用了!”我微微摇头,我现在只想面对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了,”我想起昏迷之前经历的最后一件事,勉强又开了口笑着,“惠嫔为你生了一个阿哥!”他的脸上划过一层阴郁,眉宇间尽是嫌恶,粗声粗气道:“别提了,若不是她,你也不会这样。”我轻笑,心中涌上一层悲哀,我的病,可曾是一夕之累就可致命的。玄烨啊玄烨,看来你至今未能明白我的心,究竟是怎样。“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他握着我的手不容置疑地下着命令,神情严肃悲戚,“你可知道我当时真是吓懵了,千里之外居然接到太医传来的病危急奏,若不是太皇太后喝醒了我,我怕我都比你先倒下去了!雪儿,若你这次真的……我死也不能原谅自己,今后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离我寸步!我定要刻刻陪伴着你!”我望着他点点头,我清楚,在最后一刻,若不是他赶到了我身边,若不是他喊着我、支持着我,若不是我心中依旧放不下他,我或许真的再不会醒来。我和他,现在还都需要着彼此,且不管若不若之前那般情深似海、至死不渝,却都还是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难以舍弃。半月后,我方能下床。玄烨将御书房“搬”到了的坤宁宫的西暖阁。半月内,他倒真的是刻刻陪伴着我,即便是朝臣来了有事要议,他却时不时总从西暖阁找茬子来内殿,瞧瞧我怎样,即便我眯着眼睛装作睡得正浓……他或许真的是被我吓到了,而我,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清醒后再想想若当时真的就这么去了……便一阵心悸后怕,头冒冷汗。看来,我还是很怕死的。一日,我告诉了玄烨这个结论后,他却哈哈大笑,开心道:你既知道怕死,想必今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朕倒是可以放宽些心了。我不满的瞥他一眼,他却越想嘴角的弧度拉得越大。好吧!我认命的低头靠着玄烨的肩,看着透过窗户射在地上的阳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塞住了整个胸口,那样舒服……

第三十八章

积雪初化,寒春渐袭。三月,平南王尚可喜一封疏奏惊动了看似平静的朝廷。尚可喜请老归辽东,上奏朝廷欲留其子尚之信继续镇守广东,殊不知三藩早成玄烨心头之患,此次请奏正合他筹算已久的撤藩之意。奏折至玄烨手中次日,便召议政王贝勒大臣及九卿科道会同集议,具认为如果尚之信拥兵留镇广东,跋扈难制,玄烨遂诏令其尽撤全藩。玄烨本意是一藩一藩撤离封地,便于控制,也不易结党引起大乱。但三藩之势事成已久,一藩动,便是牵连着三藩俱动。数月之后,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一同疏请移藩。而这次,却是引起了上至太皇太后、下至过半朝臣的劝阻。我病愈之后,玄烨早已不在坤宁宫议事。只是他不放心我,令我常在乾清宫与他一起。虽每次议事时我均摒退至殿后,却比在后宫时要了解政事多了。玄烨日夜与群臣商议三藩撤离之事,由于朝臣之议难以统一,迟迟做不了决定。而反对撤藩的阵营中,叔叔首当其冲。是日,退朝后,玄烨又召几位重臣留下继续商讨。我饮茶端坐于暖阁内,细细地听着他们激烈的争论。“……平南、靖南二藩各有兵力十五佐领,绿营兵各六七千,丁口各两万;平西王所属兵力五十三佐领,绿营兵一万二千,丁口数万。若要全部撤离,迁离安抚费用将是万万两以上,这样的话,朝廷难安,也势必会增加百姓的赋税负担,到时恐怕是天下也难安啊!”说话的人是三朝元老、议政大臣图海,他虽老,话语却依旧中气十足,爷爷曾说此人是大清朝出将入相的栋梁,果不其然。

“皇上,臣不敢苟同图大人所言,”户部尚书米思翰说话儒雅温吞,却字字犀利,一语中的,“臣认为三藩不撤,天下才难安!自顺治十七年以来,每年云南省俸饷九百余万,加以粤闽二藩运饷,年需两千余万。邻近诸省挽输不足,则补给于江南,从此,朝廷财富过半耗费于三藩。臣隶管户部,如图大人所言,三藩撤离的所有费用户部的确无法一下子拿出,若安正常计算,十年将三藩撤离的费用都不可能完缴。但臣认为,撤离三藩,仅需要朝廷千万两白银足以。”说完,他停顿下来,似是看着玄烨想着要不要继续。“讲!”玄烨的声音迫不及待,微微透着兴奋。“臣认为这和兵法相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三藩之害,是寡,非众。令朝廷难以放心的是三藩王爷。皇上可先安抚三藩,令其三王及家属亲人先行迁回辽东。之后所留的绿营兵可就近与相邻之省的绿营兵相调,这样不仅可以省却打量的迁撤费用,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动乱。”米思翰终于把话说完。“臣认同米大人的想法!”“臣也赞同米大人!”殿中和许声此起彼伏。只是我却听了摇头,三藩若能听之行之,事情怕不会如此难办。

果然,马上又有了不同的声音,说话人还相当的不客气:“米大人认为三藩会听从朝廷这样的安排麽?三藩若是如此听话,那早是朝廷之福,而不是害了!”我皱皱眉,此人可不正是我叔叔,索额图?玄烨的声音随即冷冷响起:“索额图,有话好好说!那你认为应当如何?”

“皇上,臣的想法早朝时已表明了,臣不赞成此刻撤藩。吴三桂上书不是诚心请求撤离封地,而是试探,试朝廷之意。他们在广东、云南、贵州、福建一带经营多年,绝不会这样心甘情愿舍弃北归。朝廷若许,则三藩必反!”叔叔说得不错,三藩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封地的,吴三桂之心,怕已是路人皆知。叔叔话语落毕,殿内一片沉寂。良久,方响起容若那一如既往冷静理智的声音:“皇上,臣认为,撤三藩,三藩会反;不撤三藩,三藩也会反!这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不同的是,朝廷现在每年还得花钱养着三藩,供着他们的士兵。而吴三桂,私自通使达赖喇嘛,互市茶马,所赚钱财不计其数,他这样聚敛财富是为了什么?他还疏河修城,广征关市,榷盐井,开矿鼓铸,垄断其利,所铸钱,人称‘西钱’,这也是明显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既然他迟早会反,臣认为晚反不如早反,早反,先机在我方,若再留他们几年,朝廷对付他们怕是更难!”“你既知‘西钱’,为何没有想到‘西选’?”叔叔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自从朝廷给了云、贵二省督抚‘听王节制’的敕书后,吴三桂可以随意题补官吏。现在不仅云贵二省,吴三桂更是遍布私人于水陆要冲,各省提镇多有心腹。再加上其子吴应雄久居京师,朝政巨细,旦夕密报,对当今朝廷可谓是了如指掌。还有他原先的部将:王辅臣为陕西提督,李本深为贵州提督,吴之茂为四川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十人为云南总兵。若三藩反,其势不仅仅是南方四省,而是大清朝的半壁江山均将牵连于此次战事啊,皇上!”叔叔这段话说得是有理有据、发自肺腑、语重心长,颇有大臣风范。我听后也不禁点头认同。我不是天子,只是一小女子,我所担心的不是战事能否胜利,而是天下还属初定,大清朝根基尚未稳定,若此时发动战争,似乎不仅仅是会耗尽大清的元气,更是让刚刚安定生活下来的老百姓又再次涉身于烽火之中,难以生存。只是,容若说的也没错,三藩之乱成形,势必会反。彼时之战与此时之战,时间的长短,的确可以让朝廷多做部署,但我动敌亦动,吴三桂他们的活动不会比朝廷落后,到时候,恐怕不再是半数江山之乱,而是要遍及全国了。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帝王权术之争真的很没意思,百姓的生命、士兵的鲜血被当作早芥或泡沫,一场场成王败寇的角逐,最终只为了成就一个人的梦想。我放下茶杯无奈的笑笑,正欲起身走走时,门帘一掀,玄烨却领着叔叔进来了。两个人的脸色一般的差,玄烨是藏着怒火和不解地青着脸,而叔叔是激动而又别扭着充满了倔犟似地红着脸。

我赶紧站起身相迎。玄烨径直走到桌旁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叔叔,不满的问道:“你还记得你父亲临死前交代的话麽?现在居然是你,朝廷上上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就数你最响!”“皇上!”叔叔的脸更红了,良久,才继续说下去,“父亲的遗言索额图不敢忘!皇上让众臣议论,臣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臣也是替皇上、替大清朝担忧!”“好个担忧!索额图啊索额图,你……你让朕说你什么好?吴三桂他现在反,大清国或许一半会乱,若再托下去,到时候乱的就是全国了,那时候你想压都没法子压!”玄烨的说法和我刚刚想的竟不谋而合,“朕原以为朝廷上上下下群臣中,你会是最理解、最支持朕的,没想到现在却数你……唉……”“皇上,臣并不是放对撤藩,臣只是想说出皇上应该存有的顾虑。但若皇上一旦下定旨意,臣必赴汤蹈火、全力以赴!”叔叔终于是退了一步,抱拳躬身道。“好!”玄烨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你马上下去传朕旨意:即刻派重兵扣下所有宿卫京师的三藩世子府,并拟旨命礼部侍郎哲尔肯赴云南,户部尚书梁清标赴广东,吏部侍郎陈一炳赴福建,各持敕谕,会同该藩及督抚商榷移藩事宜。明早上朝时,朕既要颁发此令!还有,”玄烨顿了顿,“你传命下去,从今夜起,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及议政大臣轮番宿夜御书房,朕要你们随召随到!”“是!”叔叔应着后退下去,连一眼都不曾看站在身旁的我,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去了。

玄烨的雷霆之势,非叔叔这样果敢练达的人贯彻不可。“唉……”他舒了口气坐下,按着眉,叹声道,“还剩下太皇太后了……”

“皇上,太皇太后那边让臣妾去试试吧!”我揉着他的肩轻声道。这个时候,我应该为他分担一些,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他欣喜的转过头,握住我的手,感激道:“好,那有劳皇后了……”患难时刻,相濡以沫,理所当然。

第三十九章

慈宁宫的桂树,花开正芳,香飘荡漾。我闻着却有些不舒服,胸口微微发闷。强忍着胸中那突如其来的翻腾,我扶着柔儿的手随苏嬷嬷进了内殿东耳房,太皇太后正半躺在床上小憩着。

“皇后娘娘,您再这等一会,奴婢去告知太皇太后!”苏嬷嬷福着身轻声对我说。

我正欲说等会无妨,待太皇太后醒后再去时,耳边却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是皇后吗?过来吧!来哀家身边坐!”“是!太皇太后!”我答应着走到她的床边,在床侧早已放好的凳子上坐好。我关切地瞧了瞧太皇太后,她段时间身子一直不舒服,想必是人老了,总有些小病小闹的。心中飘过“老”这个字时,不禁怔了一下,第一次用“老”来形容眼前这个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女子,只见她鬓角华发密生,脸上的皱纹愈见深刻繁密,只是那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深邃,散发着与众人不一样的神采,诉说着主人的智慧和历经沧桑后的豁达。“皇祖母,您今天觉得怎样?”苏嬷嬷端了茶进来,我起身亲自倒了一杯递到太皇太后面前,柔声问道。“还好啊——”她拖长了音调笑着回答,接过我手中的茶杯,继续道,“皇后的脸色这几日总算是有了血色了,看来玄烨照顾得不错!那就好,”她自说着点点头,“你是后宫之主,自己的身子可要时刻关心在意着,可不要再马虎了!”“是!”我低下头红着脸答道,“谢太皇太后关心!”她抿了一口茶,半眯着眼睛瞥向我,淡然一笑,有意无意道:“你今天是为玄烨来的吧?他下定决心了?”说着,她一只手掀了盖在身上的锦被,想要下床。我一边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扶着她穿好鞋站直身,一边答道:“皇上是下了决定撤藩,但想老祖母定还有指教的,让臣妾过来听了回去提醒他。”她挽住我的胳膊,身子颤颤巍巍的向外走着,缓道:“他既下了决心,哀家就不能再说什么干涉他,让他分心了。只是这三藩汉王……当初对我们大清朝的功还是极大的呀!当年若无吴三桂,唉,这入关怕是难上加难……”她重重地叹着气,原本清亮的眼却蒙上一层浓雾,看着远方,又似什么也没看。我已搀扶着她走到慈宁宫的后院,风淡淡地撩人。“不过,玄烨也是对的,既然已经妨碍到朝廷了,就留不得,”太皇太后沉稳的声音却透着一丝悲哀,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哀,“但是,吴三桂当初既能成为我大清的大功臣,必有他过人之处,再加上他这些年的精心经营,玄烨对付他,要有长久的耐心和毅力啊!撤三藩或者灭三藩,可千万不能求速成啊!”“是,臣妾一定告诉皇上!”我轻声应下。她抬头瞧着天。没有太阳的天空堆存着片片积云,难以穿透去窥得云层上方的晴空。半响,她才又说了一句:“皇后,你可一定要陪伴在玄烨身边啊!”言语微微,亲切心长。

“臣妾会的!”一定会的!东风吹过,夹杂着的浓郁香气让我忍不住胸中的难受,急忙跑去墙角,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半靠着墙壁一阵眩晕。“苏麻,快叫太医!”太皇太后急急吩咐着身后的苏嬷嬷。柔儿小跑过来扶住我,担心地问:“小姐,你又不舒服了麽?要不要紧啊?”“没事!”我虚弱的笑着安慰她,心中却暗暗猜疑:不是又旧病重犯了吧?想着却又是一阵心惊,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还要给玄烨添乱!马太医不一会就到了,由于要时刻帮太皇太后调理身子,他就常呆在慈宁宫偏殿随时侯着。他皱眉按着我的脉搏,脸上的神色让人难以猜透:既似大喜,又似隐忧。“皇后这究竟是怎么了?”太皇太后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催问着太医。

“恭喜太皇太后,恭喜皇后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我按捺住心中顷刻膨胀的喜悦,急切的瞧着马太医,盼着他说下一句话。

“只不过……皇后身子还很虚弱,现在又有了身孕,若调养得不好,不说腹中的阿哥能否保成,怕到最后还会累了娘娘的健康……”马太医额角冒出汗珠,勉力把话说完。我的心突然间很乱,瞬间感觉一下子得到了什么,却又像是失去了更多,难以说清。然而这个孩子,我一定是要的!“那就好好调养嘛!”太皇太后先发了话,“宫里面什么最好就吃什么,让坤宁宫的奴才们小心伺候着,哀家相信,照看好了,大人、孩子都不会有问题的!”说着她转头吩咐着苏嬷嬷,道:“你去把这个喜讯告诉皇上,也让他百忙之中高兴高兴!”

我本能地想张口阻止,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地咽回去,心中无端飘过几丝不祥的感觉,一时间让我茫然若失。玄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坤宁宫时,我正呆呆地坐在承祜生前的殿内,环顾四周,却不知脑中正在想些什么。他原本迫不及待的步伐终于放慢了,迎着我的目光缓缓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身子,轻声开了口:“朕去慈宁宫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木然在他怀中点头,不置可否。“我们又有孩子了,你怎么不高兴?”他放开我,蹲下身,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不解而又宠溺。

我张张口,说不上理由。不是不高兴,先一开始,我很高兴。“我不想离开你!”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却不知道这话的依据是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像是生死离别的哀痛突然降临。他笑着捏捏我的脸,无奈道:“傻瓜,以后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了,永不分开!”

他笑的时候,他说“永不分开”的时候,我的心又开始像从前那样慌得厉害,剧烈不规则地跳动,似是告诉着我这一切的虚无。为什么,为什么我得知怀孕后,除了一刹那的高兴之后,尽是不好的预感?我不能理解,心中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愿离开眼前这个人!我分开交缠已久微抖的双手,跪坐到地上紧紧抱住他,心里面的那丝害怕却无限扩散到四肢骨骸,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存在着。

老天爷的玩笑,何时才是个头?既来之,则安之。我常说的。腹中的生命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地提醒着我他的存在,让我无论如何不敢懈怠。吃好、睡好,再勤于书墨,给他适当的胎教。我要让肚中的孩子从成形时就去知道何谓君子之德,何谓贤人之风。把起初不安、恐慌放到一旁,再次享受将为人母的喜悦,保持一颗舒畅快乐的心,对身边所有的人都好。最重要的:我不能让玄烨挂心,花过多的精力在我身上!这个孩子和他的哥哥一样,所孕时都是朝廷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之际,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必然?玄烨隔三差五才能来坤宁宫一次,他这段日子的辛苦劳累,我是明白而又体谅的。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吴三桂反,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不顺从的官员,发布檄文,自称“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佯称拥立“先皇三太子”,兴明讨清,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并移会台湾郑经,邀约响应。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随吴三桂反。云贵总督甘文焜在贵州闻变,驰书告川湖总督蔡毓荣,急走至镇远,被副将江义以兵包围,甘文焜自杀,三藩之乱由此开始。战乱一旦开始,便成燎原之势,吴三桂兵出三贵,进据湖南澧州、常德、岳州、长沙;朝廷军队云集荆州、武昌、宜昌,但不敢渡江撄其锋。康熙十三年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叛,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

三月,耿精忠叛于福建,台湾郑经渡海进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广东潮州。

玄烨眉宇间日渐凝重,每日与大臣们通宵达旦商讨朝廷用兵对策。战报频传,却多是败况。我看着愁眉不展的他,心中的着急和煎熬常憋得我透不过气。但我知道,作为大清朝的皇后,作为他的结发妻子,我必须要时刻鼓舞支持着他,永远不能让他倒下去。事与愿违,我的身子越来越重,已至八月的身孕让我行走十分不便。不用说时刻陪伴在他身侧,即便是多走几步也会累得气喘吁吁。前些日子,太皇太后颁内库银犒赏平三藩前线将士时,我竟不能去帮任何忙。生平第一次,开始恼肚中的孩子。此刻他的来临,不正是个累赘?再急再恼也没用,我总得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能帮得上玄烨。或许,我也可以想想应对三藩之乱的对策,毕竟,旁观者清。

第四十章(正文完)

若,可以早些知道结局,若,人生只如初见时……只待不再是——故人心迁情难却,比翼连枝难成愿。前一日……久违的玄烨终于踏进了坤宁宫,见我起身相迎连忙走过来扶住我,责道:“要小心身子!”嘴中虽在嗔责,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煦然暖人。克制住起身那一刹那头间的昏昏然,我勉强笑道:“怎会就那么娇弱了!……你看上去心情很好嘛!”“朕今日总算从前线盼来了岳乐的捷报,虽是小胜,但却极大激励了如今分散于江淮沿岸的朝廷军队,士气大振啊!”玄烨扶着我重新坐下,乐呵呵的解释着,“而且索额图给朕献了一条绝好的计策,嗯,他现在可是大有长进啊!”他握着我的手,不经意间眉飞色舞。见他舒心,我自然就安心了。“哦?是什么计策?”我故作惊讶,心中掠过一丝得意和满足,看来几天前我和叔叔的那番探讨没有白费。“依势而定,各个击破!”玄烨跳着眉看向我一派神秘,接过柔儿递来的茶狠狠地喝了一口后并没有继续说的打算。我无所谓地笑笑,只要他好,就足够了!前段日子他一直在唉声叹气,反复在反省是不是自己的决定错误了:过于急躁以至于将朝廷陷于水深火热中。我不能劝也不能说什么不是,默默地瞧着,心却比他更乱。更兼肚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时不时闹腾着让我疼得厉害。还要抽时间和叔叔一起商量着对策盼能稍解玄烨之忧。体力、脑力、心力三重消耗着,让我又开始觉得体虚心慌难以控制。我抚着肚子,静静想着心事。玄烨见状笑着问:“雪儿,我们的孩子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陡然间心一跳,抬眉淡道:“是啊!”心中却又无端的蒙起一丝不祥的疑雾,像是刚刚一念间的灵光一闪瞬间不知所踪,却又清清楚楚地烙在了心底,挥之不去。玄烨趴在我的肚子上细细听着,半响抬头问道:“怎么这小子今日如此安静,一动不动的睡着了?”我禁不住“噗哧”一下,柔声道:“大概是吧!”荧荧烛光照着玄烨今日因喜悦而泛红的脸,说不出的好看,让人忍不住就看呆了,心中顷刻间涌上一大堆来历不明的不舍和留恋。“玄烨?!”手指轻飘过他的眉眼,落在他日渐消瘦的脸庞上,我痴痴地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想为何语中尽是无限的哀伤,难以抹灭。他一怔,许也是被我的反常惊到了,握住我的手紧紧不放。“抱我!”我轻声喃喃着,脸不由自主烧红了,嘴里却依旧说出了此刻心中最想要的,任凭那语音是怎样飘浮着荡漾了人的心神。“你说什么?”我想他并不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因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整个人就已经落入他的怀抱了,那样的宽阔可靠,温暖诱人。玄烨,若你不再在我的身边,我该怎么办?“不要离开朕!”耳边响起的却是他低沉而又微哑的声音,一如我心中正在想的问题的重复,或者,答案。玄烨,我若离开了你,你的身边,还会有其他人的,最起码,你还有你的江山……

今日……再一次临盆,没有任何驾熟就轻的轻松,相反的却是难以遏制的困难和痛楚。

这个孩子的出世,是对我的生命发起的最后一次挑战……一开始,我清醒着感受着下体腹部传来的疼痛难当,从接生嬷嬷那大呼小叫的声音中得知了自己是难产。我双手紧紧抓着垂襟,口中咬着锦帕,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心想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

不知道是大病后生体实在是太弱还是那个孩子实在是很倔犟、爱留在我肚中不出来,我只感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没有一丝进展,不禁有些泄气,脑中也开始模糊。原来生孩子总是这么痛苦,女人呐……心一阵阵慌慌然乱跳,力量开始不由自主的松散。我握紧了双手,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不能昏过去,绝对不能!一只手松开手中的丝襟,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钻心的疼让我一下子咬紧了锦帕,死命的挣扎着聚集了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狠狠的使下劲……“出来了,出来了……”“哇……”接生嬷嬷的声音和婴儿的啼哭声同时响起,我却没有了任何意识去享受接受初生生命的喜悦,全身轻飘飘如卧云端,仅剩下那一缕魂魄随风摇摆着,不知人间岁月再为何物……

玄烨……“来人呐!出大血啦……”十指凄厉着连心的痛还是迫着我复苏了最后一丝神志。我费力的睁开双眼,眼前一片白雾雾的迷茫,耳中传开玄烨呼唤的声音,由遥遥远方飘到近前。闭上眼,再睁开,方才从模糊中瞧清了眼前的人:玄烨双手抚着我的脸伏在床边看着我,眼中晶莹欲闪,脸上早已是潮湿一片。我费力的微微抬起手想抹去他的泪,却是剧烈的痛直钻心窝。手指上插着的银针在晚霞射入殿内的光芒中刺得我眼花,我虚弱的扯动嘴唇,望着近在咫尺的玄烨,却说不出一句话。“不准走!不准走……”他拔去了我手上的银针,颤微着手温和而又小心的捧住我的手,嗫嚅着重复一句话,让人听不出是命令还是请求。我想点头答应,努力了半天,却依旧动弹不得。我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玄烨,我多想一辈子陪在你的身边,快乐而又平凡的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可是,上天不答应,现在,连我的身体也不愿答应……我看着他,满心的不舍和未完的倾诉却说不出来的怅恼,心越跳越弱,却依旧牵连着所有的神经让我对着他笑。他却哭得更加厉害。我从未见他如此的伤心和绝望,原本就很消瘦的脸在痛彻心扉的泪水中更显凄伦悲凉,让我全身的血液为他凝固。“娘娘,您……想说什么……?”我随着话音飘移着视线,映入眼帘的却是同样哭得正悲的叔叔。他的眼睛与我相对,我瞟瞟一旁嬷嬷手中抱着的我那刚刚出世的孩子,再看了看他身边泣不成声的柔儿,然后恳求的看着他,嘴角微微扯出“拜托”的口型。他先是一怔,随即便重重地点了头。我知道,我的心思,叔叔都能明白。我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接下来又该怎样面对——我的玄烨!

弥留之刻,却是我最清醒的时候。又是五月的残阳,又是血一般的红抹了半边天,嫣嫣然待歇——这是我能见的最后一个夕阳了。

我垂下眼,瞧了最后一眼玄烨。他的目关中游离着不信、失望,他是在怪我!可是我……玄烨,我无能为力了……脑中清晰的浮现着最初相识的情景,年轻的我们,那样的任意自得,犹记得他往我手中塞着玉佩时说的话:这一世,我已注定是九五之尊,你能与我一起来承担我的责任吗?

玄烨,我愿意的。我要改变我最初的回答,我满心满意是愿意的。只可惜我的福薄,受了你的玉佩却不能完成它赋予的承诺,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作夫妻,哪怕你还是九五之尊,哪怕……你还会让我痛苦……只是现在,你还必须走完你的一生,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我看得明白,那是生死与共的念头。不可以!我费劲摇着头,眼泪终于按捺不住肆意流淌,我定定的看着他,用眼神求着他:不可以!窗外飘进几声鸟叫的哀鸣,我倾耳细听,杜鹃啼血,是以归去……“我……”我的声音弱得低不可闻,但我知道,玄烨能够听见,“……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包括……死亡,也不会!……你……放心……玄烨,我……爱你……”在他仲怔的瞬间,我实在支持不住闭眼睡去,甚至都忘记去瞧一眼我那刚出世的孩子……

临睡前,我只记得把最后一缕残阳收入眼底。那样,我的世界还会明亮;那样,我才能时时刻刻总能找到我的丈夫、我最爱的人——玄烨……今生……无悔……“朕惟王化肇于闺门,洵藉内庭之助;阴教成于宫壶,尤资后德之贤。

故皇英嫔而帝道兴,任姒妇而王图永。 缅稽淑行,载藉攸存。 惟翚服之有光,斯彤管其纪盛。 聿彰令闻,爰著徽称。 皇后何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 作朕元配,正位中宫。 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 主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 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遇九御以宽和,恩能逮下。 苹蘩时饬,克佐精诚。 濣濯常衣,允昭节俭。 箴规之益,赞宵旰而弥勤;贞顺之风,御家邦而式化。 方期永绥福履,讵意顿隔音容! 月掩椒涂,鉴亡兰殿。 朕心伤悼,率土悲哀。 怀哲思贤,惓徽音于靡尽;扬休玄誉,垂鸿号于无疆。 彝典式遵,崇褒用锡。 特以册宝,谥曰仁孝皇后。 呜呼! 圣善弘宣,奕世颂祎褕之盛;母仪备美,千秋耀琬琰之辉。 灵其有知,膺兹光宠。 ”——《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一)》

番外之玄烨篇(一)

人离人去,那样地悲凉、痛惜得无法遏制,才知道,我们彼此是对方今生唯一的劫数。只是我们,从不后悔。——玄烨番外篇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圣上以复废太子告庙,宣示天下。申时已过,斜阳薄暮尽散出寒意,这深秋的季节,站在隆宗门高处,远远的可望见淡黛的西山。走过那悠寂空荡的宫道,却不知为何又来到此处:依旧是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白玉的砌阶栏杆,还有那郁郁苍苍的古树,风一吹,枯叶飘然……依稀记得,她不爱人打扫这坤宁宫前的枯叶;依稀记得,她爱踏着这枯叶慢慢地走;甚至还会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天,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这个季节,这个地方,踩着清脆的碎叶声,自己曾经向她许过的诺言,那个时候的心酸心甜心悸心动在这一瞬间却突然间牵扯了早已老却的心,跳动得异常清晰,就像当初,她在眼前……三十八年了,本不该存在那些记忆了……三十八年了,自己做成了一个还算是明德的君主,不枉当初的苟活于世……

三十八年了,人一天天一天天老着,早就逝去了年轻激情,而她,却永远那么美好——她的生命,只属于青春年盛时的我们……三十八年了,转转折折,却不知自己教导出来的儿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 ……雪儿……老祖宗说得没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三十八年过去了,我的王朝强盛至及,这个属于爱新觉罗的皇室也已子孙满堂,我完成任务了麽?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累?雪儿,我真的,太累太累了……因为这三十八年,我只是一个帝王,一个拥有这亿兆子民的帝王。我活着,是为了他们,我死去,是为了你……雪儿,对不起,当我要靠着回忆来鼓励自己时,我才发现,我们的故事,爱新觉罗·玄烨亏欠了赫舍里·莹雪,那么多………… ………… ……她很安静,许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她不爱说话,却忘记了年幼时索额图常常在我耳边说起的他那个精灵伶俐的侄女,是他们一家人欢乐笑颜的来源;也忘记了初次见到她时,那惊鸿一瞥的回眸宛笑,顽皮的神色罩满着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倾世容颜……这样的女孩,怎能不爱说话?只是,她的年轻生命,许是还没来得及完好绽放,就被一群人推上了高处危寒皇后的位子……我一直忘记再问她,她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直到她垂逝前最后一刻,当我脑中倏地思念一闪想开口问时,却发现自己再得不到答案了,她的双眸,闭得那样安详,却再睁不开……

一开始……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她是个女子,她那凝脂如玉的肤色,她那纤细却如柳枝般柔软的胳膊,她展眉舒笑时的羞赧神态,都清清楚楚告诉着我,她是个女子,还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只是远没想到,她原来就是索额图在我和容若曹寅面前总爱念念叨叨炫耀着的——他的侄女……

我总算想起来了,原来她也撒过谎。初次相见时,男装下俏皮的她,说几句小小的谎话无伤大雅,曹寅回来告诉我她对他说的那些云里雾里的经历更是让我觉得——那个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只不过,我几乎再从未亲眼见过她的可爱,仅仅是她病危转安后的某一日午后,那个瞬间,她凝视着我说她也怕死的那个瞬间,大病初愈后的苍白脸色突现的那抹红晕,可爱如昔日见到的假小子,拉起了我久远的期待。可是为什么,我竟从未在意她那日说的那句“怕死”,而仅把那当作一句戏言?

若再能走一回人生,我定要,舍弃了江山,也要美人……江山代有明主出,美人难为恩情断!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勾出了所有的悲伤和懊恼,也有让人欣喜的时刻。我却不知,那时的欣喜此刻想起来是该幸还是该不幸?皇祖母选了索尼的孙女为后,我只顾着感叹上天着实待我不薄,却忘记那日索府夕阳倾照下的红颜:她淡淡的语音,柔柔的笑容,却是决断清楚地拒绝了我。

我是皇帝,虽无实权,却早养成了睥睨天下的习惯,似乎只要是我喜欢的,就不会不拥有。更何况,我对她,更存着一份发自内心的珍惜……或许她是对的,若那时就依着她了了两人之间的缘分,以后大家或许就不会那般痛苦,毕竟那时候,感情还不深!这只是如果,难以存在:谁叫我是大清的皇帝,谁叫她是首辅索尼的孙女?

我们这对夫妻,戴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名号,也有着天底下最数不清的无奈……

只盼望,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们彼此的相爱能带给她一些安慰、一些自在、一些不枉此生的骄傲……数一数,都是我欠着她的,因为我更尊贵,也更无奈……常常,我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了,到头来,却又伤了她的心。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只看到了,我应该背负的。阿玛的离去对世人是个迷,对我,也是个迷。我从未亲眼看到阿玛的遗身,却从大清国最历久弥漫的伤痛中感受到了透心的悲凉。我知道,他驾崩了,永不会再回来。我还知道,他的离去,和昔日宠冠后宫的董鄂有关。阿玛对她,爱得苦,爱得深,爱得义无反顾,爱得天荒地老难以辞却。

我总认为那是不对的。小小的我,冷眼旁观,看得心痛,却依旧嗤之以鼻。皇祖母也说,我阿玛,他犯了一个帝王最不该犯的错。我依偎在皇祖母怀中懵懂点点头,依稀感觉她滴落的泪水湿透了我的头帽。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大清朝的皇帝,却想不到,一路坎坎坷坷,走到现在,多少年了?只是当自己遭遇到情字一关时,才感受到那海枯石烂的情意天长,才知道那种世界是冰火相存,似苦又甜,似傻若狂,却不枉人世南柯一梦……我比阿玛幸运,我爱的人,是我的元后;我比阿玛更不幸,因为我爱的人,是我的元后……红色弥漫的那夜。她很美,美得过分,她的嘴角笑得那样迷人,她的双颊,我知道是被胭脂打染的红色,但我宁愿认为那是她羞涩欢喜的红晕,这样我才能忘记从那盈盈水眸中看到的那丝清冷忧愁。我知道,她在想家,想她的亲人。索额图前一日告诉我她昏倒的状况,我就知道,她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离愁。只是她情愿掩饰得如此好,我又何必再提起惹她伤心?

放心,雪儿,我玄烨必定会对你珍之重之,但愿我的呵护会让你消除所有的不安和思念。

那是她第一次吃醋,为了我。我不会忘记当自己刻意说出表妹名字时她脸上一闪而逝的难受,只是,她未免太快适应皇后这个位子了!淡漠的语调,安然的神色,让我气恼的同时竟挑不出一丝不妥来。我心中有些失望,那不是我最初见到的那个她。她的矜持愈显高贵,她的稳妥愈显雍容,那个时候我们大概都忘了,自己才是十二岁的孩子!只是个孩子!这失望却让我更想爱惜她,要她做我皇后的,是我自己。让她失去以前那个她的,更是我!我是残忍了,于是更加不舍,我想让她——快乐!未亲政的皇帝,总是可悲的。每日听朝后,我总是立刻赶往坤宁宫,只为见她嫣然一笑的欢颜,轻柔一声的关怀。那个时候,这些就是我的天下!后来想想,那才是最纯粹的日子,如平常夫妻般恩爱情深,眼中、心中再容不下第三个人!是的,第三个人,一点点、一丝丝暧昧都不行,那是对感情的越轨叛逆……

年轻气盛的我们,为了这点,僵过了多少次,折磨得彼此的心都碎了,仍不罢休。她和我其实一样,都是那么骄傲,也都是那样在乎着对方……那,也是第一次,是我第一次吃醋,为了她。容若,容若……她死之后没过几年,他也去了,那样才华横溢的生命,早早逝去,我有错。他是为了我,受了鳌拜致命的一掌。我却从未记着感恩,只道一切都是应该的。我是皇帝,不是吗?应该无情。却偏偏太有情了:爱情,友情,亲情……那些我曾最珍贵的情谊,伴着权利的步伐,刀光剑影血泊横流中一点点,一点点消磨着,至死方尽……于是,我就活得更痛苦,直到麻木。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裂肺般哭泣,即便承祜死后也没有。若非索尼的逝世,那段日子,我倒怀疑她是否还有喜?还有悲?或是石化了人的心肠,那样残忍。许多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她那次突然的改变却是为了太皇太后的一席话,却是为了我不再成为第二个皇阿玛。我恼她的冷漠大度,我恼她的毫不在乎,我恼她的虚情假意,我恼她的“本该如此”……是谓爱情,生死界限,不能有二,不可无她(他)。只是那一夜,我再想不明白,留宿延禧宫……天下之大,万不能世事都分个是非对错来。只是我们心中明了,经此折腾,都再回不去了……

得知自己将做阿玛,那种感觉竟不是兴奋,不是激动,却是丝丝缕缕的苦涩难受:我曾想象过的情景——是我和她的孩子。再次见到她,是意料之外的憔悴消瘦,她的恭敬遵从,她的温笑宛转,差点再次让我心痛发狂: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她还是这样无动于衷?只是,为什么,她转身的那刻,身体忍不住地颤抖?只是,为什么,她那样消散地躺着,笑着,哭着,神情中痛苦如斯?这样的折磨,为了什么?我总是忘记要答案。或许,我和她一样,一直在逃避。儿皇帝的时代早该过去,诏告天下的亲政大典竟似没带给我任何变化,甚至在朝廷之上,我的言语行动比以前更受限制。鳌拜的笑越发猖狂,我的图谋,也越发谨慎周全。从内到外的部署,我该得学会帝王的谋术。所幸天睐,最艰难的时刻,我的身边,还有她。

回想起来,人生当中,竟再没有任何一刻,有那时的紧张,更没有那时紧张中相濡以沫的快乐心甜。所谓生活,应当如此。侯鸟南飞,马蹄向北。仰望苍穹,落雁残花。生一回,死一回,身后多少功名?多少罪?

番外之玄烨篇(二)

渐渐的,我发现她的身边总缭绕着一种温馨醉人的清香,淡淡然,飘飘然,很熟悉又很陌生。直到某一天从承瑞那赫然发现的青色香囊和荷包,我才恍然大悟。那香是该熟悉,因为容若身上总会有这种味道。我曾经在他家花房见过,那是纯白清雅、总是幽香苞放的茉莉,我问他要过,他却不给。只说不给,却从未有理由。而现在,他竟给了莹雪!

我奇怪自己平日里怎么就没有发现,真的很奇怪,那明明是异曲同工的味道,只不过,容若身上的,香气更淡。我一直知道容若的心思,或许他心中对莹雪的关心在意丝毫不少于我,但是天下敢于天子争女人的,真的存在吗?她对容若总是很客气,比对曹寅还要客气。那不正常,我总觉得,她和容若之间的共同语言怕是比我们之间还要多。只是一开始,由我的强迫决定了我们所有人的路。我总是在妒忌,却不知妒忌什么,我明明知道她心中只有我,我也明明知道容若是世间最忠于我的臣子之一。可我,还是不放心?那次冬日夜晚的寒雪,甚至飘到坤宁宫每个人的心里。容若透湿了身子面容清冷,雪儿和他谈话间不经意的失落和关心我都看进心里了,却转身对着索额图,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不管那时的心里,是怎样的啸咏翻腾。那种感觉,能痛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可是那时候,我更大的心思却是密图鳌拜!我永不会忘记雪儿告诉我他有了身孕时脸上的羞涩、欢喜、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担心。她何必担心?我早说过,我的孩子,只能是我和她的孩子。那个时候的我们,是开心得那样无所顾忌,浑然不知这个孩子到底会带来什么?给了我们无尽的幸福欢乐,而更多的却是他离去后难以平复的伤痛。这个伤痛,甚至最终还带走了雪儿的命……

这子女情,莫非真是来讨债的?那年的秋深得厉害,总是给人带来无边无际的萧瑟冷寂,让人心更加悲凉,不断击溃着支撑我战斗的最后信心!我想送走雪儿和皇祖母,我不能保证我在那场战斗中的成功,一个不能保护自己家室的男人,那必定是可笑的。我却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想的只是——保护她们的安全,让她们毫发无损!更何况,雪儿还有了我们的孩子!只不过,我处处和鳌拜算计着未落下风,此刻倒是被两位女子折服了。我很骄傲,因为我是这样一位伟大女人的孙儿、一位奇女子的丈夫!皇祖母说得对,我们三人,必定是要共同进退!雪儿那句话至今仍刻在我的脑中,萦回在我的梦里——“若不能陪你共同进退,我情愿,我先去了。”我此生再未有过当时的心乱不安,她的以死明志吓坏了我所有神经,我慌乱抱着她,满口说着话,可到最后除了她点头在我怀中答应外,竟忘了我说的一字一句。直到她离去一年,才在梦中猛然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清晰地回旋在耳边: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样的事,即便我做错了,你也要好好的活着,要给我道歉的机会!对不起,雪儿,我却忘了!你,一定等了太久太久……很多年后,曾有人悄然问过我:鳌拜究竟是忠还是奸?我思量了半天,才答复他:忠。原本不想给一个绝对的答案,我忘不了毓庆宫时他望着我噬之而后快的凶残和欲望,我忘不了横倒在地众侍卫的尸身,忘不了他拍在容若身上那原本欲打向我致命的一掌,更忘不了那两年中的惊风密雨……可是,鳌拜之忠于大清国,功绩彪炳,他所不忠,或许只是我玄烨而已!

而我玄烨,忠于大清国!漫长的一天总算在漫天飞舞的浓情中结束。泣血残阳的五月天,成了我们相依相偎的幕衬,印眼中是出奇的美丽媚惑。那一刻,天地万物都是我们的,非以帝王帝后名义,却是人间真爱的千秋万岁!

承祜像我,非但眼耳口鼻,但就初次见到那小东西时,便觉得心底某个部位一下子柔化了,仿佛刻入血液般丝丝相连,我知道,这叫血脉相承。碍于祖宗礼法,我不能抱他,可他出世后,我竟无时无刻都会挂记着他,后来,我才明白,这是身为人父的感受。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这种感受,都给了承祜,哪怕以后的胤礽,却是也没有那时感情的纯粹!我对承祜,既怜又爱,对胤礽,那,包含了太多太多……胤礽的出世便带来他额娘的死亡,这个,我心中无时不忌讳着。可是,我对胤礽有悔,更有小心翼翼的包容和溺爱:有负于他额娘的,是我不是他;让他额娘体弱的,是我不是他;未能与他额娘生死同命的,是我,不是他……我曾对雪儿说过,我的江山,只能是我们儿子的。我希望,这个诺言能够实现,即便他已让我失望无数次,我却始终相信,他身上流淌的是我和雪儿的血,这样的孩子,不会让人绝望!

是以,我盛怒之下废了他,复又立了……只希望,他能够明白,他的阿玛无论如何做,都是为了他好,要不然,我以何面目去黄泉见我的雪儿……承祜满月的前一天,我偶然见承瑞手中玩耍的荷包和香囊,荷包中掉落一张纸,却是她的笔迹。我原以为,那不过是她一时兴起做了荷包送给承瑞的,只是捡起那张纸上的词,却让我愕然……

我知道,我应该相信她。承祜满月,我在宫中设了筵席。那晚的雪儿,绝代倾城!那一晚,我无时无刻不望着她,我的皇后,她竟美得若花般绽放,回眸一笑间,天地都失了颜色。我不得不感谢上苍,它给了我最尊贵的帝位、最强盛的国家和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子!

那一晚,心中总有个声音在悄悄地念,不断地念: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若不是……若不是那晚的感受那样强烈,若不是,我微醉了酒,我定然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做那样的事……那个时候,我的理智已被欺骗、背叛、嫉妒燃烧得散之殆尽;那个时候,我只想召明,我是皇帝,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我的,也只会是我的,一丝一毫都少不得……做错的事再后悔也于事无补,更何况是堂堂天子,怎能低声认错?而且,她总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清冷,仿佛世间她一切都不在乎,包括我!

她的超然让我生气,更让我无奈,我都不知自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表情才是妥当的。她就是能这样:永远是风清云淡、波澜不惊得让人心寒,让人无所适从……

所赖,还有个承祜……我只借着承祜的名义才去坤宁宫,去了坤宁宫也只看承祜。每次,我都会简单和她说几句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而她的反应,竟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恭顺……她在生气,我早该料到的。只是那时候,我把它当作无所谓,是她对我这个人的无所谓!六宫粉黛见了我莫不欣喜讨好,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我高兴流连,而她从不,即便是从前,她也从不。我以为,这就是在乎,与不在乎的差别……后来,我才明白,她在乎,很在乎,却不是在乎我帝王的身份,而是我待她的心……

那一夜,我又在坤宁宫门外站了一宿,我知道,她躲在梧桐树旁看着我。我等着她向我走来一步,仅是一步就够,只要她走一步,我就会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只是,我等了一夜,却只落得霜露袭身,却听不到她任何声响……晨光微现时,寒气已渗透了心脏骨髓,那样凉得彻底……承祜的死让我觉得天塌下了半边,若我如此,更何况雪儿?我辞了皇祖母,连夜回京,却惊瞧见她卧榻苍白的容颜,一阵心痛,一阵悲伤。

我一直明白,只有承祜,才是她所有的心神所系!若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或许承祜就不会死;若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也不至于肝肠寸断憔悴至此!此刻我只想握着她的手揽她入怀,柔声安慰她、支持她,可是,挣扎再三,只张口吐了三个字:对不起……她不理我,她或许心中最不愿见的便是我吧!一个父亲,天地下被称为万民之父的人,却不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我恻然,抚着她的脸。她开了口,什么都没说,只说不要承瑞,声音是让人怜惜的沙哑,却偏偏透着生疏的淡漠,倔犟得让人恼怒!算了,大概此刻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更不会相信了!我终归还是狠下心,甩了袖子,走了……她倒下了,我却不能,最起码,承祜还等着我去送他……这些年,我常常在想,若承祜不死,那雪儿就不会大病一场,身子就不会那样虚弱,或许,她也就不会死。而我那聪颖无双的承祜,大概会比胤礽更适合太子的位子,若是这样,是不是也不会再有皇子间如今愈见腥风血雨的争斗?看着儿子们尔虞我诈、兄弟相残,我除了心痛,就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教导他们孝义恭悌……承祜的死对她的打击,比我想象中的更大,她请旨回娘家,我准了。此刻,只有她的亲人,才能平抚她心中的伤痕。而我,选择一个人承受。男人的强大,必须要学会:生,留给女人;死,留给自己……

她一去就是半月,我心中竟有丝发慌,怕她再不会回来,我让李德全去传了话,只说后宫诸事待理,却不知我心中是怎样记挂着她……她回宫的第二日,我犹豫了再三,还是站在了坤宁宫的台阶上,门已经关了,灯微微亮着,一直间我倒不知是敲门还是离去,站在门口呆呆立着,想着她到底愿不愿见我……

门开了,是她。我心中一喜,可是她的样子,却不见丝毫喜悦,她又消瘦了,她的脸色有丝疲惫,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动人却透着丝丝清冷,她还是不愿见我吧!我颓然,转身就欲离开,我不想,再给她任何烦恼。她却叫住了我,只冷冷道出了一句:臣妾恭送皇上!我怔然,她可是叫我不要再来?她就如此不待见我,如此怨恨恼怒厌恶我?

雪儿,你放心,朕不会再来了……这样,你满意不满意?那段时间,我总是刻意折磨着自己,身体的虚弱、精神的疲惫或者能让我稍稍忘记一下心时刻撕裂般的疼痛。既知如今,何必当初?情之一字,煎熬如此!我没有期盼过她会来,我只是想责罚自己,尽管,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清楚明白着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最珍贵、最刻骨铭心、最难舍难分的情,君心妾心……无以为续……

然而她竟来了,带着真诚与温柔,带着笑容与关心,一时间倒让我,显得局促。

我们之间的那座冰山就在那一瞬间,轻轻一碰,碎了,塌了,只是还是没有融化……

现在回想,我做的,真的太少了!那些堆积的冰块,我看着心疼心酸着,却从未想着怎样去克服,直到等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是雪儿用她的生命燃烧了所有冰积的过往……三藩之乱势成水火般席卷了整个朝廷,也占去了我几乎全部的心思,我只日日夜夜殚精竭虑着,心无旁骛。这些都是让我成为明君的前奏,却造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那么长的时间,我曾经拥有过那么长的时间,却没有好好利用,那段时间,我竟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弥留之际,我才发现已悔之晚矣……那一刻她的笑,动人心魄,缥缈若仙子般,看不真切,仿佛预兆着她的生命将会离我越来越远……她的眼眸泛发出彩霞般瑰丽的神采,倒映着我的脸庞,那是她离去时带走的最后一方视线。我知道,那一刻,她带走的何止我的影子,更有我的心,我的魂,爱新觉罗·玄烨一生一世的情……

苍月如环,怜兮成玦,生死茫茫两相依,无处话别离。风雨飘摇难自醉,只待逍遥乘云,问得昔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