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闭目,无言……沉寂的大殿,寒鸦声清晰入耳。伴随着一丝冷气,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

我依旧那样躺着,毫无知觉,脑中不断在想承祜、承祜、承祜……“你在怨朕?”半响,他冷冷的开了口,手指僵硬在我的脸上,触得我的肌肤一阵麻木。

可笑!我下意识嘲讽地扬起唇边,尽力开了口,语音是惊人的嘶哑淡漠:“臣妾不敢!”

“雪儿……”他声音中的妥协让我的心不安的跳跃,我恨他打破了我用来怀念承祜那颗本波澜不惊的心。“不要这样,”虚弱的音调却能及时得打断他的话。是的,不要这样,不要诱惑我再次依赖你!我承受不起再一次得到,再一次失去,这次的难关,我要一个人走过!“臣妾想请求皇上一件事……”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沉默既是默认。“臣妾恳请皇上将承瑞送回给荣嫔亲自抚养,臣妾累了……”我悠悠开了口,尽其平淡,意识却越来越苍白无力,朦胧中他甩了袍子大踏步走了,连带着留给我一丝透骨的凉风……

承祜,额娘终于学会做一个真正的皇后了,一个有情却无心的女人……

第三十二章

落花飘零,流水有情,倾波送天涯。花谢花飞,乱红迷离,几时见云霁?

满身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我叹了口气,眼看着随风摇摆愈发清凉的桃树,片片绯红悠然落下。弯腰捋了一手,撒在叮咚有声的泉水中,呆呆的看着撤水载红,一逝东流,能为我带去一丝思念给承祜麽?我颓然坐在木桥边矮石上,侧身靠着栏杆,不想动弹。承祜的七七已经过了,我还是披着头发,终日穿着素色的衣裳,神思飘散。

耳边传来凄迷而又哀沉的笛声,正符合我心中的伤感,不去思索谁人吹笛,只是伴着笛的音律魂萦牵绕……笛声依旧悲凉,却愈转清亮,一声声入耳扫着我心中的阴霾;忽的音调飘高,狠狠的击打着我的思念,一阵虚无迤离,听得我禁不住捂面低泣,想狠狠发泄一下自承祜走后堆存在胸中的沉闷悲伤……那是一种绝望的呜咽,我一直知道,所以克制。然而这笛声却似穿入了我的五脏六腑,让我气断神伤,再也克制不住。笛声随风而息,吹笛人轻轻走到我身边。我止不住流泪,转身欲趴在冰凉的石上掩住这种绝望,却投入了一个温暖而又僵硬的怀抱。而此刻,我不想去思索礼仪规矩,不想去考虑寡义廉耻,我只想有个屏障,能包容我所有的无助软弱。他抱着我的胳膊坚定有力,无言诉说着所有的怜惜和心痛。良久,我哭泪了静静靠在他怀里。他身体突然轻微动了动,接着是停不了的咳嗽。我赶紧坐直,伸手轻拍着他的背,皱着眉看着他。青色的衣衫,身体越显单薄,人却更飘逸隽永,肩头落着几片花瓣,映着脸色苍白得吓人。“你怎么样?”我着急的问,这个素来潇洒平淡的人,怎会遗下这个病根?

他的笑依旧清朗动人,仿佛能化却一座冰山,却无法消除自己眉眼间的哀愁。

“没事!”他好不容易停了咳嗽,拉下我抚着他背的手,轻轻握着。我不着痕迹缩回了手,他苍白的脸上更多了一丝无奈和失落。我转过眼,望着眼前落花流水,默默不语。“我是来告别的。”他轻叹着气,开了口。“你要走?”我还是惊讶了,或许还有不舍,“去哪儿?”“江南!”他抬头望着天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江南,杏花春雨,小桥流水,比京城适合他。我抽离他手中握着的翠玉笛子,用衣襟轻轻擦拭,对上唇边,好久没吹了,笛声却依旧婉转流连。他看着我,眼神闪烁有神,赞赏?叹息?脸上却惘然一片,让人瞧不清所想。

“送君一曲,一路顺风!”一曲即毕,我停下来,语音幽幽,我知道,是玄烨让他走的。

当我伸手还他笛子时,他却又抓住了我双手,下定决心似的紧紧握着,眼神坚毅,一字一句道:“跟我一起走!”我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半响,喃喃的说:“容若,你疯了?”“不,我没有!”他眼中的期盼、热烈让他苍白的脸多出了几分血色,“如果你愿意,太皇太后会同意的!”“可是皇上不会,”我静静的开了口,“我也不会!”他脸上明显的落寞看起来是那样的让人心软,可是,容若,我没心了。“我这一生,活得不算长,所有的情都给了玄烨,收不回来,”我怔怔得任由他握着手,他原本紧握的手却在一丝一丝松却,“我的心都在承祜身上,承祜走了,我的心也死了。”

我说得平淡,却残忍的抽去了他脸上刚露出的血色:“无论生死,我都不会离开玄烨,我答应过他的。”是的,我依旧记得,那个霜冷气凉的秋天,玄烨紧紧抱着我,颤微的嘴唇在我耳边说的话:“永远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永远不许!也永远不许离开我的身边!永远不许!你要记住了!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样的事,即便我做错了,你也要好好的活着,要给我道歉的机会,知不知道?!”我依旧记得他为我流的那滴眼泪,和我在他怀中的许诺:我永远不会离开他的身边,即便他错了,我也会等他……不过,他恐怕已经忘却了……容若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一阵风吹乱我披着的散发,缠绕着双眸,眼神逐渐迷乱。

他微微一笑,像释然万物,伸手接住我滴落的泪珠,说道:“谢你还能为我流泪!”他蓦地站起身,朗声道:“笛子送给娘娘了,后会有期!”说着转过身,飘然离去,渐行远处,却又传来他的声音:其实皇上和你一样,也是爱极了……

是吗?我淡然一笑,怎么办呢,我没有心了,无法感受,可是,胸口一阵一阵的痛,又是为了什么?回索府已经半个月了,额娘和叔叔的陪伴总算让我的心情渐渐平复,还有容若来的那次告别,放下了很多事,也想清楚了很多事。“真的要回宫了吗?”叔叔虽还年青,却犯了唠叨的毛病。我点点头,再一次道:“明早回去。”他不言语了,额娘拉着我的手,满是不舍。我看着额娘鬓头忽现的几根白发,一阵愧疚,她的女儿,让她操尽心了吧?而我自己,不也是一个苦命的母亲!“以后要多请旨回来看看,你……”额娘眼中闪过泪光,“永远都是额娘心疼的孩子!”

我微微一笑,我是大清朝的皇后,那个天底下最尊贵位子上坐着的女子,即便再小,也必须得承受所有的责任和道义。而这些,我以后会做得更好的。我拍拍额娘的手,示意她多放心:“额娘以后有空多进宫瞧我!”额娘偏过头以帕掩面,动作轻微擦去即将滚落的泪水,点头应着。半个月,太皇太后三次来人摧我回宫,连李德全也奉玄烨命来请了两次。再不回去,真的是我这个皇后矫情了。“雪儿……”叔叔开了口,却又沉吟半天,我眼巴巴的瞧着他等他继续,“……你回宫后,还是和皇上好好谈谈吧……”我脸色一怔,却听他又说道:“今天李德全告诉了我一些事……你和皇上,不要再折磨彼此了。”折磨?今后再想折磨怕都不能了,我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回坤宁宫下午马佳就急急的进来向我请安。见她神色异样,我摒退了左右,单留她一人局促着站在我面前。我低头喝茶的功夫,只听“扑通”一声,抬眼瞧去,却见马佳笔直的跪在我面前。

我一惊,连忙上前扶她。她定定的跪着,怎么也拉不起来。我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臣妾对不起皇后娘娘!”她脸红着小声嗫嚅着。“起来再说!”语气稍微严厉,这是命令了,我胸中了然她要说什么。她却依旧跪着,恳切的说:“您让臣妾跪着说吧,这样臣妾会舒服一些。”

我没辙了,坐回软塌上,淡道:“那你说吧!”“那个荷包和香囊,”她轻轻的说着,语音中有一丝不易发觉的颤抖,“是臣妾设法让承瑞给皇上的……臣妾上一次在门口听娘娘和索大人说话,所以知道……但是,”她忽的抬头,“那张纸不是臣妾写的,还有臣妾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样东西会让皇上如此生气,这些都是……”

“够了!”我立马打断她,其实我都清楚了,早就清楚了,“你不能说出那个人!说出口你就是不忠不孝了!”声音低沉,却威严十足。“可是……”她突然住了口,看我的眼神充满惊讶,“您是不是都知道了?知道她……”

我点头承认,再一次把她扶起来。她游离一般任我扶起,身子在轻微的发抖。我暗暗叹了口气,问道:“既然做了,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她脸上浮现着愧疚和丝丝害怕,低头道:“承瑞回到我身边,臣妾才知道皇后对我们母子有多好。臣妾看到了娘娘给承瑞的那块玉,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在枉做小人。”“玉?”我奇道,什么玉能让马佳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我实情?“是那块刻着‘瑞’字的半块白玉,承瑞说他和承祜一人一半,字都是您亲手刻上去的……”她讪讪停住,看着我听到承祜时忽变的脸色,“对不起,娘娘,臣妾不该提……”

我摇摇头,笑了笑,示意没事。逝者已矣,我答应额娘和叔叔的,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罢了,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都不提了,”我淡然道,“那件事,你不要再跟任何一个人说了,知道麽?”“可是皇上他还……”马佳脸上此刻的关心肯定是发自内心的。“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安慰着她,“缘分就是这样,强求不来。”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在我和马佳身上,那般美好。半响,才听马佳说了句:“娘娘,你人这么好,一定还会有阿哥的……”

我轻轻一笑,开了口:“你们的孩子,也都是本宫的孩子啊!”不知怎的,当时心中飘过一个念头:再生一次,怕真的是连自己的命都没了……谁知道,这个就是谶言!

第三十三章

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去面对的,两个人之间的纠缠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决定的。

回宫第二天,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却被告知请去奉先殿。苏嬷嬷在前面领着,尽管有柔儿和心蓝左右的搀扶,我却依旧脚步虚浮,气喘微微,拧眉苦笑,看来自己的身子,真是弱到清风拂瘦了。苏嬷嬷走到奉先殿正门时却叫过柔儿和心蓝站过门侧,请我一人入殿。刚跨进殿门,门就在身后关上了。见惯不怪,再没有当初的惊惶失措。我微微一笑,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太皇太后。她的背影一如当初的果敢庄严,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垂下的双臂有一丝不自觉的摇动,轻轻诉说着主人心中此刻的不安。自从玄烨陪太皇太后去赤诚汤泉就再没见过她了,她的华发似乎密于之前,她的神态,也似乎添加了一份沧桑的衰老。“皇后……”我正准备弯下腰请安,太皇太后却先开了口,“到哀家身边来!”

不去思索她的语气为何如此沉郁苦涩,我依言走到她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转向列祖列宗的画像,直直的跪了下去。我见状也立即跟着跪下,却依稀明白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看来,承祜的死,会带来一切水落石出,这样的坦诚,我觉不出一丝轻松和喜悦,反而是更多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雪儿……”听到太皇太后这样的呼唤,我还是惊了一下,“哀家可以这么叫你麽?”太皇太后并没有瞧着我问话,只是死命盯着一幅画像,像是要聚集所有的精神和力气。

“是,可以。”我轻轻答道,果然,是从这里开始,一种讽刺的痛楚在胸中蔓延。

她没有接下去就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稍稍加了力道,我知道,她正在下定决心。“你怪哀家吗?”太皇太后终究是扭过头看着我了,她的眼眸是那样深邃,深得望不到底,但我看清了有一种叫做期待的神态清楚的刻画在她的脸上,那般明显真诚,让我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能不怪她吗?我才十八岁,心早就老到了八十岁,似水如梦的年华,没有一刻真正体会到。可是……可是,我不该怪她,不能怪她,她这样的女人,心中天下朝廷的安定远大于我一个人的幸福,她和我不同。而且,爷爷最后的嘱咐,正清晰的回响在我耳边,我张口,轻咬着牙,说出了同样的话:“我不怪您!”是的,不怪,本来就够累的了,爱着玄烨,念着承祜,无论是爱还是念,都是再得不到的痛苦,怎还会有多余的感情去恨、去怪呢?话一出口,就是真心诚意了。话一出口,就是全身的放松。太皇太后定定的看着我,不敢置信还是心怀感激?她这样的人,是不会随意让别人从她脸上得出心中所想的,除非,是她刻意让你知道。这个道理,或许我才刚刚懂得。她放开我的手,转目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祖先的画像,低沉的声音缓缓道着,像是讲述着一个久远而又纯粹的故事:“爱新觉罗一脉自太祖建国以来,几乎每个皇帝都会有一个情有独钟的女人。太祖的大妃乌拉纳喇氏,太宗的宸妃,也是我的姐姐。到了世祖朝时,你知道的,玄烨他的阿玛独宠的董鄂氏,”她的目光游离那些画上的人像,平视着他们的眼睛,像在思索,也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苦衷,语气渐悲,“可是无论她们受着每一代皇帝的多少宠爱,她们的一生却往往是所有妃嫔中最福薄的。大妃乌拉纳喇氏在最好的年华时被迫殉葬,殉葬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太祖最爱的女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应当永远伴随着太祖以报答太祖对她的恩宠。我的姐姐海兰珠,宸妃,守寡再嫁,得到先帝最多的怜惜,却生子早夭,她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差,不过两年的时间就随她的孩子早早去了,太宗在她去后抑念成狂,最终也支撑了不久,扔下哀家和福临孤儿寡母,也去了。而福临和董鄂的感情,哀家曾经强烈反对过,但他们之间的坚定不移,让哀家最终也同情了、放弃了,直到他们双双走了,哀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代代止不了的情劫,都是孽啊,都是孽!”我静静的听着太皇太后说着那些听闻过和不曾听闻过的传奇,帝王的感情当真这般折煞人麽?我看着画像里面的人,突然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像被挂在那里,会有后人以怎样的故事传述下去?

太皇太后扶着我的肩,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脸上承载着的是只有以前在爷爷那才能得到的慈爱和怜惜。“雪儿,哀家是喜欢你的,非常喜欢。但是,你和玄烨之间的感情让哀家心惊胆颤,大清朝再禁不起折腾了,大清朝不能再有为情所困的君王了。玄烨身上原本处处透着和他父皇不同的影子,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哀家以为不会发生的事却再次发生。所以,哀家只能选择不顾一切的分离和拆散,朝廷和天下需要一个心无旁骛的天子。”我木然点头,我理解,我早该明白,身为皇后所应承担的。太皇太后看着我,轻叹一声,又接着说:“哀家以为你身边还有承祜,玄烨的离开或许并不会抽空你的所有。只是,承祜的死……”她眼中泛起晶莹,泪水沿着眼边的横纹无声落下,我卷起袖子,小心的拭去那片湿润。“你是个好皇后,聪慧、大方、沉稳而又坚强,你比哀家期待的做得更好,却让哀家心中多了更多的不舍和愧疚,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痛,实在是……”生平第一次从太皇太后的声音中听到哽咽。是的,在这个宫中,玄烨他还有其他的妃子,其他的阿哥;太皇太后还有其他的孙媳,其他的重孙,而我,除了承祜,只有承祜。我呆跪着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是言不由衷。每个人都是为了爱,每个人都没有错。神位前供着的熏香袅袅飘起,一派悠然,缠结着空气,满殿萦绕。太皇太后不自然的咳咳嗓子,似乎想拉回我无限零散的神思,接着说道:“容若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我终于开了口,话语不急,却打断了她要说的话:“太皇太后,我是皇后,所以,没有如果之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却瞬间平复下去,神色依旧如常。我只能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而实际上,话说到着份上,也没有可以继续的了。

离开之前,我恭敬的俯身拜着列祖列宗,真心感谢,命运的安排能让我曾经拥有玄烨那份真心唯一的爱。作为一个皇后,我应该知足。回坤宁宫时,晚霞满天,金色的琉璃、朱红的砖墙藏身于霞光中,似是永远的归附。而那些深宫中的悲哀和无奈,随着渐消的红晕一丝丝一丝丝的退却……终究都是为了帝王业!

灯光摇曳中木鱼声微,一声一声敲着我的思绪渐行渐稳,渐行渐沉。“小姐,已过子时,该歇息了。”柔儿走近偏殿小声叫我。默念完最后一段经,放下木椎和手中的佛珠,柔儿扶着我起来,我稍理鬓角,轻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小姐,您听柔儿一句劝吧,不要再这么吃斋念佛了,”柔儿搀着我走到正殿,苦口婆心在我耳边唠叨着,“您还这么年轻,何苦这么寡淡了自己!”我微微一笑,自己还年轻麽?“我是为承祜念的。”我柔声答道。刚要走过正殿时,突然间感觉有股奇异的思维在牵引着自己,停住脚步,静静不动。

“怎么了?”柔儿不解的眼神在我脸上探究。我不清楚自己挣扎了几番,终还是迈着轻颤的脚步,许久许久,打开了殿门。

“吱”一声闷响,映入眼帘的是定定站在门外却一脸惊讶失措的玄烨。风华雨露,孤身而立,更显萧寂。我和他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怔怔相望,时光交错,似梦流连。久违的玄烨,愈发高瘦清贵。

“皇上吉祥!”柔儿轻跑到门口,打断了那无尽蔓延的心绪。他微微扯动了唇边,却终归没有说话,身子微转,竟似要离开。“皇上!”他转身的片刻,我脱口而出,脚步不自然的跨出门槛,追随着他。他回头望向我,眼神中有惊讶、有期待、还有更多的心痛。面对着他的目光,我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半响,憋出了一句打破了这无言的尴尬:“春寒袭人,皇上以后要早点歇息!”说着端身福下:“臣妾恭送皇上!”他上前走了两步靠近我,伸手抬起我的脸,我却发现自己再读不懂他脸上的神色,那般铁青着吓人。我僵硬着身子想退后一步,却被他牢牢抓着手臂,动弹不得。“你就这么讨厌朕?”他的眼中闪着寒光,寒光中的痛心撕掉了那份对峙中最后的伪装,我张口想说话,还来不及吐字,就被他的下一句话彻底的打咽下去,“你放心,朕再不会来了!”

说完,他狠狠的甩掉我的胳膊,转身而去。这一刻,我惘然中听到了胸中一声清脆的裂响,碎掉了所有情漾……

第三十四章

这个季节的雨,缠绵湿润,丝丝沁入肺腑,冰凉却不恼人。玄烨很忙,叔叔说得勉强,李德全说得实在,荣嫔说得坦诚。我知道他很忙,亲政之后独揽朝政后就面对了三件最棘手的事:三藩、河务、漕运,我曾见他日夜反复思量这六个字,却件件任重道远。三藩急不得;曹寅和容若南下看管漕运,而漕运和河务又相通,现在玄烨最愁的怕是河务了。“皇上这几日也在看《水经注》。”叔叔瞥了一眼我翻摊在桌上的书,慢悠悠的喝着茶。

我微微一笑,开口问道:“那你们现在有合适的人了吗?”“还没有,”叔叔皱着眉,像极了爷爷生前,“不过,刚收到安徽巡抚靳辅的治水方略的奏折,所传此人在治水方面颇有心得,希望能用。”我点点头,不再言语,点到即止。后宫不得干预朝政,这是祖训。叔叔放下手中的茶杯,沉吟了片刻,脸上显出一丝焦虑,思讨着说:“你和皇上之间……”看到我微变的脸色,他停住了询问,继续道,“皇上这段日子日以继夜忙于朝政,身体似乎有些吃不消。李德全告诉我,前天刘太医给看了,开了药,炖了补品,皇上却不肯吃,更是很少休息,即便连日常三餐,也常不吃。他让我好好劝劝,可是我劝了半天,他竟似一句都没听进,一开口和我说的就是朝事。雪儿,这样下去,即便是铁打的也捱不住啊!”他为难的看着我,“你能不能……”

叔叔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却是心知肚明。“当然了,”我轻叹一声,“叔叔你放心吧。我是皇后,应该的!”心中却在苦笑,愁肠百结,只怕他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我的话吧?“那就好!”叔叔倒是完全放心,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姐,就这么两样,皇上够吃麽?”柔儿担心的看着膳盒中放着的两个小珐琅彩黄地花卉碗 ,忐忑不安的盖上盒盖。“食物贵精不贵多。”我扭头一笑,端起膳盒就欲走。刚走一步,膳盒就被柔儿夺了过去,“小姐,还是我来吧!”说完,就小心翼翼的捧着跟在我身后,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么?”我纳闷,刚刚做饭的衣裳已经换了啊,该不会又弄脏了吧,想着忙扯着衣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瞧。柔儿忙按住我上下查看衣服的手,笑道:“不是衣服的问题!小姐,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你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是吗?”我奇道,接着又是一笑,“算了,笑一天也是过,哭一天也是过,无所谓了,都一样!”柔儿感动的点点头,开心道:“小姐,您早该这么想了!”“嗯!”我亦点头轻笑,表示赞同。日子要过,皇后也要当,再苦再累再委屈,似乎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开的玩笑。性本无尘,拈花即过。这一世,我该受该承担该面对的,怨不去,逃不了,索性摆正心态,看世间万物,却能换一番了悟。柔儿此刻抱着的是我费尽心思花了一个下午做出来的紫米小枣粥和银耳枸杞汤,清淡养胃且易消化。本来想让柔儿送去给李德全呈给玄烨,不过按叔叔的说法,李德全现在怕是也毫无办法。想来想去,还是自己送去吧,我毕竟是他的皇后。坤宁宫到乾清宫,距离并不远,只是一路上却走得让我感觉恍然隔世。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曾经走过这条路?待走到了乾清宫,只见李德全正站在门口和守护的侍卫交代着什么,侧头看见我来了,既惊又喜,正要下跪参拜,我忙一挡手:“免了!”“娘娘,您怎么来了?”李德全弯着身子问道,还没等我回答,又说,“奴才这就通报万岁爷!”“等等,”我止住看上去兴奋莫名的他,淡问道,“殿里还有其他人吗?”

如果有其他人,以玄烨和我之间此刻的冰凉,我怕丢不起这个人。“没有,”李德全看出了我的担忧,压低了声音,“刚刚太皇太后让苏嬷嬷送晚膳过来,皇上却没用,现在皇上在东暖阁看奏折。皇后娘娘,”他的声音中透着轻微的哽咽,“您可要好好劝劝万岁爷,他这是……,奴才们可都没辙了!”“行了,”我转身拿过柔儿抱着的膳盒,只能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本宫会尽力的!”

说着边抬腿跨进乾清宫那高高的门槛,边吩咐着正准备高声通报的李德全道:“你不用通报了!”紧张、期待、不安,越来越靠近东暖阁,我却走得一步比一步慢。我觉得自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很突兀,意识中有股力量在摧使着我回头,却又有更大的力量鼓励着我向前迈着步子,哪怕那步子再小,却终归向前靠着。我轻轻的走进东暖阁,怔怔的站在门边,玄烨背对着我,清瘦的背影,虚弱的手臂扶着额头,忍不住轻微地咳嗽着,他是在折磨谁?我慢慢走近他,步声细碎,他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不耐烦的响起:“朕说了,不要来打扰朕!”放下膳盒,小心的端着紫米小枣粥放到他眼前的案上,我说不出话,像突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用细微的动作让他感觉出一丝关心。他似乎闻到了粥的味道,狠狠的扭过头盯着我这个违抗圣命者。看着他的眼神,我却吓了一跳,忍不住退后一步,那双曾经那样清澈温和的双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凶狠的眼神看上去像深夜中火光映耀下的野兽,骇人,也让人心疼。他看清了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抿住嘴唇不言语,冷冷的盯着我。我头皮发麻,迎着他似要吃人的目光小声说道:“臣妾……臣妾煮了粥和汤……”

“不吃!出去!”他沙哑无力的声音下达着最直接的命令,说完他又转过身,自顾自奋笔在案上写着什么,不再理我。我没有离开,不能离开,那一刻,我所有的倔犟像是在顷刻爆发。正打算开口说话时,他背部微抖,又在止不住的咳嗽。看背影,他正用左手拼命捂住嘴,竭力克制着,却依旧停不住咳。我顿时觉得好笑,拿起炕上的披风轻轻披到他身上,抚着他的背,轻声道:“皇上,您这身子可是朝廷的、是天下的,不能这样怠慢它!您这一咳,大清朝可得生病三日!”“谁让你来的?太皇太后?还是索额图?”刚止住咳,他就忽的转过身一把死死抓住我顿在半空中的手,神色依旧那样凶神恶煞。他的手越握越紧,我痛得倒吸凉气,委屈道:“臣妾自愿来的!”难道你不知道,如果我不是自愿,没有人可以逼着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他的神色稍见柔和,抓着我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嘴角冷笑:“你会自愿来?你不是最讨厌看见朕吗?”我望着他轻扬着唇边那儿的暗青,胡渣渐生,如此的不顾形象,我还从未见过,忍不住伸着右手轻轻抚上去,望着他满是不舍。他呆了呆,嘴角的那丝冷笑逐渐僵硬,沙哑着声音喃喃的开了口:“我们……”眼神一闪,却没有说下去。“我们讲和了,好不好?”我开了口,讪讪的笑着。“哼!”他松了我的手,苍白的脸上刚露出一丝红色,却又别过头去,看样子是又想不理我。

“既然皇上不愿意,那臣妾告退了!”做人不能强求,更不能得寸进尺,何况手上那道红箍还正钻心地疼呢,我还是走吧。“等等!”他叫住了我,神色古怪,眼睛却盯着我放一旁的膳盒,问道,“那碗是什么?还有,”玄烨指着案上的粥,“既没勺子,又没筷子,你想让朕怎么吃?”“皇上!”此刻是我开心的喃喃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端出另一碗银耳枸杞汤,拿出勺子摆在他面前,玩笑着开了口问道,“皇上,要不要臣妾喂你?”他居然点点头,满脸的捉狭,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嗯,好主意!”话已出口,我只能端起碗,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着他,看着他满脸的憔悴不堪,褪去了最初的别扭和难为情,脑中不禁反省自问:都是我害的吧?只是为了我,值得吗?或者,应该吗?

不经意瞥见案上的纸张,他刚刚背对着我不停写着的字,却是无数无数个“莹雪”。我惊讶的望着他,瞬间泪眼朦胧,他的手指轻搓着我的面庞,擦去我滴落的泪水,轻声一笑,却听得我如春风拂面,万物始苏……“别发愣了,朕正饿着呢……”玄烨拉过我的手将满满的一勺粥塞到嘴里,满足道,“香……”

第三十五章

我和玄烨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什么,是承祜之死?还是容若?或者是后宫嫔妃?或者三者皆有。事实上,他的心,我的情,变或没变,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明白了这点,参透之后的失落,点点积存。他是君王,我是皇后。天若有情天亦老,上天不能明白的,它就乱安排。这叫命运。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做梦,梦里面无尽的黑暗和摸不着边际的空茫,我总是孑然而立无措地望着四周,刺耳的风声,依稀的哭泣声,还有若有若无承祜呼唤着“额娘”的声音,都能听得我毛发悚然,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那样的难受和惊慌。我想大声喊却喊不出来,嗓子像断了弦的琴,发不出任何声响;我伸着双手,蹒跚行走想寻找支柱,四周空空如也,让我越发茫然,越发害怕……

玄烨,你在哪里……“雪儿,雪儿,醒醒……”终于有人叫我了,他找到了我,抓住了我的手,温和有力,一下子安定了我扑通不安的心。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玄烨那俊秀并透着丝丝华光的脸。梦里面的绝望和孤独一下子充沛着每根神经,我哭着扑入玄烨的怀中,紧紧的抱着他,颤抖并激动的双手死死交缠在他身后,再不肯放开。老天爷,身边这个男人,我需要他,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他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柔声道:“做恶梦了麽?怎么吓成这样?”“玄烨,我想承祜……”我哭着对着他的胸口大声的喊,我想承祜,我们唯一的孩子。

他沉默了半响,抚着我的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我。承祜走后,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孩子的名字。内殿中一片安静,只听得我的哭泣声,和他的叹息声。烛光“嚓”爆出一声清响,惊扰着人所有的思维。我突然想起他还有那么多的儿子,承祜只是我的唯一,却不是他的唯一。梦中的害怕又清醒的萦绕在脑中,真实得伤人欲碎。

我轻轻动了一下,停住了哭泣,耳中却传来他低沉微哑的声音,游离在我的耳边迟迟回响:“承祜殁的时候,我的心急大于悲。我不想说承祜对于我到底有多重要,我在他身上寄予了多少期待和爱。我只是想告诉你,承祜是我们夫妻的唯一,而你,却是我玄烨的唯一,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震惊、感动却保留了太多的心酸:你对你的唯一太不在乎,太不信任!俯耳听着他的心在我耳边“咚、咚”有力的跳着,似乎想证明他讲的话有多么多么真诚,却听得我越来越慌。

“承祜走后,你不要我的陪伴。你回索府那么长时间,我日日来坤宁宫,这才发现,原来承祜在世时我们三人聚在一起的时间真的是太少太少了,坤宁宫几乎都没有我和承祜的回忆,却处处是你和承祜的影子。我这才明白过来,我是欠了你,还欠了很多很多;我也欠了承祜,欠他一生的温馨和幸福,我们的儿子,他的生命是那样的短暂……对不起,我欠你的,或许一辈子也还不清……”玄烨越说声音越低,低不可闻,仅感觉他嘴中微微吐出的热气落在我的后颈上,一片温湿……

他的吻温柔而又轻细,由脖子到脸庞,像是平复着我的心情,像是安慰着我的悲伤,不存一丝旖念,仅是相濡以沫的情深义重。我只是想知道,此刻,我们之间剩下的,还有什么?我瞪大着双眼望着他,猜想着他微闭的眼皮下会是怎样的眼神。良久,待那双眼睁开时,久违的温和坚定,久违的坦诚明亮,如同细小的石子,终于震得我那本已死去的心泛开层层涟漪,久久横波荡漾。“那你就还我一个儿子吧?”“我先还你一个儿子,如何?”当两人同时说完后,才醒觉着轻笑,笑这默契,笑这回归的亲切。他再次吻下来的时候,我闭上双眼,却又流泪了:我的承祜,只有一个……

御花园的荷花又开了,一朵一朵,白映映的一片,风吹时清香阵阵。柔儿兴高采烈的向我描述着,问我想不想去看看,说去御花园走走,人也能精神点。

我这身子,越来越乏,常常不由自主的冒着虚汗,心也慌得厉害,想来是真的太少动弹了。人就是这样,越乏越不愿动,我情愿抱着书在坤宁宫一动不动坐半天。柔儿常想着法子引我走动,我却偏偏提不起兴致,更何况,现在外面的太阳正如此毒辣地烤着紫禁城,单看一看那明晃晃的日光,我就发晕了。柔儿瘪着嘴不满的站到一旁,我笑笑,不理她,依旧看着手中的书。其实看了正盛开的荷花又有什么好,无非是待红藕香残时徒增伤悲罢了。

“皇额娘!”正闻声抬头时,眼前一晃,承瑞就怯生生又满是欢喜地站在我面前,身后同来的还有淑妃和他的额娘荣嫔。“承瑞给皇额娘请安!”承瑞正要跪时,我伸手一把托住他,拉到怀里,嗯,又长高了,也胖了,我现在肯定是抱不动他了。“承瑞这么久也不来看皇额娘?忘记皇额娘了吗?”我亲亲他的脸蛋,详责道。

他小心的瞥了一眼荣嫔,脸上一红,嗫嚅道:“儿臣一直在御书房上课,不曾有空,而且额娘说,弟弟的事……让儿臣不要来烦皇额娘!”“承瑞!”荣嫔听到承瑞提起承祜,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忐忑惊慌的看着我。

我笑笑对荣嫔说:“没关系!”逝者已矣,珍惜眼前人!“难得这么热的天,你们还能来,坐吧!”淑妃和荣嫔坐下后,我扭头吩咐柔儿,“让人端几碗凉茶来!对了,前儿个你说做了些什么给承瑞,把他带过去看看吧!”柔儿领着承瑞走后,淑妃方关心的开了问我:“娘娘脸色看上去苍白了些,这几日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些心慌和头晕,大概是天热了的,”我按着头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答得认真,淑妃她是诚心在乎我,我知道,“不过你放心吧,本宫胃口还行,睡也睡得挺好,应该没什么大碍,等这大热天过了,身子也就舒服了。”其实我一向既不怕热也不怕冷,可能真的是承祜的死带来的大伤,以至于身子弱了。

淑妃点点头,不再言语。荣嫔听到我说没什么事,原本紧张的神情也松弛下来,放心地笑了。自从那天来过坤宁宫,她和我说了荷包的事后,似乎就一直觉得亏欠了我,对我十分关心也十分尊敬,用一种仰视的姿态看着我,让我颇为动容。这样的人,爱恨总是来得那么容易,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扭转整个乾坤,活得简单而又自在。我看着她已微微凸起的肚子,会心一笑:“看来明年又会有人叫本宫皇额娘了!”

荣嫔伸手轻抚着肚子,满脸的羞涩,都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还这么腼腆。或许这也正是玄烨喜爱她的地方吧?想到这,我不禁微微发怔,不经意间瞟见淑妃眼中的羡慕。而我此刻又何尝不是羡慕?淑妃至今没有孩子,我虽有一个承祜,可是他最终还是抛下我这个额娘……想着想着,又是一阵刺眼的心痛。我转过眼神,回过神,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荣嫔半抬着脸,脸上泛着点点红光,轻轻的开了口:“娘娘,今年就会有人叫您皇额娘了。”

“嗯?”我疑惑的看着她。“惠嫔再过三个月怕就要生了!”她低下头小声的提醒我。我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是啊,幸亏你说起,本宫差点都给忘记了,该准备下接生嬷嬷并指定好太医了。可见,本宫这段日子还是头昏得厉害呀!”我敲敲头锁眉笑着,心里却在想:好个玄烨,真是想累死我!“看来宫中会越来越热闹了!”淑妃接着开了口,语气轻快,却挡不住脸上那丝落寞。

我握住她的手,轻拍拍,她的心事,我这个知己应该知道。可是我的心事,又有谁明了?

夏去秋来,只那一眨眼的功夫。玄烨又陪着太皇太后去遵化汤泉疗养,端妃随行。玄烨走之前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都走了,后宫谁来管?况且我的身子已经乏得我懒得走那么远的路,虽是疗养的地方,但一路走下来,我觉得我的骨头都会散。于是便婉言再强硬着拒绝了。谁想到,这一次分别,竟差点让我和他天人永隔!

第三十六章

康熙十一年十月,霜至,枫红,菊开,人淡。我想我和淑妃她们那天下午说的话还是错了,夏天晚晚地消了,秋天好不容易地来临,风清气爽并没有让我的身子好起来,相反却越来越差。玄烨走后,我没有一晚睡得好,夜夜无眠,仅那一丝迷离的恍惚,似梦中,听到承祜的哭声和呼喊声便总是惊着清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心慌得厉害,“扑通扑通”清晰而又快速的跳动像是计算着我的生命还有多长。太医来看了说是心伤气虚,要好好调养,不要再想忧心的事,还建议我常去御花园走走。可我就是不争气,柔儿和心蓝扶着我在御花园缓缓的走着,一阵风吹来我就咳嗽个不停,直到咳出了血,柔儿和心蓝吓得泪流满面,心疼的看着我,不知所措。“不过就是吐血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刚刚安慰着她们,想起承祜去时,我喷出的那口血,心中忍不住大恸,眼前一花,似是看到承祜微笑着走过来,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我急得大喊,却使不出任何力气走过去拉他,一阵气急冲上头脑,终于,眼前彻底黑暗,人也没了意识,耳边仅剩下柔儿她们的哭声和喊声,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了。鼻下一阵轻痛,我睁开眼,只见马太医正拿着银针刺着我的人中。见我睁眼,他赶紧拔出银针,惶恐道:“娘娘!微臣……”他正要说什么时,门边传来几声吵闹声。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嚷嚷着:“……惠嫔娘娘难产,必须要告诉皇后娘娘……”

“你给我闭嘴!”柔儿轻声而又不失严厉的骂道,“皇后娘娘下午刚昏过去,这会子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哪有空去管你们惠嫔娘娘!你快给我回去,让接生嬷嬷和太医仔细了就行了!”

“不行,必须要告诉皇后娘娘,这可是皇上的血脉,有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另一个声音也不甘示弱。“你……太放肆了!皇后娘娘若有什么,抄你九族都不够,你给我回去,回去……”看来是心蓝和柔儿她们正在撵着那位宫女。我看着站在一旁噤声不语的马太医,问道:“惠嫔那要生了吗?情况是不是不好?”

“是的,臣不太清楚那边的状况,不过顾太医他们中午就被叫过去了,微臣被叫到坤宁宫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任何消息,想必的确是难产。”马太医蹙着眉头答道。我一惊,玄烨和太皇太后现在都不在宫里面,我若不去的话,若真出了事,他们回来后我该怎么交代!我撑着身子,好不容易坐起来眼前却又是一暗,软趴趴的倒了下去,我喘着气,不解的看着正惊慌地看着我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的马太医。“娘娘,您现在可动不得!您不能去惠嫔娘娘那,您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若再不安心静养,恐有大忧!”马太医着急地喊道,满脸的担忧说明了我的身体现在真的是一塌糊涂。

“不行!本宫必须得去!”我虚弱的说出几个字,望着他恳求道,“你要帮我!”

“娘娘!您真的不能去!您现在要的是摒弃一切干扰,安心休息。臣马上抓药,您再不治就真的是……”马太医流着泪痛心道,恨不得三跪四叩求着我。脑中一阵发昏,门外的吵闹声依旧不绝。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躺着睡去!我努力地睁开眼,费力的挤出几句话:“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不在,本宫必须要过去!这是懿旨!那是皇家的子嗣,你想办法让我清醒点……叫柔儿和心蓝进来……”说着,却感觉有什么惊人的外力正在一丝一丝地吸取着我体内的力气,不痛,却相当累。马太医抹着眼泪无奈地点点头,出门止了那吵闹的声音后,柔儿和心蓝委屈地走了进来,站在床边关切的看着我。只见马太医从他随身的药箱中拿出两小片蜡黄色的东西塞到我嘴里,一阵清凉和甘苦直冲头脑,眼前那昏暗的一片终于消失。他接着用两根银针在我两边的太阳穴上轻轻扎着,轻微的刺痛,却让我的精力瞬间集中。“小姐……”柔儿张口想劝,眼中的心痛不言而喻。“有劳马太医了,你先出去吧,待会随我一起去咸福宫!”我张口道,打断柔儿的话,吩咐着他们,“柔儿帮我穿好衣服。心蓝,你出去让他们备轿!”我自嘲地笑笑,真够娇弱的,难道真的是病入膏肓了?挣扎着起来,换好衣服,半倚着柔儿,勉强的走了出去。心蓝见我出来忙上前扶住我,和柔儿一起搀我坐上轿子,马太医背着药箱在后面跟着。这一天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混乱的一天。来叫我的那个宫女是惠嫔的贴身侍婢,见我这样子出来,脸都吓白了,走在我轿旁,一声不吭低着头踩着脚步小心的走着。我不怪她,到了咸福宫我才知道那乱的程度。淑妃和荣嫔都已经到了,看见我来,连忙走出来迎着,担心的问着身子有没有关系。我笑着说没事,进殿中坐下后,我才来得及问那些哆哆嗦嗦的太医:“不是已经是第二胎了吗,怎么还会难产?”顾太医擦擦额头的汗珠,我冷得发颤的时候居然有人会热成这样,他咳了一下嗓子,方答道:“回主子娘娘,惠嫔娘娘她是胎位不正,所以……微臣等现在还不能进去,只能听情形告诉接生嬷嬷们该怎么做。”我点点头,沉声道:“你们先去忙吧,不要乱,也不要慌。胎位不正的事常有发生,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方法,本宫相信这点问题该难不倒你们。马太医你和他们一起去吧,有什么事再来告诉本宫,本宫在这陪着你们!”“如果……”顾太医神色古怪的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皱皱眉,问道:“如果什么?”“如果实在不行,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的话……”顾太医抬头悄悄瞄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我心一怔,想都不想立即道:“两个都要,缺一不可!听着,本宫,相信,你们!”这最后一句一字一字说得颇为费心、颇为用力。太医们相互瞧了瞧,有人轻叹着气,有人为难似地摇头,有人绷着脸满是紧张……

“听见没?两个都要!还不快去!”我有点气急了,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他们这才转身又进了内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才微微松了口气,心却“咚”一声猛跳,像是要耗尽所有力量后,止住之后的跳跃……我闭上眼睛,躺在软软的靠背上,一阵虚脱。良久…… ……“娘娘,娘娘……”柔儿轻摇着我的手臂唤着我。我使劲睁开双眼,疲惫问道:“什么事……生出来了吗?”“还没呢,”柔儿手上端着一杯来历不明的奇怪液体,轻声道,“马太医让娘娘把这个喝下去,说是还能帮娘娘的身子支撑会。”我接过来一口灌了下去,喝完后才发觉口中辛苦得难受,胸中冰凉得难受,人却倏地清醒了些。我咂咂嘴,大概整张脸都苦得皱起来,柔儿见状忙递过来一杯清茶。“怎么样了?”喝完茶后我赶紧问身边的淑妃。“孩子是胳膊先出来的,不过,刚刚汪太医来报,半个身子已经出来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淑妃欣喜的告诉我,说完后,却又担心的握住我的手,问道,“娘娘,您没事吧,臣妾看您今天……”她喃喃着不语,找不到词形容我今天的状态。我摇摇头,对着她笑了笑,示意没事。“娘娘,您若不舒服先回去吧,惠嫔应该没什么大碍了,这里有淑妃娘娘和臣妾呢!”荣嫔不放心地劝我,柔儿在一旁听着猛点头,她们俩还难得有这样的默契。正打算对荣嫔说“没关系”时,顾太医却急急的走了出来,一脸的喜色和轻松,抱揖回道:“恭喜娘娘,是位阿哥!幸亏惠嫔娘娘身子好,熬了过去,母子平安!”“是吗!”我一喜猛的站起身想进去看看时,身子却摇摇欲坠,耳边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声,像极了承祜出世时的声音……“承祜……”我再也撑不下去脑子越来越胀,身子越来越轻,眼前越来越暗,只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像极了承祜……是承祜……“娘娘……”“皇后娘娘……”多少只手扶住了我,我不知道,只是记得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说了最后一句:“告诉皇上和太皇太后,是小阿哥……”

第三十七章

中间我醒来一次,昏昏沉沉,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身边来往的人影像踩了云雾般飘飘然穿行,周身笼罩着层层光华,虚幻似云烟。瞟见微开的窗口处却是那无比绚烂安详的夜空,清晰地看见那闪亮眨巴的星星,沉寂了心中的羁乱不安。想起了曾经抬头望过的那片星空,惘然间若当年那双温和的双眸留下的所有情殇……“娘娘,娘娘……”娇柔细弱的声音充满了不信和惊喜,“娘娘您醒了!快来人呐,娘娘醒了……”清爽的夜空瞬间被一堆光华五彩的人影遮挡,压得我胸中发闷。想定睛细瞧,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离散着,我无能为力微耷了眼皮,恹恹的难以动弹。“娘娘,娘娘,您怎么样?”谁按着我的手腕轻声问着我,干涸的声音似经历了太久的等待。

“难受……”是的,我难受,没有力量,没有思维,枯竭的身躯若随风悠荡着的落叶,没有任何生命,我扯动了嘴唇,说了两个字,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什么?您说什么?”是谁哭泣着问我,并把她的耳朵贴近了我的唇角。

“玄烨……”费力的说出这两个字后我又昏厥了,没了任何意识,以至于我忘记了最初说起他的意图。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这是一种难以控制生命从身体中流逝的煎熬,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一开始,我甚至不想挣扎,或许这样,我就能很快见到我的承祜了。可是,即便之前梦中曾有,迷糊彷徨中曾有,人之将死时,却再见不到承祜的影子……脑子中能流转的,只是无数个记忆中的画面和画面上的人:我那温宛轻柔的额娘,教着我礼仪女红,爱抚的摸着我的头,满是欣慰的笑容,阳光下她的脸,是那样动人慈爱……还有我那已经去了的爷爷,手把手陪我练着书法,细心的指点,即便是那赞许,也是淡淡轻轻的,掳着胡须微笑不想留一丝纵容……是叔叔轻敲着我的头,爱怜的捏着我的脸,无奈的说怎么会有我这样糊涂而又胡闹的侄女,话里句间,却尽是包容和宠爱……那个我最无助的夜晚,是容若吹了一夜的笛,让清扬婉转的笛声伴我下定决心、让我学会了坚忍,他的背,是那样宽阔温暖让人安心……最后跳入脑中的是玄烨,从最初的那眼,夺去了我整个生命和心绪的玄烨……

画面的定格,是因为我再想不下去了,生命若能止住在他微笑的脸庞中,那也甚好。我想着,身体里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运转,玄烨,我该走了……“不能走!!”是哪里传来如此巨大的喝声,惊醒了我体内停滞的血液,惊动了我将停止的心跳,惊开了我已封闭的大脑。脑中转动的不再是微笑着的玄烨,而是满目含恨的玄烨,是流着眼泪的玄烨,是惊怒冷笑的玄烨……他在恨我就这么走了吗?他在挽留着我,舍不得我的离开吗?还是笑我就这么走了太过绝情绝义?他肯定又在想,他错看了我!不是的,玄烨,不是这样的……我挣扎着,我要和他说清楚所有:我和他之间,我和他的感情,还剩多少?是的,我要支持下去!而奇怪的是,手心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热气和能量从外界传递过来,扩散在我的经脉中,流行于我的心肺中。我的玄烨,你回来了吗?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内的赫然是正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带任何表情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玄烨。他见我睁眼,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出来,像是透着我正在瞧着很远很远处的地方。良久,当他的眼瞳逐渐收缩时,当我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眸时,他方才惊觉过来。许久之后,我回想起我苏醒时两人的反应,有些可笑。他总算看到了我睁着的双眼,不自觉张大了嘴,怔怔的看着我的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无数无数遍之后,仍是不说话。只是那眼中透出的亮光表明着,他或许是狂喜过度以至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捏住我的手不断紧缩,痛得我也微开了双唇吸着冷气,我喊不出声,流不出泪,那一刻,我只望着他那疲惫不堪得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尤自沉浸在宛如隔世的迷恍中……直到身边终于有人一声尖叫算是提醒了我们——原来活人是可以说话的。

“啊——!”柔儿这声应该是惊喜所致,只是那过高的音量,若是平时,定是让人觉得她是活见了鬼惊吓叫出来的。她的尖叫和她失手掉在地上杯子发出的那清脆的碎声在原本寂静的殿中极为突兀,也成功吸引了一群人又站在我床前围观。恢复了意识的我顾不得去瞧身边站着的那些人,只是朝着那个正抓着我的手越缩越紧的人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笑了笑:再这么捏下去,我手上的骨头也快像那掉落在地的杯子一样——碎了。他终于放松了神情也放松了我的手,却依旧握住不放,紧紧的像是怕谁忽然带走了我。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和我说的,而是盯着我,头也不转叫着:“马太医,皇后这是不是好了,没事了吧?”马太医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战战兢兢站在玄烨身旁,小声提醒着:“皇上,您这样握着娘娘的手,臣无法诊脉……”“哦,是了,”玄烨颇似为难的讪讪然放开我的右手,双手捧住我的左手,死命的交缠着。

马太医略微把了脉后,沉吟道:“娘娘总算是闯过了生死大关,但是身体依旧十分的虚弱,需要细细调养,身子恢复也急不得,不能太操劳伤神,否则,怕是无法彻底恢复元气。”

周围的人闻言纷纷轻呼,像都是松了口气。我心中一阵感动,抬眼瞧去,柔儿、心蓝、额娘、叔叔、淑妃、马佳、承瑞、李德全甚至还有曹寅和容若,都围在我的身侧,一个个看上去都是辛苦忙碌后的疲惫和紧张,还有丝丝残留的忧伤,依旧堆存在脸上还未撤去。我轻点着头朝他们笑笑,有这么多的人关心在意,心中突然间特别充实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