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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呢,传接生嬷嬷,还有,传太医,娘娘要生了......”柔儿的喊声在我耳中愈见模糊,我一手按着不断抽痛的肚子,一手紧紧抓着手中的那个荷包,眼前却越来越暗,慢慢的失去了知觉......“雪儿......”朦胧中,叔叔的呼声是我清醒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第二十六章

当我苏醒时,已是晚上,火红的蜡烛四处皆是,空荡的寝殿被映得四面生晖。我极力睁开双眼,像是看见千百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却没有一个清晰的人影。耳朵边传来万般杂声,却没一声听得入耳。腹中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我禁不住低声轻呼。手中紧紧握着一只柔软却十分有力的手,有人用冰凉的丝巾轻轻拭去我额头的汗,见我醒来痛苦的呻吟,随即擦了一团软软的棉布于我口中。“娘娘,您用点力,忍着点,马上就好了!”是柔儿在我耳边着急的喊,她说话时连带着握着我的手也微微加力。我捏着她的手却更加使力,一阵剧烈的痛从下体传来,我咬着口中的布,喊不出声,却死命用尽了手上所有的力气。另一只手,手上捏的居然还是那个荷包,沉闷而又血腥的空气中偶尔闻到一丝清香,一种诡异的混合却让我不由自主提了气,微定了神。一阵努力之后。“啊,头露出来了!”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娘娘,您再用点力!”还用力?我不禁一阵虚脱,只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哪再去找更多的力?

“娘娘,请再用点力!就出来了!”柔儿鼓励着我,死命握住我已松弛的手。

脑中突然一片模糊,整个人像散失了生命一样的游魂在随意飘荡。我想睁开双眼,眼皮却越来越重,压得我心中恐慌。我是快死了吗?为什么身体这么轻,像在飘?“雪儿,你真伟大!”是玄烨的声音吗?对了,这是他知道我怀孕了之后对我说的,那时候,他的开心那么毫不遮掩,那么孩子气却又那么真诚。“......朕以为你一直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是玄烨!深情的眼眸像要将我融化在他的生命里。“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耳旁有人絮絮叨叨的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是啊,我和玄烨的孩子,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不知道从哪边传来的力气,我狠狠地咬着嘴中的布,握紧双手,集中了全身的力量,做着最后的拼死一争,只求能生下这个孩子......“哇~!”耳边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声音清脆,嫩而不娇,他会是个好孩子,我心中想着,放松了所有心神,软趴趴的躺着,虚弱得再也动不得一丝一毫。“娘娘,是个阿哥!”柔儿的声音第一个传入耳中。“恭喜皇后娘娘!”看来屋子里的确有很多人,恭喜声大得让我更加头昏。

“奴婢这就去告诉皇上和太皇太后,他们在外面怕是等急了!”柔儿说着就一股风一样跑了出去。而我,却再支持不住,手脚发凉,意识开始零散,还是晕了过去。再次睁眼时,满屋子的人都已经不见了,映入双眼的只有一双深情再深情的眸子。

我眨眨眼睛,见他眼底略过一层笑意,笑意爬上脸庞,是温情。“辛苦你了!”他开口道,语气中有怜惜,也有谢意。他左手轻轻在我脸庞抚过,我依旧眨眨眼,抽了抽鼻子,委屈道:“是很辛苦!”的确,生个孩子却让我感觉到什么是九死一生!玄烨看着我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旋即他又恢复笑容,宠爱的揉着我的下巴和嘴唇,不说话。对了,我的孩子!我甚至到现在还没见过他!我心中一急,正待开口询问,他却用手指压上我的唇,“孩子已经睡了!”他总是能看穿我的心事,“眼睛像你,其他的都像我!”他说着,似乎有一丝不满意,“要是全像你就好了!”

我忍不住一笑,张张口道:“他是个男孩子嘛,像我的话,就太过漂亮啦!那样不好!我宁愿都像你!”“哪有人说自己长得很漂亮的?”他脸上多了一丝戏谑,“不过既然说的人是咱们大清国的皇后,大概也勉强可以原谅!”我脸一红,轻声问道:“取名字了没?”“取了,叫承祜!承天之福,这孩子是个有福分的,他生下来时,他的阿玛可是真正的大清皇帝了!”玄烨握着我的手,低着头在我手心轻轻划着“祜”。我笑笑,不说话。“只是你这次真的是吓死我了!”他的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为什么你生个孩子就会这么辛苦?我当时站在外面都要急死了,恨不得痛的那个是我。要不是老祖宗拦着,我就闯进来了......对不起,让你一人承受这么多的苦!”他此刻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让人一眼望到了底。“谢谢你,玄烨!”真的,我很感动,因为他的激动。他眼中飘过一丝茵氲,嗫嚅道:“原本还打算要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成天围绕着我们转。可是,”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瞥向他奇怪的眼神,白皙的脸微微泛红,“你生一个孩子就这样,我还是不敢了。以后咱们就好好疼承祜吧?不再要了!”我即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望着他,傻笑。突然间才明白过来,其实我们还都是孩子。不管他要统治着多大的国家,与多少心怀鬼胎的人周旋着;不管他在朝堂上看着是怎样强大威严得令人敬畏,总有那么一刻,他还是个孩子。而他的这一刻,在我这里。“怎么了?”他的脸居然越发红了,窘着问我。“本来我是再不打算生了的!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敢说我现在全身上下都在笑,从内而外,“我要生好多好多孩子,缠得你透不过气!”我的那一刻,也只属于他。他一笑俯身抱住我,不紧,却让人想起缠缠绵绵......第二天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承祜,那么漂亮的孩子,玄烨说得很对,除了眼睛,其他的都像他。可还是那么漂亮,我心中一阵赞叹。他在我怀中咧着嘴对我笑,一点也不怕生,也或许是母子天然的亲情吧。

“有没有觉得他好小,好瘦?”我突然皱着眉问身旁正弯着腰仔细瞧着承祜的柔儿,这孩子好像比承瑞当年要小多了。“没有吧?奴婢记得当年大阿哥刚被带来坤宁宫时也是这么小啊!”柔儿逗着承祜,漫不经心的答道,眼中露出的全是柔情。我点点头,大概是自己太紧张了吧,关于承祜的一切什么都是那样在意。抱在怀里,我越来越感受到他现在就是我的命根子!“柔儿,”我望着她此刻看承祜的神情,那么柔软的笑容,掺杂了最原始的母爱,她终归是长大了!“恩,小姐?”她回过头看着我,每次她看向我的眼神,都是那样的信任和崇拜。

“你看,我只比你大一岁,却有了承祜,”我试探的说着,“咱们的柔儿是不是也该考虑嫁人了啊?”她羞涩的跺跺脚,脸红道:“小姐不要拿柔儿开玩笑,柔儿是要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的!”

我淡淡一笑,道:“胡说!你怎么可能跟我一辈子?这里是后宫,你陪着我就一辈子都没有任何指望了。改明儿,我问问皇上有没有适合的王孙公子,我认你做干妹妹,让你风光的嫁过去!”

柔儿容色一变,转眼间满眼泪水,跪到我的脚下,抱着我的身子,语气中有令人难受的凄凉:“小姐,你是不是怪柔儿服侍你服侍得不好?”“不是,怎么会呢?”我腾出抱着承祜的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没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心事,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在想什么。有些人不可能的,就早些放过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感觉她微微一颤,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中茫然、惊讶、不知所措。瞧得我心中顿时一紧。

半响,她端直了身子,跪着退后了两步,神情凛然不可犯,恭敬的对着我匐下去,“柔儿愿终身不嫁,陪在小姐身边!求小姐成全!”我幽幽一叹,开口道:“罢了!你先起来!”“请小姐先答应柔儿!”她的倔犟像极了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你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了!”我放下承祜,走过去亲手扶起她。不过柔儿,既然你不愿意放弃,我只能想办法说服叔叔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会过得幸福。

第二十七章

雨下得很大,困住了人的脚步,也给闷热的天带来了一丝清凉。我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看雨打绿叶,思绪却早飘到了早上和玄烨的对话......

“承祜满月时,朕想下旨普天同庆,并且大赦天下!”玄烨突然握住我给他扣着纽扣的手说。

“不行!”我想都没想拒绝他,抽出手,继续给他把剩下的几个扣子扣好,“莫非你起得太早了,还没醒,说胡话?”今天玄烨叫大起,寅时刚过就起床了。“自古以来的大赦均是在皇帝登基、更换年号、立皇后、立太子等情况下,不能随意破坏,”我整整他的衣领,柔声说着,“况且你刚刚作主天下,满朝上下都盯着你呢,这个时候稳定朝纲才是最重要的。承祜满月是小事而已,我们自己庆祝就好了!”玄烨高深莫测的笑笑,说:“如果是立太子呢?”我一呆,望着他。他的眼神是那样认真,勿庸置疑。可我还是禁不住问了句:“你不是在开玩笑?”“当然不是,大清朝的太子不是我们的孩子,还能是谁?”他一只手伸过来想把我搂到怀里。

我却大吃一惊,退后一步,直直的跪了下去,匍匐在地,诚恳的说道:“请皇上收回此意!”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他的语气十分不满,我不抬头也想象得出他此刻正皱着眉瞪着我。

“承祜现在还小,不说承不承得起这福,就说他还是一个未满月得婴儿,根本就看不出品性好坏是否是储君之选,”我没有起身,却抬起头仰望着他,掏心掏肺的说,“臣妾既不想皇上此刻提出会冒天下之不韪,更不想大清的将来会承担更多的风险!”只见他弯腰用力把我拉起来,却什么话都没说,就是抱着我,微微叹了口气。

我皱皱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觉得今天一早起来自己话怕是说得太多了。

“太皇太后也不同意,”半响,他冒出来一句话。我的心却瞬间平静下来,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过,”他的声音微哑坚定,“朕的江山迟早是我们孩子的!”…… ……此刻轮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雨越来越大,哗哗的落到地上,溅起漂亮的水花,一朵又一朵……我的思绪却依旧徜徉在千里之外……我是有私心的。玄烨刚任命叔叔为保和殿大学士兼领侍卫内大臣,成为朝廷中最年青的中堂大人,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皇后的位子,凭爷爷的威望再加上叔叔在鳌拜事件中的功劳,叔叔的官职或许来得更名正言顺。中宫独宠,名声并不好听,我知道。之前是因为筹备鳌拜的事,所以玄烨一直在坤宁宫,不久之后又是我生承祜,他不放心于是每日都抽空来陪我。我倒不是没劝过他去其他娘娘那,只是他的脸色往往会铁青着像暴风雨要来临,我才讪讪罢了。若在此刻再闹出个立承祜为太子,我想我恐怕又得被太皇太后叫去奉先殿训话,到时候就真的是坐如针毡。那样活着该有多累?而且,我心中清楚,皇家立储自古就弥漫着腥风血雨,我宁可承祜一辈子庸碌无为,也不愿他站在太子位子上明晃晃的四面受敌,哪怕有他阿玛密不透风的保护,我也不放心。这大概就是父爱和母爱的不同吧,我微微一笑,似有所悟。“小姐,”柔儿在身后轻轻叫我,“这个荷包要不要扔了?里面的花都烂作一团了!”

我闻声瞧去,原本白色的茉莉都已经是黄黄的枯做一团,我伸手接过,凑近鼻子闻了闻,不再是那清雅的淡香,另一种奇怪的味道,枯香?突然为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词好笑。花瓣依旧柔柔的,却有好多折横,大概是我那天死命抓着留下的。“把花扔了就好,”我淡淡的吩咐道,忍住心中的一丝不舍,“荷包留着还人!”后一句是为了消除柔儿眼中的不解。“那荷包放哪儿?”“放书架上就好了,找起来容易,”我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青色绣花的香囊,你也去找来一并放着。”看柔儿应着去了,我又呆呆的看着窗外,低声喃喃道:“是该都还了!”

那个俊秀清雅得似不沾一丝凡尘俗气的人,不知道此刻怎样了?想起叔叔说的他依旧卧病在床和玄烨那天神采飞扬告诉我他们都“好得很”,我望着窗外的雨一阵怔仲。但愿他好了,否则,虽然是玄烨说的话,我也会心生不安。掌灯时分,雨渐停了。李德全刚刚过来说玄烨今晚要和大臣们在御书房商量事儿,就不来坤宁宫了。我便叫上承瑞和我一同用膳。承瑞自从承祜出世后,似乎就开始和我生分,对我恭恭敬敬的,不像以前那样爱缠着我。我依旧疼承瑞,在我心中,一直当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倒是玄烨,硬生生老是把他和承祜区分开来,他不知道,小孩的心其实十分敏感。我频繁给承瑞夹着菜,才不到三岁的小孩,就一个人拿着筷子吃饭似模似样的。每当我给他夹一口菜,他就说声“谢谢皇额娘。”即便嘴里含着饭,还是会说。放下筷子,我消失了最后一丝胃口,呆呆的看着承瑞。他看我不吃了,也急忙停住吃饭,轻轻的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的说:“皇额娘饱了麽?承瑞也饱了。”我微微一笑,牵着承瑞的小手道:“吃饱了,那皇额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他的声音清亮,脸上一阵雀跃,却瞬间又消下去,红着脸小声道:“还是不要了,皇额娘要早些休息!”“承瑞,……”我正想问他话时,四喜却进来禀报:“荣嫔娘娘在殿外求见!”

这么晚了,我皱皱眉,却无意间瞥见承瑞眼中的亮光、满脸的期待。“请她进来吧!”承瑞终于咧开嘴笑着看我,我心中却突然发酸,一阵伤心。谁说的,亲娘不及养娘亲,都是假的。荣嫔笑盈盈的走进来,弯腰福着道:“皇后娘娘吉祥,臣妾因昨儿和承瑞说好了今天过来给他讲故事,但是下了一天的雨,所以才晚上来。希望没有打扰到娘娘休息!”“荣嫔娘娘,您既然知道会打扰到我们娘娘,还这么晚过来?再说了,皇上将大阿哥交给我们娘娘养着,就是限着您和大阿哥的接触。只是主子心好才准您常来看大阿哥,只是如今看来您却是越发不知尊卑礼仪了,居然能天天见面还见得心安理得,早晚时间都不分。要真这般念着,不凡请皇上准了您自己养,也不要老来叨扰我们主子!”柔儿的铁齿铜牙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

“柔儿,不得放肆!”我轻声责道,语气柔和却威仪十足,心里面却丝毫没有怪她,这番话我说出来太过轻佻、盛气凌人,而她说出来,虽略显泼辣,却在行在理,再加上她在我身边的身份,怕荣嫔也只能红着脸听着。荣嫔的确是来坤宁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如果总这样不分早晚,的确不合规矩,对我这个皇后,似乎也不是很敬重。

我站起身对马佳笑了笑,柔声道:“你和承瑞慢慢聊!本宫去陪承祜,走的时候就不必来回了!”“谢娘娘!”不管这声中有多少娇柔做作,我笑笑心想也不是受不起。

第二十八章

承祜满月的那天,玄烨终究还是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家宴,所有宫中妃嫔,还有王爷福晋。不过,相对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我倒是安心多了。我对着镜子里穿戴完毕的自己笑笑,好久没有穿成这样了:明黄底黑边绣粉色牡丹团花的长袍,外加大红底镶滚金边盘金满绣的坎肩,纯白长襟;高高的旗髻,后面是金色牡丹压发簪,头顶插着戴绿雪含芳广钗,两边垂红宝石三层珍珠长穗流苏。“小姐今天真漂亮!”柔儿伸手压了压我的鬓角,赞叹道。我脸没来由的一红,嗔道:“难道我平时不好看?”“你呀,”柔儿摇摇头,“平时就爱装素净或者是暗淡的颜色,什么石青色啦,白色啦,浅绿色啦,不是不好看,就是太沉稳了些。你虽是皇后,但也不过才十六岁嘛,应该穿些喜庆活泼的颜色!”我听这话先是一愣,转眼再看镜中的自己,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若赤樱,的确还只是个年轻的少女。心中不禁微微一叹,原来我才十六岁!进了宫,做了他的皇后,却差点忘记了自己!

当玄烨来坤宁宫时,似乎也被眼前的我震惊了。迟迟,摸着我的脸,分不清他语气中含着什么,说了句:“朕的皇后……”

“怎么样?”我突然起了童心,抬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他咳咳嗓子,一脸的捉狭,笑道:“一般,一般!”胡说!我暗笑着咬牙,握着拳头就想落到他身上,他却一把抓住,手掌完全包住我的手,握成一个大拳头,我眨眨眼,他的手竟然这么大?“朕的皇后,是大清朝最美的女子!”他凑近我,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的说着。

第一感觉听了觉得很不舒服,太酸!第二感觉依旧很不舒服,太甜了!“走吧!”他拉着我的手正想往外走。“等等!”还有承祜呢,他可是今晚最重要的人,我正要抽出手回头抱过承祜,他却一把拉着我就走,“让柔儿抱着就行了,你的手要留给朕!”家宴摆在御花园,鼓乐喧哗,隔栋歌尘合,分阶舞影连。雕宫静龙漏,绮阁宴公侯。该来的都来了,能来的也全到了,大家的笑容中满是诚心的祝福。额娘坐在我身边,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好多话想和她说,却又说不出来。生承祜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的她有多么辛苦。额娘对我笑笑,拍了拍我的手,点点头,似乎了解我心中一切要对她说的话。我轻轻一笑,放开她的手,朝对面正抱着承祜的太皇太后看去。我敢说她一定非常喜欢承祜,她看着承祜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爱,即便是当年抱着承瑞时,她脸上的笑意也没这般柔和。我心头一松,想来她也不愿玄烨立承祜为太子是和我同样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承祜。只不过她对我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太皇太后或许并不是讨厌我,我望着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心中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思绪却被几声恭贺的声音打断。只见端妃和淑妃正拿着酒杯向我举着,齐声说道:“恭喜娘娘!也恭喜二阿哥满月之喜!”

“谢谢!”我端起酒杯浅尝即止,我不善酒,多饮怕失仪。而一开始时,我就已经和玄烨敬了所有人满满的一杯酒。月明皎洁,凉风徐徐,即便喝一点点酒也会微生醉意,更何况妃嫔福晋那么多,家宴过半时,我已不仅仅是浅尝即止那么简单了。玄烨并不在我这桌,他和康亲王、安亲王还有裕亲王同桌,因此身边没人代酒。我开始头有点晕,看人也有点昏花,额娘在一旁扶着我,让柔儿倒些冷茶过来。“要不要先回去?”额娘小声问我。我摇摇头,苦笑了下,轻声道:“不行,今天是承祜的满月酒,怎能提前离桌?”

柔儿倒来凉茶我喝下,微定了神,抬眼望去只见玄烨正瞧着我,眼底嘴角均是笑意。我都快醉了,有什么好开心的?一记白眼给他瞪回去,他呆了呆,我依旧低头喝茶。片刻,又有人来敬酒……我想那天要不是太皇太后让我先回坤宁宫,我肯定会醉倒在桌;要不是太皇太后让我先回坤宁宫,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导致了我和玄烨之间的鸿沟,直至我死也无法逾越……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从这个假设重新开始了……而那天晚上,我还是醉了,肯定是醉了,才会看见湖边盛开的荷花想伸手去摘,却没有看清它到底离我多远。当我掉进水里时,水的冰凉还有柔儿和心蓝的惊叫让我有些清醒。我不会游泳,只能惊恐的拍打着水面,挣扎着不要往下掉却大口大口的喝着湖水。有一刻,我看见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洞,像有着张力一般死命地吸引着我的身体。再然后,有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我紧紧搂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怀抱,即便全身泡在冰凉的水中,还是有着令人心安的温暖。再然后,抱着我的那个人似乎在很着急的跑,巅巅坡坡,我忍不住吐了很多水。再然后,我就睁开了眼,却发现已经到了坤宁宫门前,我还是躺在那个怀中。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清醒,满脸的紧张,十分俊秀的眉紧紧的凑到了一起,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汗一滴一滴地滴到我身上。“容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叫出来却像知己一样亲切。他顿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我,眼中微微透着惊讶,不知道是没有想到我会醒来,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叫他的名字。“小姐!”柔儿和心蓝从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跑上前,关切的看着我,见我睁着眼正想呼一口气时,却瞧见我和容若互相望着的样子又不禁提着气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们。我微微一笑,他脸一红,轻轻的把我放到身旁的椅子上。“谢谢你了,容若!”我是很诚心的,虽然不知道之前他故意冷淡我是为了什么,但每次我出意外时,似乎都是他及时出现在我身边。他突然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我看着却一惊,怎么像爷爷生前一样?“柔儿,去泡杯花茶来!”我轻声嘱咐道,忍不住站起身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映得他的皮肤在灯光中蜡黄。“是不是那次留下的病根?”我皱眉问道,叔叔说他卧病不起,肯定是伤得不轻,据我所知,他的武功不输于曹寅,虽不至于身强力壮,却也该像之前那样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他勉强停了咳嗽,点点头。大概是刚刚下水救我时牵动了他的内息吧。我现在倒是清醒了许多。

“对不起了!”刚谢过,又道歉,想来总是我欠着他的,也是玄烨欠着他的。

一股清淡的香提醒了我一件事,“你先喝点清茶,等我一下,”说着我转身进了西暖阁。我记得那两样东西放在书架上,可是,现在不管我上上下下的怎么找,那个香囊还有荷包均是无影无踪。

正想再仔细找一下时,门口却飘来一声冷冷的微哑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我回头一望,却看见摊在玄烨手中那个青色的香囊和粉色的荷包,而他的脸,平静得可怕。

“是的!”…… ……

第二十九章

从头到尾,我和玄烨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当他暴怒的把荷包和香囊砸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已经被怀疑、嫉妒和愤怒撕得支离破碎,而我的尊严,一瞬间化为乌有。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嘴唇,眼中是因失望透顶而产生的冷漠。他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眼,硬硬的打垮了做着最后挣扎的我,那眼中的不屑、怨恨、轻蔑、藐视轻易地抽去原本挺直着身子昂着头回视着他的我身上所有的力量,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此刻在他心中,我是怎样一个女子?

我静静的坐在地上,凝视着从窗中泻在地上的月光,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呼吸,只剩下最后一丝意识在脑中不断回映着他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小姐,小姐,”有人不断摇着我的身子,声音从右耳进了,又从左耳出了,“你不要吓我?你说句话啊!小姐,小姐……”“什么事?”我微微抬头看着眼前急得手足无措的柔儿,虚无的一笑。“皇上把纳兰公子带走了……”柔儿想是被我的笑吓到了,喃喃道。应该的,肯定的,我心中想着,却不想再说话。“小姐,你先起来去把湿衣服换了吧!”柔儿扶着我胳膊想拉我起来。我想我这时的身子肯定是极轻的,七魂六魄已所剩无几。柔儿毫不费力的拉起我,却突然“咦”了一声,道:“小姐,这不是你那天让我放书架上的香囊和荷包吗?怎么会在地上?”

“扔了!”我咬着牙说出俩个字,想起玄烨的眼神,把所有的怨都转移到荷包和香囊上,甚至还有那个送荷包和香囊的人。“是,小姐!”柔儿拾了捏在手上,却又“咦”了声,“小姐,这荷包里面的纸条是你塞进去的麽?当时我扔了花,荷包就空了啊!”纸条?我总算清醒了些,拿过柔儿从荷包中取出的纸条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一看,不禁暗暗苦笑:唉,后宫……烛光下的字的确是我的字,可惜并不是我写的。唐后主李煜的词,我虽不是很陌生,只是从未青眼相加过。要不是纸上赫然是李后主的《更漏子》,我或许会以为是自己平时临摹字帖时遗下的一张废纸,那样那个有意让我入瓮的人,可能还并不难缠。“小姐……”柔儿看着一直呆呆看着纸条的我,不放心的叫了声。我左手支额,此刻心寒似冰,还要提防着身后不时吹来的冷风,累!不过不管如何,对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和玄烨之间的墙已经伫立在那儿了,他出不来,我进不去。而整件事,操纵者只有一个,参与者却很多,我和容若都被安排进去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但却是他宣布的结果,虽然是无言的结果,却是令那个人最满意的结局。而她的目的,或许并不是想针对我……算了吧,想透彻又能如何?难得糊涂!“我要休息了。明早不必来叫我了……”我懒懒吩咐道,轻轻放下床帏,从今天开始,我得开始形单影只的孤独成眠。好在以前有过经验了,好在我现在有了承祜,我想,心中涌起一丝满足,现在的我,也可以有笑的理由……既然不能改变,就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玄烨会知道那个人的安排和我的清白。只是希望那个时刻,不会来得太晚……夏去冬来,玄烨也不是没来过坤宁宫,看几眼承祜,和我简单说几句话,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是为了承祜才来的,我心知肚明。他眼神中流露出来对承祜的爱,那么自然,我想我是十分感激他没有迁怒于承祜的,这大概是他作为一个英明皇帝的开始。太皇太后待我越来越好,常叫我去慈宁宫,陪她下棋喝茶,种花念佛,只是每次必叫带上承祜。久而久之,坤宁宫的偏殿多了一个小佛堂,一如慈宁宫的摆设,念佛的人也逐渐有了一如慈宁宫那个人一样的心境。马佳依旧常来坤宁宫,承瑞也开始念书,她陪我的时间倒多于陪承祜。她待我的亲切,眉善眼和,真不像是装的。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才偶然瞥见她微凸的肚子,不禁嫣然一笑,心似明镜,菩提本无根而已。我和淑妃倒是越来越谈得来,她的文采灵气让我深为折服。没事的时候我总是爱去延禧宫坐坐。淑妃的话不多,但凡开口却让人如沫春风。直到有一天,她欣喜的来到坤宁宫,握住我的手开心的告诉我她的阿玛遏必隆被复公爵位,即日起宿卫宫廷。我看着她满脸真诚的笑意,在心中暗暗叹道,原来这个和我一同进宫封妃的女子,却是唯一一个在后宫与我能坦诚相待的人。

玄烨有时会叫李德全把承祜接走,然后让承祜呆在他常去的景仁宫端妃处。一接就是十天半月,而每次回来,总会有人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一并送回来。端妃对承祜的疼爱出乎我的意料,她和淑妃一样至今没有子嗣,想是待承祜如亲生的吧。我这样想着,心中也开始对那个明艳骄傲的女子大为改观,她或许只是个直性子的人,这样的女子,处在后宫中,有了玄烨的宠爱,怕是能活得比我幸福多了!每当这时,才会忍不住碰到心底最不愿碰的那根神经,一阵轻痛,闭上眼睛,转着手中的佛珠,轻念金刚经,忘却俗事,即便那本不可能……叔叔常进宫看我,我不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原因,只那一笑,一切尽是了然。

叔叔愈发显得成熟,说话沉吟开始有爷爷的影子。玄烨对他的器重也让赫舍里家族颇有再度权倾朝野之风,只是我们都明白,再怎么权倾朝野不过还是皇帝动辄得咎的臣子,一如我这个后宫之主的位子。“你怨吗?”叔叔看着似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坦然而笑的我,还是问了。

我望着他笑笑,突然想,如果我身为男子,可能真的会比叔叔强,最起码我会忍耐再忍耐,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放弃时,我依旧傲然而立,像爷爷在无数次战争中表现的那样。

“那一刻怨,后来就不怨了!”我歪了歪头,撇了一下嘴,像儿时一样风清云淡。

叔叔看着我,是不解?还是敬佩?柔儿走进屋子轻手轻脚地放下糕点,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我看着正拿起糕点吃着的叔叔,试探问道:“柔儿做的糕点味道还不错吧?”

叔叔吃得津津有味,漫不经心道:“不错!”“那你身边要是常有位能做美味糕点的女子,是不是挺有福的?”我尽量问得含蓄。

可正吃着糕点的叔叔却毫不给面子的一口喷出了口中的糕点,忍不住连连咳嗽。我赶紧倒了杯茶给他,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埋怨道:“至于反应这么大麽?”只见他红着脸,大概是呛着的,眼神却极其认真:“你不要白忙活了,要是不想看着她受委屈,还是趁早消了这心思吧!”“你知道……”我有点惊奇,看来叔叔还不是块完全不解风情的木头。见叔叔点点头,我又问道:“你不喜欢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像妹妹一样,再说了,”叔叔这时的脸红肯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不可能让半分给别人。”果真是这个结果,我心中顿时怅然若失,不爱的得不到幸福,爱的也得不到幸福,或许我们所处的位子,都反了吧?

第三十章

康熙九年底,一个叫慧歆的宫女生了承庆,玄烨第三个阿哥。我照例让内务府从西六宫给她安排了处所,并请示玄烨提了嫔,是为慧嫔。

康熙十年初,荣嫔终于生了她和玄烨的第二个孩子,玄烨却没有依“承”字辈取名,反而用了蒙古的名字,叫塞音察浑。这是恩旨,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所以珍贵。玄烨赐名后,柔儿就一直不服气的嘟着嘴。我笑笑安慰她,不过是名字,千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谁?而她却泪眼莹莹的望着我,满是心疼。我只能拿手绢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何必呢,你家小姐我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可以代替他!

我的承祜已经三岁了,粉雕玉琢极其聪明可爱。他坚持叫我额娘,却不叫皇额娘,我笑着点头许了。皇额娘和额娘虽只差一字,却疏了好多。我的承祜果真是贴心的。只是一年多前偶尔有一次从端妃那回来之后,我突然发现他也学会了叫阿玛。诈一听这个称呼,却生生让我久干的眼睛滴下泪来,一阵心酸。他叫的那个阿玛,和别的额娘在一起。三月初八,玄烨叫去所有年幼的阿哥齐集御书房。李德全亲自送承瑞和承祜回来,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是玄烨告诫年幼诸王读书习骑射,勿恃贵纵恣,并设置日讲官让年纪稍长的承瑞和承祜随同其他亲王的幼子读书。承瑞已经五岁了,两年之前就开始识字读书,我倒也放心。只是我这个还不满三岁的承祜,让我很是担心他能否跟得上老师的教导。“额娘不用担心,阿玛说儿臣虽是上课中年龄最幼的,却是最聪明的。”小小年纪,说话不但完整无缺,还在情在理,的确是个小天才。我温柔的摸摸他的头,把他揽到身边,笑着问道:“乖啦!阿玛是当着所有阿哥说的吗?”我希望不是这样,一支独秀,难免引起别人的不平,我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的儿子,绝对不能这样。“不是”,承祜声音软又清脆,“阿玛叫了儿臣进内殿说的。”“那他还说了什么?”我放下心,语音柔和,笑颜逐开。承祜转了转眼珠,似乎在回忆,开口道:“阿玛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他说其实承祜靠着额娘就能学得很好,但是还是要和其他阿哥一起学才会更上进!阿玛说额娘什么都知道,让儿臣以后在课上有不懂的就回来问额娘。”“是吗?”我淡淡应道,叹了口气,掩去了脸上的笑容,把承祜抱到怀中。半响,我才轻轻开口:“那承祜想学麽?”“想!阿玛说承祜是他的希望!”幼嫩的声音中一派天真。承祜,知道吗,我宁愿他这句话是对塞音察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阿哥说的,那样我会觉得我们的生活会平静很多。

不过,我的承祜,既然你想学,额娘就会教你所有……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索性起床推开窗,却看见孤独挂在空中的朗朗明月,忍不住披起披风举步向外走去。月光毫不吝啬的照着整个大地,一片清辉。偶尔几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我独身站在硕大的梧桐树下,倒颇有斯人独立的风范。良久,终于觉得一丝寒冷,腿也微微发麻。再这样站下去,怕是会僵成石头了,望夫石?我自嘲的咧嘴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瞧见一个人正站在坤宁宫门口,长身玉立,不是玄烨是谁?

他来干什么?我心中微怔,只见他呆呆的背着双手就这么望着坤宁宫的门,一动不动。月亮的光辉撒在他眼中,明亮、踌躇、思念、深情、怨恨、不解……我想通过我眼睛看不出来的,我的心却都看出来了。他看着殿口,我看着他,像是两尊石像,肃然而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鱼腹翻白,天露微光,我方感觉出一种天荒地老……李德全从远处急急跑来,我轻轻的退到树后。只听李德全急声道:“主子!您又站这站一宿了吗?您这是何苦呢?”玄烨的身影闻声不动,只听那微哑、熟悉得陌生的声音响起:“有事麽?”

“主子您今天叫大起,您该回乾清宫准备了!”李德全既恭敬又着急道。

玄烨这才抬头看了一下天,喃喃道:“天又亮了……”说着垂下背着的双手,舒展了一下胳膊,李德全跪着帮他捶了捶腿,转身走了。他转身的那刻,有意无意的朝梧桐树这边看了下,惊得我赶紧缩回了头,心中一阵怦怦乱跳……

待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才缓缓从树后走出来,万种思绪化作一声长叹,是啊,都何苦呢?

柔儿开始奇怪为什么早上我总是迟迟不醒,脸上也越显出疲惫的神色。她想叫太医来看着,却被我拦着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我这么解释。渐渐的,我发现玄烨并不是每夜都来坤宁宫,也不是每次都站那么久。那就好,那他的身子还不至于太辛苦。而我,却习惯了夜夜在皎月露倪时在梧桐树后等着。云月隐层阙,风烟出绮疏,意境美则美矣,却常常让人忽略了夜凉如水、薄寒袭人,身子倒真的是越发单薄。终于有一天,当我开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为何要去站在那里等他时,我也就慢慢舍下了这个习惯。再见面时依旧是无言以对,我和他只间,谁是谁非,谁是谁的孽?既搞不清,还是放下吧!

初秋玉露清,早雁出空鸣。康熙十年九月,玄烨首幸盛京,带去了承祜。那段日子的我,一个人守着诺大而又冰凉的坤宁宫,方知道百无聊赖是何意。每日陪伴在太皇太后身侧,看着这个年华渐渐逝去却永远让人无法从她身上感觉年迈老矣的女子,再想想自己,年华正茂,而自己的心,可曾老去?“皇后又想承祜了吧?”太皇太后斜眼瞥了瞥正漫不经心浇着花的我,一边剪着树枝,一边问道,“哀家的花儿,都快涝死喽!”我一惊,忙止住手中的水壶,红着脸侧身对着她,讪讪不语。“不要说你想,哀家也想!承祜那小嘴,逗着哀家开心着呢,”太皇太后停下了剪树,牵着我的手慢悠悠的走回正殿,“哀家看,承祜是所有阿哥中最聪明机灵的一个,恩,不错,不错!”

“谢太皇太后!”我小声应了,也感激着承祜给我带来的太皇太后对我态度的转变,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亲切和睦。进殿后,苏嬷嬷就赶紧端上茶放到案几上。茶壶口微微飘着热气,袅袅依依,满室清香。茉莉花茶?我心中一顿,而脑中的一团迷雾却像霁阳高照般散开,清朗得让人头晕。

“七窨一提的龙井茉莉花茶,”太皇太后笑着揭开壶盖,笑容在烟氲的热气中迷离不定,“哀家独爱它的香,闻之见春,皇后也尝尝。”我勉强的笑着,僵硬的接过太皇太后亲手递过的茶杯,茶水的热气熏得我的眼中一团迷雾……

“皇后……”太皇太后看着我眼中一层不解,一层惊讶,一层了然,一层不易发觉的逃避。

我却笑笑,缓缓开了口:“我也爱它,独爱它至纯无杂,清新怡人。”说着,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人呐,应当冷暖自知……

第三十一章

乌云遮月,瑟瑟的北风吹着,掠过宫墙时,几声惊人的呜鸣,让人不寒而栗。

坤宁宫内内外外灯火如昼,太医、宫女、太监往来穿梭,甚至各宫的嫔妃均聚集在坤宁宫正殿,一阵手忙脚乱。我脸色轻寒,盯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五个太医。“还不去治,你们这么杵在本宫眼前,算什么?”我喝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马太医一脸为难,看了看身边的其他几个太医,沉声道:“臣等治了两天两夜,依旧无法令小阿哥退烧。臣刚刚再诊小阿哥的脉像时,发现……”“发现什么?”我心紧紧的一抽,按着桌子站起身,急问。“小阿哥脉象越来越虚弱,怕是……”他声音抖得让人心乱,让人无端生出不祥的预感,“怕是……活不过明晨……”声音越来越低微,轻不可闻。而在我的耳中,却像是夏日的雷电,震得我一阵头晕目眩。我咬着牙,不敢置信的看着马太医,眼睛干涸得像火腾蔓延。“请皇后娘娘恕罪!”五个人居然齐刷刷的跪在我面前。“给本宫去治!”半响,我开了口,语气坚定不移,我不相信我的承祜会撑不过今晚。我的承祜,是我和玄烨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最勇敢的孩子!我相信他!“娘娘……”太医们喃喃的开了口。“本宫同你们一同去医好承祜!本宫相信他会好起来来的!”我昂着头,让骄傲支撑所有的信念,举步走向内殿。“承祜,承祜……”我握着承祜的小手,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唤着他的名字。额娘在叫你,我的孩子,你还听不见吗?你不想睁开眼看看额娘吗?额娘要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额娘要教你好多好多东西,“承祜,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嗫嚅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泪如雨下。

“小姐,”柔儿细心的替我擦着眼泪,安慰道,“小姐,你先去歇会吧,我来陪小阿哥!”

“不!”我轻声拒绝了,我的承祜,他要我!我感觉他身上所有的热量都在向我传来,他要我!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承祜,心里面在担心着什么,我无法细想,也不敢想。

…… …… …… ……渐渐的,他手心的热好像越来越淡了。退烧?我心中一喜,转身找马太医,却发现他支着头在桌边昏昏欲睡。抬眼瞧着窗外,天已经亮了。“马太医!承祜他是不是退烧了?你来看看!”我叫醒他,掩藏不住声音中的欣喜。

“是,娘娘,”马太医精神一抖,忙走过来,伸指按着承祜那细小的胳膊。我满脸期待的望着他,却发现他的脸色在瞬间转为苍白,他轻轻放开承祜的胳膊,“扑通”一声跪在我跟前,匍匐不起,“请娘娘节哀!”我心中的恐惧随着他脸色的变化就在扩散,越来越大,大得足以吞并我所有的神思。我拉动僵硬的嘴唇,微微笑着,声音飘无:“他手心不热了呢,他不是好了麽?为什么要节哀?”

“娘娘……小阿哥……小阿哥,已经去了……”他怎么了,肩膀耸动,是在哭泣吗?去了?去哪里了?不是的!我转头望着睡熟的承祜,是的,他还在睡着,你看他脸上的红晕,他安然的神情,他是睡了!可是,胸中不断上延着什么,挤得我的心发慌,张口想透透气,却吐出一口红色的绸液,落在承祜身上明黄的锦被上,满眼凄厉的惨红……“娘娘!节哀吧……”是谁哭着在我耳边说要我“节哀”,刺得我的耳朵一阵溃痛。

“请娘娘节哀……”我挣扎着站起身,还来不及站定,却被殿中排山倒海的声音硬硬激得倒了下去,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承祜,额娘来了……“额娘,为什么那么漂亮的姐姐要一个人住在月亮上,她不寂寞吗?”我给承祜讲完了嫦娥奔月,他坐在我怀里指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歪着头问我,满脸的可惜。可是承祜,你一个人走了,不怕寂寞吗?你留下额娘一个人,不怕额娘寂寞吗?

“额娘,承祜以后天天陪着你,你不要不开心了……”承祜小心翼翼的抹去我眼边的泪水,亲口对我说的。可是承祜,你说了没做到!你忘记额娘教你的吗,男孩子说话要一言九鼎,你又给忘了……

“额娘,阿玛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像和端额娘那样在一起?”承祜贴着我的脸,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和疑问。“因为额娘有了承祜啊……”我亲了下承祜柔嫩的面庞,笑着答道。承祜,额娘有了你就有满足的理由了,真的。可是承祜,你让额娘心痛了,没有了你的阿玛,又没有了你,额娘该怎么活?

…… ………… ……梦里面的承祜向我走来,欢跃的,调皮的,哭泣的,撒娇的,任性的,骄傲的,委屈的……一个个,当我伸手去拉时,他又轻轻的飘走了……“承祜……”我痛声哭喊,跪倒在地,承祜,等等额娘……“雪儿……”雪儿?是在叫我吗?我疲惫不堪的睁开眼:秀挺的眉毛,漆黑有神却显着无限杂乱的眼睛,笔直的鼻梁,下面是正微启呼唤着我名字的嘴唇,唇边的青色是什么?胡渣?他是谁?不愿想,闭上眼睛去看我的承祜。“雪儿!”他居然有丝生气,摇着我的肩膀不让我安神去找我的承祜。“大胆!”我张了口,沙哑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和,“放开我!”他脸上写满了惊讶,是惊讶于我的声音,还是我看向他凌厉的眼神?“雪儿……”他喃喃道,满眼的关切和心痛。这个眼神,哪里见过?“你是谁?”我虚弱地咧开嘴,企图笑,却从他的脸上得了一推痛苦。“小姐!他是你叔叔啊!”脆生生的声音掩不住轻声的哭泣,夹带着一丝恐慌,“小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是吗?叔叔?叔叔,叔叔……”我轻声喃喃,又闭了眼,可再不能平心静气,心中那抹杀的红生生撞击着我的视线,痛得我喊也喊不出来。“叔叔!”我扑进那个久违的怀抱,泪水像决堤的江水带着我所有的痛苦悲伤汹涌着我的眼眶,决东海之波,难以泪穷……“哭吧,哭吧,我可怜的雪儿……”叔叔紧紧的抱住我的头,在我耳边痛声说着。

我的承祜,我那可怜的承祜…… ……康熙十一年一月,玄烨陪太皇太后启程去赤诚汤泉疗伤。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皇二子承祜因高烧不退殁于坤宁宫。数日后,玄烨和太皇太后赶回紫禁城。说数日,是因为我一直昏昏沉沉,但凡柔儿和叔叔跟我说承祜的后事还是其他什么,迷糊中,一切都从脑中飘过去,似乎不留一丝痕迹,又似乎件件记住了。我背着朝里半睡中,有人慢踱着脚步走了进来,他轻轻咳了嗓子,接下来就又听见柔儿和心蓝蹑手蹑脚走下去的声音。我不睁眼,不回头,脑中却难得明镜似的清楚:他回来了!

有人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动作轻微,可还是扯到了我身上的被子。我累了,玄烨!我索性紧紧闭上眼睛,企图掩饰所有清醒的痕迹。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哀伤而又无奈。我对不起他!心中某个地方无端产生的愧疚和挫败,震的我的身子不由自主一阵颤抖。我似乎忘记了,承祜也是他爱的儿子!“对不起!”他倒先开口了,我的一切掩饰在他面前总是不攻自破。只是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更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是和他分享悲伤,还是期盼从他那得到一丝慰藉?都不是!若说心中还有什么坦然的反应,就是:我不想见他!